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睿 日期：2016-06-26 23:41:33
这是一个女性的自我探索和成长之路。什么样的女性是美丽的？家庭和职业对女性来说一定是冲突吗？人到中年，还可以有激情之爱吗？女权主义者是母老虎吗？这是一个女人写给两性的书——女性的美丽，在于她的独立自主，遵从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的道路。男性只有理解女性，尊重女性，才能有更好的爱情，建立更深厚的关系。两性平等，对男女都有利。
本书简介：
文学沈睿沈睿时的老师。”我回头看沈校长，这位跟我一样姓的校长，她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微笑的人，我一只手攥着父亲的手指头，一只手挥起来，向沈校长告别。 我们都做家务，都帮父母干活。姐姐们做得比我多，不过我也干活。父亲在药材部门工作。我们会在家里挑药材，家中全是中草药的味道，我闻着中草药的苦涩味长大。我学会了做饭，我学会了洗衣服，学会了收拾房间，我还在院子里种向日葵，种“鬼子姜”，种茉莉花。我喜欢茉莉花，满院子我都种了茉莉花。 我十岁了。听母亲常对别人说：“小子不吃十年白饭。”我暗想，啊，我是个丫头，我一定白吃了饭。我左看右看，是的，弟弟出生了，弟弟的名字是武龙——武装起来的龙。妈妈从医院回来了。弟弟是全家人的宝贝，弟弟是爸爸妈妈最大的欢乐，他们最爱弟弟。我们也都爱弟弟，我特别爱弟弟，我观察弟弟，啊，他尿的方式与我不一样，我惊异地观察他的身体，难道就因为尿的方式不一样，他这么让父母欢喜吗？我摸摸他的与我不同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软软的小虫子一样的东西。我意识到就是这个东西决定了他的重要性，决定了他的至高无上的位置，我和姐妹们都没有的位置。我不明白这个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放假的时候我被送到农村的姥姥家玩，我认识了我的小姨，她是我母亲的叔叔的孩子。她跟我年龄一般大，跟我的名字也相似。她的名字叫小花。她带我去割猪草，在野地里疯跑。我的老姨（比我大十岁，我母亲的妹妹）把我拉回来，教我学做衣服，纳鞋底子，做鞋垫。纳鞋底是一个非常难的活，我的手都勒得出血印子了，我给弟弟做了一条裤子。 我有了第一次的月经。女孩子管月经叫“倒霉”，暗示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和庆祝的事情。我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月经，或者告诉我该怎么做。月经是一个不能谈的问题。我听同学说月经的血很脏，女人有月经，所以女人比男人脏，我也觉得做女人很倒霉。我也跟着说女人很脏，因为我觉得自己脏。 一天下学回家我路过一个公共厕所，那里有很多人围着，我听说人们捡到一个死婴孩。发现死的孩子是某家的女孩子和她的爸爸生的，我头一次听说女孩子跟爸爸生孩子，对这件事印象极深，我以为爸爸只和妈妈生孩子，没想到有的爸爸也跟他的女孩子生孩子。 我还听说男人都很坏。我听同学们，我的母亲与别的成年女人们谈论男人。她们说：“啊，男人都是野兽。他们都很坏。”我一次还听说“男人喜欢在女人身上发泄欲望”。我听了很害怕。我觉得欲望是个坏东西，我学会了怕男人，男人都是潜在的坏人。 上中学和高中，我都是最好的学生。可是老师们当着我的面说，别看女生现在学习好，将来肯定不如男生。男生越大成绩越好，男生才会真正做贡献，我数学非常出色，高考数学得一百分，可是老师说，女生数学再好也比不上男生。我是全校写作组的唯一的一个女生，我们八个学生，他们全是高中生，只有我一个是初中生。我们在一起读《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分析这两本书的写作方法。老师说最伟大的作家都是男的，女的成不了大作家。 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觉得自己长得不符合美女标准，我学会厌恶自己的身体，常常想我胳膊太长，头太小，头发太稀，对自己没有信心，也不懂得对自己有信心。同学们都学绣花和织毛衣，我对这些活动毫无兴趣。我母亲是织毛衣的能手，我没有能力继承她的才华，常常被骂，认为我毫无用处。我思忖自己，也觉得自己恐怕会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成。 一次在北京紫竹院公园看见一个青年男人和女人手拉手，其他同学们一起起哄，特别是男生，起哄得更厉害：臭流氓！臭流氓！吓得那两个人仓皇逃窜。我站在一旁，意识到男女在一起是很可羞的事情，好像是坏事情。可是我又隐隐地渴望知道他们在一起还做什么，从小说中已经看到谈恋爱的故事，在生活中谈恋爱叫作“搞对象”，搞对象的目的就是结婚。结婚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 中学时代跟男生说话都似乎是一件坏事情。男女生不说话，划清男女界限！班上男同学欺负女同学是常事。一个叫尹长玉的朝鲜族同学总被欺负。她就坐在我前面。一次一个男同学趁尹长玉不注意把她的椅子往后挪了。尹长玉坐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摔一个大仰跤。我看见了，气极了，走到那个男同学跟前说：“你欺负人，你扰乱课堂！”