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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仅记住所有快乐


作者:林特特  日期:2016-08-14 11:12:44



1.时间赠人阅历,世事尽可原谅。生命中有些人和你相遇,一起分享生命中的一段时光,然后匆匆离开,或许再无交集,但他对你的影响却一直留存下来,让你成为现在的你。他们是这本书的原型。他们温暖我、鼓励我,令我唏嘘,成为我心中结实、安静的一部分,让我在争分夺秒的写作、工作和生活中,平衡、历练、辛苦,*终仅记住快乐。有些故事惊心动魄,是在提醒你这是故事。有些故事平淡隐忍,是在告诉你这是生活。人生路漫漫,停了走,走了又停,就一直这样试探地过。那些困惑的模样,那些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期待,那些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在心中经过了那么久的沉淀之后,终将使我们能够从容地面对生活。时间赠人阅历,世事尽可原谅。别怕,一切焦虑,所有问题,都会过去。此一时都由彼一时造就。人生原无答案,不如,仅记住所有快乐。
  作者简介:
  林特特:本名杨颖,安徽合肥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做过教师、编辑。选择性失忆患者,仅记住所有快乐。微信公众号:清唱(ID:qingchangaixiaoyang)
  目录:
  序言
  琐碎
  靠得住的浪漫
  计步惊心
  岳西路往
  远离让你感到自卑的人
  不和没有欲望的人合作
  你孤立别人,你被孤立
  江湖再见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序言坚持最好的十年记一次远行在北京的老家当爸爸不再顶天立地时结婚证最不般配的夫妻在喜欢的事上做第一名一只叫“好强”的虫子放弃我不是嫌贫爱富的姑娘如何说再见在伤口处画花少女的爱情课归去来辞片刻逃离做媒自此天涯不相问暗恋者始终被设限我向往的乡村生活
  回忆怕的是无处奔波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给我一盘鸡毛菜 微不足道的爱从前的公园小花伞绝交过客谁与你共赴人生无常最忙的人第三次表白 陪你半程 流浪歌手的爱人 那个渡你的人 姑辈爱情红颜人生评委
  琐碎靠得住的浪漫计步惊心岳西路往远离让你感到自卑的人不和没有欲望的人合作 你孤立别人,你被孤立江湖再见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最远的远方 前言仅记住所有快乐
  一
  本书的写作就是在一张张流浪的书桌上完成的。
  我靠三千常用字谋生。一周总有十来个小时,在自家书房写。我的书桌枫木色、连着一排书架;每当开始写,我都要用一张柔软的面巾纸仔细把它擦干净,在电脑下垫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一旁摊开参考书、纸、笔。
  一些时候,我在单位附近的咖啡馆写。如果一天要见好几拨人,我便把他们都约在这里,分不同的时段,人来人往的空隙,我就可以打开电脑写。有时,稿子特别急,我就仅记住所有快乐
  一
  本书的写作就是在一张张流浪的书桌上完成的。
  我靠三千常用字谋生。一周总有十来个小时,在自家书房写。我的书桌枫木色、连着一排书架;每当开始写,我都要用一张柔软的面巾纸仔细把它擦干净,在电脑下垫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一旁摊开参考书、纸、笔。
  一些时候,我在单位附近的咖啡馆写。如果一天要见好几拨人,我便把他们都约在这里,分不同的时段,人来人往的空隙,我就可以打开电脑写。有时,稿子特别急,我就趁午休,找间最近的快捷酒店开钟点房写。
  去年十二月,北京雾霾红色预警,我带孩子回老家避难。一个发小开幼儿园,我把孩子安顿在她那儿,在一旁的茶馆写。那是一场仓促的旅行,诸多事务积压成堆,但我在茶馆一角坐下,拧开台灯,打开文档,心就静了。茶馆里有个小小池塘,水声叮咚,在我耳边;敲击键盘时,我想:哪怕是一张流浪的书桌,只要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我的世界就没有变。
  一度,我总是出差。于是,我在飞驰的列车上写。临时支起的小桌板,配合沿途不断变化的背景框。一次,火车路过一群山,我从电脑前,收回眼,见黄昏、晚霞、漫山青葱,想起一句诗,“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真是浪漫的体验。直至今天,我仍有习惯,坐火车前,查好时刻表,根据到站顺序默默计算任务量,比如,到济南,该写完第一段;到徐州,是第三段,以此类推。
  走到哪里,我都带着电脑。没有电脑,就用手机写。还可以用ipad。我所知的一位女作家,每天上下班要坐三小时地铁,于是,她用这每日的三小时,数年间,写了好几个长篇。
  二
  我从前总抱怨,没有完整的时间和空间写。
  那时,我刚离开校园。朝九晚五,各种杂务,每天傍晚,从长长的公交车挣命般挤下来,我就想欢呼:忙碌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像《欢乐颂》里,我和朋友们合租。我们一起做饭,轮流刷碗,看电影、聊八卦,各自恋爱。
  须臾半年过。
  一日,我路过一所大学。漫步林荫道,看叠满爬山虎的阶梯教室,白色尖尖角的图书馆,我忽然有些心痛:我想念学生时代沉浸在书桌前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读书,和文字消磨了。可现在,支离破碎的时间,一系列要解决的人生大事……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又一日,因工作事,我去观摩一部纪录片。观映完,是讨论会,与座众人研究如何抓图、改写脚本,适合同名图书的出版。
  纪录片关于西南联大。几个情节,我印象深刻——为生活迫,闻一多刻印去卖,梅贻琦上街兜售糕点,华罗庚住的地儿,楼下是牲口圈,而他在楼上科研。
  回程路上,我搭一个前辈的顺风车,她是纪录片的主创,问及我的观感,我叹息:“那些学者,拥有最高级、灵动的灵魂,却在特殊时期,把精力浪费在琐碎生活、稻粱谋上,偌大的世界,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真让人心酸。”
  我们在顶着一轮火炬的建筑前堵着。前辈显得诧异:“谁告诉你,能有一张安静的书桌?你印象中,理想的书桌是什么样?”
