作者:邵燕祥 日期:2015-11-04 14:32:22
此书所收篇章,多为作者对于以往人和事的回忆,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和珍贵的史料价值,然而文字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其价值的核心是对历史的反省,对历史的批判。 这本书稿,上接2009年春至2011年6月大抵两年间所作长短文章的结集《蔷薇叶子》(青岛出版社,2014),收入了2011下半年至2014年末的大部分文章。所以叫近作。 为什么标作“文章”?我不是文体学者,过去不甚注意散文、随笔、杂文以至小品的界限(当然知道太长的不能叫小品),笼统的说自己写的是杂文吧,一来如同说“杂著”,或如俞平伯年轻时的书名之为《杂拌儿》,二来追慕鲁迅先生从初题“杂感”或“杂感文”,后遂直截了当命名“杂文”。当然,从“鲁迅风”的高度来考量,我是有很大差距的。 后来有了问题:文学理论批评家们,在对文学现象和文学成绩进行总结和评骘的时候,常对这些往往针对社会文化有所议论,却又带有一些文学色彩的边缘文体感到犹疑,特别是其中部分被称为“时评”的速朽文字,左右为难,归入文学好像差点成色,完全弃置不顾又不大说得过去。——为了帮助这些专家学者摆脱两难,我想,索性把这些介于文学与新闻之间边缘文体,可能或有的认识意义大于应有的审美意义的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索性还它一个古旧的范畴,叫作“文章”,让这些跟从古以来由“文章学”规范的文章多少又有所不同的另类“时文”,找个不受争议的,也不受歧视的位置安顿下来吧。 只是不知有关各方高见如何? 至于以《痛与痒》为书名,卷首引的无名烈士诗中有此二字,可以点睛,三十年前我写过一篇《话痛痒》,就是从这首诗引伸说开的。原想把旧文放在这里代序,再一想,不可低估可敬爱的读者们的智商了,大家意会的事,何必费词赘述?诗评家曾指出我写诗过于直露,后来我转写杂文,以为既是所谓“议论文”,总该把想说的说透吧,因此少用曲笔,不懂含蓄,也还是没有参悟文章之道。今后如有条件继续为文,还是要加以注意。 因此,卷首引的辛稼轩词,我也就不强作解说了。好在这首词流传千古,解说者何止百千?当代杰出词人徐晋如(胡马)有一则词话,更极力推崇这阕词的下片。在这里,我也转请可敬爱的读者朋友们讽咏几遍,当可得之。
本书简介:
此书所收篇章,多为作者对于以往人和事的回忆,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和珍贵的史料价值,然而文字的价值远不止于此,其价值的核心是对历史的反省,对历史的批判。 这本书稿,上接2009年春至2011年6月大抵两年间所作长短文章的结集《蔷薇叶子》(青岛出版社,2014),收入了2011下半年至2014年末的大部分文章。所以叫近作。 为什么标作“文章”?我不是文体学者,过去不甚注意散文、随笔、杂文以至小品的界限(当然知道太长的不能叫小品),笼统的说自己写的是杂文吧,一来如同说“杂著”,或如俞平伯年轻时的书名之为《杂拌儿》,二来追慕鲁迅先生从初题“杂感”或“杂感文”,后遂直截了当命名“杂文”。当然,从“鲁迅风”的高度来考量,我是有很大差距的。