这个男同学举起椅子来要打我。我意识到跟男同学没办法讲理，这是一个不讲理的世界。男孩子因为有力气，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开始喜欢一个女孩子。她很有艺术气质，她喜欢写作和画画，她母亲是昆曲演员，她父亲是作曲家。我们天天在一起玩，我那么喜欢她，有的时候晚上到她家楼下，看到她的灯在亮着，我暗暗地高兴，不打扰她就回家了。她搬家了，我想念她，给她写信，把信发出了，结果第二天就收到回信。我吃惊极了，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快的信，原来她也想念我，也给我写信，我们在不知道彼此的心的时候，给彼此写信，表达倾慕、想念和思念。 我开始喜欢一个男孩子。他长得白白的，个子不高，更像个女孩子，他家住得离我家很近，他喜欢到我家来，因为妹妹弟弟都在，我们一起玩。他家就他一个孩子，没有意思。我们常在夜晚骑车去天安门广场，我们在一起做功课，那时是高中最后一年，我们不怎么上课，我们天天都学工学农去。我建议我们自学，把高中课本都学了，做数理化题，互相对答案，看我们是否明白，我们这个小组三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那两个女孩子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 我的好朋友给我看色情小说《少女的心》。我被故事惊呆了。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感到身体部位的存在，第一次明白男女之间的性关系是怎么回事。 高中快毕业了，我的同学被迫退学了，因为我们的数学老师让她怀孕了，数学老师的妻子也在我们学校。同学们议论纷纷，我为我的同学担心，她是独生孩子，她将来该做什么呢？ 厌恶自己是个女的，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我想当男的，不想当女的！我给自己起名字，全是男性的名字:沈岩（我要像岩石一样！），沈飞（我要蜕变，要飞起来），沈刚……我的笔记本每个都有一个新名字。我痛恨自己的名字，女里女气的。女人都是小心眼的，女人不会有什么成就，女人天生就不能做大事情。“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我喜欢这样的诗歌，喜欢秋瑾，因为她就变成了一个男人。看她穿男装照片，非常羡慕，想，既然秋瑾是“鉴湖女侠”，我就天天想什么样的称号适合我。想不出来。于是想象自己是一个男的，如果我是男的，世界多美好！男人小的时候，弟弟出生前，因为家里全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我只有过一次“色情”经验，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也许六岁左右，我和院子里的小孩玩过家家。其中有一个跟我们都差不多大也就是六七岁的男孩子跟我们一起玩。他偏要当爸爸，我们几个人就让他当了，可是爸爸做什么呢？他说，爸爸和妈妈摸来摸去，我们听了都很新奇，问摸什么。他把裤子脱了，露出他的小小的阳物，说，你们要摸这个。我看他的小阳物，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我甚至不知道这个的作用，忍不住说：“我来摸一摸。”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小鸡鸡，他的小鸡鸡在我的抚摸下翘起来，真像一只小鸡嘴。我觉得很好玩，很新奇。别的孩子也过来摸，我们都摸他，他站在那里，叉着腿，很新奇地看着自己的翘翘的小鸡。我不记得这个故事后来怎么结束的了。可能我们都没觉得他的小鸡鸡有什么太好玩，一会儿也就过去了。这是我童年唯一的一次“色情”经验。我对什么标志着男性，没有印象，直到弟弟出生我才有确切的概念。 上小学后我开始听说“流氓”的存在。“流氓”是对女性很危险的人，流氓专门袭击女性，流氓的存在让每个女人都感到不安和恐惧。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流氓，但是“流氓”如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们居住的城市，居住的街区，居住的胡同。夜晚走路，我怕流氓，我担心电线杆子后就藏匿着流氓。白天走路，我怕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担心流氓就躲在哪个门后。据说流氓到处都是。每当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我都心惊胆颤地想：这个人会不会是流氓？本能地恐惧着。 我开始得知有些词是禁忌，不许说出来的。我还在上小学，也许是六年级了。一天我借到一本书——《被开垦的处女地》。书的封面是黑色的土地和拖拉机。我不明白处女地是什么，问父亲，“处女”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处男”这样的词。父亲脸色一沉：“你哪听来的这样的词？”我吓得不敢说自己刚借了一本书。父亲的态度让我觉得“处女”是一个很可怕的字，有特殊的魔力，我最好还是谁都别问。 不仅是“处女”这个词，其他的与女人有关的词也似乎有同样的魔力。