  我仔细搜罗记忆——中学时,老师推荐我的作文去某刊物,长达半个月,每晚,我于灯下,认真修改,工整抄写,家人路过我,都走路轻轻,生怕打扰。大学时,我的座位临窗,自习课,写了得意的诗或文章,会小声吟诵给自己和最要好的朋友听。还有,我幻想过的(一如之后别人幻想我的),在静静流淌音乐的咖啡厅的一角,抿几口卡布其诺,写两行字。……
  “也就是说,你的学习,读或写,是件大事儿,全世界都得为你静音,柴米油盐都不要来分你的心,你只管写,对吗?”前辈忍俊不禁。“可成人的世界,不可能有这样的书桌;各种角色要扮演,各种事情要忙碌,没有人再为你的精神享受和追求创造真空、买单;你只能做到,想干什么一直干,顺应万变挤时间。”前辈踩一脚油,往前飞驰。
  她继续谈,谈她眼下的生活,除了纪录片,她刚从海军某部采访回来,在职读MBA,有个剧本是个人兴趣,请了十天年假打算改完,现在,她要去医院,她的妈妈动手术,今晚她值班……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最结实、安静的书桌,是你随时可以阅读、思考、创作,哪怕嘈杂、繁忙、障碍不断,也一直在按自己的节奏和方向,日夜兼程。”她盯着前方。
  她把我放在一个方便的地方,拐弯去医院。我后来才知道,那晚,她的妈妈睡了,她把病房里可移动的小桌子推到走廊,劳动至半夜,她的剧本就这么改完的。
  而我也想到半夜——关于“最结实、最安静的”“节奏”“方向”,以及“日夜兼程”。三
  距那番谈话和思考已十年。当我终于能靠三千常用字谋生时,最热衷向同行们打听的是,每天怎么写,写多少,在哪里写。
  我攒了一些趣闻,如下——
  一个朋友,是网络大神,曾日更数万字,创下纪录。他去赴午宴,却在早餐时间抵达饭店,不是馋,是怕待会儿聊没边了,耽误进度,就在饭桌上,一边等人一边写。
  一个朋友,有严重的颈椎病。于是,他躺在沙发,将键盘搁在腿上,用投影仪把文档打在天花板,仰视着写。
  一个朋友,和人聊天,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冷场,超过,就会打开电脑,不分场合,开始写。除了写作,他还是个工程师,“我的时间必须有效,一切应酬式交往都会影响他要做的事。”他总这么解释。
  一个朋友,在机场等大巴时,将电脑立在大箱子上写。那是十二月的午夜,寒风凛冽。
  一个朋友,出外旅游,兴奋地电话我:“有一款语音软件,可以说着写,会自动翻译,回头改改错别字就行。”据说,此后,她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写到哪儿,不说话,就可能在做校对。
  我喜欢他们的故事,也常跟他们分享我的。分享一起和时间赛跑,见缝插针,写点什么,干点什么的方式。
  我常想起前辈的话。成人的世界,哪有绝对安静的书桌啊。最结实、最安静的,在心里。
  四
  这些年,我不断遇到前辈,不断遇到同类,不止是同行,是有类似状态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节奏和方向,顺应万变,全力以赴在一些不变的事上。他们是我的知己、爱人、朋友,我远远仰慕的,一面之缘路过,就忘不了的。
  他们是我的原型。他们温暖我、鼓励我,令我唏嘘,成为我心中结实、安静的一部分,让我在争分夺秒的写作、工作和生活中,平衡、历练、辛苦,最终仅记住快乐。仅记住所有快乐 一本书的写作就是在一张张流浪的书桌上完成的。我靠三千常用字谋生。一周总有十来个小时,在自家书房写。我的书桌枫木色、连着一排书架;每当开始写,我都要用一张柔软的面巾纸仔细把它擦干净,在电脑下垫一本厚厚的大字典,一旁摊开参考书、纸、笔。一些时候,我在单位附近的咖啡馆写。如果一天要见好几拨人,我便把他们都约在这里,分不同的时段,人来人往的空隙,我就可以打开电脑写。有时,稿子特别急,我就趁午休,找间最近的快捷酒店开钟点房写。去年十二月,北京雾霾红色预警,我带孩子回老家避难。一个发小开幼儿园,我把孩子安顿在她那儿,在一旁的茶馆写。那是一场仓促的旅行,诸多事务积压成堆,但我在茶馆一角坐下,拧开台灯,打开文档,心就静了。茶馆里有个小小池塘,水声叮咚,在我耳边;敲击键盘时,我想:哪怕是一张流浪的书桌,只要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我的世界就没有变。一度,我总是出差。于是,我在飞驰的列车上写。临时支起的小桌板,配合沿途不断变化的背景框。一次,火车路过一群山,我从电脑前,收回眼,见黄昏、晚霞、漫山青葱,想起一句诗,“不觉碧山暮,但闻万壑松”,真是浪漫的体验。直至今天,我仍有习惯,坐火车前,查好时刻表,根据到站顺序默默计算任务量,比如,到济南,该写完第一段;到徐州,是第三段,以此类推。走到哪里,我都带着电脑。没有电脑,就用手机写。还可以用ipad。我所知的一位女作家,每天上下班要坐三小时地铁,于是,她用这每日的三小时,数年间,写了好几个长篇。 二我从前总抱怨,没有完整的时间和空间写。那时,我刚离开校园。朝九晚五,各种杂务,每天傍晚,从长长的公交车挣命般挤下来,我就想欢呼:忙碌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像《欢乐颂》里,我和朋友们合租。我们一起做饭,轮流刷碗,看电影、聊八卦,各自恋爱。须臾半年过。一日,我路过一所大学。漫步林荫道,看叠满爬山虎的阶梯教室,白色尖尖角的图书馆,我忽然有些心痛:我想念学生时代沉浸在书桌前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读书,和文字消磨了。可现在,支离破碎的时间,一系列要解决的人生大事……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又一日,因工作事,我去观摩一部纪录片。观映完,是讨论会,与座众人研究如何抓图、改写脚本,适合同名图书的出版。纪录片关于西南联大。几个情节,我印象深刻——为生活迫,闻一多刻印去卖,梅贻琦上街兜售糕点,华罗庚住的地儿,楼下是牲口圈,而他在楼上科研。回程路上,我搭一个前辈的顺风车,她是纪录片的主创,问及我的观感,我叹息:“那些学者,拥有最高级、灵动的灵魂,却在特殊时期,把精力浪费在琐碎生活、稻粱谋上,偌大的世界,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真让人心酸。”我们在顶着一轮火炬的建筑前堵着。前辈显得诧异:“谁告诉你,能有一张安静的书桌?你印象中,理想的书桌是什么样?”我仔细搜罗记忆——中学时,老师推荐我的作文去某刊物,长达半个月,每晚,我于灯下,认真修改,工整抄写,家人路过我,都走路轻轻,生怕打扰。大学时,我的座位临窗,自习课,写了得意的诗或文章,会小声吟诵给自己和最要好的朋友听。还有,我幻想过的(一如之后别人幻想我的),在静静流淌音乐的咖啡厅的一角,抿几口卡布其诺,写两行字。……“也就是说,你的学习,读或写,是件大事儿,全世界都得为你静音,柴米油盐都不要来分你的心,你只管写,对吗?”前辈忍俊不禁。“可成人的世界,不可能有这样的书桌;各种角色要扮演,各种事情要忙碌,没有人再为你的精神享受和追求创造真空、买单;你只能做到,想干什么一直干,顺应万变挤时间。”前辈踩一脚油,往前飞驰。她继续谈,谈她眼下的生活,除了纪录片,她刚从海军某部采访回来,在职读MBA,有个剧本是个人兴趣,请了十天年假打算改完,现在,她要去医院,她的妈妈动手术,今晚她值班……“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最结实、安静的书桌,是你随时可以阅读、思考、创作,哪怕嘈杂、繁忙、障碍不断,也一直在按自己的节奏和方向,日夜兼程。”