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亮轩 日期:2014-08-16 01:41:29
复杂的痛苦,简单的快乐,就是一生。这是一个庭院的历史,是昨日的世界,是回不去的故乡、回不去的童年。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亮轩,回到十多年来连经过都不忍的故居——“青田街七巷六号”——为游人导览,一甲子的恩怨情仇排山倒海涌现,人情物趣的回忆起伏跌宕,于是开始每天清晨在父亲的书房、父亲的书桌上写作,以这座宅院为中心,前溯八九十年,由环境、建筑细部,一池睡莲、一棵凤凰木、一只乌龟,七只猫与两条狗,以至父子情仇,人的苦与万物的乐,都在这一处宅院不断地交错。情感染织记忆,承载的是来不及的孺慕之思,还有对生命的深深感恩。【青田七六】——台北青田街上的一座庭院,日据时代由“台北帝国大学”(台湾大学前身)足立仁教授于1931年建成,台湾光复后由参与接收台大的马廷英教授购得,成为作家亮轩(马廷英长子)儿时的家园。当年比邻而居的多有飘零台湾的要人巨擘,如于右任、陈果夫、甲骨学大家董作宾、台大校长陆志鸿、史学家沈刚伯、“中央日报”社长阮毅成……这里曾有过往来皆鸿儒的时代,《巨流河》作者齐邦媛年少时曾寄居于此,这里曾是琼瑶处女作《窗外》的电影场景地,更是马氏父子温情与仇怨上演的舞台,是困窘、破碎的一家人的栖身之处。现在这里成为“青田七六”,因是享誉国际的地质学家马廷英先生故居而被定为“古迹”,2011年获台北“老屋新生大奖”金奖。我如今看这一座院落,总是容易看到已经不见了的那一部分,好像历史陈迹中的相关故事,又如没有了的树木与动物,当然还有许多许多不再住在这里,甚至于不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长辈。无论识与不识,此屋中多年来来往往、终至飘然而去者,比施施然的来者为多。我五岁来台便住进此屋,六十余年之后,成为此屋的见证,但如今也已皓发盈巅,老态龙钟了。“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亮轩“我有点像英格玛?伯格曼(电影)里面的那种飘荡着、永远不离开自己住宅的魂魄。我很高兴,我活着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做魂魄。”——亮轩
作者简介:
亮轩,台湾名作家,本名马国光,祖籍辽宁金县,1942年10月10日生于重庆北碚,父亲为享誉国际的地质学家马廷英先生。五岁到台湾,此后至成年一直生活在现已成为台北市古迹的青田街七巷六号。1980年代初赴美国获纽约市立大学传播学硕士,曾任电台、电视节目主持人、制作人等,连续于《联合报》、《中国时报》等各大报刊开辟专栏。三十余年间,著述不断,有《不是借题发挥》、《说亮话》、《2004/亮轩》、《江湖人物》、《假如人生像火车》等作品二十余部,曾获“中山文艺散文奖”、“吴鲁芹散文推荐奖”,笔下文字世界精彩绝伦。回忆录《飘零一家》(繁体版书名《坏孩子》)感动两岸读者,入围2011年台北书展大奖。平生善烹调,喜翰墨,手不释卷,嗜读如狂。2012年开辟“亮轩书场”,践行其信念——“学习是一种狂喜,一种最顶级的娱乐”。
