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丰子恺 日期:2015-12-20 16:47:01
本书简介:
这是一本集散文与漫画于一体的少年文学之作,在一个个趣味盎然的小故事中,折射出少年对音乐美术的喜爱,将枯燥的艺术基本常识融化在平易的小故事中,讲述风趣,情味悠然。
目录:
第1辑少年音乐故事/
独揽梅花扫腊雪/
松柏凌霜竹耐寒/
铁马与风筝/
律中夹钟/
翡翠笛/
巷中的美音/
外国姨母/
芒种的歌/
蛙鼓/
第2辑少年美术故事/
贺年/
初雪/第1辑 少年音乐故事/独揽梅花扫腊雪/松柏凌霜竹耐寒/铁马与风筝/律中夹钟/翡翠笛/巷中的美音/外国姨母/芒种的歌/蛙 鼓/ 第2辑 少年美术故事/ 贺 年/初 雪/弟弟的新大衣/初 步/喂 食/踏 青/竹 影/爸爸的扇子/尝 试/珍珠米/姆妈洗浴/洋蜡烛油/新同学/葡 萄/落 叶/二渔夫/壁 画/寄寒衣/ 第1辑少年音乐故事 独揽梅花扫腊雪满天大雪,从去年除夜落起,一直落到今年元旦的朝晨。天井里完全变成白色,只见两株老梅的黑色的树干从雪中挺出,好像一双乌木筷插在一碗白米饭里了。除了两株梅树以外,还有一个浑身黑色的王老公公。他身穿一件长而厚的黑棉袄,头戴一顶卓别麟(卓别林)式的黑呢帽,脚踏一双长筒子的黑钉靴,手拿一把长柄的竹丝扫帚,正在庭中扫雪。他想从大门口直到堂窗边,扫出一条路来,使我们便于进出。他的白胡须映着雪光,白得更加厉害,好像嘴上长着一丛鲞骨头似的。我戴了围巾,镶拱了手镶拱了手,作者家乡话。即:袖着手。,立在堂前看他扫雪,心中有些不安。他是爸爸的奶娘的丈夫,今年六十一岁了。只因家中的人统统死去,房子又被火烧掉,他这孤身老头子无家可归,才到我家来作客。爸爸收留他,请他住在大门口的一间平屋里,供给食衣,并且声明“养死他”“养死他”,作者家乡话,即:养他直到老死。。我最初听见“养死他”,三个字,觉得可怕。这好像是“打死他”,“杀死他”之类的行为。但仔细一想,原来是好意,也就安心了。他扫到梅树旁边,大概觉得腰酸,一手搭在东边的梅树干上,一手扶着扫帚,暂时站着休息。我觉得这光景很可入画:一片雪地里长着一株老梅,梅树上开着同雪一样白的梅花,一个老翁扶着扫帚倚在树旁。这不是一幅很动人的图画么?但是爸爸从里面出来,向庭中一望,却高声地唱道:“噢!doremifasollasi!”我忍不住笑起来,惊讶地问道:“爸爸为什么对着扫雪的王老公公唱了音阶?”爸爸答道:“我们小时候学唱歌,先生教我们唱音阶,用‘独、揽、梅、花、扫、腊、雪’七个字。现在王老公公不是在那里‘独揽梅花扫腊雪’么?”接着就把这诗句的字义一一告诉我。我把这七字反复地念了两遍,笑道:“原来如此!那么,音阶下行时,‘雪腊扫花梅揽独’怎么讲呢?”爸爸伸手抚我的头,笑着说:“雪腊扫花梅揽独,王老公公做不到,只好你去做了!”说着便离开我,自去同王老公公闲谈了。我正在独自回想,忽然里面现出一个很新鲜的人影。这是离家半年而昨晚冒雪回来的姐姐的姿态。昨晚她回到家里已是上灯时光,我没有看清楚她。自从暑假开学时相别后,我在白昼的光线中再见她的姿态,现在是第一次。我觉得非常奇怪:在她目前的姿态中,思想感情,态度行为,和语调笑声,仍旧是我的姐姐;而面貌和身体好像另换了一个人。她的面貌比前粗而黑,身体比前长而大,好像不是我的姐姐,而是姐姐的姐姐了。姆妈曾经讲一个故事给我听:有一个人死去,换了另一个人的灵魂而活转来。于是身体原是他自己的,灵魂却换了别人的。现在我的姐姐正和这人相反:灵魂原是她自己的,身体却似乎换了别人的。但这是久别重逢时暂起的感觉。数分钟后,我就不以为奇。同以前看见她换了一身衣服一样,似乎觉得这不过是表面的变化,无论变得怎样,内容中始终是我的姐姐。在阔别的半载中,我常觉得有许多话要同她说;今日重逢,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进半年前曾为我们的美术工作场的厢房间里,在映着青白的雪光的座上相对坐下。我就同她说起刚才爸爸所唱的音阶来。“刚才我听爸爸说,他小时候唱音阶,唱作‘独揽梅花扫腊雪’。你道好笑吗?”“我曾经见过他小时所用的唱歌书。翻开来第一页上,写着1234567七个数字,数字下面注着‘独揽梅花扫腊雪’一句诗。我也觉得好笑。从前的人的习惯,欢喜把外国来的名字翻译得像中国原有的一样。其实音阶何必也如此呢。这七个字在外国本来是没有意思的。我听中学里的音乐先生说:这七个字还没有发明的西洋中世纪时代,有一个宗教音乐的作曲者作一首赞美歌,一共七句。每句乐曲开头的一个音,恰好是音阶顺次上行时的七个音;而每句歌词开头的一个字的第一个缀音,恰好是do,re,mi,fa,sol,la,si。因此后人就用这七个字来唱音阶,称它们为‘阶名’。”“姐姐!‘音名’和‘阶名’究竟有什么分别?我们小学里的先生没有讲得清楚。”“你们六年级的音乐是谁教的?”“还是华明的爸爸——华先生——教的。他教图画教得很好;但是音乐不会教。只管教我们唱,却不教乐理。