小姐,老师和同志——小议词语的变迁 我从一篇网文上看到一条让我惊诧的信息:妓女称嫖客为“老师”。看来不是偶然一叫,而是蔚然成风了。让我立刻想到“小姐”的遭遇。在1949年前“万恶的旧社会”,小姐最早是对官绅人家未出阁女儿的尊称,后来也包括其他有产者的闺中女子。如果称平民小户的姑娘为小姐,分明是高抬了。到了“新中国”,则至少有30年讳言小姐,以前的小姐都成了改造的对象,检查交代的主体,谁还稀罕?管谁叫小姐,无异于骂她是“剥削者”的后代,犹如文革中直呼的“狗崽子”。大概是进入80年代以后,我们互相泛称的“同志”,复归为政治场合或共产党内的“官称”即正式称谓,而在民间日常生活包括社会经济文化活动中,“先生”和“女士”这一对中性的尊称大行其道,包括称年轻的女士为“小姐”在内,有些中年女子也愿意人们称她们为小姐。那时候你叫“售货员同志”她可能装听不见,但一声小姐就能叫正在扎堆聊天的转过脸来。但事情不断起变化,你若不能与时俱进,结果有一天,连叫了三声小姐没理你,叫第四声时,没有好脸给你看:“谁是小姐!?”因为小姐一词已经沦为“三陪小姐”以至直截了当叫作性工作者通用的代称或敬称了。文革时期,“敌我分明”(实际上界限又很模糊),不是什么人都属同志。于是一度流行互以“师傅”相称,既带着厂矿工人阶级特色,又透出传统的师弟之谊,真是天才的创意。文革后,有些老同志反感以“师傅”代替“同志”,经过博弈,一部分人回到“同志”圈,一部分人突破为“先生、女士”派,其后又有一部分,从“先生、女士”和“师傅”分流为以“老师”相称。后来异议之声又起,好像是说对谁都称老师,让可敬的老师们贬值了。维护师道尊严之心亦良苦矣,只是这位老师万万没想到,妓女正对嫖客称呼老师,嫖客想来也当仁不让地应声答对!小姐也罢,老师也好,词语都还照旧,只是所指转移,看来应该说,是词义的变异,形成了词语的变迁。从初版面世至今58年的《新华字典》,是一本功不可没的普及性语文工具书,而且贵在袖珍,物美价廉。据说新出的第11版,如同过去各次带有历史烙印的修订版一样,既记下了一个时期词语、字义、字音等的新发展,也对语文的规范化负有一定的导向作用,这种导向应该不是食古不化的,同时应该也不是随波逐流、追风媚时的。这里的分寸怎样拿捏,的确是很费斟酌的吧。我没看到新的版本,我估计对于“小姐”这个已经行之有年的词义变异,还没有急于定格。“老师”,更不会急于注释为“也渐成为妓女对嫖客的称呼”——因为,据说中国社会中我们习称为“妓女”的存在,以及相应的“嫖客”和“嫖娼”现象,尚未取得正式的承认。在官方词汇中,这些是以“黄(色)”为代称一笔带过的,当然入不得字典了。至于“小姐”能不能回归“一般对未婚女子的尊称”,“老师”能否不变异为“嫖客”的代称,而保持其两千五百年来从至圣先师孔夫子起始的崇高地位,这个谁也说不准,一切将取决于汉语言主体的全国成年人的口德,特别是有话语权的媒体人和其他使用文字、语言为主要工具的各专业工作者吧。而“同志”这个从“同门曰朋,同志曰友”起自古已然,到“红色年代”因富于意识形态色彩而呼遍遐迩的词语,其实也面临着时代风云的挑战。挑战者不是思想政治方面的敌手,而是长期受到社会歧视现在尚处于舆论争议中的同性恋者群体。因为几十年前,操华语的香港等地,“同志”已经成为同性恋者彼此之间的互称了。最近因吕丽萍女士转贴有关网文引起的轩然大波中,纸面媒体也已经使用“老同”这样的字眼(老同之同,作为简称,在这里应是既指“同性恋者”,又指“同性恋者同志”或同性恋者彼此间互称的“同志”吧)。如果对这样影响广泛的语言现象视若无睹,恐怕就落在不断发展变化(不管这种发展和变化是否符合我们的意愿)的形势后面了。2011年7月6日8月28日补记:其实“妓女”已是委婉的代称。“娼”也“妓”也,源自历史上的“倡”“伎”二字,原指古代以歌舞技艺娱人的群体,并不专指卖身的女人。所以后来把卖身的女人叫作妓女,也还是如同说“那个卖唱的”,“卖艺的”或所谓卖笑的而已。一种社会心理的辨析 为什么有人听到说共产党的“好话”不全信甚至全不信,而听到说共产党的“坏话”就全信呢? 从在上者的眼光看,现在的群众——老百姓,是越来越不好管了,越来越不听话了,越来越不顺从了,一旦有点什么动静,围观者众,连同被围观的一起,竟好像分不清谁是刁民,谁是良民了。或曰:子非在上者,安知在上者的眼光里的群众什么样?