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嘉莹 日期:2015-12-14 20:11:04
《迦陵谈词》是诗词名家叶嘉莹首本谈词的书,收录有六篇文稿,论及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煜等六位词人的作品,兼论晚唐五代词在意境方面的演进和拓展,同时论述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境界说”。她在书中所写的是其读词时真正的心得和感动,以诗词解读生命,用生命感悟诗词。与之后她受西方文论之影响,偏向理论探讨的论词之作大有不同。其论说不仅融会古今,打通中外,还继承了传统诗论“妙悟心通”、直悟与精析相融的诠释方式,在词的评论中融入个人深刻独到的生命感悟,展示“词之为体,要眇宜修”的纯美特色。
本书简介:
《迦陵谈词》是叶嘉莹**本谈词的书。从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三种境界谈起,继而赏析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后主、晏殊和吴梦窗等各位词人的风格特色。作者素养丰厚,所书所论均为读词时真正的心得和感动,以诗词解读生命,用生命感悟诗词。
作者简介: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生于北京书香世家,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师从诗词名家顾随。1954年起任教台湾大学,1966年应邀赴美围哈佛大学和密西根州立大学任客座教授。1969年移居加拿大,1989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1979年开始回中国大陆讲学,三十多年来,先后在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四川大学等数十所大校讲学。1996年在南开大学创办“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1999年以其退休金,以恩师顾随名号设立“驼庵奖学金”。
目录:
新版序
谈诗歌的欣赏与《人间词话》的三种境界
温庭筠词概说
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
兼论晚唐五代时期词在意境方面的拓展
大晏词的欣赏
拆碎七宝楼台
谈梦窗词之现代观
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
谈诗歌的欣赏与《人间词话》的三种境界多年前偶然有几位青年同学向我提出过一个问题说: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举过几段词,说那是代表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种境界,这三种境界究竟是指怎样的境界,希望我能为他们简单解说一下。这篇小文就是对那几位同学的一个简单的答复。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说过下面一段话: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按原词当作蓦然回首),那人正(按原词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第一种境界所引者为晏殊《蝶恋花》之句,第二种境界所引者为柳永《凤栖梧》之句,第三种境界所引者为辛弃疾《青玉案》之句。若自原词观之,则晏殊的“昨夜西风”三句不过写秋日之怅望;柳永的“衣带渐宽”二句不过写别后之相思;辛弃疾的“蓦然回首”三句不过写乍见之惊喜。这些词句与所谓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其相去之远真如一处北海一处南海,大有风马牛不相及之势,而王国维先生竟比并而立说,其牵连绾合之一线只是由于联想而已。
“联想”原为诗歌创作与欣赏中之一种普遍作用。就创作而言,所谓“比”,所谓“兴”,所谓“托喻”,所谓“象征”,其实无一不是源于联想,所以螽斯可以喻子孙之盛,关雎可以兴淑女之思,美人香草,无一不可用为寄托的象喻,大抵联想愈丰富的,境界也愈深广,创作如此,欣赏亦然。而且这种欣赏的联想更早自孔子便已曾对之大加推许和赞扬了,《论语·学而篇》曾记载孔子与弟子子贡的一段谈话: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八佾篇》又记载着孔子与子夏的一段谈话: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现在我且就我个人一己之所得,对这三种境界略加解说:第一种境界,也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在台湾,四季无鲜明之变化,此三句词所表现之境界颇不易体会得到,而在大陆的北方,每当玉露凋伤金风乍起之时,草木的黄落变衰是一种极其急促而明显的现象。长林叶落,四野风飘,转眼间便显示出天地的高迥。新寒似水,不仅侵入肌骨,更且沁人心脾。偶尔登高望远,一种苍茫寥廓之感,会使人觉得爽然若有所失。在人之一生中也会经过这一个类似的阶段,这时人们会觉得自己既已无复是春日迟迟时的幼稚和满怀惊喜;也已无复是夏日炎炎时的紧张和不遑喘息,是黄落的草木蓦然显示了自然的变幻与天地的广远,是似水的新寒蓦然唤起了人们自我的反省与内心的寂寞。这时,人们会觉得过去所熟悉的、所倚赖的一些事物在逐渐离去,逐渐远逝。虽然人们对此或许不免有一份怅惘之感,但同时人们却又会觉得这消逝的一切原来早已经不复能使他们得到满足了。这种凋落,拓展了他们更广更远的视野,使他们摆脱了少年的幼稚的耽溺和蒙蔽。他们开始寻求一些更真实更美善的事物,一种追求寻觅的需要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所以在“昨夜西风凋碧树”之后,紧接着便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独”者,可视为写此境界中之孤独寂寞之感;“上高楼”者,可视为写对崇高理想之向往;“望尽天涯路”者,则可视为摆脱了一切幼稚的耽溺蒙蔽以后,对更广远的境界的追求寻觅和期待。然而四野寥廓,瞻顾苍茫,所追寻者竟渺不知其在何许,如果有人正在这种茫然无绪的感觉中,那么他无须困惑,也无须悲哀,因为这正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一种境界呢。