她盯着前方。她把我放在一个方便的地方,拐弯去医院。我后来才知道,那晚,她的妈妈睡了,她把病房里可移动的小桌子推到走廊,劳动至半夜,她的剧本就这么改完的。而我也想到半夜——关于“最结实、最安静的”“节奏”“方向”,以及“日夜兼程”。 三距那番谈话和思考已十年。当我终于能靠三千常用字谋生时,最热衷向同行们打听的是,每天怎么写,写多少,在哪里写。我攒了一些趣闻,如下——一个朋友,是网络大神,曾日更数万字,创下纪录。他去赴午宴,却在早餐时间抵达饭店,不是馋,是怕待会儿聊没边了,耽误进度,就在饭桌上,一边等人一边写。一个朋友,有严重的颈椎病。于是,他躺在沙发,将键盘搁在腿上,用投影仪把文档打在天花板,仰视着写。一个朋友,和人聊天,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冷场,超过,就会打开电脑,不分场合,开始写。除了写作,他还是个工程师,“我的时间必须有效,一切应酬式交往都会影响他要做的事。”他总这么解释。一个朋友,在机场等大巴时,将电脑立在大箱子上写。那是十二月的午夜,寒风凛冽。一个朋友,出外旅游,兴奋地电话我:“有一款语音软件,可以说着写,会自动翻译,回头改改错别字就行。”据说,此后,她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写到哪儿,不说话,就可能在做校对。我喜欢他们的故事,也常跟他们分享我的。分享一起和时间赛跑,见缝插针,写点什么,干点什么的方式。我常想起前辈的话。成人的世界,哪有绝对安静的书桌啊。最结实、最安静的,在心里。 四这些年,我不断遇到前辈,不断遇到同类,不止是同行,是有类似状态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节奏和方向,顺应万变,全力以赴在一些不变的事上。他们是我的知己、爱人、朋友,我远远仰慕的,一面之缘路过,就忘不了的。他们是我的原型。他们温暖我、鼓励我,令我唏嘘,成为我心中结实、安静的一部分,让我在争分夺秒的写作、工作和生活中,平衡、历练、辛苦,最终仅记住快乐。(一)坚持最好的十年 你该走什么路,遇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所有此一时都由彼一时造就。别怕,一切焦虑,所有问题,都会在未来十年解决。十年前,我最发愁两件事:找不到工作,嫁不出去。当时,我刚升研二。生活看似开了个好头,实则步履维艰。家在外地,专业冷门,单身,在一座无根的城市,谋生、谋爱都得靠自己。于是,我发动我认识的所有人帮我找兼职,并希望兼职最终转为正职。我教过留学生汉语,给广告公司写过文案,还在一家报社实习过……那些身负我重托的熟人通常被我寄予双重厚望——大多数周末,我都在相亲。当时我把学校附近的一家云南菜馆定为基地,没多久,服务员一见我,就含笑招呼:“还是老一套?”我一直没参透,她是说要点的菜呢,还是说我要和来者沟通的内容?还有论文、学位英语……焦虑如皮鞭,我就是陀螺,忙得晕头转向,实际问题的解决却毫无进展。每一个难眠的夜,我都泡在一个叫“亦舒论坛”的BBS上,在那里,我和网友们分享对亦舒作品的理解。“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只有眼睛最真”……亦舒语录如强心剂、解压阀,对那时的我影响更甚。分享逐渐变为创作。论坛的四个版块中,有一个是“原创区”,每隔几天,我就会去那儿贴新写的文章,而后满怀忐忑和期待——写得好就会被放在首页靠前的位置,积攒的“赞”足够多,版主就会在文章标题处贴一朵花。黄色的小花让我由衷欢喜,好几次我听到它们在心中“噗”地绽放。一日,我收到一条私信,一家图书公司的编辑要约我谈谈。我在学校的咖啡馆吸溜着蜂蜜柚子茶,听面前的瘦高男子侃侃而谈。他试图指导我,他说写作要心怀悲悯,设计情节要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我不住地点头。此事距我的第一本书出版还有好几年,最终不了了之,但当时我为之一振:啊,我的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瘦高男子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他的职业。他解释,他的工作就是“在一堆文字中发现最好的”,然后找到作者,说服他“跟我走(合作)”。我眼前一亮:一个人写得好,我就千方百计想接近他……几乎一瞬间,我决定寻找一个出版社的实习机会,再争取把实习变成正职。是夜,我在论坛追看一个连载,想起白天瘦高编辑的话,真希望该作者有朝一日“跟我走”。今年7月下旬,在单向街书店做活动,这位我惦记十年、合作八年的作者早成老友,他在台上宣传我们的新书,我在台下走神——入职出版社后,我曾踌躇几日,最后用冒汗的手写约稿邮件:“学生时代,我每天读你的文章入眠,现在,我以做你的编辑为职业目标……”他回信:“从来没有人把做我的编辑当职业目标,你今天就能完成目标。”这些都是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只敢想象,却无法预料的。再说回那个论坛。我在一条评论中,发现有个人的IP地址和我的一模一样,这意味着该网友和我同校,甚至有可能同楼。我们急切地相认,在楼道里把彼此的胳膊掐出了红印。之后,网名“橘子汁”的她热情地将我的文章整理后搬回学校的BBS。我和校内的文艺青年们接上了头。整整一年,我们坐而论道,唱歌“杀人”,他们中的许多人至今和我保持联系,其中包括我的丈夫。2004年,我最发愁的两件事,机缘巧合,最终都以极随意的方式解决了。此外,我还收获了好朋友——“橘子汁”。毕业时,为纪念这场相遇,我赠她我珍藏的全套亦舒的书。那天,夜很深,我们躺在世纪馆前的大石头上,天压在胸前。“橘子汁”踌躇满志,她刚考取某部委的公务员。她说,未来十年是最好的十年,我们将清楚地看到自己上升的轨迹。从现在开始,我们是一条射线,前方有无限可能,而发射点就在此时、此刻、此地。她已经发射出去了。我呢?对着满天星星,我的迷茫如夏夜的雾气,无形,又无处不在。我那时不知道,从注册、登录一个小小的论坛开始,在分享、创作、交流中我已不知不觉描绘日后的轨迹——职业、方向、圈子、家庭,皆以此为发射点。而今,我编书,也写书,写这篇文章时,手边正放着一本亦舒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它拉我回到十年前。我相信,你该走什么路,遇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所有此一时都由彼一时造就。别怕,一切焦虑,所有问题,都会在未来十年过去。