我则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在上者眼光里的群众是什么样? 我不可能亲聆哪位领导人谈话交底,更没有看到哪一级党政机关或维稳办公室的内部文件,然而党组织多年来教导我们要善于体会政策的精神,不可能对举国“维稳”的苦心孤诣掉以轻心。那末,试问,什么叫“维稳”,为什么要“维稳”?自然是深感不稳。不稳何来?若是来自境外、海外,有国防军为国干城,何须在国内各地设各级维稳机构,花大量维稳经费——据说超过了国防开支? 小学生都知道,稳是稳定的意思。三令五申要加强社会管理,维护社会稳定,社会上的不稳,危及政权的稳定。首先要打击颠覆国家政权的犯罪嫌嫌疑人或所谓“妄图颠覆国家政权”的人,但按照我们多年形成的观念,那充其量不过是“一小撮”罢了,对付“一小撮”也值得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据说他们会“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也就是蛊惑人心,搞乱社会。可见社会是否稳定,关键在于人心,怕的是人心不稳,人心不稳则社会不稳,社会不稳则政权不稳。 维稳维了好些年,花钱花了好多亿,看看人心到底稳不稳呢?要想得到可靠的数据,作为决策的依据,是不能潦草从事,老远地看一眼就作结论的。我找不到这样的民意测验结果,可能在我们这里也没认真地科学地做过这样的调查。但我“土法上马”,竟也发现我们的人心——或者叫民心——是有了不小的问题。我们的公共话语空间,是由主流媒体以“守土有责”的纪律实施“舆论导向”的,不能说已经切实做到了“舆论一律”,却也过滤了众多所谓“杂音”,基本上突出了由“党的喉舌”即党管媒体(传媒也算新名词,这里其实就是指党的机关报和国家电台电视台等)发出的声音。还有像大中学校,以“标准答案”育人,也不能不说基本有效,超出标准答案的人文思考,或得零分,或称“偏激”,都属异端,命定淘汰。然而,经过文革后真理标准讨论和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并且倡导有限度的思想解放,已见民智大开,不能设想再像文革中那样以“两报一刊”治天下,更不可能像秦始皇时期那样“偶语弃市”了(不排除有时还会师出无名地滥施抓捕,如对上网的网民跨省追缉等)。于是街头巷尾有了街谈巷议,这是真正的“舆夫之论”亦即原始语义上的舆论,是不受操控,不被收买,也无从一笔抹煞予以根除的。再加上近年网络的发展,在那片虚拟的空间,的确出现了“杂音”纷纭的局面,人们对此,说好说坏,因人而异。如果说,在主流媒体和像大中学校政治课、历史课讲堂上,传播的是执政党——当权派的声音,是官方的声音,反映的是党心和官心(北京一位中学历史老师袁腾飞曾经是个例外),从对这些声音的反应,也可以看出各阶层、各界别的民心;那末,从街谈巷议和网上传播的“自由谈”,则尤其可见民心所向。这就说到我要浅析的一种社会心理了。民间的俯耳倾听,网上的目光所聚,凡是涉及党政各级官员在公私生活中的负面现象,不管是失职渎职,滥用公权,官商勾结,贪污受贿,道德败坏,生活糜烂,也不管是百分之百的真相,或者虚实参半,甚至有的是“政敌”造谣中伤,但于听者,多半是采“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态度,在无法核实也无处追问的情况下,也多是自发地持“有罪推定”的原则,总之,是听而即信,区别只在有人接力传播,有人听过算了。常识告诉我们,在人们接受的非正式信息中,免不了会有不实信息,即所谓传言甚或是谣言。所以致此,往往由于正式信息的缺失(更不要说正式信息的虚假),于是“大道不通小道通”,古时就有“三人成虎”的典故,现代更有“苍蝇变成大象”的童话。