我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五线谱的读法呢。”“五线谱的读法,在乐理中是最机械的最容易的一小部分,一个黄昏也可学会。音乐的性状和组织,才是重要的乐理,学习音乐的人不可以不研究。像你刚才所说的‘音名’和‘阶名’的区别的知识,倒是了解音乐的性状和组织的最初步。这区别很浅显:风琴上的键板,各有固定的名称,CDEFGA或B不可移易。这叫做‘音名’。我们唱音阶时,随便哪个键板都可当做do。即无论哪个音名都可当做Do。这do,re,mi,fa,sol,la,si就叫做‘阶名’,阶名是不固定而可以移易的。这区别不是很浅显的吗?比这更深刻而有兴味的,我觉得还是do,re,mi,fa,sol,la,si七个字的性状。我们的先生教我们一个很有趣的比喻。他说音阶里的七个字,好像一个家庭中的七个人物:do字是音阶中的主脑,最重要,最多用,好比家庭里的主人,故称为‘主音’。sol字与主音最协和,常常辅佐主音奏和声,好比家庭里的主妇,从属于主人,故称为‘属音’。mi字与la字与主音也很协和,也常辅佐主音奏和声,虽不及主音、属音的重要,却也常用,故mi称为‘中音’,la称为‘次中音’。前者好比这人家的儿子,后者好比女儿。以上四个音在音阶中都是重要的,常用的,犹之父母子女四人都是一家的主人。此外,re附在主音上,称为‘上主音’,好比这人家的男仆。fa附在属音下,称为‘下属音’,好比这人家的女仆。还有一个si,是引导一个音阶到其次的一个音阶时用的,称为‘导音’,我们的先生说它好比是这人家的门房。——这比喻真是非常确切,非常有趣……”我听得兴味浓极,不禁打断了她的话,插口说道:“嗄!你所说的家庭就是我家!爸爸是do,姆妈是sol,我是mi,你是la,阿四是re,徐妈是fa,新来的王老公公是si。哈哈,我们这音乐的家庭!……”外面有华明的声音:“恭贺新禧,恭贺新禧!”我和姐姐争先出去迎接,我的话也被他打断了。 原载1937年1月10日《新少年》第3卷第1期 松柏凌霜竹耐寒寒假中,爸爸的老朋友陆先生来我家做客。他带给我们两只口琴,和两本他自己著作的《口琴吹奏法》。口琴是爸爸托他向上海买来给我们的。《口琴吹奏法》是他送给我们的礼物。但他这一次还要送我们一件更可贵的礼物:就是教我们吹口琴。前几天爸爸写信告诉他,说我和姐姐欢喜音乐,曾把我家的七个人比作一个音阶,很有意味。因此要托陆先生选买两只口琴,由邮局寄来,使寒假中的我家增添一些音乐的空气。陆先生一讲起口琴,兴味同泉水一般涌出来。就回爸爸信,说他本要来同爸爸叙叙,口琴由他亲自带来,并且教我们吹奏。我们收到这封信,全家十分欢迎。爸爸欢迎他的老朋友。姆妈欢迎一切客人,何况是以前曾经同我们在他乡结过邻的陆先生呢?我和姐姐则欢喜我们这位口琴教师和两只新口琴,想不到在此外又得到两册装帧美丽的新书。 0000 我们到公共汽车站上迎接他到家,已是上灯时候。他从皮箧里取出口琴和书给了我们,说一声“等一会儿教你们吹”,就同爸爸谈个不休。姆妈忙着烧酒菜,我和姐姐忙着做小圆子,预备给陆先生酒后当点心吃。但一半也为自己要吃。家里打年糕,新磨的糯米粉非常细致,做成黄豆大的小圆子,伴着橘子和糖烧起羹来,非常好吃。我们已经尝试了一次,今天以请陆先生为名,再来吃一顿看。陆先生同爸爸走出书房间来。爸爸指着我们对陆先生说:“这好比是‘夜雨剪春韭’,等一会儿我们还要‘一举累十觞’呢!”陆先生笑着回答说:“倘使‘十觞亦不醉’的话,等一会儿我们还要‘口琴闹一场’,哈哈哈哈!”我们听说陆先生改作的一句诗,大家笑起来。这首杜甫的诗,姐姐在中学里读过,新近她教了我,我已经读熟。当时我家的情景,真同诗境一样。我们就不约而同地齐声背唱起那首诗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诗好比是晚餐的前奏曲,他们在晚餐的桌上追忆过去,谈种种旧事。有时大家好笑,有时大家叹息。这一餐就遥遥无期地延长起来。我心头抱着一种希望,好像还有一样很好的菜蔬,没有发出来似的。仔细一想,原来是饭后的吹口琴。连忙吃完了饭,跑到厢房里,先去试新。我完全没有吹过口琴,拿了这只光彩夺目的小乐器,却无可如何它。幸而姐姐不久也来了,她在中学里曾经见人吹过,略懂得一点吹法。她就教我。中央一组音阶中各字的位置,do,mi,sol吹,re,fa,la吸,顺次相间,还容易弄清楚。我们就用最缓慢的拍子,合奏起一只最简单的小曲来。上口很容易,音色很清朗,这真是只可爱的小乐器!陆先生听见了口琴声,兴致勃发,叫我们跑过去吹给他听。姐姐难为情似的上前说道:“我们都是完全不曾学过的,请陆先生吃过了酒教我们。”陆先生把酒杯一放,从衣袋中摸出一只吹得很旧了的口琴来,对我们说道:“你们刚才吹得很好!稍微学一学就更好了。先要学手和口的姿势。手要这么拿琴,口要含住五个孔,这才好加伴奏,使乐曲热闹起来。你们刚才吹的时候,嘴一定张得不大,只含住一两个孔。这样奏出来的只是单音,没有加伴奏,所以音乐比较的单调。倘加了伴奏,音乐要华丽得多。你们听!”他张大嘴巴,把口琴一口含住,好比花猫拖鱼似的。