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止庵 日期:2016-05-07 16:33:15
我们于学校、家庭、社会教育之外,还需要一种自我教育;修养、品位、兴趣、爱好,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此。读书是自我教育的重要途径。以读书进行自我教育可以始于中学、大学乃至人生任何阶段。《插花地册子》所记录的,就是一个通过读书完成自我教育的实例。对于嗜好读书的人来说,这是一部关于书的《随园食单》。
本书简介:
止庵的《插花地册子》是一部奇妙的书,他的往事是他的阅读史,七十年代是反胃与呕吐的历史,他对那个错位的阅读时期感到愤怒。有评论认为他“想掀翻人们已码放整齐的书柜,让那些已戴好冠冕的人和作品露出破绽,同时一些被掩去的作者与书要站到前排。”他一改过去学术味道颇重的风格,写得恬淡随意,对嗜好读书的人来说,他的作品是一部关于书的《随园食单》。
作者简介:
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口腔系。历任北京积水潭医院口腔科医师,《健康报》电影录像部编辑,北京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工程师,中国国际企业合作公司工程师。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目录:
上拟了“后记”一项,其实所要说的也只是上面这些,或者连这些都不说也无妨。然而我是喜欢序与后记这类名目的,因为可以信笔乱说。现在我写文章,多半都是命题作文,我觉得这也不错,怎样能在既定的语境里尽量多讲自己的意思,既有乐趣,也是本事。本事我是没有,但是很想锻炼一下,所以一写再写。但是遇见序或后记,我还是不愿轻易放过,何况是自己的书呢。信笔乱说也不是没话找话,譬如书名问题便可以一谈。现代文学史上,有几个书名我一向羡慕,像鲁迅的“坟”,周作人的“秉烛谈”和“药味集”,废名的“莫须有先生传”,张爱玲的“流言”等都是,可惜这些好名字被他们用过了。二十年前读《郑板桥集》,见其中有残篇曰“刘柳村册子”,记述生平琐事,文笔好,这个题目也好,时间过去许久,印象仍然很深。此番追忆往事,原拟叫做“本事抄”的,虽然稍显枯燥,然而与拙文路数正相符合。偶有朋友批评其中略带自夸之意,则吾岂敢,且亦非本意所在,因此打算调换一个。这就想到郑板桥的文章,那么我也学着弄个“册子”好了。然而郑册成于刘柳村,自有一番机缘;而我半生居住北京,虽然一共搬迁四次,不过是在城里及近郊转悠,哪有什么兴会。觅实不得,转而求虚,兴许能凑泊上点什么,忽然记起“插花地”这个词儿,插花地也就是飞地,用在这里是个精神概念,对我来讲,也可以说就是思想罢。现在这本书,也是思想多,事情少,这与我的记忆不无关系。我这个人记性不能说不好,但也不能说好,盖该记住的记不住,而不该记住的反倒都记住了也。所作《挽歌》,有“遗忘像土地一样肥沃”之句,这是我的遗忘礼赞,的确一向以为,与记忆比起来,没准儿遗忘还更有魅力一些。譬如夜空,记忆好比星辰数点,而遗忘便是黑暗,那么究竟哪个更深远,更广大,更无限呢。不过现在要写的是记忆,而不是遗忘,我也只能描述头脑中闪现的那几个模模糊糊的小亮点儿,无法给自己硬画出一片璀璨星空。所以写得空虚乏味恐怕也在所难免。至于思想,其实不无自相矛盾之处,对此亦无庸讳言:苦难意识与解构主义,唯美倾向与自然本色,哪一样儿我也不愿舍弃,并不强求统一。说来“统”不可能,“一”太简单,一个人的思想,也可以是多维度的罢。《插花地册子》原先另外拟有几个章节,写的时候放弃了。包括买书的经历,实在太过琐碎平凡,所以从略;又打算写看电影的记忆,可是说来话长,不如另找机会。看画的事情已经专门写了本小书,这里只补充一句,世间有两位画家与我最是心灵相通,一是鲁奥,一是马格利特,这正好反映了我的情与理两个方面。关于音乐没有说到,可是这也没有多少好讲的,因为在这方面纯粹外行,正好前不久给朋友写信时提及,不如抄在这里算了:“最喜欢的是中世纪修女或修士的无伴奏歌唱,在法国买到几个CD,视为珍宝,真是丝竹之声不如肉声。此外喜欢室内乐,尤其是四重奏,总觉得仅仅是演奏者彼此之间的交流,而观众不过是旁听而已。我认为旁听是最理想的一种接受方式,无论艺术,还是文学。独奏就未免强加于人,交响乐又多少有些造势。交响乐最喜欢肖斯塔科维奇的,因为最黑暗。有两样儿不大投缘,一是狂气,一是甜味,此所以对贝多芬和柴科夫斯基皆有点保留也。至于约翰·施特劳斯那种小布尔乔亚式的轻浮浅薄,洋洋自得,则说得上是颇为反感了。”这里除《插花地册子》外,还附有《如逝如歌》,不过按理说后者应署名方晴才是。用不着一一指出它们的相通之处,但是彼此实在有些联系。说得上此详彼略,此略彼详,如果都略过了的,要么是我不想说的,要么如前所述,是已经遗忘了的缘故。这并不足惜,个人的一点琐事,遗忘了也就算了。现在写这本小书,正是要趁记忆全部遗忘之前,把其中一部分强行拦下。然而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兴许分不清其间孰轻孰重,甚至孰是孰非。尝读知堂翁校订《明清笑话四种》,见有“恍忽”一则云:“三人同卧,一人觉腿痒甚,睡梦恍忽,竟将第二人腿上竭力抓爬,痒终不减,抓之愈甚,遂至出血。