问题是,那么多关于党与政府和公务员的正面报道、典型宣传,“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之好人好事,怎么不能激起公众的强烈反响,口口相传;那么多的正面教育,小道理服从大道理的宣讲,怎么不能取得公众的回报认同,心心相印?而偏偏一有丑闻,立即信而不疑,继之家喻户晓,应了一句老话,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文革刚刚结束的时候,就有这种情况。那时一片惊呼,说是“三信危机”,即信仰、信任、信念危机,一句话,就是,对共产党不那么信任了,对共产党的号令、主张,不像文革前那么坚信不疑,言听计从,一呼众诺、百诺、千诺、万诺了。而当时救之之道,还是既定之规,一是归咎于“林彪、四人帮”败坏了党的声誉,一切都是他们以党的名义搞坏了的,要狠批“林彪、四人帮”,肃清其流毒,谁不像从前老百姓那样信赖党,就是受他们的流毒之害了,必须检讨改正;二是归咎于有人(别有用心的人,资产阶级自由化分子,国内外敌对势力……)离间党和群众的关系,散布不满情绪,鼓吹离心离德,于是连年青诗人北岛写于文革的诗中一句“我——不——相——信”,也成了万恶之源;三是承认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中存在一些问题,但重弹要区别“本质与现象”,“主流与支流”和“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党和政府)成绩是主要的,缺点和错误是次要的”等老调,用宣讲者自己也未必相信的话去瞒哄群众,结果适得其反。某些固执己见,不肯稍作反思的在上者,乃更进一步指责群众,却不敢正视党组织和党员干部早自文革以前,经过十年文革,经历了从脱离群众到压制或利用群众(或利用一部分群众去压制另一部分群众,也叫作挑动群众斗群众),而甚至竟堕落到与群众对立(不说“骑在群众头上”或与群众为敌吧)的历史和现实,不肯承认丧失公信力责在自身,一味埋怨群众本来“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对党是感恩不尽的,现在居然不再同心同德,岂非忘恩负义。一来二去,越是这样与群众对立,越是激起群众的逆反心理,有些本来持中间态度的群众也“偏激”起来了。不但年轻人如此,中老年亦然,不但知识分子如此,工农亦然。于是又惊呼民心大变,殊不知这是日积月累,渐失民心,只听颂声的耳朵,听不惯怨声载道,但终于是不爱听也得听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许多恶政和坏人坏事,种因于若干年前,并不都是本届当政者的施为造成的,但是政权一脉相承,因果相循,不能割断历史,撇清责任,何况群众习惯了的忆苦、诉苦方式,也属于传统的遗留呢?上访人员过去常常得到这样的回答和劝慰,说你们的情况,基层的问题,领导上都知道。想用这样的话把访民搪塞一下打发走。我相信,上访者遇到的诉告无门,推托欺骗,以至官官相护等苦情,及其背后的政令不行,公权滥用,执法犯法等结构性弊端,上述领导确实也都知道,而且比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知道得多,知道得深。然而在现有体制和机制下,积重难返,迄无良策,所以才要维稳,包括要各地各级政府严格控制群众上访,尤其是集体上访和所谓越级上访等。虽然现在不叫防止“群众闹事”而叫防止“群体性事件”了,而在各地政府看来,几乎所有的上访群众,都属于“聚众滋事”——这也常常是他们随意对上访者强行拘留惯用的罪名,好像这些离家背井的访民都是吃饱了撑的,不拿上访当误工,偏要跟截访人员玩捉迷藏,玩猫捉老鼠,而自己扮演老鼠!