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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清官况钟


作者:钟政  日期:2014-08-24 21:19:20



全书描述了况钟治理苏州时,依法惩办贪官暴吏,为民请命,削减重赋,冒着杀头危险拒征蟋蟀,改造圩田,改革漕运,弹劾御使……为此触犯了不法缙绅和官僚的利益,他们狼狈为奸,上下勾结,使用各种手段打击况钟。况钟除与反对派斗争,还面临同僚与家人的诸多矛盾,一直置身于矛盾的漩涡中。最终况钟战胜各种矛盾,苏州实现大治。当他要实现更大目标时,积劳成疾,卒于任上
  作者简介:
  钟政,1945年生。退休。曾任万载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万载县志办主任、万载县发改委副主任。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过多篇小说、报告文学和论文。代表作有长篇科幻小说《启明星来客》。
  目录:
  《清官况钟》
  目录:
  
  序
  第一章持敕赴任
  第二章曲阜遭陷
  第三章常熟探秘
  第四章身陷囹圄
  第五章初到府衙
  第六章冶游太守
  第七章阖家团聚
  第八章上任视事
  第九章将计就计
  第十章狂飙行动
  第十一章举贤风波
  第十二章杜家婚事《清官况钟》
  目录:
  序
  第一章持敕赴任
  第二章曲阜遭陷
  第三章常熟探秘
  第四章身陷囹圄
  第五章初到府衙
  第六章冶游太守
  第七章阖家团聚
  第八章上任视事
  第九章将计就计
  第十章狂飙行动
  第十一章举贤风波
  第十二章杜家婚事
  第十三章悬桥巷内
  第十四章为民请命
  第十五章革新漕运
  第十六章回乡丁忧
  第十七章沉渣泛起
  第十八章夺情起复
  第十九章下邳释疑
  第二十章引狼出山
  第二十一章悲喜交至
  第二十二章平望缉私
  第二十三章镇海被困
  第二十四章花好月圆
  第二十五章祸起蟋蟀
  第二十六章化险为夷
  第二十七章暗箭难防
  第二十八掌家事烦人
  第二十九章竹轩密谋
  第三十章弹劾御史
  第三十一章峰回路转
  第三十二章石破天惊
  第三十三章晋级荣归
  第三十四章浊涛惊魂
  第三十五章青天不老
  后记《清官况钟》
  第一章持敕赴任
  1
  北京城又迎来一个黎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早名蓟城,是燕国的国都,三国时名幽州,公元938年名燕京,是辽的陪都,以后分别为金中都、元大都。永乐元年(1403)明成祖开始建新城,名北京,永乐十九年(1421)明王朝由南京迁都至此。
  透过薄薄的阴霾,城池宫殿、部院衙署、府邸宅园、市井民居、坛社园林、庙宇寺观如一幅水墨画,展现在天幕之下。这座数朝古都往昔巍峨的城阙,早已被历史的烽烟摧残得了无陈迹,而今呈现在世人眼前的建筑,大多是永乐朝的杰作。一条十八里长的中轴线贯穿全城南北,所有建筑都按这条线规划有制。中轴线的正中是承天门(今天安门),它是皇城正门。承天门后是紫禁城,它是皇帝居住的地方,宫殿层楼参差,玉栏朱楯,幽房曲室,回环四合,互相连属,复道回廊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处处名花瑞草点缀,苍松翠柏掩映。
  紫禁城是城中之城,城墙周围六里,外围依次是皇城和京城。
  东方天际的紫云愈来愈红,曙色刚照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红墙内传出鼓声。文武百官闻声陆续进入端门,到朝房等候。
  此时,宣德皇帝朱瞻基(庙号宣宗)已用过早点,正坐在乾清宫东暖阁须弥宝座上。他三十有三,瘦长的个子,容长脸,高高的颧骨,黑眼圈,脸上挂着抑郁,两只手放在虬龙盘蟠宝座的檀木扶手上面,正在想心事。
  明王朝经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四代,历时已五十七年。由于平定安南、出征鞑靼和瓦剌等损耗了国力,百业受损,加之皇室、贵戚、官僚享有“例不纳粮,粮无赠耗”和免役特权,拼命兼并土地,建皇庄,扩庄园,把苛重的赋税转嫁到农民头上,官绅大户倚势欺人,强取豪夺,小百姓连中产之家也多半失去土地,变成穷人。农民一般年景尚难自给,遇到荒年就得吃稗子等。即位以后,他经常轻车简从微服私访,颁宽恤令,省灾伤,宽马政,招流民,减官田旧科十分之三,整顿吏治等。经过五年的安抚,情势大为好转。九府知府均已卸职,他已诏示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三品以上官员,在郎中、员外郎、御史等京官中物色九府知府人选,今日早朝拟议决此事。
  “咚咚咚!”午门三通鼓响。御前太监提醒说:“皇爷,三通鼓响!”