目录:
▲【自序‖屋中老少今何在,门外人车兀自流】
▲【故事一甲子】
我常常想,父亲是怎么成为一位名重中外的地质学者的……也许,没有家庭,正是他成为名学者重要的原因。个人受到的折磨,常常是他人受惠的源头。
▲【环境篇】
我小的时候,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麻雀,这只雀儿的家,就在我们家的树上。麻雀早上飞出去寻食,傍晚就得归巢歇息了。我在想,它要怎么才能找到家呢?我担心不好找,因为整个青田街都笼罩在无数浓密的大树中……
▲【屋宇篇】——从足立仁到马廷英/门墙/玄关/客厅/书房/餐厅/三席小屋/厨房/外厨房/浴室/花房/夏屋/长廊/女儿房/两间榻榻米/厕所/柜子
▲【宠物篇】——狗狗/猫咪/鹅/鸡
▲【鱼鸟篇】——雁/鹰/麻雀/鲤鱼/吴郭鱼/乌龟/水母
▲【虫虫篇】——马蜂的大战/萤火虫/壁虎/蚂蚁/蜘蛛/蜻蜓/蝉/蝴蝶/蜗牛
▲【今昔惊梦】▲【自序‖屋中老少今何在,门外人车兀自流】
▲【故事一甲子】
我常常想,父亲是怎么成为一位名重中外的地质学者的……也许,没有家庭,正是他成为名学者重要的原因。个人受到的折磨,常常是他人受惠的源头。
▲【环境篇】
我小的时候,常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麻雀,这只雀儿的家,就在我们家的树上。麻雀早上飞出去寻食,傍晚就得归巢歇息了。我在想,它要怎么才能找到家呢?我担心不好找,因为整个青田街都笼罩在无数浓密的大树中……
▲【屋宇篇】——从足立仁到马廷英/门墙/玄关/客厅/书房/餐厅/三席小屋/厨房/外厨房/浴室/花房/夏屋/长廊/女儿房/两间榻榻米/厕所/柜子
▲【宠物篇】——狗狗/猫咪/鹅/鸡
▲【鱼鸟篇】——雁/鹰/麻雀/鲤鱼/吴郭鱼/乌龟/水母
▲【虫虫篇】——马蜂的大战/萤火虫/壁虎/蚂蚁/蜘蛛/蜻蜓/蝉/蝴蝶/蜗牛
▲【今昔惊梦】
▲【附录‖两部《窗外》,一片痴心】
【自序/屋中老少今何在,门外人车兀自流】
爸,好久不见,您大去之后,已经有三十二个年头了。我也老了,头发比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要白,却总忘不了小时候接到过一封您从国外寄来的短信,其中有一句话,您说司马光平生不打诳语。我记住了,但总做不到,年近古稀,不打诳语的,真没见过,可我自己决定,从此之后,守着腰里的口袋小心地过日子,不求谁,也不怕谁,为的是,再也不打诳语,不实在就不作为。七十岁的儿子要跟您说,我就这么孝顺您了,虽然您大概也没法知道。
这些天特别地想着您,想着您一辈子的穷,又加上晚年的困,成天就只好栽在研究里,这是我的猜想。知道吗?您在世的时候,老有人反对您的说法,这个我也不懂。但是,为了最近的一点青田街七巷六号咱们家的事情,问了人,也有人主动跟我讲,也上网看了看,这才知道,有愈来愈多的证据显示,您当年的发现跟理论是对的,但您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了。您要不要大笑几声?那种经典的?