仅就如何对待上访群众,就可以看出在上者的思维和运作,怎样一步步失去民心,引起民怨的轨迹了。回过头去再说刚才的话题,那种听说“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干好事都不信,干坏事就相信的社会心理是怎样形成的,难道还不清楚吗?再傻再蠢再麻木不仁的草民,一次受骗可以,两次受骗可以,事不过三,三番五次同样手法的骗局,同样腔调的谎话,还不能使他们变得聪明一点吗?提倡干部、党员做“人民的儿子”,也是要看实际表现而不是靠宣传标榜的。那些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在老农民跪拜前都无动于衷的死官僚,有谁把自己当作人民的儿子了?就算那嘴甜的宣传家是人民的儿子吧,人民能把瞎喊“狼来了”的撒谎的孩子,看成是说“他没穿衣服”的诚实的孩子吗?这样的要求,不是也太低估了中国人民的智商吗!?上述对党不信任的社会心理的形成,已不止三年五载,而是长期欠账的结果。这里还不是说什么具体的债欠,而是指诚信的丧失,目前使党的事业的继承者们,亦即在上者所深感不快的,其实是不得不接受的历史惩罚:其一,过去善作夸大的以至虚假的自我宣传,一切全好,百分之百,从无错失,对未来则作空头许诺,也是一切全好,百分之百,然而事实打碎空言,导致逆反心理,百分之百的肯定,物极必反,变成百分之百的怀疑乃至否定了。二是,过去掩盖真相,把真相斥为谣言,但事实是顽强的,一只手难掩天下人的耳目,难掩历史和现实的真相。人们几经反覆以后,难免习于反其道而视之,纵令遇到真正的谣言,也甚或信其为实事了。举例来说,1957年整风鸣放时,人们响应号召,对各级党组织和党员干部提意见,帮助整风;后来一翻脸,说共产党“成绩是主要的”,你为什么不说成绩而说缺点,说错误,岂不是给党抹黑,攻击诽谤?又说丰功伟绩是浩浩“主流”,缺点错误是小小“支流”,前者决定党的伟大光荣正确的“本质”,后者是一时一地个别人不代表本质的“现象”!这些“哲学”歪理可以愚民于一时,怎么能长远为千百万身历亲经当代一切事变的人所信服呢?1959年又大唱“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论,说导致饿死千百万人的“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成绩占九个指头,只有一个指头那么大点的缺点错误。于是,只要说一句“放卫星”是虚夸,说一句粮食不够吃,就是右倾机会主义,是算账派观潮派总之是右派,若是说某地饿死人了,那就是现行反革命!再举一例,1976年“四五”清明,天安门广场上群众自发集聚悼念周恩来,同时以诗词影射抨击江青、张春桥,因毛泽东听汇报后认定是针对他的,遂大举清场镇压。嗣后从首都到各地,针对群众传抄天安门诗词,并有一些关于高层领导核心中涉及江青和批邓等等的传说,又自上而下开展了一个“查谣”的战役,实行瓜蔓抄式的追究,人人过关,人人自危,称得起再一次“红色恐怖”。然而几个月后,华国锋、叶剑英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江青为首的“四人帮”,事实证明,当时所查的“谣言”,尽管细节不尽准确,却都不无根据,其来有自。这都是几代人走过来的历史。文革后的三中全会上,重提“实事求是”的口号(当然不止是提口号,而且辅之以平反冤假错案等实际行动),受到公众的欢迎。人们深知,“实事求是”的“实事”,指的就是“事实”,有了事实,有了真相,才有你所求的“是”;离开事实,离开真相,就没有人们要求的“是”,人们更不会点头称是。这样的心态是理性的。在尚未依法享有公民应享的充分知情权的人们,他们对资讯不足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在资讯不足的情况下,他们听取非正式的信息,并做出自己的带有某种主观色彩的判断,是正常的。