第二种境界,也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柳永原词只是写恋爱中的相思之苦,但这种择一固执殉身无悔的精神,却不仅于在恋爱时为然,屈原曾说过“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孟子也曾说过“所爱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这些正是古今仁人志士所共同具有的一种情操。“爱其所爱”的感情是常人都可有的感情,但“择一固执殉身无悔”的操守却不是常人都可有的操守。第一难在“择一”,第二难在“固执”,第三难在“殉身无悔”。《九歌·少司命》有句云:“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美人虽众,而情有独钟。
人们如何自这些学问事业的多歧多彩的途径中,选择到自己“所善”、“所爱”的理想,这是极重要的一件事。“所善”该是出于理性的明辨,“所爱”则是由于感情的直觉。知其“可善”而不觉其“可爱”,则无固执之感情;觉其“可爱”而不见其“可善”,则无殉身之价值。这种选择偶有不当,则一切所谓“固执”与“殉身”也者,都将成为虚妄的空谈,所以说第一难在择一;而既经择定之后,便当“生死以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虽然在此追求之时期中,其成败得失之结果往往尚在茫不可知之数,然而韩偓有两句诗说得好:“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在这遥远的追求的路途中,那些“见异思迁”的人固然轻浮不足与有言,“知难而退”的人亦复懦弱不足与有为。所以说第二难在固执。然而在学问事业的路途上常是追求的人多而成功的人少,写诗歌者固不尽能如李杜二诗人之光照古今,学物理者也不尽能如李杨二博士之名扬中外,如果竟然“赍志以殁”,岂不“遗恨终生”?但这并不在志士仁人的顾虑之内,因为他们既已有了“殉身”的热情,便早抱定“无悔”的决心了。而这种“择一固执殉身无悔”的情操,便正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二种境界。在此境界中,虽不免困勉之劳,艰苦之感,但我确信真正经历过这种境界的人,必能从困勉艰苦中,体会到情愿心甘之乐的。柳永此词前一句之“衣带渐宽”四字,就正写出了追寻期待中的艰苦之感,而“终不悔”三字则表现了“殉身无悔”的精神,至于下一句的“为伊”则表现了选择的正确与不可移易,“消得”者乃是“值得”之意,唯有“择一”之正确选择的人,才能领会到纵使到衣带渐宽斯人憔悴的地步也终于不悔的精神和意义。这种艰苦的固执追寻,岂不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二种境界?至于第三种境界,也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如果说第一种境界是写追求理想时的向往的心情,第二种境界是写追求理想时的艰苦的经历,那么第三种境界所写的则是理想得到实现后的满足的喜乐。虽然曾国藩有“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之说,但这只是为在第二种境界中的人说法立论,使之不致因艰苦困难而退缩避馁。但无论如何,“耕耘”都该只是一种手段,“收获”才是目的,如果我们夸大一点说,我们竟可以说人类生命的价值意义之所在,就在此第三种境界之获得。只可惜我国诗歌中,描写这种境界的作品似乎并不多,我想其原因大约有两点,其一是因为这种境界原不易获得,因为在此世上能有真正完美之理想的人已经不多,而复能不辞艰苦以求达成的人更少,且一般人所自认为理想而加以追求的,常只是一种浅薄的欲望,而欲望则绝无达成完美境界之可言者也。其二是因为获得这种境界的人并不写之于诗歌,因为这种境界原不易于写,而在此境界中的人亦不暇于写,佛典有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冷暖之感既不易于言说,饮水之时亦不暇于告人。但这种境界确该是真实存在而且极可宝爱的,只是想在诗歌中觅得表达这种境界的句子颇为不易罢了。首先我曾想到《诗经·唐风·绸缪》中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二句,这两句诗确能予人一种无缺憾的美感,其满足之意,其欣喜之情,都极真切感人。只是这两句诗所表现的似只是意外之惊喜,而未能表现出艰苦卓绝以达成愿望之精神;其次,我又曾想到一首佛家偈语:“到处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此诗首二句颇能写出追寻之艰苦与意愿之坚定,后二句亦颇能表现出在第三种境界中的完美与欣喜,只是这种完美欣喜充满了得道之人的“自性圆明,不假外求”的意味,与成大事业大学问之向外追求者似亦颇有不同。在此两个例证的比较下,我们才可看出王国维先生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三句,喻为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三种境界的见地之高与取譬之妙。“众里寻他千百度”者,紧承第二种境界而言,具见对此理想追寻所经历的种种艰苦;“蓦然回首”者,正写久经艰苦一旦成功时之惊喜;“那人”虽仅寥寥二字,然而绝不作第二人想,可见理想之不可移易,更使人弥感获致之可贵;“正在灯火阑珊处”者,“阑珊”乃冷落寂寞之意,一位同学在作文中曾经写过:“耶稣在求真理的路上踽踽独行”,如果确有值得追寻的“那人”,我们知道他必定是在“灯火阑珊”之处的。
但愿每个追求理想的人,在经过“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后,都能够获有发现“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之一日。这种境界该是至完整、至美善、至真实的一种境界。
最后,我要说明,我之所说未必与王国维先生原意完全相同,读此文者之所得,也不必与我完全相同。然而这种差异,实在无关紧要,我们只是由联想引发联想,在内心最真切的感受中,觅取和享受彼此间一种相互的触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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