爸,您晚年最操心的事情,现在可有了些发展。台北市青田街七巷六号的咱们家,成了一个好像唤作文创什么的,又叫黄金种子什么的,让您知道,一定又说别胡闹,实实在在干了没有?什么黄金不黄金的。您打算穷定了也似,那回年纪还小的弟弟拿了把什么电视节目给的扇子,上头有“钱来也”三个大字,您气得一把就给扯了,骂了几声混账。爸啊,您要是还活着,怕不整天就骂这两字儿。但是人家打算好好地把您的影子留下来,在称作“青田街七六”这么样的地方。
当年只为了交不起房屋税,您把房子送给了大学,让大学交税,就很得意。到了晚年,您的苦日子就来了,头一批强迫退休的教授,几十万元就打发了,您拖着欧卡桑跟三个弟弟妹妹,半分钱的外快都没有。但是,您最怕的就是“我怕大学不让咱们住了”!是啊,总有一天咱们家的人得搬出去,您大方嘛!但是您还好,拖了没有几年,一走了事,苦了欧卡桑跟弟弟妹妹,这么好的一处宅院,没有钱,是住不出个好样儿的。欧卡桑在您之后十几年也走了,弟弟妹妹渐渐地把这儿住成了颓墙败瓦,蔓草荒烟。是啊,他们终于搬了出去。您要是关心,您要愁死。
那年我把您从书房搀了出来,手一捏,感觉得到您长衫里枯瘦的胳膊,扶着您穿过不知道多少年再也没有客人的客厅,绕过那几张大概从光复后就再也没有换过的沙发,原先的颜色是什么,褪得一点儿也看不出,连表面的弹簧都顶了出来。在玄关,给您穿鞋,我蹲在地上,仰头看了您一眼,只见一身灰旧长衫,原先壮壮的、大铁柜般的魁梧早不见了,方面大耳瘦成了一张小脸儿。太久没出门,白里透黄,还安慰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交给专家就行了,至今我也没弄清楚是什么意思。您笑着,脸上浮起密密的皱纹,干巴巴的,也像您的笑,映着门口的阳光。那就是后来三十年一再见到的您了。上了计程车,到了大学医院,住进去,病体一天天地衰弱,我到底没能把您接回来,没能接回青田街七巷六号。爸,那个结果,我真没想到。要不怎么我都会带着您一寸一寸地细看这一处宅院,您自盛年而老而病而死的地方。我真不该逼得您仓仓皇皇地一去不回。
您后来去过青田街七巷六号了吗?生死相隔,我不知道。我是再也不回去了,您走了,那个家,对我就成了灰,什么都没了。不得不回去,我总是站在院子里,连台阶都不想上,只跟其实早就很疏远的家人说几句话。谁也不想这样,然而就是这样。我知道家里有些我年少时留下来的信件、日记本儿、几幅涂鸦,残留的不成熟、又老惹您生气的作品草稿,还有早年的一些书,大概等不到现在使用人整理,早就无踪无影了吧?我倒无所谓,您的呢?记得您有金质的学术成就勋章,还连着三色的绶带,我问弟弟妹妹,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还有您用毛笔写的英文论文手稿,哪管只有一个残片,也找不着了。我曾经想要保留您的几件衣裳,想起来的时候,欧卡桑却已经把这些都火化一空了。您的手杖、放大镜、打字机,还有不少应该很有价值的信件,包括爱因斯坦签名的,您的著作、一生从黑白到彩色的相片,都到哪儿去了呢?前几天应他们黄金种子的邀请回去看看,屋子大体上原样儿还有,东西,除了太老师矢部长克教授的相框,什么都没了。要有,就是进了屋子感觉到您跟我们共同的岁月,苦乐相参,悲喜莫辨。已经很久很久不肯打这儿过,那样的残败,让我惊慌失措。
就是咱们家人都还在的日子,景色也常常变化。失业的姑丈,在院子里围上铁丝网,隔成几块,用来养鸡。来亨白、罗岛红、澳洲黑,还有黑白相杂的芦花,成群地养过,但是不走运,接二连三的鸡瘟,连我们小孩帮着杀,都赶不上它们一个个倒下死去的快速。院子里养过七八只大狼狗,因为老狗生了小狗,我们全家都舍不得让它们骨肉分离。您爱养花,曾经在院子里搭起棚架,院子里单是玫瑰就有十几种,棚架上开的花都比汤碗还要大。您得意地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动,哼着胡乱自编的小调,南瓜子壳在花间道路上嗑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雪白,杨家骆杨叔戏称“马路”。姑妈背着您抱怨说都花在花上,天凉了孩子的衣裳怎么办?姊姊说我们就躲到花里去。