第二人手摸湿处,认为第三人遗溺也,促之起。第三人起溺,而隔壁乃酒家,榨酒声滴沥不止,意以为己溺未完,竟站至天明。”我怕的是如这里所挖苦的不得要领。倘若是说别人的事,不得要领倒也罢了,一句“误会”便可以打发了事;说自己而不得要领,岂不像这里抓痒起溺之人一样可笑了么。因此又很想把这本书叫做“恍忽记”,不过这也许该是我一生著书总的名字,那么暂且搁在一边,留待将来再使用罢。二○○○年十月十九日后记之二费定有本《早年的欢乐》,我还是三十年前读的;写的什么记不真切了,题目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讲到我自己,“早年”并无什么“欢乐”;假如非得指出一项,那么就是这本小书里所记述的了。现在把稿子重校一遍,忽然想起费定的书名,打算移用过来,又觉得未必能够得到他人认同。我所讲的事情,恐怕早已不合时宜。因为这里所提到的,说老实话无一不是闲书,统统没有实际用处。花那么多工夫在这上面,也只是“穷欢乐”罢了,人家看了大概要笑你是傻瓜或疯子呢。却说有家出版社曾经陆续推出一种“文库”,包括“传统文化书系”、“近世文化书系”和“外国文化书系”等类。刚开始还有些反响,后来就不大有人理会,再往后则根本在书店里见不着了。这套书选目是否得当,翻译、校点是否认真,均姑置勿论;只是假如早些年面世,恐怕不会落到这般下场。读者的口味已经变了,不复我们当初那样求“博”,转而求“专”,——“文库”的推出,本来旨在适应前一种要求;而后一种要求,没准儿只是急功近利打的幌子而已。我知道自己赶上一个观念嬗变的时代;至于这变化是好是坏,殊难确定。《渔父》有云:“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我们常常笑人“随波逐流”,或许倒是自家修行不够。虽然我也明白,不够就是不够,假装不了圣人。此所以还要唠叨读什么书,有何感想之类老话。当然不妨声明一句,我读这些闲书,并不耽误读对我确有实际用处之书,——我是学医出身,有用的只是教材,每本厚薄不等,加在一起有几十本,前后历时五载读毕。这里不曾谈到,当年却未尝不用功也。此外书中遗漏之处还有很多,这回并未逐一补充。理由即如从前所说,挂一漏万总归好过喋喋不休。譬如“思想问题”一节,如果详细报告需要增加几倍篇幅,但未必有多大意义。何况很多话别人早已说过,而且精辟得多。前些时我对朋友讲,这方面所思所想,可以归结为前人的两段话,其一是周作人所说:“盖据我多年杂览的经验,从书里看出来的结论只是这两句话,好思想写在书本上,一点儿都未实现过,坏事情在人世间全已做了,书本上记着一小部分。”(《灯下读书论》)其一是福楼拜所说:“我认为,我们能为人类进步做一切或什么都不做,这绝对是一回事。”(一八四六年八月六或七日致路易斯·科莱)——从这个意义上讲,冥思苦想远不及多读点书更其有益,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虽然拈出这两段话来,并强调其间互为因果的关系,似不失为一得之见。顺手添加了几幅插图,都是自己喜欢,又有些感想的。与正文并无关系,不妨说是自成片段。 二〇〇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增订版后记《插花地册子》在二○○一年和二○○五年各印行过一版。后者订正了前者的个别错谬,却又添了新的错谬,如《挽歌》竟漏排了一行。这回重新出版,将插图尽皆删去,对各章内容做了程度不等的修改,还适当有所增补,多采自过去所记的零散笔记,但凡是已经写成文章的就不再重复了。所有增订,均以二○○○年完成这本书时自家的见识为下限,否则未免成了未卜先知。举个例子,书中谈到张爱玲,那时她的中文作品《同学少年都不贱》、《小团圆》和《重访边城》尚未揭载,英文作品TheFallofPagoda、TheBookofChange、TheYoungMaarshal(未完成)亦未付梓,更未由他人译成中文,她为电影懋业有限公司编的剧本也大多没有整理出来,仅凭当时所见的小说《五四遗事》、《怨女》、《色,戒》、《相见欢》和《浮花浪蕊》,《红楼梦魇》,注译的《海上花》,以及一些散文,还无法清晰地了解张爱玲一生后四十年的创作历程,更不可能提出“晚期张爱玲”这说法。现在可以说,她的这一时期大概分为三段: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七年,以英文写作为主,除上面提到的几种外,发表和出版的有StaleMates、AReturntotheFrontier、TheRougeoftheNorth,同时为“电懋”编写剧本,现存九种,此外还有些中译英和英译中之作;一九六八年至一九八一年,继将TheRougeoftheNorth自译为《怨女》后,小说有《色,戒》、《相见欢》、《浮花浪蕊》、《小团圆》和《同学少年都不贱》,散文有《忆胡适之》、《谈看书》、《谈看书后记》等,还有《红楼梦魇》和《海上花》,晚期创作乃以这一阶段为高峰;一九八一年以后,只有《对照记》及少量散文面世,继续做的主要工作是将《海上花》译为英文,但定稿遗失,致终未完成。这些说来话长,此处略提一下,以见今昔见识上的一点差别,也算是对书中相应部分的补充。 二○一五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