  今天是常朝,比每天御门决事的仪制隆重。朱瞻基命更衣。宫女们给朱瞻基更朝服。他穿上绣龙黄罗袍,在太监们的簇拥下乘辇去文华殿。永乐十九年奉天、华盖、谨身三殿被烧,重建的新殿尚未完工,他登基后重要典礼仪式一般都在此殿。
  当午门钟声响起时,他已来到文华门前。文武百官在文华门外按文东武西依品级排成两行,恭立在丹墀之上等候他。
  朱瞻基下辇到御座坐下。
  鸿胪寺官高唱入班行礼。文武百官向宣宗行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礼毕,五府六部衙门官员跪奏例行公事。
  奏毕,宣德皇帝对诸臣说:“苏州、松江、常州、西安、吉安、武昌、杭州、温州、建昌九府朕曾命尔等在郎中、员外郎、御史等京官中保举知府,今日拟议决此事……”他身体有些不适,说完这几句有些气喘吁吁了。
  随堂太监连忙说:“万岁爷龙体欠安,诸位大人请将保举人选禀来!”
  站在东面最前头的须发皆白的内阁首辅杨士奇手捧奏折出列。他头戴乌纱帽,身穿盘领大独科花罗绢绯袍,腰系玉质间金饰银螭绣带,蹒跚地来到朱漆栏杆前,颤巍巍地跪下:“皇上,臣举荐礼部仪制司郎中况钟任苏州知府。他清正谦和,才识敏达,刚明果断,自拜官出入郎署,立朝正色,劲气凛然……”
  朱瞻基点点头。洪熙元年,他还是太子时,况钟陪他去南京祭扫孝陵,时间达两月之久。父皇病危时,又是况钟陪着他回京。叔父朱高煦数十年阴谋夺位,一直未能得逞,听到他的父皇仁宗病重,在南京回北京的路上设下埋伏,妄图一举将他擒获,趁乱夺取皇位。况钟得到情报,让他巧妙地避开埋伏,安全回到了京城。叔父的人在路上等候他时,他已回到京城即了皇帝位。
  杨士奇人老话多,一说便滔滔不绝。朱瞻基打断他的话:“杨爱卿平身,朕已知悉。”转对随堂太监,“把阁老的折子呈上来!”
  杨士奇起,将奏折交给随堂太监,回到原来的位子上。随堂太监将杨士奇的折子呈给皇帝。宣德皇帝看过杨士奇的折子,目光扫了扫群臣:“还有哪位爱卿荐举况钟?”
  站在东面排尾的一位身着散答花绯袍,腰系金钑花束带的周忱,本能地看了看手中的奏折。他年约五旬,气派展祥,身材高大,白净的长方脸,八字眉,眸子宝石一般闪光。周忱手捧奏折正要出列,站在前头的内阁大学士杨溥已走到栏杆前跪下:“皇上,臣也保举况钟。”
  随堂太监将折子呈给皇帝。宣德皇帝问:“还有哪位?一并将折子递上来!”