忽然繁弦急管之声从他的颔下滚滚地流出,一会儿弥漫堂前。满堂的人都听得出神。阿四倚在门上歪着头听,口角上流下唾涎来。音乐抑扬顿挫地经过了种种转折,方始告终。我们大家拍手叫道:“好听,好听!”陆先生把口琴向空中挥两下,用手帕把它一揩,从容地说道:“这一曲叫做《天国与地狱》,是西洋的名曲。因为加着伴奏,所以好听。加伴奏的方法也很容易知道:嘴巴含住五个洞,用舌头把左方的四个洞塞住,不使发音;单让右方的一个洞发单音。这单音所奏的就是乐曲的旋律。每一拍,舌头放开一次,即有一串与这单音相调和的和弦响出,来辅助那单音,这样就叫加伴奏。”他说过之后又奏一个加伴奏的音阶给我们听,教我们先照此练习。我们依他的指示练习一下看,果然很容易,而且很好听。在陆先生吃两碗饭的期间中,我们已把音阶的伴奏练得很纯熟。陆先生愈加高兴了,草草地洗一洗面,漱一漱口,就翻开那册《口琴吹奏法》来,说道:“来,这一曲很容易而且好听,不妨作为初步伴奏练习的乐曲。你们看,画一个尖角的地方,舌头开放一次,我先奏一遍你们听听。”我们看着乐谱听他奏,但见那歌的题目是《自励》,旋律和歌词都很简单。 第二遍,我们跟了他吹,居然也跟得上,不过伴奏加得不大均匀。陆先生教我们吹奏时用脚在地上踏拍子,可使伴奏均匀起来。这方法果然很有效。继续练过数遍,我们已能同陆先生合奏,一个字也不脱板了。我们学会了《自励》之后,又到《口琴吹奏法》中另找简短的乐曲来练习,兴味很好。但是姆妈恐怕我们吹伤了肺,劝我们明天再吹。我们兴味正浓,再三不肯放手。最后姆妈把两只口琴拿去藏好了。 陆先生要同爸爸在书房间里作长夜之谈。我们先睡了。我躺在床里回想这晚上的事,感到两种疑问:第一,口琴伴奏的和弦,顺次排列在口琴上,不是像弹风琴地用手指去选出来的。那么为什么每次都很调和呢?这一定同口琴的构造和乐理有关。我明天要问问陆先生看。第二,寒假中听人唱了不少的乐曲;姐姐把中学校里唱过的歌一一唱给我听。宋慧明和他的姐姐宋丽金唱《渔光曲》和《月光光》给我们听。绰号标准美人的金翠娥又来唱《葡萄仙子》和《毛毛雨》给我们听。这些曲子,有的很长大,有的很复杂,有的很急速,有的很困难。然而我对它的兴味都不很浓,其中像《渔光曲》和《月光光》,听了四肢发软,人几乎要软倒在地上。《葡萄仙子》和《毛毛雨》尤其不堪入耳。我听了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独有今天陆先生指示我们的那曲《自励》,使我永远不会忘记了。这乐曲那么短小,那么简单,那么缓慢,那么平易;初唱时毫无趣味,然而越唱兴味越深长起来,慢慢地使人认识它所特有的深长伟大的曲趣。别的乐曲被遗忘之后,这乐曲还是可爱地印象在我的脑中。歌词中说:“松柏凌霜竹耐寒,如何桃李已先残?”在我心中的“音乐之园”里,别的曲都好像先残的桃李,这一曲真是凌霜的松柏或耐寒的竹子。这也许和作曲法有关。明天我也要问问姐姐,爸爸,或陆先生看。 原载1937年2月10日《新少年》第3卷第3期 铁马与风筝春分节到了。爸爸的书房搬到楼上。这是爸爸的习惯:每年春初庭中的柳树梢上有鸟儿开始唱歌了,爸爸的书房便搬到楼上,与寝室合并。直到春尽夏来,天气渐热,柳梢上的鸟儿唱歌疲倦了,他再搬到楼下去。爸爸是爱听鸟儿唱歌的。它们唱得的确好听。尤其是在春天的早晨,我们被它们的歌声从梦中唤醒,感觉非常愉快。因为它们的歌调都是愉快的。有一个春晨,爸爸对我说:“你晓得鸟儿的声音像什么?”我说:“像唱歌。”他说:“不很对。歌有时庄严,有时悲哀,有时雄壮,不一定是愉快的。它们的声音无时不愉快,所以比作唱歌,不完全对。我看这好比‘笑’。鸟是会笑的动物,而且一天笑到晚的。倘说像唱歌,它们所唱的都是gamesong(游戏歌),或sweetsong(甜歌)之类的歌。”今天星期日,早晨我被另一种音乐唤醒。这好像是一种婉转的歌声,和着清脆的乐器伴奏。倾耳静听,今天柳梢上黄莺声特别热闹。这大概是为了今天晨光特别明朗的缘故;但也许是为了今天这里另有一种叮叮冬冬的伴奏声的原故。但这叮叮冬冬究竟是什么声音呢?我连忙起身,跟着声音去寻。寻到爸爸的房间的楼窗边,看见窗外的檐下挂着一个帽子口大的铁圈,铁圈周围挂着许多钟形的小铜片,春晨的和风吹来,铜片互相碰击,发出清脆的叮叮冬冬,自然地成了莺声的伴奏。这是爸爸今年的新设备,名叫“铁马”。昨天晚上才挂起来,今天早上我第一次听见它的声音。早饭时我问爸爸:“铁马有什么用?”爸爸说:“在实用方面讲,这是报风信的。天起风了,铁马冬冬地响起来,我们就知道天起风。”我说:“还有在什么方面讲呢?”爸爸说:“还有,在趣味方面讲,这是耳朵的一种慰安。我们要知道天起风,倘不讲趣味而专讲实用,只要买一只晴雨表,看看就知道。或者只要在屋上装一只风车,看见它转动了,就知道天起风。但我们希望在‘知道’事实以外又‘感到’一种情调,即在实用以外又得一种趣味。于是想出‘铁马’这东西来,使它在报告起风的时候发出一种清朗的音,以慰藉人的耳朵。所以这铁马好比鸟声,也是一种‘自然的音乐’。我们的生活环境中,有许多自然的音乐,不论好坏,都有一种影响及于我们的感情,比形状色彩所及于我们的影响更深。