上中学的时候，老师发现班里某个男生的作业本，里面写满了一个词“姑娘”，整个本子都写的是这个词。我们的老师气得发疯，在班上批判这个男同学“思想复杂”。我坐在那里，听老师把思想复杂会导致的各种恶果听来听去，我也纳闷那个男同学怎么会写一本子的“姑娘”两个字，他写的时候在想什么呢？这个男同学辩护说，他看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所以他写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他如此重复地写这两个字，他写这两个字一定还有别的涵义，有一种莫名的对“姑娘”的向往，但是，我不敢说出来。词语具有可怖的力量，特别是与女人有关的词。 等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已经把字典念过好几遍了。我仔细看字典，发现还真是的，与女字有关的词，有很多都含有贬义：奴（又一个女人），奸（女人干的），妒（女人在家里），嫌（女人兼之）等。在家里我告诉父亲自己的发现。父亲不同意我，写出“安”、“好”和“妙”等字来。我说：“是的，有个房子有个女人，当然安；有个女人有个儿子，当然好；有个少女当然妙。”父亲大笑。我们没有争论。我后来想，我成为女权主义者简直是自然而然的，就是从我对词语的理解开始的，我意识到文字是男人创造的，是表述男人的感情的，是男人对世界的理解。 成长在革命的纯粹时代，我对男性没有什么理解，没有交过男朋友。那个中学时代我喜欢的男孩子也只是好朋友而已。他爱上了我，我知道，我也喜欢他，可是爱情是什么，男人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 我上大学了，有了第一个男朋友。这个第一个男朋友据说非常有才华。可是再有才华的人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普通人。我不懂得这个区别，我是一个满怀理想的女孩子，在七七级中属于年纪小的学生。我的同学大部分都比我大。我是十三个女同学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全班六十五个同学中最小的几个之一。我的幼稚的青春相信才华会照亮我们的生活，可是生活很现实，最现实的是我发现他的背叛。 我在《姚锦云和我的故事》里考察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思考成长与社会、与个人觉醒、与性启蒙、与对自己身体的认识的关系。我的极为自觉的女权主义立场渗透我思考的每一个问题，这个背叛问题就是我对男人与女人关系思考的一个分水岭。 一个男人背叛了你，他有别的性交往，没有关系；可是女人必须是处女，否则男人会不再要你。我的第一次性经验如此让我恐惧，我吓得不知该怎样安定自己才好，因为与他的性经验，我恐惧地想，我再也不可能跟别人结婚了，没有人会要我当妻子了，因为我不再是处女了。这种深深的恐惧让我原谅他，让我还是与他结了婚。 现在想来，我后悔吗？不后悔我的婚姻，因为从婚姻里我学到了那么多东西，我的个人的经历都是我思考的出发点，没有这些经历，我不会成为今天的我，成为这样的我。我的第一次婚姻，今天想起来，还是有值得记忆的地方。我们那时都年轻，他梦想成名，我梦想做他的贤内助。他如我一样，呼吸着性别主义的思想长大，成长在强烈的性别主义的文化里。我们不知道性别主义不那么强烈的社会是什么样，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女权主义运动已经把男权对女性的限制打破很多，我们不知道男女的真正价值是什么。 我母亲是北京人，过去常常用北京话骂那些不知道规则的人：“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吗？”我后来常想到母亲的话，在那个时代，我们都没有吃过性别真正平等的“猪肉”，更没有看过性别平等的“猪跑”。在没有“猪”的世界里，一般人很难想象“猪”的存在。我们以人人都接受的社会的性别角色安排自己。他要读书，写作。我要带孩子，做好家务。 我对丧失处女这个身份感到恐惧。他对丧失自己的“处男”身份没有恐惧。这是我感受最深的一个男女区别。我当时是否认为这是男女不平等？没有。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女人应该纯洁，男人纯洁不纯洁没有关系。我的思想没有觉悟到这是男女不平等的一个体现这样的高度。社会对男女要求不一样，在我看来是自然的，第一次性经验让我觉得自己不再纯洁，我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此我就是他的人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后来在我学习女权主义理论，探讨女性是男权思想的实施者的时候，我想到自己，想到我曾是多么认真地自我实施男权思想，我自动用不同的标准要求他和自己，男人用不着在身体上忠诚，女人必须如此。男人，因为身体的不同，道德上就有不同的要求。 我与当时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个有性关系的男人结了婚，也因为婚姻，我开始喜欢男人，喜欢男人的身体，喜欢做爱，懂得人的身体的软弱与坚强，男人的身体不再是谜，男人使我成为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