  记一次远行 那日走了好远的路,灰头土脸直起腰,防护网震在眼前如现实中高不可攀的一切随时都会倒下压碎我的感觉,让我决定,即便不好,也要接受,这是我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底。2005年上半年,时间都花在找工作上。起初是参加学校内的招聘,各种宣讲,但几乎和我的专业无关。我学历史,本校历史,尤其清史全国第一,可你不继续往上读,一个硕士,又是女生,还是外地人,很难找到对口的工作。一日,我在宿舍接到电话,对方说,明天,你来面试吧。他给我一个地址,和时间,“上午十点”。我提前做了准备——上网查如何去,穿上正装,又打印了一份简历,用透明软塑料皮的文件夹装着。看样子很远,本校在海淀,而面试的地方在丰台,那时地铁也不方便,要转好几辆车,其中一辆是9字开头的长途公交。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发了。阳光自薄雾中慢慢沁出,穿跨栏背心的男生们在跑道上奔跑。有人在诸子百家亭念英语,“实事求是”大石头后的草地刚洒过水,第一拨去食堂的人已端着饭盆回宿舍了。出学校东门,走几十米,在公交车站干等。十五分钟后,车来了,人不多,但也没座。到公主坟,换另一辆车,这时,已是早高峰,我被人潮裹上车,脸贴着车窗,身体像一张照片。又是四十分钟,下车,对着手中的小纸条找要转的车次、所在的车站。在戴红袖章的大妈指点下,我跳上那辆9字开头的车,坐在软又高的座位上,心定了:它将带我驶向终点。窗外的景色渐渐荒凉。我睡着了,醒时,听售票员报站,“世界花卉大观园到了!”呼啦啦下去一拨人,我旁顾左右,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乘客。再往前开,是驾校,路两边尘土飞扬。接着在土路上颠簸,又在柏油路上前进,高大、笔直的白桦树不断后退……终于,到站。三个小时。眼前一片混乱。摩托车“嘟嘟嘟”一辆接一辆,好几个“蹦蹦”司机聚在我面前问:“去哪儿?”成都小吃等草根连锁店屋檐低垂排成排,装修散工们蹲在路边,他们带着铝合金门窗、油漆桶和刷子。我后悔穿了件白衬衫,一字裙因为不习惯,更觉窄、紧,高跟鞋从车站走向目的地显然有些吃力。一块大牌子上写着我面试学校的校名,等走近了,才发现正门上还搭着脚手架。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路过,我冲他喊:“我来面试的,请问怎么走?”电钻声中,戴着口罩的他向我比划,我又绕学校的围墙走了一段,看见一个小门。从小门钻出来,灰头土脸的我忙着抖衣服,甩头发,正打算找张面巾纸擦鞋,一抬头,双膝都软了——我从没见过那么高的防护网,门神般站着,铁丝隔成的菱形格如一双双眼,距我几十米,俯视我,凌厉如庙里的天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平息内心的震荡。在炙热的阳光下,我眯着眼打量防护网内的操场,操场那头的办公区。一步步穿行在空荡荡的操场,我能感觉到在那些菱形的眼里,我是一个渺小的点。等到终于站在面试的二层楼前,我莫名其妙竟哭了——许多年后,我才能解释当时的委屈:现实从离开校园兜兜转转被人潮裹上车在车厢被压成相片时,就一点点粉碎着我的骄傲,几个小时前我还是芳草地边漫步的女孩,这一刻却已在乱哄哄的荒郊野外,谋生存,谋我不喜欢也未必能得到的一份工作,以后,也全要靠自己吧?接待我的人让我等一下,留我在一间会议室,还给我倒了杯水。等待的每分每秒我都有拂袖而去的冲动,离开这个城市的冲动,我不停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戴金丝边眼镜的男士推门进来,无意义的追问自动停止,我弹起来,绽开一个社会化的笑。很快,我接到录取通知。这是一家挂靠知名高校的培训机构,因为所在的位置无处消费,又包吃住,收入看起来不错,但“一个月放假两天”,“平时不许进城”,“你能接受吗?”其实我不满意,但我忙不迭地点头:那日走了好远的路,灰头土脸直起腰,防护网震在眼前如现实中高不可攀的一切随时都会倒下压碎我的感觉,让我决定,即便不好,也要接受,这是我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底。几日后,三方协议快递到学校,我请朋友们吃了饭。同班的林同学在报社实习留下了,他信誓旦旦:“你不能进城,我就去看你。”国际关系学院的张同学去了央视,孙同学考上妇联;也有人选择离开,中文系的李同学杀到某公司最后一面被刷下来,“像蝼蚁,没有安全感”,他回了沈阳。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以为我都忘记了,我后来在北京再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毕业前一个月,我忙着毁约、赔偿、签新约,一家出版社给我Offer,这显然比荒郊野外的被圈养更适合我。只是去年在驾校学车,道路两旁尘土飞扬,太阳晒得人无处躲藏,卖凉皮、盒饭的小贩没精打采守在校门口,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我这才想起,我一度以为我会在类似环境常驻,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反差、在一个城市白手起家的难度、漂泊感和其他。我坐在驾校的台阶上,等着教练叫,心里却记挂着在平行空间,每天穿着白衬衫、一字裙,一个月只能出来两天,连防护网都怕,却发誓再苦也要在异乡熬下来的姑娘,她,现在好吗?
  在北京的老家 在异乡的第一个家,就是你在这个城市的老家。毕业后,租过两年房,快结婚了,终于决定买。位置呢?在北五环外,男朋友挠挠头,“是有点远啊。”我上班在南三环。但他眼睛放光,“是复式噢”,见我还没动心,就干脆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以体态表达惬意及神往,“阳台能看得见星星。”我们去取钱,取双方父母汇来的首付款。拿一个破包,灰色、帆布质。随后,一个人背包,一个人护驾,小心翼翼出银行门。走十分钟就能到租住的房,但太过小心用了半小时,一路上看谁都像小偷,都惦记着我们的钱。又经历各种手续,过户那天,如临大敌,如履薄冰。等战战兢兢取过房产证,再翻黄历,择吉日,搬家。入住第一天,我兴奋得睡不着——有家了嘛。阳台多蚊子,我便躺在客厅落地窗前,真的去看星星。因为是二手房,前房东的痕迹处处在,有一个能升降的喝茶的桌子挨着落地窗,下半夜,我的头屡屡碰到桌子角,撞醒了,就继续看星星。再把户口从各自单位的集体户中转出,等领了结婚证,顺手办了新的户口本,我们看户口所在地上新的门牌号码,家的感觉更浓了。老公不坐班,我坐。于是,我每天六点起床,换两次公交车,倒两次地铁,八点到单位。起初数月,我都没找准节奏,经常走进办公室,一下就瘫在椅子上——还没上班就累了;而下班呢?又是晚高峰,好几次,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扮照片。后来,我和几个邻居拼车去地铁。再后来,小区的黑车司机都和我熟,我一出门,他们就和我打招呼。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存着“司机张”“司机李”“司机王”,共计十来个姓氏;外地亲戚来京,接送、看病、出去玩,全靠他们。有一回,我爸从合肥来我这儿,一个人打车出去,忘带钱,某司机大手一挥,“下次给吧”“你是那谁谁的爸爸吧……你俩长得一样”。那次,我爸提起对我家所在的小区印象。交通不便,去哪里都远,去哪里都得在车上先睡上一觉,还有无处不在的噪声。是啊,没办法,谁让我们的房子紧挨着公交车站呢?此外,隔壁家的吵架声、对面楼结婚的鞭炮声、马路上不断经过的混凝土搅拌车、油罐车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我只能两手一摊,“谁让隔音不好呢?谁让我们是五环外呢?”