因为声音不易遮隔,随时随地送入人耳。”这时候,赶早市的种种叫卖声从墙外传到我们的食桌上:“卖——芥——菜!”“大——饼——油——炸——桧!”“火——肉——粽——子!”音调各异,音色不同,每一声给人一种特异的感觉,全体合起来造成了一种我家的早晨的情趣。我听到这种声音,会自然地感到这是早晨。我想这些也是自然的音乐,不过音乐的成分不及莺声或铁马声那么多。我把这意思说出,引起了姆妈的话。姆妈说:“他们叫卖的时候很准确。我常常拿他们的喊声来代替自鸣钟呢,听见‘油沸豆腐干’喊过,好烧夜饭了。听见‘猪油炒米粉’喊过,好睡觉了。而且喊得也还好听,不使人讨嫌。最使我讨嫌的是杭州的卖盐声:‘盐——’像发条一样卷转来,越卷越紧,最后好像卷断了似的。上海的卖夜报也讨嫌,活像喊救火,令人直跳起来。”爸爸接着说:“你们把劳工的叫声当做音乐听赏,太‘那个’了!”姆妈火冒起来,挺起眼睛说道:“你自己说出来的!什么‘自然的音乐,自然的音乐!’还说我们‘那个’?”爸爸立刻赔笑脸,答道:“‘那个’我又没有说出!你不必生气。把叫卖声当做自然的音乐,不仅是你。”他改作讲故事的态度,继续说:“日本从前有个名高的文学家——好像是上田敏,我记不正确了——也曾有这样听法。日本东京市内有一种叫卖豆腐的担子,喊的是‘托——夫’(即豆腐)两个字。其音调和缓,悠长,而有余音,好像南屏晚钟的音调。每天炊前,东京的小巷里到处有这种声音。善于细嚼生活情味的从前的东洋人,尤其是文学家上田敏,真把此种叫卖声看作黄莺、铁马一类的自然的音乐。有一次,东京的社会上提倡合作,有人提议把原有的豆腐担尽行取消,倡办一个大量生产的豆腐制造所,每天派脚踏车挨户分送豆腐。据提议者预算,豆腐价格可以减低不少。可是反对的人很多,上田敏攻击尤力。他的理由是:这办法除使无数人失业而外,又摧残日本原有的生活情调,伤害大和民族性的优美。他用动人的笔致描写豆腐担的叫卖声所给予东京市内的家庭的美趣。确认此改革为得不偿失。两方争论的结果如何,我不详悉。孰是孰非,也不去说它。总之,我们的环境中所起的声音有很大的影响及于我们的感情和生活,是我所确信的。譬如今天早上,我听了铁马和黄莺的合奏,感到一种和平幸福而生趣蓬勃的青春的气象,心境愉快,一日里做事也起劲得多。早餐也可多吃一碗。”我对于这些话都有同感。兴之所至,不期地说道:“我今天放起风筝来要加一把鹞琴,让它在空中广播和平的音。”爸爸表示很赞成。但姆妈说:“当心削开了手指!” 早餐后我去访华明,约他下午同去放风筝,并要他在上午来相帮我制一把鹞琴。他都欣然地同意,陪我出门,先到竹匠店里买两根长约三尺的篾,拿回我家,就在厢房里开始工作。我们把一根篾的篾青削下来,用小刀刮得同图画纸一样薄。然后把另一根篾弯成弓形,把那片篾青当做弓弦,扎成一把弓。华明握住了弓背在空中用力一挥,那篾青片发出“嗡嗡”的声音,鹞琴就成功了。下午,风和日暖,华明十二点半就来,拿了风筝和鹞琴,立等我盥洗。我草草地洗了脸,把口琴和昨天姐姐从中学里寄来的新歌谱,藏在衣袋里了,匆匆跟他出门。我们走到土地庙后面高堆山上,把风筝放起。待它放高了,收些鹞线下来,把鹞琴缚在离开鹞子数丈的鹞线上,然后尽量地放线。鹞琴立刻响起来,嗡嗡地,殷殷地,在晴空中散播悠扬浩荡的美音,似乎天地一切都在那里同它共鸣了!把鹞线的根缚在一块断碑上了,我们不消管守。我们两人倚在碑脚上闲坐。我摸出口琴来,开始练习姐姐寄我的《风筝》《风筝》歌谱附后。歌。这是她新近在中学校里学得的,《开明音乐教本》第二册里的一首歌。她把五线谱翻成了口琴用的简谱寄给我。我按谱吹奏下去,曲儿果然很好听。其轻快和飘逸的趣味,尤其适合目前的情景。口琴的音衬着鹞琴的音,犹似晨间所闻的黄莺声衬着铁马声,我也感到一种和平幸福而生趣蓬勃的青春的气象。但是吹到最后一句,我停顿了。因为这一句里有一个高半音的fa字,我吹遍了口琴的二十三孔,吹不出这个音来。这怎么办呢?回去问了爸爸再练习。现在且换一个纯熟一点的轻快的小曲来点缀这一片春景吧。原载1937年3月10日《新少年》第3卷第5期 律中夹钟风和日暖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放假回家,照例上楼,走进爸爸的书房间里。爸爸正在写信。我靠在窗缘上,对着檐下的铁马闲眺。和暖的春风吹在我脸上,好像一片薄纱,使我感觉非常舒适。这铁马的上端是帽口大的一个铜圈,铜圈上挂着许多钟形的小铜片,每片上镌着文字。它在春风中徐徐旋转的时候,把每个铜片上的文字轮流地显示给我看。我看见每片上镌着两个文字,意义都不解,但觉“钟”字特别多,有什么“仲钟”,“林钟”,“应钟”,“黄钟”,“夹钟”等。东风偶然着些力,这等“钟”便轻轻地敲响起来,其音清脆,余响不绝。闭目静听,正像身在西湖船中。我想:“大概因为铁马声很像钟声,所以铁马上镌着许多钟字。”但我又想:“我只知道有上课钟,下课钟和自鸣钟;却不曾知道有仲钟,林钟,应钟,黄钟,夹钟。这些究竟是甚样的钟呢?”回头看见爸爸信已写完,正在整理桌面,预备休息。