您最讨厌早上迟睡不起,自己起个大早,就在您讲的“廊下”穿着大拖鞋走过去又走过来,踢踢拖拖的,让大家都不能睡,还放屁,好响!我们小孩儿躲在被窝里偷笑。我们原先的小泳池不见了,但是我记得您在里头养的那么多的睡莲,红黄紫白衬在墨绿的莲叶上,清早绽放,黄昏收敛,您穿着日本浴衣,坐在池边儿,摇着一把纸扇,深沉的水里鱼影晃动,我们跟客人也在池边看花看鱼。那是我少见的您幸福的画面,在我很小很小、姑妈他们一家还没有搬来的时候。
往后院通道上的青果树现在成了参天巨木,几十年了,都没有再尝到那些酸得人眼鼻都会缩成小笼包也似的果子了。您曾经在花房跟院里大树上,用蛇木栽了许多从兰屿带回来的原生兰花。许多是日本时代足立教授栽的小树苗,到了我们住进去渐渐扩展得绿荫蔽天。高高低低许多鸟巢,从不避人,因为不伤鸟雀是我们的家风。那个时候半个巴掌大的、美得让人恍神的蝴蝶总是一对对地在花间飞舞,长夏的蝉鸣和着晚风带着我们进入夜晚,那个时候,纱窗外,又爬满了许多不同花色、逐光而来的小瓢虫,还有想要吃掉它们的壁虎跟大蜘蛛。
家人里住得最短的就是我了,因为咱们处得不痛快。我走了,让您高兴的日子也不长,只有新婚的最初两三年吧?那就是您一生仅有的俗世亲情的享受了。顿然之间大学强迫第一批老教授退休,退休金几乎等于没有。欧卡桑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要用钱就跟您要,您,一个全身每个细胞都属于学者的老人,又有什么办法?有困难您也不讲,直到真的跟我明讲,其实,您已经病得不轻。在这个屋子里,您早成了边缘人,睡在书房里,智力开始退化,只能在屋子里慢慢地挪动。但不能挣钱的男人,再老再傻也不行,穷,让您困,更穷,让您更困,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脑子不明白,也许还好一点儿,否则那个窝囊,让一辈子要强的您怎么受得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您的名字有几个人记得啊?虽然很年轻便蜚声国际,又接收台大,为学校奠定发展的基石,又成立了台大的地质系。您当然不在意这些,我们家的故事就该渐渐地从地球上消失,又有什么关系?
记得有一天在早餐桌上,我说新闻报道说某处地震死了多少人,您说,每天造山运动海底火山爆发,死去的生物就是这个数字的千万倍!大变动的环境里,我们人类没有办法置身事外,您这么说。您的论述现在让人接受了,又怎么样呢?他们本来就该接受的。屋子是不是您的,大概也不能依着产权来看吧?地质学家大结构的概念,动辄百万千万以至数亿年,板块推移挤压,冰河时期的变迁带来的气候、洋流之变化,造成的生死起落,无穷无尽。我们儿女也不是常常都想着您,我也老了,以后想着您的人会更少。那个青田街七巷六号的办公室里的人,说是要发展出一种称之为马廷英水饺的餐点,因为您盛年的时候,一顿能吃七十个水饺。但愿点这一色餐点的人,能够体会您为了连续做研究,只想饱餐一顿,然后是好几顿都不用吃,专心用功。也许您以后就是以能吃扬名现代社会,其他的,连我都不明白,还能谈什么?
您要是知道了有这么样的变化,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会长笑不绝吧。但是没关系,爸,我们几个人总算有了个可以回味从前、怀念您这个很不一样的长者的根据地。您说,咱们家是不是真的走运了,爸?