我爸对到处都是的烧烤摊也颇为震惊。这种一只炉子、一把竹签就能起家的小生意,在本小区人气颇旺。几乎每只炉子前,都蹲坐着一排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喝啤酒、撸串,天热光着脊梁,天冷裹着大衣,裹大衣时,除了烧烤,空气中还会多些麻辣烫的味道。我爸唯一赞赏的是我们小区的健身风气——人民群众自发组成的竞走队伍。每晚,天蒙蒙暗,便不知从哪栋楼、哪户人家、谁开始,慢慢聚集一批人大步在小区里走,越走人越多,口号越嘹亮。渐渐地,别着小广播的、挥舞着彩带的、戴着各种计步器的,也加入,大家齐心往前走,绕小区一圈又一圈,与小区中心空地的广场舞相映成趣。我和老公也曾加入过竞走队伍。我们甚至给几个特征明显的队友起过外号。一位阿姨蹬球鞋,却总穿大圆摆红裙子——竞走后,她还要去跳舞,我们喊她“大裙子”。一位年龄最小的,大概还在上小学,体形有同龄人两个大,边走边喘,我们喊他“小胖墩儿”。一位拿着双截棍,一边走,一边挥动,嘴里念念有词,他和前后的人距离拉得很开,大概是怕伤及无辜,他的外号是“哼哼哈嘿”。等我怀孕,才停止这项运动。我和同小区同怀孕的闺蜜小周相约,从她家走到我家,再从我家走到她家,来回数次,腆着肚子交流怀孕心得,看小区里尺把高的孩子跑来跑去,一边嗍着家人不让吃偷偷出来解馋的冰棍儿,一边畅想未来,走累了,便分道扬镳,各回各家。“走路对生孩子有用吗?”老公好奇。“散养的鸡好下蛋。”一日,我又与小周散步回来,眼皮都没抬回答他。“那你们也一边走路一边从路边捡东西吃吗?”老公打趣。“路边只有人们撸串扔掉的竹签”,我叹口气,“咱们搬家吧,我觉得这里对孩子不好”。我举例,到处是大狗。城里不让养大型犬,便都送到这城乡结合部。一次,我进电梯,竟无处安脚,迟疑着最终没进——除我之外,四只大狗、两个成人把电梯装得满满当当。另一次,一条大狗过,吠声把奔跑的孩子们吓哭,还往我的肚子上扑,“从此,没有小周,我简直不敢走路!”到处是大车。虽然小区内有所收敛,但一出门就要过的马路上,成天车来车往,尘土飞扬,“我的孩子要上学,要去超市,要在饭店吃饭,要过多少拦路虎?”我带着哭腔了。还有医院。小诊所人满为患,大医院建了好几年,还没建成,最近的三甲医院不堵车也要四十分钟……居住也有七年之痒,住了七年后,这个最初让我感受到“家”的所在,看到星星就觉得很美很满足的地方,此刻,在我眼里只有缺点。“我必须换房!”我再被狗追时,发短信给老公。我还打电话和我爸商量,和小周见面时一再叽咕。我查阅各种房屋买卖中介网站,比对周边房价,向有经验的人取经,终于在孩子已会趴在窗口指着轰鸣而过的混凝土搅拌车,兴奋又含糊不清地喊“大大”时,落实了搬家事。辞退了本小区家政公司找来的保姆,送回邻居来做客落在我家的餐具,网购纸箱、打包带,招呼楼下专业收破烂的上门来清理废弃物品。“以后,你就没法随时一个人去唱卡拉Ok了。”边收拾东西,老公边揶揄我。是啊,要走了,开始念起这里的好,地大物博,物价便宜。门口七块钱一小时的KTV,我将终生怀念,多少个空闲的日子,我一时兴起,开一间包厢,来一场个人演唱会。以及城里一半价钱的鱼虾、早市现摘的蔬菜瓜果;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开张、占地奇大的三甲医院。搬家那天,我们放了鞭炮,相视一眼,“以后去城里,就不能这么痛快地制造噪音了。”住了七八年的家,东西装了搬家公司好几辆车。最后一辆发车已是傍晚,我坐在上面,经过熟悉的路、碰上熟悉的竞走队伍,看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车司机们正一边打牌一边等活儿,穿过烧烤摊前弥漫的硝烟;一抬头新月一弯,在天边显着淡淡的印,星星刚刚探出头。“从此,拉开窗帘,就能看到霓虹灯。”老公对未来生活、孩子能上学的地方充满向往。我却有点伤感,“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儿,你的第一处房、写在户口本上的门牌号码,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个家,就是你在北京的老家。”车在地铁站附近堵了一会儿,窗外是混凝土搅拌车威风凛凛发出的轰鸣,又热又累,我哭了。当爸爸不再顶天立地时 总有一个瞬间,你会忽然意识到,你再也没有资格撒娇。孩子两岁,她有三次情绪失控。头一次发生在刚出院时,回到家,她只见母亲,不见父亲。临进产房,她还接到父母的短信:“已出发,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她原以为,他们已在家中等候,鸡汤在慢熬,酒酿正发酵,专为下奶的黑鱼在瓦罐里飘香——父亲听到敲门声,应当急匆匆奔出来,“看看我的小外孙”,再急匆匆跑回厨房,“哎呀,我的汤!”但是没有。她抿一口鸡汤,问:“我爸呢?”母亲支支吾吾,说父亲单位有事,过段时间再来。她勃然大怒:“什么事比我还重要?”众人一言不发,她继续:“为什么我爸不来?不相干的亲戚有事,他都扑过去解决……”月嫂从房间里跑出来,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她收声,而母亲哭了。原来,父亲在登车前忽然发现半边脸失去知觉,胳膊、腿麻,继而不能动,母亲把他托付给前来送行的叔叔,“现在,检查结果是脑梗。”她呆若木鸡,嘴张成O型。天好像塌了下来。她在心里飞速计算着,是的,父亲脑梗时正是她被推进产房的那一刻。原有的计划全部被打乱。孕期照顾她的公婆本打算撤退,由她的父母照顾月子,现在他们又被留了下来。公公、婆婆、月嫂,一家三口,还有坚决不走的妈妈,房子里的人空前多。而父亲一个人在家乡,虽说有至亲照顾着,但……月子里,她常睡不着觉。更重要的是,一个家的平衡从此被打破。从前,父亲是天,所有麻烦汇聚到他那里解决。现在,他是受照顾的——夫妻三十多年,母亲还不太会做饭,她直到上大学才会自己洗头,在父亲的呵护下,她们都没有经验照顾别人。快出月子的时候,父亲终于来了一趟北京。他说,恢复得很好,“我在脑梗中算很轻很轻的”;但第二天,他又因眼睛剧痛,就近住了院。“我算很轻很轻的。”父亲坚持着,他和母亲拎着行李与她作别,仍这么说。此后,她和父亲在网上交流,时间长了,最初的崩溃便慢慢变淡。奶粉、尿布、湿疹……每天都有新情况,何况,她和父亲的谈话与过去相似,除了关键词多了“孩子”“检查”“注意饮食”。一段时间之后,父亲重新上班,她天真地以为,生活又恢复了清静、有序的模样——视频中父亲笑呵呵的,电话里,母亲解释:“他在家总唉声叹气,说自己没用,还不如上班。”一年后的一天,她蓬头垢面出现在办公室。前一夜根本没睡。“你知道,凌晨两点在医院,挂完号发现前面排着136个人,怀里抱着滚烫的孩子,心里想着明天还有多少事要做,是什么感觉吗?”她手动,嘴也动,千里之外的父亲和办公室里的同事同时收到她的讯息。同事附和着。父亲则在电脑那头回应:“我怎么不知道?你小时候发烧,大雪天,下夜班,我用大衣裹着你,骑车去医院。下了车,冻得话都说不出来。”“工作、家庭、孩子、保姆、自己想做的……没有哪一件我能搞定,随时都想大哭一场,每次哭,我都感到羞耻——是我无能。”她打着字,又觉得自己无能,眼泪吧嗒吧嗒掉在键盘上。“过了这个阶段就好了。”“孩子上幼儿园就好了。”父亲和同事说了差不多的话。她去卫生间擦了把脸。回到办公室,QQ上头像还在闪烁。“有一年,你妈低血糖晕在床上,你也生病,我照顾你们两个,不也过来了吗?”父亲还在安慰。她出了会儿神:五岁的那个夜晚,父亲一遍遍擦洗她的腋窝、额头、手心……她都记得。