我就问他铁马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这铁马是爸爸今年春天的新制作,这几天他对它的兴味正浓。我问他,他很高兴,走近窗边来,看着了铁马对我说:“这是中国音乐上的‘调名’呀!你做了中国人,只知道C调D调……,却不知道中国自己的调名。现在我教你:‘黄钟’就是C调,顺次下去,愈下愈高,同西洋音乐上的十二调相一致。你看,这些钟形的铜片,大小厚薄不同。‘黄钟’最大最厚,发音最低。‘大吕’比它稍小稍薄,发音稍高。顺次下去,到‘应钟’,最小最薄,发音最高。所以风吹铁马,能碰出高低不同的种种音。有时碰得凑巧,成为自然的音乐,非常好听。”D调,C调等,我在口琴谱上是常常看见的。但是十二个调子是什么,我没有清楚。我想要求爸爸给我更详细的说明,忽然从窗际望见轮船码头方面的石皮路上,有一群工人扛了只大木箱,向我们这里缓缓地走来。我的注意力被这东西所牵引,暂时忘记了音乐上的事,凭窗闲眺。但是这东西渐行渐近,终于行到了我们的门口,而且进了我们的门。我惊异起来,拉住爸爸的手叫道:“爸爸,他们抬进来了!”爸爸问:“什么?”我慌张地答道:“像棺材模样的一件东西抬进来了!”爸爸皱一皱眉,从椅子里立起身来,向楼窗中一望,立刻喊下去:“喂,你们放在天井里吧,我就来了!”说着匆匆地下楼去招呼。我跟他下楼,走到天井里,才知道这是爸爸新买的一架风琴,才由转运公司运到的。爸爸的脾气总是这样:凡做一件事,事先不告诉人,突然地实现,使你们吃惊。据他说,这样可以增加人的兴味。凡新添一件东西,倘事前给我们知道了,我们总要盼望,而且加以想象。倘然等待太久,盼望的热度会冷却起来,想象的工作会疲倦起来。等到真的东西出现,我们的兴会早已衰败了。倘然盼望过于热心,想象过于丰富,后来看见真的东西往往要失望。因为真的东西往往不及理想的东西那么完美的。这道理是对的。如今这架风琴突如其来,使我意想不到,我对它的兴味就特别浓。我站在天井里,看见爸爸指导工人们打开木箱,拿去了层层的衬纸,发现一口崭新的红木色的五组双簧风琴,然后请工人们扛进,放在书房间里的北窗下。这位置很妥当,好像我家原来是有一架风琴的。但这光景又很新鲜,好像是梦中所见的!爸爸为什么突然买这一架大风琴呢?啊,我记起了,这架风琴是为了一个高半音“4”字而买的。两星期之前,我同华明到土地庙后的高堆山上去放风筝,把放高了的风筝缚在断碑上了,坐在草地上吹口琴。吹的是姐姐从中学里寄给我的《开明音乐教本》里的一曲《风筝》。曲儿非常轻快,我吹得很有兴味。可是吹到最后一句,发现一个“4”字上写着高半音记号,口琴上没有这一个孔,使我无法吹完这乐曲。我懊恼得很,回家来质问爸爸。爸爸说:“口琴有一个大缺点:没有‘半音’。因此不能换调子——所以有许多乐曲口琴不能奏。口琴若要吹半音,必须另备一具,一并拿在手里,用很敏捷的技法去吹。若要换调子,必须换一只口琴。这是口琴的大缺点。这都是因了口琴上没有‘半音’的划分的缘故。若是风琴,有‘黑键’划分半音,就可以自由换调子,无论什么乐曲都可以自由弹奏了。”我惋惜那曲《风筝》不能在口琴上吹奏,一时感兴地说道:“可惜我家没有风琴,不然,我还可以学得许多好听的乐曲呢。”爸爸有意无意地说道:“将来我们去买一架。”我当时不以为意,后来就忘却了。谁知当天晚上他就写信,汇洋七十元,托陆先生在上海选购风琴,就是今天运到的一架。我们的爸爸,衣食住行都很节俭,独不惜买书籍和艺术用品。他为了我的口琴上的一个高半音“4”字,而不惜七十元的重价去买风琴,我心中很感激。我今后非用功音乐不可。付了风琴运送费,送了工人们酒力,爸爸就同我去试新。最初他说:“你前回在口琴上奏那曲《风筝》,因为没有高半音‘4’字,奏不成功。如今可在风琴上奏成功了。”说着,就在新风琴上弹奏那曲《风筝》给我听。我以前在口琴上奏,因为没有高半音“4”,暂用本位“4”代替。如今听到正确的演奏,觉得有了这高半音“4”,曲趣果然婉转得多,全曲的结束圆满而富有余韵了。而且风琴的音色,我也很欢喜。口琴的音色华丽,轻快而清朗,近于女性的。风琴的音色庄重,稳定而有力,是男性的。我决计立刻开始学风琴,要求爸爸教我。爸爸用他的大手跨住琴键上的一组音,即七个白键和五个黑键,对我说道:“你要学风琴,先得认清楚这十二块板。这就是那铁马的铜片上所镌着的十二个音名。拿张纸来,让我先把琴键的音名和音阶的规则写给你看。”他在纸上画出了这样两图: 他指着上面一图说:“你看:五个黑键,七个白键,合成一个音阶。黑键是划分半音的。可知七个白键之中,只有EF之间和BC之间相隔一个‘半音’,其余每两白键间相隔都是两个‘半音’,即一个‘全音’。这样,一个音阶中一共含有十二个‘半音’。懂了么?”他略停一下,指着下面的一图继续说:“音阶有一定的规则:‘第三、四两音之间和第七、八两音之间必须是半音,其余的每两音间必须是全音。’所以以C音为第一音的音阶,恰好全是白键,不须用到黑键。这叫做‘C调长音阶(C调大音阶)’。你的口琴,是C调的,所有的只是这七个白键的音。五个黑键的音都没有。所以不能高半音,又不能转调。风琴上好在有黑键,故能随意高半音,随意换调。