他们对某些缺乏诚信的人,对某些缺乏公信力的公众人物或机构单位的言行,持保留的态度,存疑的态度,甚至作某种臆测、猜度和分析,也属于凡有思维能力的人皆可能有之的常情。这与理性的心态并无矛盾,而正是一种要求“拿出事实来”的理性,什么花言巧语、屏蔽遮掩,在公众的这种理性前,都是欲盖弥彰,心劳日绌,休息去吧!用简单的办法,是不能改变人们经由多年实践特别是饱经忧患换来的教训(所谓反面经验)的。如果不是靠自身的改革和完善,而是责备群众,用围追堵截的方式施压威慑,那结果是会造成反弹的。“强扭的瓜儿不甜”,怎么能想要人爱你人家就爱,想要人信人家就信你呢?要改变一种社会心理所需的时间,不会少于这种社会心理形成的时间。更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关键在于事实真相和实际行动。时间将最后解决问题,大家都要有一点耐心才好。2011年7月21日 祝贺杨绛先生百岁大寿 杨绛先生:您好! 向您拜寿!按中国民间算法,您今年已是101岁大寿,一到7月17日,您就迈进第101个年头的门槛了。 读到您在文汇报上的答问,超强的记忆力,清明的理性,暮年而葆有朝气,给人温暖和欣慰。周毅的提问也好,她是认真读过您的书的。 多年来,我从您做人和为文中,读到您生命力的坚韧,并为您感到骄傲,您不忌讳这两个字吧,您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柔能克刚的那一类型。但同时,我也感到微微的怅惘:像您这样的人不会再有了。您这个“人”,是百年沧桑和您自己家世身世阅历通过您的个性研磨造就的。在您身上,我才懂得了“学养”两个字。一般的“博学”“审问”,有自觉的努力可以做到,“慎思”“明辨”就不那么容易。这里有您天生的悟性,书香的薰陶,尤其是亲经几乎空前甚至绝后的得天独厚的时代剧变(谁还能重历一遍辛亥、五四、抗日、内战和1949年后的光影斑驳),您以好奇、探询、思考为生活,包容东西方文明形成的教养玉成了您的一生。说您“世事洞明”,自然当之无愧,而您更达到了超越世俗的人生(不仅是人生边上的)智慧。这是难得的通达和透彻(不是机巧和小聪明)。现在媒体经常炒作所谓“达人”,他们那里有什么达人,真正意义上的达人在您这里!我不敢说对您有多么深入贴切的理解,更不敢说从您这里学到了一些什么,但我终于可以说,不期而然地成了您“同病相怜”的——“聋”友!听觉障碍两三年来急剧严重,不戴助听器就无法与人交流。不过,我已经以阿Q精神对付之了。另纸抄前年打油诗一首,供一笑!我和谢文秀向您再拜,祝:仁者寿,智者寿,并勇者寿!——您虽低调处世,但在在表现了仁者智者之勇,您是百年人生中的胜利者,不是吗!?钱先生和钱瑗都会赞同我这一说法的,我有这个自信。 邵燕祥上七月十二日 二O一一年〔附〕失聪打油春风过耳马如聋,把酒论人雷自轰。只为偏听常俯耳,并非慎独且孤行。失聪便怪人能静,聆教翻疑语不通。莫笑身无天子相,老夫忽地变真龙。 二0 0九年十二月廿三日对官员的“精神卫生”检测 6月间国务院法制办公布《精神卫生法(草案)》征求公众意见。人们最关心的是,法律能不能保障正常人“不被精神病”。这方面的舆论沸沸扬扬,足够立法部门好好消化一阵了。而我在这里拾遗补阙,是要建议对所有官员(分步骤地展开,可从主要和重要官员开始)在任命前进行“精神卫生”检测。现在乡镇以上各级主要官员,在第一线面对复杂的社会矛盾和沉重的工作压力,任务、责任,政绩指标、维稳要求,以至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诱惑,无不形成负担,引起焦虑。而心理素质各各不同,应对和承受能力各各不同,日积月累,足以致病,首先是精神疾患。