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承志 日期:2016-03-14 11:12:53
本书稿是作者近期不可多得的笔墨结晶。其中有记人叙事的随笔杂文,有探讨历史和严谨学术问题的思想札记,也有为若干文选撰写的序跋文字或与友人的问答记录。收在集子中的每一篇文章无不渗透着作者深厚的文学修养与悲悯的人文情怀,称得上是具备文化深度、乃至哲学意味的文化散文。
本书简介:
本书稿收录的是作者2010年散文集《你的微笑》以后的散文随笔作品。其中有记人叙事的随笔杂文,有探讨历史和严谨学术问题的思想札记,也有为若干文选撰写的序跋文字或与友人的问答记录。收在集子中的每一篇文章无不渗透着作者深厚的文学修养与悲悯的人文情怀,称得上是具备文化深度、乃至哲学意味的文化散文。在某种程度上,本随笔集也将是作者近期不可多得的笔墨结晶。随着我社已经出版的12卷《张承志文集》影响的扩大,作者的这本新随笔集亦将受到书界的广泛关注。如画的理想1大概从六岁上幼儿园时起,我就喜欢涂抹勾画。一年后上了盔甲厂第一小学(即汇文小学),大概是因为有了课桌吧,画画的爱好,立即就成了痴迷。记得我把课本每一页的边角空白都密密画满,被老师罚用橡皮擦干净。大约在二年级那年的新年,我给班上的同桌和好友都画了一张贺年片。盔甲厂一小的同学们那时有一项享受:课间操后听孙敬修老师讲故事。须知孙敬修和收音机播出的他那劝善如流的娓娓故事,是北京五十年代的一个象征——孙老师远远在台上讲,我们全校千余名学生,就那么一班班原地站在大操场上,一片寂静,听得如醉如痴。应该是我上三年级(1957)那年,孙敬修老师当了我们班的图画老师。不用说,我在孙老师的课堂上如鱼得水,成绩一色五分。只有一次例外:那次孙老师说画自由画,但也可以临摹他拿来的一张。后来才知道全班都画临摹,唯有我一个独自陶醉,在心在意画了一幅《黄继光堵抢眼》。万没想到,从来慈爱绵软的孙老师突然不高兴了,带着气给了我三分!我震惊无比。图画课的三分,于我是一种不可能的事。此刻回想琢磨,或者当时我没听见孙老师改了主意让大家都画临摹?抑或是那天孙老师有心事、而我却表现得狂妄招嫌?可能是后者。三年级的我在图画课上得意忘形,几乎是无疑的。一定是那时我尾巴翘翘的样子,让和善柔顺的孙老师反感了……只可惜这反省,晚了半个世纪!那个三年级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厄运之年。唯能忆起的一件事,是和班上一个混血儿打了架;而班主任,我以为她决心要把我逼入死地,盘算给我学生手册的“操行评语”写“差”。因为她执犟地逼供,要我承认“屡教不改”。而这四个字,乃是将“勒令退学”的“差”级评语的原文。我心里唯有一个念头:要是承认了“屡教不改”,母亲会出什么事?那一天母亲劳累的影子充斥了脑海,我咬紧牙关,就是不回答这一句。天渐渐昏暗了,学校里已空无一人。班主任还在坚持问:“你说,你这算不算屡教不改?”就在那绝望的时刻,突然孙敬修老师从一旁路过!孙老师认出了我:哟,这不是……他怎么啦?班主任轻描淡写:他犯错误了。孙老师喃喃说:“是么。张承志在图画课,可是好学生呀。”早想了事回家的班主任借坡下驴,死刑突然缓期了:哼!看在孙老师的面上,今天就算了。以后再犯……今天我写着依然感动无比。多少年了,我牢记着他这几句话的原因,尚不是为了追述我与孙敬修先生之间短暂的私淑之交,而是因为他的救援结束了“屡教不改”的纠缠,让操劳的母亲遭受连坐的恐怖,被化解了!2十大建筑的兴建,终结了我们贫寒丰富的胡同生活。四年级那年,搬家转学以后我发觉,朝阳区的热闹事(今天看来是艺术气氛),要远较城区高得多。