譬如要换D为第一音,只要按照‘第三四音及第七八音为半音,其余各音间为全音’的音阶规则而推移,即得D、E、升F、G、A、B、升C的七个音,叫做D调长音阶。余类推。”我想了一会,终于悟得了黑键的用处和移调的方法,恍然地叫道:“我知道了,不管黑键白键,但恪守音阶的规则,则无论哪一键都可以当做第一音(do)。是不是?”爸爸连连地点头,说:“对啦!十二个键都可以当做第一音(do),所以音乐上共有十二个调子。现在你已懂得了移调的方法,我且考你一考:中国古代以十二律(即十二个调子)代表十二个月。不从黄钟而从太簇开始(好像西洋调名不从A而从C开始似的)。即正月律中太簇,二月律中夹钟,三月律中姑洗,四月律中仲钟,五月律中蕤宾,六月律中林钟,七月律中夷则,八月律中南吕,九月律中无射,十月律中应钟,十一月律中黄钟,十二月律中大吕。现在是阴历二月,律中夹钟,即升D调或降E调。你试把这夹钟调的七个音指出来看。”我牢记着“第三四音间与第七八音间为半音,其余为全音”的音阶规则不慌不忙地指出七块键板来:“降E、F、G、降A、降B、C、D。”爸爸说:“不错!再把十二律统统练习一遍。明天教你弹法吧。” 原载1937年3月25日《新少年》第3卷第6期 翡翠笛“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化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点何曾到九泉!”从前姐姐读这首诗,我听得熟了。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姐姐信口唱,只觉得音节很好。今天在扫墓船里,又听见姐姐唱这首诗,我问明白了字句的意味,不觉好笑起来,对姐姐说:“这原来是咏清明扫墓的诗,今天唱,很合时宜;但我又觉得不合事理:我们每年清明上坟,不是向来当做一件乐事的么?我家的扫墓竹枝词中,有一首是‘双双画桨荡轻波,一路春风笑语和。望见坟前堤岸上,松阴更比去年多。’多么快乐!怎么古人上坟会哭出‘血泪’来,直到上好坟回家,还要埋怨儿女在灯前笑呢?末后两句最可笑了:‘人生有酒须当醉’,人生难道是为吃酒的?酒醉糊涂,还算什么‘人生’?我真不解这首诗的好处。”爸爸在座,姐姐每逢理论总是不先说的。她看看我,又看看爸爸,仿佛在说:“你问爸爸!”爸爸懂得她的意思,自动地插嘴了:“中国古代诗人提倡吃酒,确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像你,现代的少年人,自然不能和他们同情的。但读诗不可过于拘泥事实,这首诗的末两句,也可看作咏叹人生无常,劝人及时努力的。却不可拘泥于酒。欢喜吃酒的说酒,欢喜做事的不妨把醉酒改作做事,例如说‘人生有事须当做,一件何曾到九泉!’不很对么?”姐姐和我听了这两句诗,一齐笑起来。爸爸继续说:“至于扫墓,原本是一件悲哀的事。凭吊死者,回忆永别的骨肉,哪里说得上快乐呢?设想坟上有个新冢,扫墓的不是要哭么?但我们的都是老坟,年年祭扫,如同去拜见祖宗一样,悲哀就化为孝敬,而转成欢乐了。尤其是你们,坟上的祖宗都是不曾见过面的,扫墓就同游春一般。这是人生无上的幸福啊!”我听了这话有些凛然。目前的光景被这凛然所衬托,愈加显得幸福了。扫墓的船在一片油菜花旁的一枝桃花树下停泊了。爸爸、姆妈、姐姐和我,三大伯、三大妈和他家的四弟、六妹,和工人阿四,大家纷纷上岸。大人们忙着搬桌椅,抬条箱,在坟前设祭。我们忙着看花,攀树,走田塍,折杨柳。他们点上了蜡烛,大声地喊:“来拜揖!来拜揖!”我们才从各方集合拢来,到坟前行礼。墓地邻近有一块空地,上面覆着垂杨,三面围着豆花,底下铺着绿草,如像一只空着的大沙发,正在等我们去坐。我们不约而同地跑进去,席地而坐了。从附近走来参观扫墓的许多村人,站在草地旁看我们。他们的视线集中在姐姐身上。原来姐姐这次春假回家,穿着一身黄色的童子军装,不男不女的,惹人注意。我从衣袋里摸出口琴来吹,更吸引了远处的许多村姑。我又想起了我家的扫墓竹枝词:“壶馌纷陈拜跪忙,闲来坐憩树荫凉。村姑三五来窥看,中有谁家新嫁娘。”所咏的就是目前的光景。忽然听得背后发出一种声音,好像羊叫,衬着口琴的声音非常触耳。回头看见四弟坐在蚕豆花旁边,正在吹一管绿色的短笛。我收了口琴跑过去看,原来他的笛是用蚕豆梗做的:长约半尺多,上面有三五个孔,可用手指按出无腔的音调来。我忙叫姐姐来看。四弟常跟三大妈住在乡下的外婆家,懂得这些自然的玩意儿。我和姐姐看了都很惊奇而且艳羡,觉得这比我们的口琴更有趣味。我们请教他这笛的制法。才知道这是用豌豆茎和蚕豆茎合制而成的。先拔起一枝蚕豆茎来,去根去梢去叶,只剩方柱形的一段。用指爪在这段上摘出三五个孔,即为笛声。再摘取豌豆茎的梢,约长一寸,把它插入方柱上端的孔中,笛就完成。吹的时候,用齿把豌豆茎咬一下,吹起来笛就发音。用指按笛身上各孔,就会吹出高低不同的种种音来。依照这方法,我和姐姐各自新制一管。吹起来果然都会响。可是各孔所发的音,像是音阶,却又似do非do,似re非re,不能吹奏歌曲。我的好奇心活跃了:“姐姐,这些洞的距离,必有一定的尺寸。我们随意乱摘,所以不成音阶。