其实,有孩子后,她常这样出神,包括昨晚在医院,前面排着136个人时。她总想:同样的年纪,遇到同样的事,她不会比她的父母处理得更好。电话铃声把她拉回现实,眼前还有许多事。她打字:“爸,我忙了。”日子还得继续,这些烦恼如很多烦恼一样,很快被抛在脑后。几天后,她在城铁上无聊,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未读短信。“以后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别跟你爸说。你爸爸已经不是过去顶天立地的爸爸了,你说累、什么都搞不定,你爸这几天都没睡着觉。”是妈妈。城铁空得出奇。她原本坐着,靠着椅背,看疾驰而过的风景。此刻,短信里几十个字如冰淇淋上的巧克力豆,在她心里慢慢消融又粒粒分明。她又看了一遍:“你爸爸已经不是过去顶天立地的爸爸了。”雪地里抱着她的爸爸,给她洗头洗到高中毕业的爸爸,任由她发火、抱怨、撒娇的爸爸……半边脸失去知觉,胳膊、腿不能动的爸爸,坚持说“很轻很轻”的爸爸,安慰她、转而睡不着觉的爸爸,在家里转来转去说自己没用的爸爸……她双手捂着脸,在城铁上号啕大哭。“中年后的每次哭,我都感到羞耻,因为我哭,说明我无能。”她回短信给妈妈,“除了今天。我哭,因为我发现,我再没有撒娇的资格,不能向任何人求助,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三十多岁的人了,孩子的妈,今天才知道,我必须长大。” 结婚证 我所知道最浪漫的事,没有伤害任何人、辜负任何人,用等待、执着、坚持换来了圆满。1955年,她坐火车去兰州领结婚证。她请的是婚假,临来,兴冲冲在单位开了结婚证明。男朋友复姓司马,是同系统的同事,学习时认识,和她一见钟情。说好了,领完证,她就从徐州调到兰州,她原是铁路医院的护士,为了结婚,换个岗位,换个工种,也心甘情愿。司马把她从火车站接回。车马劳顿,她并不嫌累,一进门,便甩着辫子,打开行李,一样一样往外摆:大红喜字剪了若干对,红绿缎子被面是谁谁谁送的礼,攒了好久买了一块表,婚礼那天,新郎正好戴……街坊邻里都倚在窗口往里看,司马和她相视而笑,一开门,好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摔了趔趄。没想到,卡在司马领导那儿。领导迟迟不开证明,两人就没法领结婚证。眼看着一天天过去,司马去问,领导递给他外调的档案,他脑子“轰”的一下,未婚妻于桂的叔父,在东北做过军阀,是张作霖的把兄弟。证明?不能开。领导态度坚决。理由是:“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而你,一个重点培养对象,还要不要前途?”司马说了又说,领导不为所动,他打算缓一缓,再去做工作,可她的归期已近。“红男绿女”,她笑着说,打包背走了绿被子,留下了红被子。喜字贴在窗上,虽然没有婚礼;墙是新刷的,白;水瓶、痰盂,一水儿红;司马在家里转了几转,眼见留她不住,便往她的包里装喜糖,“回去散”。家里人都以为他们领了结婚证。他们也以为只是时间问题。可下一个假期,下下个假期,她去了又去,都没等到那一纸证明,再下个假期,她没买车票,没去兰州,在黑夜里蒙着被子闷声哭,被母亲发现;了解完缘由,母亲也哭了,“桂啊,算了吧。”算了吧。好在她年轻、漂亮,换个地方还能从头再来。她去了西安,经人介绍,遇到后来的丈夫。做了断的信寄向兰州,司马没回信,隔几天,人出现在徐州、她家门口,司马对她母亲喃喃:他已经调动工作,新单位开证明的是他哥们儿,“只要再等等,我们就能领证……”几十年间,他们只见过一次面。那是本系统的劳模表彰大会,他在,她也在。都是中年人了,坐在同一排,一如多年前,一起学习时。他想和她说说话,但中间隔着几个人;她上台领奖,齐耳短发,神采奕奕,他在下面看着她,想起从前她跑到兰州只为和他领结婚证,她弯着腰从大包里掏喜字、掏被面,辫子甩啊甩……而那时一开门摔趔趄的孩子们也到了婚娶的年纪。还有一次,他们擦肩而过。这时,他也调到了西安,做了被服厂的厂长。来领被服的各单位名单中,他发现医院的代表是“于桂”,便特地打扮了下,剪头发,刮胡子,换衬衫,等了一天,也不见她的身影——她后来说,听说主管此事的人是他,特地找人换的班,“已然如此,何必再见?”1995年,他们终于领了结婚证,在花甲时节,成为小圈子里轰动一时的新闻。他辗转得知她的老伴去世,便寻到她家。开门时,两人都有些错愕,头发都白了,只有轮廓还在,依稀旧情在。落座,相对。他搓搓手,他说,他后来娶了远房表妹,有一儿一女,已相继成家。表妹因肺癌撒手人寰……这几年,一个人的苦,他清楚。“我还能陪你十年。”他本意是去安慰她,谁知见面就变成求婚,而此刻,她沉默,沉默因为没有理由拒绝,她只踌躇,“我已经老了……”他们用了些时间说服子女,做决定;一旦决定,第二天,就去民政局,排队的人中,他们显得扎眼,近四十年没说过一句话,心意却出奇一致:“怕夜长梦多,当年就差这张证。”2005年,他带着结婚证走的。他生命最后的十年和她在一起。快不行时,他让她的女儿把她接回老家,因为,“不想再让她亲眼看着第二个男人走。”那段日子,他们书信往来,又回到当初异地恋时,她的外孙是信使,收到信,便去医院,取笑躺在病榻上的他:“司马姥爷,你的情书来了。”她的外孙最后代表她,参加了司马的葬礼。他举着花圈,花圈上贴着姥姥亲笔写的挽联,落款是“老妻”。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故事,唏嘘间,看她的外孙拿出一对结婚证——于桂和司马的结婚证,遗体告别时,他塞到司马的衬衫口袋里,“姥姥说,当年就差这张证”,随之火化。2015年,在家宴上,堂妹和我提起这件事。堂妹夫即是她的外孙,清明节将至,他们要送姥姥去给两个姥爷上坟。我追根问底,问出当年结婚证的故事,她也在席间。她只剩稀疏白发,满额沟壑,已经听不太清,听不清周围人传说的关于她和他的,关于命运、造化、缘分的事,一个过程中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辜负任何人,用等待、执着、坚持换来圆满的爱情故事。“我能写写姥姥吗?”“她会哭的。”她的孩子们异口同声说。最不般配的夫妻 最大的不般配,是彼此世界完全不同;而最大的灾难,是不同的人逼着你和他相同。1992年的暑假,我住在舅舅家。一日,我去舅舅厂里的图书馆借书,遇到一个图书管理员,姓张,很凶。她的面部线条僵硬,鹰钩鼻子,颧骨很高,那眼神里满是戾气,眼睛从镜片后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想借《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是暑假作业“课外阅读”要求的。她转身走进满是浮尘、由栋栋书架组成的幽暗长廊,再回到我面前时,拿着两本书,冷冰冰地说:“唔,这本也不错。”“这本”指的是《老残游记》。晚饭时,我和舅舅谈起我在图书馆的奇遇。舅舅停了筷子,叹息:“就在前两年,小张还挺水灵的。现在,人很古怪,不笑,见人也不打招呼。”水灵灵的“小张”是如何变成图书馆怪阿姨的?我好奇不已。渐渐地,我从周围人那里了解到,张阿姨是附近郊县人,连续三次高考落榜,终于灰心放弃。经人介绍,她嫁给了国有大厂的车间主任老关,大她十来岁,但在外人眼中已是飞来横福。她的农村户口变为城里的,从无业到有业,先做工人,后来因为有点文化去了图书馆;她的两个弟弟也被带进厂里工作;老关还分了一套四居室,他、张阿姨、孩子、两个弟弟住在一起。