“精神卫生”检测,就是关心他们的精神健康,防止精神疾患的恶性发作。手边就有一个例子:恰在上述《精神卫生法(草案)》公布的一个月后,7月10日晚,河北邯郸一个区长(区委副书记),被发现在办公室颈部割裂死亡。上级机关联合调查确认,“排除他杀可能,系重度精神疾患自杀死亡”。而死者生前,他周围的人对他重度的精神疾患显然重视不够。据新华社报道,“死者家属反映:‘最近两个月他一直比较忙,回家睡觉也睡不好。以前就有这个症状,他本人也怀疑有抑郁(症)倾向。’市中心医院医生也说:张海忠今年6月25日和7月3日两次前来就诊,医生给他开了镇静类药物。”死者生前从自觉症状的失眠,怀疑自己有抑郁症,而家人、同事乃至领导之所以熟视无睹,是对抑郁型精神疾患习以为常,不以为病。正像一般体检并不包括精神卫生检测一样。我以为,在体检中加入有关项目,特别是对各级负责官员,任命之前,公示提职之前,进行精神卫生检测,是应该提到议程上来了。这不仅关系到公务员的个人健康,更关系到公务员队伍的素质,整个行政系统正常运转的效率,乃至一乡一县一省一市一国的安全。我们刚才只是举出抑郁症一例,而精神疾患却还包含了像偏执型和其他强迫性的表现。据说希特勒就是个可称偏执狂的精神病人,设想他在1930年代当选德国政府总理后,履任之前,若经过检测,认为他已丧失或部分丧失行为责任能力,因此不具备上台的资格,就可防止一次长达12年的“疯人治国”,那一段历史不就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吗?斯大林也有类似问题,如果说他的问题只是所谓“晚年错误”的话,那末他大概也正是老年偏执狂加上老年多疑症患者。当然历史不容假设,然而,我们以史为鉴,岂不是可以多少避免重蹈覆辙吗?记得近二十年前,由穆欣的一个话题说起,他是被人告密,揭发他说江青脑子有病,而排除出中央文革小组的。看来,江青不愿人说她有病,正合着“讳疾忌医”这句成语。我们冷眼旁观,她至少有我们常说的“歇斯迭里”那种毛病。不知道如经检测,是否会认为她的行为能力受到影响,则特别法庭会依法给她减刑呢。——这也是对历史的假设,笑谈了。不过,说到这里,我想,即使国务院法制办没有提前截止征求意见,即使我正式提出对各级官员首先是主要和重要官员实行“精神卫生”检测的建议,恐怕被采纳的可能等于零。这是基于我对当代国情特别是“官情”的认识。不客气地说,这个建议虽好,在目前怕是极难付诸实行。它比让官员公布财产更“超前”。如果这方面舆论一起,那末,大声疾呼反对和防止“被精神病”的人群构成就会改变,不是在“被精神病”阴影笼罩下的正常的普通人,而是强调自己属于正常人的各级官员了。倒是那些曾经使不少正常人“被精神病”的精神病院,又会纷纷遵旨不经检查就给各级官员开“心理健康,无精神疾患”的证明。所以,“精神卫生”检测之议虽好,一入大家熟悉的“酱缸”,也就变成一纸空文,劳而无功了。暂且把此议收起来,存以备考。 2011年7月26日公务员的“门槛” 公务员考试越来越热门,岂仅十里挑一,百里挑一,甚至成千的人里挑一。但仍见莘莘学子,有各地各类高校本科毕业生和硕士、博士资格的适龄人趋之若骛,就像媒体说的“全国人民奔协和(医院)”一样。我每每想对这些意气风发的精英们远远大喊一声:“嗨,慢点跑,慢点跑,想想你要进这个‘门槛’,准备好了吗!?”我说的这个门槛,不是俗语说门槛越来越高或门槛越来越精的那个门槛,而是19世纪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写的那个《门槛》。那是一篇散文诗,我们这里早年有巴金的译本(后来黄伟经等还曾重译过),篇幅不长,但对那个想跨进革命“门槛”的姑娘的一连串提问,却是惊心动魄:“你想跨进这门槛,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吗?”