亮轩
写于二○一一年父亲节
【猫咪】
……
在我们家养过的猫儿当中,最让人难忘的,是一只纯白的公猫。
因为猫儿常常养着许多只,也就懒得给它们取名字,一般都叫黑咪咪花咪咪卷尾巴咪小肥咪咪等等,很随兴地叫。这一只,小时候的名字就是小白咪,后来就叫成大白咪咪。
公猫跟母猫的习惯不同,母猫可以一直在家安安分分,公猫就爱出门,每天早出晚归,习以为常。日式房屋四通八达,随它们进进出出。墙头上常常看得到我们家还是别人家的猫儿来来往往,惹得院子里的狗儿也骚动着狂吠不已。
这一只白咪咪似乎雄性习性格外的强,其他的公猫早出晚归,它则一出门两三天,甚至于一个星期。起先我们怕它失踪,因为失踪意味着可能遭遇不测,后来渐渐也习惯了它的流浪汉风格。反正它一定会回来,只是出门越久,回来就越肮脏,有的时候,好像刚刚从烟囱里钻出来也似。这也许是事实,因为那还是在烧生煤的时代,家家都有烟囱,冬天的时候,靠近烟囱特别的暖和,它也许就窝在那儿睡觉。母猫则偎着烧饭的炉子打盹,毛都烤得焦黄了还不知道,可见它们睡得有多么深沉。
这只白猫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地好像忘了青田街七巷六号是它的家,好几个星期也不回来,我们就以为有人养了它,我们都是朝好的方向想,不愿它真的有什么不幸。
它真的也没事,我们放学回来,常常彼此报告在什么地方又见到了它。有的时候在潮州街的一家屋檐底下,有的时候在永康街的墙头,要不就在金华街,甚至于过了和平东路,到了泰顺街、温州街。最远的地方可能是师大后面的浦城街。偶尔它也会回来,但只是回来一下下,吃几口家里母猫的小鱼拌饭,吃好了连嘴都不抹就走。妙的是,母猫见到它回家找饭吃,也都退到一两步远,安静温柔地请它吃个够。它有点像是个人类中的流浪汉,回家来只是饿了还是要点钱,猫不用钱,吃饱了,马上离开,继续浪迹天涯。
就这么样地过了好多年,我们也见怪不怪。很确定的是,大白咪咪不属于任何的一家。它没有主人,它也不想要主人。猫性原本就很君临天下唯我独尊,我们的这一只大白咪咪可把雄猫的习性发挥到了极致。它总是不胖不瘦,身手敏捷。我们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它都在大安区的和平东路两侧出没,它依然会偶尔归来,吃吃我们家猫的食物。我们发现了它回家了,都很高兴,仿佛瑞气盈门,那个高兴,还怀着敬重。
所以,只要它回到了我们的厨房洗涤台底下,我们家人就小声地彼此报告好消息,因为它不会常常回来的。我们也希望它能够长久地留下来,无奈一年一年过去,它也没死,也不回家。显然的它没有固定的家,要是有家,它早就不会让我们再见到它了。它的家还是青田街七巷六号。一个漂泊的浪子,也不是没有家,它唯一的户口就在青田街七巷六号,只差没有登记。
这只大白咪咪在东大安区留下不少风流的结晶,包括我们家的母猫在内,时不时地生下小白猫,一眼就看出是它的种子。于是乎,附近常常出现小白猫,那我们就更放心了,因为这些小白猫就是它的身体还很健康的证据。
至少在上大学之前,它还是可以让我们偶尔发现在这里在那里,时而干净一点时而肮脏一点,时而坐时而卧时而纵跳时而行走屋脊,化身无数,神出鬼没,我们叫唤它,它是不怎么搭理的。
随着岁月流逝,它回家的次数居然渐渐多了。这只猫很沉默,回来也不叫唤,只顾先吃上家猫礼让的那一顿。原本总是吃饱了就从窗台上一纵而逝,后来,就会闭目休息片刻。我们大多不敢打扰它,大家彼此提醒不要惊动了它,就随它去了。母猫嘛总是守着它,却依然蹲在离它两三步的地方,它似乎是个神圣本尊,身边自然而然地会净空一圈圣地,大家自然地不会随便靠近。