厂里工会的李主席就住在舅舅对门。老关找他“告状”时,李主席用“作”来形容张阿姨:“怎么看,你都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没有你,哪能有她?好日子过多了,过浑了!”这天,隔着墙,我听见李主席拍桌子的声音。而老关也扯着嗓子喊:“写写写,写他妈的写?老子要不拿皮带抽她一顿,她还在那儿天天写,还想往外面跑呢!”“不过打人总是不对的。”李主席批评老关,“行了,你回去吧,我再做做她的工作!”关门、咳嗽、吐痰、趿拉着拖鞋重重落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主席的爱人出来倒垃圾时,左邻右舍也相继开门,问:“老关家还在闹离婚?”“嗯……不说话有俩月了……”“写”和“抽”是此次我窃听的最大成果。“张阿姨写什么会被抽?”我问舅舅。舅舅看了我一眼,文不对题地答:“你倒是可以拿作文请张阿姨指点指点,她的文章可是上过杂志的。”还没搞清楚张阿姨“写”什么,我就亲眼看到她被“抽”了。一个下午,老关冲进图书馆,跃过矮柜,扯着张阿姨的头发就往外拖,全图书馆的人都来看热闹。馆长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老关,你这是干什么?告诉你消息,不是让你来打人的!”所谓消息是扔在地上、被撕成两半、盖着公章的录取通知书,来自北京某文学院。老关继续骂骂咧咧,在众人面前表演他做丈夫的威风。被打的张阿姨没有哭,也没有闹。但是深更半夜,她家所在的楼里一片人声,救护车来了又走,老关忙上忙下,命令妻弟们干这干那——张阿姨喝了一瓶花露水自杀,被送进医院抢救。据说,上次关家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是一年前。当时,张阿姨受邀去桂林参加笔会——她自高中起写稿,写了十几年,终于发表了几篇有影响力的小说。老关不许她去,而她执意要去。半个月后回到家,被老关用皮带一顿好抽,全厂都听见她的惨叫……“哪个过日子的人,不要孩子不要家,出去和一帮男男女女鬼混半个月?”一个观众复述老关的说法。“其实,老关就是怕管不住她。”另一位观众解释道。“闹离婚闹了一年,按理说,不写就不写,不去就不去,多好的日子啊……”众人慢慢散了。“她不是还有两个弟弟吗?怎么不帮她?”睡前,我轻轻问。“她娘家都指着老关翻身呢,哪里得罪得起!”舅妈轻轻地回答。没等张阿姨出院,我就回了邻城的家,之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再想起她,已是二十几年后。我坐舅舅的车回老家,窗外的风景半小时没换过,舅舅拧开广播。电台主持人正发起话题:“你和你的丈夫/妻子般配吗?你认为夫妻间最大的不般配是什么?”接着,主持人念听众来信(短信),大家关于不般配的答案莫不如是——家世、年龄、职业、容貌……我也在脑海中搜索我见过的不般配夫妻,忽然就想起了张阿姨,问舅舅她的结局。舅舅说:“出院后,她脑子就有些糊涂了,回家静养,没再上过班。后来,馆长很后悔。他说,那天小张来找他盖章,说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不知是说离开老关,还是别的。”这个结局让我痛心。现在的我和当年的张阿姨差不多大。回顾那年夏天看到的事:午后的毒打、被撕破扔地上的录取通知书和花露水引发的夜间喧哗……张阿姨和老关是我见过的最不般配的夫妻。最大的不般配,是彼此的世界完全不同;而最大的灾难,是不同的人简单粗暴地逼着你和他相同。
  在喜欢的事上做第一名 你不是无能,只不是全能,如果不能样样都做好,那就在喜欢的事上做第一名。 一 楼婷婷是我的邻居,大我一岁。她从小喜欢孩子,比她小的就行。一次,我们穿过小巷,听见临街有人家孩子哭闹,她非推开虚掩的门,进去看看那家的宝宝长什么样不可。另一次,她在课堂被抓,因为做小动作,当她抖落正在缝的小围嘴,那整齐细密的针脚让包括老师在内的我们都惊呆了。小围嘴是给她妹妹做的。除了她家超生的妹妹,楼婷婷还有几个表弟表妹,能阶梯式的排一队;再加上街坊四邻的小朋友,一放假,楼家就成了整个楼道孩子们的据点。她给家里家外的小不点儿们分饼干、拧手绢时,总眯眯笑,擦洗那些脏兮兮的小脸蛋,还忍不住拗一下。偶尔,她让我配合,我总不耐烦——要不是图热闹,我才不去她家呢。在学校,孩子王楼婷婷就威风不起来了。她留过级,插班和我做同学,成绩仍不好。班主任说,她是糨糊脑袋,还当着全班的面,用指尖戳她的眉心,“你以后能干什么啊?”楼婷婷哭了,大眼睛水汪汪,可班主任仍不依不饶,继续戳,“靠倒数第一的成绩,还是靠哭?”这下,她连哭都不敢哭,任泪水在脸上留下两道痕。那天晚上,我们结伴回家。她垂头丧气。“你说,以后,我们能干什么呢?”“我想当三毛,长大后,用文字复仇,把可恶的数学老师公之于众。”我踢着石子。“我呢?”她自嘲道,“拉板车?扫厕所?”大人们常用的恐吓语从她的嘴中说出,不知为何,在路灯下,在雪未全化的泥泞道上,听来分外忧伤。当晚,楼婷婷的妹妹又得到一个娃娃。楼婷婷解压的方式就是做手工。她将一块花布裁成几片,分别裹上棉花,缝合、组装后,就是头和四肢,她再用两粒黑扣子做眼睛,将黑毛线搓成头发,或扎,或披;等她给娃娃贴上树叶般的绒布红嘴唇,就大功告成了。中考结束,楼婷婷也送给我一个娃娃。我低空掠过分数线,数理化加起来还不如文科一门分数高。“其实,也不是非得样样都好,一样好就行了”,我爸安慰我,“哪怕你把文章写好呢?也是一条生路。”我幽幽谈起我爸的反应,无地自容,“你爸真好。”楼婷婷由衷地说。她没考上高中,她的父母专门去了趟班主任家,商量要不要让她复读。班主任直言不讳,“糨糊脑袋”“不是读书的料”“还是找个服务行业,先工作吧。”楼家父母将这番话照原样吼给她听。 二 楼婷婷读技校的最后一年,在工厂实习,工厂主打产品是洗衣机,她的工作就是搬洗衣机。厂是大厂,能踅摸到这样的单位已是楼家父母能力的极限,所以,她胳膊都肿了,也不敢轻言放弃。一日,楼婷婷兴奋地跟我说,三八妇女节有个比赛,她获奖了,参赛作品:布娃娃。她兴奋,显然不止为一张奖状,“幼儿园园长好喜欢我的娃娃,问我有没有时间教他们的老师做。”“或许,你从此就能去幼儿园工作呢?”我启发她,“总比在车间搬洗衣机舒服吧?”她一拍大腿,“说的就是啊!我立马答应了。”她笑眯眯,眼睛放着光,像小时候给更小的孩子们擦脸蛋时的表情。她为此付出诸多努力。她做了很多布娃娃,又渐渐从娃娃拓展到各种动物,十二生肖、恐龙,各种指偶,看她家越摆越满越多品种的自制玩具,我倒抽一口气:“下一步,你可以主攻布袋戏。”这些玩具,楼婷婷都用业余时间完成,都流向那间洗衣机大厂的幼儿园。她还来找我借高中课本,在我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前,她说,她打算参加成人高考,因为园长说,需要大专学历。“早干吗去了”“当年不好好学习,现在……”楼爸爸总用吼的方式表达心疼。他在仅有几次和我的对谈中,描述楼婷婷的状态:三班倒,下夜班已是凌晨,周五如果夜班,周六上午还要上课,“她竟然还报了一个画画班!”我说,你真不至于,这都好几年了,你也换了工种,在流水线上做得熟练。这时,楼婷婷腆着大肚子,还在准备最后一场考试,学习对她来说,仍旧吃力,何况,在智力的非常时期。可她跟我谈更大的梦想,她说,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哄一堆孩子开心,她最擅长的也是如此,她从小就享受做孩子王的感觉,“现在快有自己的宝宝了,更坚定。”