合唱团,诗朗诵,不知不觉就忙得不可开交。很快我被选入朝阳区少年之家美术组,在一位姓董的辅导员门下,进入了准专业的美术训练。董辅导员是位极棒的画家和教育家。他用油画和彩墨,分别画了两幅京剧肖像。我们底下嘀咕说,扮演苏三的画中人女演员,就是他的女朋友。我久久地看着。油画浓烈透明、彩墨挥洒自如,如在我痴痴凝视的眼前,展示着美术境界的可望不可及。他对我们的素描训练,完全是科班水准。美术组分为初中组和小学组,初中那伙大哥大姐已然是艺术家派头,他们画那种卷发的石膏头像,忙着考入美院附中之前最后的临阵磨枪。而我们小学组则永远对着石膏六棱体或三角锥,每周日画一个上午。董辅导员要求我们自己把自己积累的素描时间写在画纸上,他强调:你能找出的“面”愈多,你就能画更长的时间。已是三年饥荒的边缘。美术组除了白纸、水彩、铅笔之外,不能提供任何画具。油彩像比梦还遥远,辅导员的方针是坚定地画素描。一次,他把吃剩的半个窝头替换了石膏。我们一边画得眼花,一边懂了为什么打基础:窝头真难画啊。创作画的机会很少。但董辅导员不是孙老师,他让我们“爱画什么就画什么”。这回我在心在意画的是一幅《收麦子》,一辆大车上坐了几个红领巾,一位老大爷扬鞭吆车,梦想中心爱的马,占了一半画面。辅导员把我的这幅创作装进镜框,挂在美术组的墙上。这一回我可没敢得意:满墙的画里数我这一幅最差。何况我已懂得,展示的作品未必优秀,有时是为了比较讨论,才挂到墙上的。一天,看见董辅导员端详它,我们也围过去。辅导员转过脸问我:“你是不是见过赶车的坐在右边?”我茫然。他却高兴地说:我一直觉得有些怪,今天终于发现,老大爷坐在车辕右边!一般赶车人是坐在左边的……我也猛然看清了!就在那一天,一种关于生活真实与画面平衡的思路,植入了我的心里。每个星期天,从三里屯步行走到下三条,喊上一个美术组的伙伴,出神路街,进入坛口,走过静谧的日坛,推开红墙小院的木门,削尖几支中华牌的铅笔——唉,日坛公园里的少年之家!难忘的美术组的每一个小时!还有好多事,反正弄不清了。比如我们小学组曾来了一个据说是张仃儿子的小孩,是我的住在白家庄美术界宿舍的小学组伙伴祝重寿(一次我在一份杂志上又见到这个名字)领来的——但后来提起此事,人们说,张仃的小孩?就是张朗朗呀。我愣了,张朗朗与我也有一面之交,怎么比那小孩壮多了?虽然无关紧要,但有了机会,我要问问。初中组有一个苗条高挑的女生,在小学组眼中简直像一个仙女。写这篇散文我突然悟到:她一定就是我的恩师翁独健先生的三女儿翁如兰!直感不会脱靶,除她再无别人。读研究生时我和她很熟,但是从未谈过她的画,她肯定觉得念蒙古史的学究怎么会画画呢。文革中,她因为一幅漫画《百丑图》在美术界出名招祸,无人知道她的素描基础也相当了得。——猜错了也可能。那就是说,在那个时代,美术音乐各界,都是“五陵年少”和窈窕才女的出没之地。而在当时,如我的一个少年,对周围人际是迟钝的和不观察的。我的视线和感触,牢牢地聚焦于另一些地方——那次董辅导员在画那幅油画苏三。他手持调色板,目光平视,胸有成竹。在小学组叽叽喳喳围观之间,他手点色到,一支油画笔宛如魔棒。画面上那个浓妆的画中人,一笔一笔地活了。难以言传,无可话语。浓烈的、闪亮的、透明的、魅人的油画啊,你把一个小孩的心掠夺了!我对那幅油画肖像不能释怀。多少年了,我依然用童心中残留的那幅画的印象,去衡量见到的流水一般的画作。人们嫌我评论的苛刻,却不知我心里的贮藏。在我心中,那幅油画是完美的。它干净凝重,潇洒如梦,肖像比模特更加无瑕。它给我留下了油画高贵、不可侵犯的教训,而我一生都把它用在了别处。……据《涂画的旅程》序言改写2011-08-21,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