  周忱出列,呈上折子。接着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胡濙都将折子递了上去。朱瞻基了解况钟,是个难得的贤臣。宣宗是位知人善任、广用贤能的君主,当即批了四人的折子,同意况钟出任苏州知府。
  2
  礼部衙门在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内,门楼两旁是高高的围墙,墙内青砖铺地的院子有数棵银杏,粗可环抱,乌沉沉、碧幽幽的,将丝丝清凉送进敞开的窗户。
  靠东一排窗户是仪制司衙署。这个司负责制定和布置国家一切重大典礼仪式,诸如天子即位、天子冠、天子大婚、册立皇太子、册立妃嫔、朝贺、朝见、巡狩、视征、奏捷、监国、宗封、贡举等。该司现任郎中是况钟。
  况钟,字伯律,号龙冈,江西省南昌府靖安县富仁乡龙冈洲(现江西省靖安县高湖乡崖口村)人。
  龙冈洲这个地方,群峰幕秀,风景优美,龙冈烟树、屏风叠翠、盘溪渔唱、西岭樵歌、古井神流等处,叫人流连忘返。据传吕洞宾曾在此修炼。
  洪武十六年(1383)八月初六,况钟生于龙冈洲。先祖世居况家坊,有封爵至公侯。父仲谦是个读书人,对功名利禄比较淡薄,晚年在风景优美处筑斋舍、构亭榭读书,常携知己徜徉于泉石之间,招白云,挹清流,探讨学问。父教导儿子读书为立身之本。母廖氏是个贤惠女子,况钟七岁时母病逝,临终前一再嘱咐儿子努力读书上进。况钟资性颖异,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自幼刻志于学,秉心方直,律己清严,习知礼仪,处事明敏。及长,已淹贯经史,还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楷书和隶书,为诗为文,挥毫而就。
  他二十四岁时,靖安来了个知县叫俞益。俞知县招书吏,有人举荐了况钟。况钟去面试时,衙门对面的霁峰宝塔映入眼帘,知县出联曰:
  宝塔巍巍四方八面七层
  况钟想了想,答曰:
  只手摇摇五指三长两短
  时值正夏,知县手摇折扇又出一联:
  一扇千须动
  况钟脱口而出:
  三梳万发齐
  俞知县见其才思敏捷,便录用他做礼曹(管理礼仪、祭祀等事务)书吏。父亲对此却不以为然,认为吏员当不上有品位的官,希望儿子继续读四书五经走科举之路。
  儿子对此并不苟同。当时科举以八股文取士。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考试以四书五经命题,所论内容要出自朱熹的《四书集注》等书,不许自由发挥。况钟讨厌八股文,认为考试局限在程朱理学范围之内,束缚了考生思想,因此对科举考试没兴趣。俞知县见况钟有意应聘,便劝说他父亲:“自古以来就有不少人是吏员起家的,如汉朝的萧何、曹参,唐朝的孙伏伽、张元素,当朝的杨士奇。当今朝廷选拔人才是‘三途并用’(科举、推荐、吏员中选拔),书吏做得好,同样可以荐举做官,青云直上。”经知县这一说,父亲勉强同意了。于是况钟进县衙当了礼曹书吏,一做便是九年。
  做满九年书吏,况钟去吏部考绩。赴京时,俞知县给当朝礼部尚书吕震修书一封,极力举荐况钟,说他如何精通礼仪。那吕震身为礼官之首,但对礼仪、祭祀等一套制度并不精通,正要物色懂业务的人才,便向成祖朱棣荐举况钟,请求启用他。成祖召见况钟,经过面试,破格擢用况钟为礼部仪制司主事(正六品)。
  况钟到仪制司后,深得成祖宠信。永乐二十年,太子朱高炽监国,成祖率领军队去征伐鞑靼阿鲁台。这期间,朝贺、祭告、庆赏、封策等,都是况钟筹办。他办事繁简轻重正合乎成祖的要求,先后嘉奖他三十一次。他父亲病逝,按制须回家丁忧三年,成祖令他夺情起复,仍回礼部。
  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成祖驾崩,太子朱高炽即位。这时况钟任仪制司主事九年,到了考绩的期限。朱高炽以他任主事期间贤劳著称,除例升员外郎,外加一等,越级提升为正四品仪制司郎中。
  如今是宣德五年(1430),朱高炽早已作古,太子朱瞻基登基五年,况钟任仪制司郎中已六年。
  况钟出任苏州知府的消息,立即传到了仪制司。郎中和知府同级,但分量大不一样,郎中属执掌礼仪事务的冷京官,知府是为政一方独当一面的热职位,况且苏州是直隶大府,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
  僚属们纷纷向况钟祝贺。
  此时,况钟正坐在郎中室案前欣赏自己的画像。这画像是朋友画好刚送来的。画得很逼真,画像上的他头戴乌纱帽,身穿盘领小杂花纹罗绢绯袍,腰系素狮头绣带,唇方口正,眼如丹凤,眉似卧蚕,眸子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仿佛一扫可以穿透你的五脏六腑。
  “况大人,恭喜,恭喜!”
  “何喜之有?”
  “大人要当苏州知府了!”
  此前况钟没得到消息,有些不相信:“各位同寅切莫取笑,苏州乃直隶大府,地大物丰,富饶著称,我何德何能担此重任?断无此事!”