“以后要是不上班了,我就在家里开个家庭幼儿园。”三 产假结束,楼婷婷成了光荣的幼儿老师,两年后,洗衣机厂效益不好,幼儿园、食堂、门市部等都被撤销,她失业了。可以再回车间,她细心、细致,做活儿是把好手,老领导找了她好几回,都被她拒绝了。于是,她办了“买断”,跳槽去一个民办幼儿园,回娘家时,楼爸爸又用吼的方式表示关爱:“好好的国企”“保险怎么办”“退休怎么办”,但木已成舟,也只能随她去。直至她回家借钱。她说,要办自己的幼儿园;还向我打听,在当地报纸发招生广告的价格。“要不你干脆给我写一篇?你和编辑那么熟。”“那叫软文,”我耐心向她解释,“也是广告,也要收费。”“喔……”她还是不大明白。她把买断的钱全拿来,争取到父母亲友的存款,再抵押了房子,集合过去一起进修、工作的小伙伴,从八个学生开始,“现在,小一、小二、小三,加上托班,几十个孩子吧”,她介绍时,一挥手,状如沙场秋点兵。前年,她不知用什么能耐,还加入了一个国际连锁,去异国培训了几个月,学成归来,常用词已是“自然”“天性”“释放”。今年,竟有人为孩子上幼儿园,托我找楼婷婷。我带人去参观,只见她的幼儿园布置得像家里的一个个房间。到处是粉粉的绢和纱,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在墙壁上做装饰,用做沙发枕头的面或床的帷幔。孩子们在睡觉,楼婷婷把手指搁在唇间,领我们去会客厅。会客厅也像家。几个老师默默坐在木桌旁,正一针一线地缝。“我们××幼儿园,崇尚自然,玩具,我们提倡布艺,都是我们的老师自己手工制作的。我们也提倡孩子们和我们一起做,用手工释放压力。”楼婷婷语速很慢,听起来温和、可靠,但以我对她的了解知道那其实因为她反应慢。我们经过一排齐腰高的小书架,书架上有各式绘本,有十二生肖、恐龙、各种指偶玩具。“每个节日,我们都有自己的活动,元旦,我们将和家长、孩子一起演布袋戏。”她努努嘴,我忽然明白木桌旁的老师在忙什么。出客厅,是室外活动场所,一位老师正弯着腰和一个小姑娘说着什么。楼婷婷解释,小姑娘是新来的,在家没睡过午觉,刚来不适应,又好强,睡不着,气得哭。“我睡觉没有第一名。”等我们走近,仍听见小姑娘在抽噎。楼婷婷喊她的名字,摸她的头,表扬她,“上午玩具收拾得又快又整齐”“第一名当然好,但……如果不能样样都好,就喜欢什么,把那一样做好,也不错。”这句话听着耳熟,听得我满心荡漾柔情。我也想去摸那小姑娘的头。
  一只叫“好强”的虫子 那只叫“好强”的虫子会让我们变成更好的自己,也会吞噬掉我们的快乐、从容和平静,你再完美,也仍然焦虑,你因它永无止境,也因它永无宁日。她是业内翘楚。最经典的案例是,曾将一个网上热帖发展成一本畅销书,继而畅销书衍生电影,带动周边产品,成为一时话题。她的家庭也不错。父母安康,孩子可爱,丈夫温柔,各种生活硬件应有尽有。如果说有什么不完美,大概就是她的过敏体质吧,总长痘。但那痘,也不是过分的,她的下属反而恭维她,“一直活在青春期”,她的外号便是“青春期一姐”。一段时间内,她给我的印象是“铁打的”。她常在凌晨三点发布消息,“想到一个绝好的选题”。产假没休完,她就回单位上班;孩子尚在哺乳期,她需要出差,都有人主动代她了,她却出人意料、打扮停当出现在机场,在飞机上,还抽空去卫生间挤奶。“一姐,你简直是一百分女人,门门课一百分”,一次闲聊,我表达我的仰视,“你真拼。”她接受赞美,一手支额角,一手食指指自己的胸口,“因为,我总感觉这里有一只小虫子在咬。”我大吃一惊,拐弯抹角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恶疾。她挥挥手,谈起她的过往——她曾考过四年大学。前三年不是没考上,而是每次都差几分,距她心中最好的那所。第一份录取通知书到,她看都没看就撕了,家人从垃圾桶中捡起碎片,拼起来,众亲戚传阅,啧啧赞叹,“真有心气”。他们以她为例教育子女,“本省最好的xx大,她都不屑一顾,非读国内第一的不可。”“不是那些大学不好,而是我心里的小虫子会咬我。”她解释。于是,她在家复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精神高度紧张,头发都落了好些。第二年,她踌躇满志;第三年,她志在必得。造化弄人,考到第四回,她已是全学区的传说;录取通知书到,她复印了很多份,寄给亲朋好友,曾经的老师、同学,“昭告天下,一雪前耻”。类似被虫咬的感觉再度造访她,是她的初恋离开她后。他出国了,不久,用一封信解除关系。人人都知道她有个前程似锦的未婚夫,还曾百般秀恩爱,于是,纵使失恋,骄傲的她也在人前绝口不提,只每天咬着枕巾流泪、失眠。她在相亲网站上注册,圈定目标对象的年龄、职业、收入范围。之后,她遇见一个高富帅,心里认定那就是她的白马王子了;但谈了一段时间恋爱,白马王子忽然向她借钱,拿到钱后,就消失了。虫也咬得更厉害了。直到和现在的先生确定关系,被虫噬的感觉才消除。她才向周围的人公布,曾在情路上遇到的坎坷,“我发誓,一定要找到比初恋更好的”。“啊,你真拼,无论哪方面”,我由衷地说,“可现在这么好,为什么又有小虫子咬?”她叹口气,提起她之前经历的数家单位。她碰到的小人、难缠的领导、不合作的搭档、根本不可行的计划;她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事儿,及更早得成名。她又提到几个人,他们分别在不同领域有建树,看来是她的朋友。“有时候和他们聚,我就想,我已经年纪老大,却一事无成,成的那些也不算什么……”而她对人生有详细的目标及时间的设定,三十岁时应该如何,三十五岁时、四十岁时……“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能不拼吗?”完美的她脸上闪过不完美的急迫和焦虑,语速也快了。我沉默着,不知应对。“我很清楚,我的小虫子叫好强”,她摊摊手,“没办法,我管不住它。”这时,她看看表,结束话题。她站起身,打开柜子,取出卷成圆柱体的瑜伽垫、运动服、洗漱包。她说,她要去健身了;还说,这些年,她把别人吃晚饭的时间都用来减肥、练体形、做美容。“没办法不努力啊”,她指着办公室外一个个格子间里一张张真正青春的脸,“每当看看他们,再照照镜子,真觉得自己的脸被虫咬过。”她扑扑粉,遮掩她新增的痘。我们一起出门。她脖子修长,体态得体,周身名牌,沿途不断有晚辈恭敬向她问好。她是一些人的偶像,“一姐”之称,名至实归。我知道,她健身完,还要回办公室,通常加班到深夜。她会在凌晨,在清醒时、在睡眠中,都惦记着工作,因为“人才辈出,不能不拼”——她在一次业内演讲中挥舞着拳头喊过口号。她把这种紧张、好强、拼也带进生活的各方面,锲而不舍、矢志不渝,所以呈现在人前平均分一百分,不然她就会被虫咬,不然,她就过不去“时间不多了”的扪心扣问。她挥手和我作别,我目送着她,竟然一阵心悸。她回忆往事时,我也不禁在脑海中盘点我的各种不如意,别人的如意;我本来能,却没能,现在努把力还能的事儿;我想与之并肩、但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够到的人……我被她传染了,也像被虫咬,可我有些犹豫——那只叫“好强”的虫子会让我们变成更好的自己,但不加控制地任它生长,它也会吞噬掉我们的快乐、从容和平静吧,你再完美,也仍然焦虑,你因它永无止境,也因它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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