倘使我们知道了这尺寸,我们可以做一管发音正确的‘豆梗笛’,用以吹奏种种乐曲,不是很有趣么?”姐姐的好奇心同我一样活跃,说道:“不叫做豆梗笛,叫做‘翡翠笛’。爸爸一定知道这些孔的尺寸。我们去问他。”爸爸见了我们的翡翠笛,吃惊地叫道:“呀!蚕豆还没有结子,怎么你们拔了这许多豆梗!农人们辛苦地种着的!”工人阿四从旁插嘴道:“不要紧,这蚕豆是我家的,让哥儿们拔些吧。”爸爸说:“虽然你们不要他们赔偿,他们应该爱护作物,不论是谁家的!”姐姐擎着她的翡翠笛对爸爸说:“我们不再采了。只因这里的音分别高低,但都不正确。不知怎样才能成一音阶,可以吹奏乐曲?”爸爸拿过翡翠笛来吹吹,就坐在草地上,兴味津津地研究起来。他已经被一种兴味所诱,浑忘了刚才所说的话,他的好奇心同我们一样地活跃了。大人们原来也是有孩子们的兴味,不过平时为别种东西所压迫,不容易显露罢了。我的爸爸常常自称“不失童心”,今天的事很可证明他这句话了。阿四采了一大把蚕豆梗来,说道:“这些都是不开花的,拔来给哥儿们做笛吧。反正不拔也不会结豆的。”姐姐接着说:“那很好了。不拔反要耗费肥料呢。”爸爸很安心,选一枝豆梗来,插上一个豌豆梗的叫子,然后在豆梗上摘一个洞,审察音的高低,一个一个地添摘出来,终于成了一个具有音阶七音的翡翠笛。居然能够吹个简单的乐曲。我们各选同样粗细的豆梗,依照了他的尺寸,各制一管翡翠笛,果然也都合于音阶,也能吹奏乐曲。我的好奇心愈加活跃了,捉住爸爸,问他:“这距离有何定规?”爸爸说:“我也是偶然摘得正确的。不过这偶然并非完全凑巧,也根据着几分乐理。大凡吹动管中空气而发音的乐器,管愈长发音愈低,管愈短发音愈高。笛上开了一个洞,无异把管截断到洞的地方为止。故其洞愈近吹口,发音愈高,其洞愈近下端,发音愈低。箫和笛的制造原理就根据在此。刚才我先把没有洞的豆梗吹一吹,假定它是do字。然后任意摘一个洞,吹一下看,恰巧是re字。于是保住相当的距离,顺次向吹口方向摘六个洞,就大体合于音阶上的七音了。吹的时候,六个洞全部按住为do,下端开放一个为re,开放二个为mi……尽行开放为si。这是管乐器制造的原理。我这管可说是原始的管乐器了。弦乐器的制造原理也是如此,不过空管换了弦线。弦线愈长,发音愈低;弦线愈短,发音愈高。口琴风琴上的簧也是如此:簧愈长,发音愈低;簧愈短,发音愈高。但同时管的大小,弦的粗细,簧的厚薄,也与音的高低有关。愈大,愈粗,愈厚,发音愈低;反之发音愈高。关于这事的精确的乐理,《开明音乐讲义》中‘音阶的构成’一章里详说着。我现在所说的不过是其大概罢了。” “大概”也够用了;我们利用余多的豆梗,照这“大概”制了种种的翡翠笛。其中有两枝,比较的最正确,简直同竹笛一样。扫墓既毕,我们把这两枝翡翠笛放在条箱里,带回家去。晚上拿出来看,笛身已经枯萎了。爸爸见了这枯萎的翡翠笛,感慨地说:“这也是人生无常的象征啊!” 原载1937年4月10日《新少年》第3卷第7期 巷中的美音日长人静的下午,我家东边的巷中常常发出一种美音,婉转悠扬,非常动听的。今天放学后,我正凭在东楼窗上闲眺,这美音又远远地响来了。我想看一看,究竟是谁奏什么乐器。便把头伸出窗外去探望,但那发音体还在屋后的小弄里,没有转弯,所以我不见一人,但闻那声音渐渐地近起来,渐渐地响起来,渐渐地清爽起来。我根据了这美音而想象,转出来的大约是一位神仙,奏的大约是一管魔笛。不然,为什么这样地动人呢?谁知等了好久,转出来的是一个伛偻而且褴褛的老头子,肩上背着一大捆竹棒头,嘴里吹着一根横笛——也是一根竹棒头。我很惊奇,看见他一步一步地走近来,心中想到:这美音原来是卖笛的广告!但这老头子学得这一口好笛,真是看他不出!继又想到:中国的乐器实在有些神秘!只要在一根毛竹上凿几个洞,就可由此奏出这样婉转悠扬的美音来,何等简单而自然!外国的风琴钢琴笨重而复杂得像一架大机器,对此岂不愧然!伛偻而且褴褛的老头子带了婉转悠扬的美音而渐行渐近,终于走到了我的窗下。我喊下去:“喂,你的笛卖不卖?”“卖的。”老头子仰起头来回答,美音戛然中止了。“多少钱一支?”“一毛小洋。”“你等一等,我走下来同你买。”我抽开抽斗来数了二十五个铜板,匆忙下楼,走出大门,听见那美音又在奏响了,奏得比以前愈加华丽,愈加动听。我走近老头子身边,老头子收了美音,放下肩上的一捆毛竹棒来,叫我自己选。我选了一管,吹吹看,不成腔调。我说:“这管笛不好听,把你刚才吹的一管卖给我吧。”老头子笑着答允了,把他自己吹的笛递给我。我付了钱,拿了笛回家,满望吹出美音来。谁知吹起来还是不成腔调,懊恼得很。管门的王老伯伯看见了,来安慰我:“哥儿不要着急,学起来自会吹得好的。来,我教你吧。”我不意王老伯伯会教音乐,好奇心动,就请他教。他吹一曲“工工四尺上”给我听,虽然吹得不及卖笛老头子这般婉转悠扬,却也很上腔调。只是“工工四尺上”这名目太滑稽,我玩笑地对他说:“公公四尺长,婆婆只有三尺长了!”他说:“不是这样讲的。喏:六个手指完全按住,是‘六’。下底开放一指是‘五’,开放两指是‘乙’,开放三指是‘上’,开放四指是‘尺’,开放五指是‘工’,六指全部开放是‘凡’。懂得了这七个字眼,就可吹各种曲子了。