  属下将朝议的事告诉了他。他听后才意识到这并非空穴来风。
  况钟从小就志向远大,常常用“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鞭策自己。礼部仪制司郎中,并不足以体现他的人生价值。案头的一部《资治通鉴》被他翻破了。他早有外放的念想,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僚属散去之后,况钟还愣愣地站着。直隶大府,分量不轻啊!望望自己的画像,觉得长相和德才都很一般。只不过生在盛世,受到举荐,在礼部衙门佐助尚书大人做点事,出入于朝廷,早晚练练书法,浏览一些书,稍微学到点知识。今朝能当直隶大府的太守,全是圣上的恩宠和杨阁老等前辈的提携,自己要加倍努力,才不愧为虞国君的子孙。心情激动,提笔在肖像空白处写道:
  我形至陋,我德未充。
  生逢盛世,出遇时雍。
  ……
  刚写毕,一个皮肤白净、眉目清秀的青年从门外进来。他是况钟的二子,名寰,字大观,今年二十四岁,在礼部看门。儿子禀报说,杨阁老的家人来了,要父亲立即去趟相府。
  3
  时值五月,京城多晴少雨,天气炎热。况钟来到北玉皇街相府已是汗流浃背。相府老管家正站在台阶上恭候。二人相互施礼之后,管家带况钟往后院书房走去。
  来到后院,顿觉凉爽。绿树森森,遮天蔽日,亭榭阁房隐在绿荫中,甬道两旁,牵牛花、金银花编成花障,花障内牡丹、芍药、紫薇、茉莉等正争奇斗艳。到处静无人语,只有枝叶的簌簌撞击声和聒噪的蝉鸣。走进月洞门,阁老的书房出现在眼前。
  杨士奇此时坐在案后,正在翻阅《范文正公集》。
  杨士奇,名寓,以字行,江西泰和人,至正二十五年出生在袁州。其时兵荒马乱的,父母带着他四处逃难。他一岁半时父亲辞世。母亲是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子,四处漂泊仍不忘教他念《大学》,他五岁即能背诵此书。由于家境贫困,他不能走科举之路,十五岁去教私塾,后来在县里做训导。
  经过长期自学,他的史学和文学功底相当扎实。建文二年编纂《太祖实录》,被荐举为编撰,后擢升为副总裁。永乐继位后,杨士奇被任命为明朝首任内阁七成员之一,成为朱棣的重臣。他看好太子朱高炽,认为将来必成一代英主,扶他当了皇帝。朱高炽病逝后,他与杨溥(字弘济,湖北石首人)、杨荣(字勉仁,福建建安人)组成的“三杨”内阁,全力辅佐朱瞻基。他老成而有心计,精于权谋,杨溥擅长谋断,杨荣勇而有谋,“三杨”内阁是明朝最强悍的内阁之一。杨溥、杨荣均系建文二年进士。杨士奇是内阁中唯一未通过科举入仕的,特别看重自学成才的饱学之士,很欣赏况钟的人品和文才。
  况钟来到书房,向杨士奇叩头请安,然后斜签着坐在椅子上。杨士奇放下书:“伯律不必如此拘礼!”
  况钟坐正了身子,望着书房中的太祖出征图。出征图挂在屏风圈出的小间正中墙上,两旁是木板阴刻金字楹联:
  雷为战鼓电为旗风云聚会
  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
  上联是朱元璋的出句,下联是刘伯温的对句。屏风之外全是书架,摆满了蓝色布套包装的经、史、子、集。
  侍女上过茶之后,杨士奇望着况钟:“伯律,知不知晓老夫召你何事?”
  况钟猜到了几分,想到事关重大,没有说出来:“晚生愚钝。”
  杨士奇说:“今日朝议九府知府,老夫与弘济、蹇义、胡濙、恂如一同保举你出任苏州知府,皇上已恩准。票拟没下就知会你,老夫是考详仪制司事多,又走得急,不日陛辞,让你提前作点准备。”
  况钟起身向阁老叩头:“感谢圣主隆恩,感谢阁老和诸位大人栽培!”
  杨士奇笑了笑,有点不以为然:“感谢之词免了,尔去苏州生受,不骂老朽狠心足矣!”