大白咪咪后来就不怎么离开家了,我们都好高兴,浪子终于愿意回家,再也不想流浪了。然而它跟谁都不亲近,好像心灵依然流浪在远方。谁要是抱抱它,不一会儿它就跳开。
它整天地睡呀睡。但是睡觉的地方都是它能找到的最高点,在各个柜顶、在各人的书桌上、在窗台上,它总是不太肯在地上打坐。
我们也随它去。
有一天,我给它吃小鱼拌饭,那个年头从来没有听过所谓的猫食,没有人见过今天最普遍的,在所有的超市都买得到的花花绿绿的,干干的一粒粒的猫食,猫就是吃人吃剩的,要不就是小鱼干拌饭。大白咪咪慢慢吞吞地低着头,细嚼慢咽,我在一旁安静地守着它,想着它的一生是那么样的神秘,只有它自己知道它是怎么样地过了一生,不觉更加珍惜与这一只猫的缘分。
它已经沉默得很久了,上一次叫唤是在什么时候啊?我是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它啊?就在这么看着它,想着它的种种之际,突然之间只听得一声大叫,接着张开了嘴,用爪子搔着嘴角,我把它的嘴打开来一看,可真不得了!原来它所有的牙都没有了,是一根小鱼的小刺扎到了它的牙床,痛到它受不了。
从此之后,它只能吃流质的食物,我们仔细检查要拌在稀饭里的每一片鱼肉,要不就让它喝牛奶。大白咪咪真的老了,它已不再登高俯瞰,只是在屋里地板的一角还是桌底、柜底打盹。身子也渐渐消瘦,但是依然不出声,除了先前的那一声惊叫。
那个安静而又炎热的午后,大白咪咪坐在玄关地板边缘的正当中,玄关的门两边大开,它望着外面的大门,因为外面比较亮,从背后望去,它就成了一个圆圆的剪影,身体轮廓的切线黑白分明,映照着前院大门边烘烘然红着一树的灯笼花,还有沿着墙根盛开的火艳扶桑。时间好像已经静止了,整个世界只余下它,这一只老白猫的影子,以及永远也不会消退的盛夏的阳光。它纹风不动如塑像,我就轻轻地靠近,更靠近,非常靠近……它闭着眼睛,我悄悄地摸摸它,这才发现,它已经咽了气。
它从此成了我心目中的猫神。
青田街七巷六号最后的过客,是我继母小野女士所生的弟弟妹妹三人。父亲、继母,都已经去世若干年,而我也没有照应他们,我们家人丁祚薄,他们过得很孤单。一直到最后,台大请他们一一搬出去,好把房屋空出来的时候,在那处残破的院落里,依然养着七只猫一只狗。有两只猫一只狗,现在还是跟远在玫瑰中国城的两位妹妹同住,有一只猫儿跟弟弟东光在一起,另外的四只猫,也都分别有了安顿。七猫一狗,居然还一一健在,只是它们的家已经分开,也再不可能聚成一家了。
我的人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起落,但是,依然觉得有过不少神奇的遭遇,有的是跟人,有的是跟动物还是昆虫还是植物。人生的奇迹无限,大白咪咪,就是我心目中的一尊神,在它的面前,我很渺小。
去年的冬天,我把我今生养的最后一只猫送去了动物医院,是在医生三次建议安乐死之后,它活了二十二岁,此后我就再也不养猫了。那种带着它去动物医院安乐死的痛苦,至今想来依然无法消解。我不愿意全家都承受如此之痛,便一个人抱住已经成了纸片儿一般薄、连路都无法走的咪咪去医院。我到今天还在后悔当时没有想起为它买一把花。离开它之后,我在冷雨中走了一个多小时,分不清泪水跟雨水,却怕回到二十二年来一直有它存在的屋子。
我们家再也不会有猫有狗了,就像姊姊说的一样,怕再也活不过我们钟爱的纯真的动物,让它们在乏人照料下受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