“知道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死亡吗?”“知道你会和人世隔绝,完全孤零零一个人吗?”“知道不仅要躲开敌人,而且要抛弃亲人,离开朋友吗?”“你情愿去牺牲吗?”甚至你会遭到不是敌人而是来自你的同志的打击……后来,那曾经横在旧俄革命者面前的“门槛”,到20世纪,又引来了中国几代年轻的知识分子,他们同样以“我知道”和“我准备着”回答了这些问题,才跨进了革命的“门槛”。他们跨进门槛以后,在地下秘密斗争中,在战场和非战场,对敌斗争和内部斗争中,他们所遭逢应了预言,他们以忍受实现了他们的承诺,他们“求仁得仁”了。此间的公务员考试,不是在革命战争、秘密斗争的时期,而是在革命党夺取了全国政权六十年后,尽管还没有最后完成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换,毕竟已是在执政条件下,情况与《门槛》一纸风行的年代完全不同了。这里的“门槛”,不再是为革命者设置的类似苦行的考验了;跨过这一道门槛,就是作为执政当局庞大公务员队伍的一员了。一般说来,等待着公务员的不会再是一连串寒冷、饥饿、监狱、疾病,甚至死亡了。当然,有时需要到抢险救灾的第一线,跟群众一起吃些苦,受些累,却也只是一时的特殊情况,并非仕途常态;而且有现成的政治术语可资应对,如“为人民服务”、“与群众同呼吸,共患难”之类,跟从小入队、入团后来入党誓词一样可以随时上口的。我不知道这些年历届公务员考试,除了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学说和科学发展观这些属于指导思想方面的常识,以及某些现行政策的内容以外,在笔试尤其是面试中,是否还要针对应考者的思想道德品质修养提一些什么样的问题,是否有助于应考者对从政生涯寄予期待同时,也对可能遇到的实际如“官场险恶”有所准备。因此,我设想,在公务员的门槛前,除了应该问他们对基本国策、政策法令以至《公务员法》等是否能烂熟于心,还应该问问他们对当下官场现状了解多少,比如:“你知道在有些地方或基层,好官难当,你坚持操守便属另类,成为某些势力的眼中钉,会遭受嘲笑、挖苦、孤立、排挤、打击,不但对你,甚至你的家人,妻子的工作、处境会受影响,小孩的安全会受威胁,被所谓不知名的人砍砖头,……这时候,你还能坚持不跟腐败分子同流合污吗?”我甚至想,应该设问:“你是否知道,你在只要你服从和执行领导指示,不需要你有独立思考,更不得有不同意见的‘职场’,有明规则还有潜规则,有时候你得充当上峰错误决策和犯罪行为的替罪羊,特别是你如果没有强大或比较强大的‘背景’,还会成为不同利益集团之间互抓把柄的牺牲品,因为你介入太深,了解内幕太多,你甚至要准备被‘杀人灭口’,那就未必是几年十几年最终会被‘捞’出来的一员,而是将一去不复返了。对这样的不无可能的前途,你能像旧俄那个想革命的姑娘那样,在回答‘你情愿去牺牲吗’的时候,干脆地回答‘是的’吗?”怎么,你害怕了?你只看到了仕途的光明面,甚至只看到了权力的诱惑,寻租的机遇,公款的挥霍,急遽的升迁……你愿意为获得这些而赴汤蹈火,火中取栗,但你没看到爬得高,跌得重,在互相倾轧的绞肉机中,真是危机四伏,一步错棋,全盘皆输,随时会给你一个“神马都是浮云”。何况还有你忘到脑后的草民,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人在干,天在看”啊!当然,你也可能运气好,在公务员的“门槛”前,并没遇到这让你尴尬的问题,但是,聪明人,你就不会自己向自己提几个问题试试吗?——报考公务员的人,没一个不是聪明人,只怕私心太重,聪明窍被堵塞了。 2011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