不一定是‘工工四尺上’的!”我研究了一下,豁然领悟,原来这是音阶,“六五乙上尺工凡”就是“扫腊雪独揽梅花”,也可说就是“独揽梅花扫腊雪”。王老伯伯所谓“工工四尺上”,就是口琴谱里的│3362│15·6│161│132│这在口琴曲里称为《大中华》,原来真是中国的本产货,连王老伯伯都会奏的。我从王老伯伯手里夺回那管笛,自己练习音阶,不久就学会了。我知道这笛上可以吹两种调子:第一种是以六指全部按住为do,逐一向上开放,即得七音。第二种是以开放三指(即右手全部开放,左手全部按住)为do,逐一向上开放,周而复始,亦得七音。前者倘是C调,后者正是F调。这比口琴便利一点。一只口琴只有一个调子,一管笛倒有两个调子。而且笛的音色也不比口琴坏,非常嘹亮,远远的愈加好听。这样单纯的一根竹管头,想不到也具有这样巧妙的机能,中国乐器真是神秘。我生硬地吹着“工工四尺上”,吹进爸爸的房间里。爸爸问我笛的由来,我把刚才买笛的情形一一告诉他,最后笑着对他说:“刚才我吹的,是王老伯伯教我的‘公公四尺长,婆婆六尺长’呀!”爸爸也笑起来,从我手里取过笛去吹了一会,对我说:“你是中国人,却只知道西洋的阶名,听到中国自己的阶名时反觉得好笑。这才真是好笑咧。我告诉你:中国也有音名和阶名。音名,前回我已对你说过,就是铁马上所刻着的十二律‘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钟、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约略相当于西洋的十二调‘C、升C、D、升D、E、F、升F、G、升G、A、升A、B’。阶名,有古乐及俗乐两种。古乐里的阶名,就是七音‘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因为其中有两个仅加一变字,故又叫做‘五音’。俗乐里的阶名,便是王老伯伯所说的‘上尺工凡六五乙’。大约相当于西洋的七音‘独揽梅花扫腊雪’。现今学京剧昆剧的,大都用这七个音当做阶名。从音乐的练习上讲,‘宫商’和‘工尺’都不及‘独揽’的便利。所以现今东洋各国,都废止了自己原有的阶名而采用西洋的‘独揽’。所以‘独揽’现已成为世界共通的阶名,仿佛西历现已成为世界共通的公历了。不过做了中国人,中国原有的音名阶名也应该知道。所以你不要讥笑王老伯伯,他倒是能够保存国粹的呢。哈哈!”我窥察爸爸今天谈兴很好,就向他发表刚才的感想:“我看卖笛的老头子,比王老伯伯更加稀奇。我只听见婉转悠扬的笛音而未见其人的时候,想象其人大约是个神仙,吹的大约是管魔笛。谁知等他走近来一看,原来是个伛偻而且褴褛的老头子,吹的只是这样的一根竹管。吹出来的音那样地动人,真是出我意料之外!”爸爸说:“这还不算稀奇。你想象这是仙人吹魔笛,我就讲一个仙人吹魔笛的故事给你听吧:从前有一个外国地方,忽然来了无数的老鼠。满城的房屋和街道,都被老鼠占据了。这些老鼠很横行,要吃人的食物,要咬人的衣服,白昼也不避人。满城的百姓,都不得安居。但都想不出驱逐老鼠的方法。有一天,有一个吹笛的老头子——大约就像你今天所见的老头子一般模样的——来到城里,对人说他能驱除老鼠,但每只要一毛钱。人民见他貌不惊人,不敢相信;市长说姑且教他一试,就答允他的条件,请他驱鼠。这老头子吹着笛向河边走,无数老鼠都跑出来,跟了他走。走到河边,统统跳到河里,不再出来了。老头问最后一只大老鼠说:‘一共几只?’大老鼠说:‘一共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说过之后,也跳进河里。于是城里的老鼠都驱除了。老头子向市长要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毛钱。市长图赖了,对他说:‘你要钱,拿凭据来。见一只死老鼠,给你一毛钱。’老头子拿不出凭据,也不要钱了。但他又吹笛,向山林方面走去。这回吹的比前愈加好听,满城的小孩子都跑出来,跟着他走。跟到山里,山脚上的岩石忽然洞开,老头子走进洞,满城的小孩子统统跟进洞。洞就关闭,只剩一个跷脚孩子没有被关进。他因为脚有毛病,走不快,所以没有被关进。满城的大人们都来寻孩子,只寻着一个跷脚孩子。跷脚孩子把别的孩子的去处告诉大人们。大人们拿了锄头铁耙,拼命地掘岩石,始终掘不出孩子来。于是这城就变成了一个(除了一个跷脚孩子以外)没有孩子的寂寞的城!这城至今还存在呢。音乐的感化力有这般伟大,你信不信?”我未及回答,外面客人来了,爸爸匆匆出去。这时巷中的笛声又远远地响着了。原来出巷便是市梢,没有人买笛,所以他每次吹出巷,又吹回来。我一听见笛声,连忙走到东窗口去眺望。我再见这伛偻而褴褛的老头子时,不觉得稀奇而觉得可怕。再听他的笛声,也不复是以前的悠扬婉转的美音,却带着凄凉神秘的情调了。他走近来了,我连忙关窗。我不欢喜我的笛了,预备把它送给王老伯伯。 原载1937年4月25日《新少年》第3卷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