  苏州府在九大府中是头号难治的一个府,田土面积占全国百分之一,粮税却占全国百分之九点六,交的粮比浙江省还多二万多石。农民负担奇重,赋税越欠越多,纷纷外逃,好多地方已是十室九空。了解情状的人都不愿去苏州,去了也是走过场,将来再换个地方。
  苏州知府人选,杨士奇反复计虑多天。让况钟去治理苏州,无疑最合适,他是京官中出类拔萃的一个,有雄才大略,清正廉洁,刚正不阿,办事雷厉风行,胆大心细。可去那里肯定要受苦、受累、受气,杨士奇有点不忍心。最后理智战胜了情感,治国莫先于公,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才下决心荐举了况钟。
  况钟自然不了解这些情况,听了阁老的话有些不理解,问:“阁老何出此言?”
  杨士奇知道况钟忙于礼仪事务少下郡县,对苏州的实情了解不多,如实将苏州的情状一一介绍。
  况钟听了不以为意。从小立志以天下为己任,为官十五年积累了丰富的从政经验,如今朝廷让他跳出事务圈子,给个太守职位,他正好报效朝廷。苏州的情势,他并不在意,在意的是施展才干的机会。他的性格喜欢挑战,越是艰难越想去闯。
  “请阁老放心,晚生一定把苏州治理好!”况钟说。
  杨士奇故意说:“不急,宜再加斟酌。”
  “不必!”况钟站了起来,拍着胸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见况钟决心如此之大,杨士奇虽感到欣慰,但仍有些不放心:况钟向来在朝廷供职,缺少地方历练,苏州百业待举,百废待兴,既要治标,更要治本,他能开出标本兼治的良方吗?于是杨士奇试探地问:“伯律,你打算如何治理苏州?”
  听了杨阁老的介绍,况钟认识到苏州像个久患沉疴的病人,非常虚弱,用药宜攻补兼施,得学文正公。文正公姓范名仲淹,苏州吴县人,曾任苏州知州,是北宋名臣。在朝廷任参知政事时,联合富弼等人实行庆历新政,提出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等十项措施。新政遭到皇亲国戚、权贵大臣、贪官污吏的反对,推行不久就失败了。况钟觉得今日苏州与北宋苏州的情状有相似之处,某些方略可借鉴。
  “晚生打算学文正公。”况钟成竹在胸地回答。
  杨士奇一听,况钟的思路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打心眼里高兴,彻底放心了。他走到书柜前,取出整套《范文正公集》,连同刚才翻阅的那本交给况钟:“伯律,你既是学文正公,这套书老夫送你了!”
  况钟接过书,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少时每当吟诵文正公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豪情满怀,发誓要以文正公为榜样,干一番轰轰烈烈名垂青史的大事业。而今,阁老将全套《范文正公集》送他,今后他可随时拜读,对实现自己的抱负更有信心了。他感激地说:“谢谢,谢谢,谢谢阁老!”
  杨士奇语重心长地说:“休谢,老夫送文正公的书给你,意在你到苏州后多向文正公请教。苏州田赋积弊甚深,有权有势者上下其手,多方欺隐,逃避征赋,土田多而纳粮少;平民百姓不敢欺瞒,照实纳粮,加上豪强大户转嫁之苦,土田少反而纳粮多。田赋之外,每遇差科,贪官污吏放富欺贫,那里已是民不聊生。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国之有民,犹水之有舟,静则以安,扰则以危。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到苏州后,要为百姓解难,替朝廷分忧,像文正公那样,计日之功与禄相称则心休休焉,旷日无功则达旦不寐。”
  杨士奇对况钟正谆谆教诲,老管家进房禀告午膳已备好。杨士奇起身,拉着况钟的手:“伯律,今天是个好日子,添了点菜,权当为你饯行,你我来个一醉方休!”言罢,二人向膳厅走去。
  4
  五月二十五日,宣德皇帝朱瞻基在乾清宫为况钟等九府知府饯行,并给他们发了一道敕书:
  国家之政,首在安民,安民之方,先择守令。比岁田里之民,鲜得其所,究其所自,盖守令非人。或恣肆贪刻,剥削无厌,或昏庸懦弱,坐视民患。相为蒙蔽,默不以闻,致下情不得上通,上泽不得下施。今慎简尔付以郡寄,夫千里之民,安危皆系于尔。宜体朕心,以保养为务。必使其衣食有资,礼义有教,而察其休戚,均其徭役,兴利除弊,一顺民情。毋徒玩,毋事苟简,毋为权威所胁,毋为奸吏所欺。凡公差官人等有违法害民者,即具实奏闻。所属官员人等,或作奸害民,尔提下差人解京。钦此!
  况钟怀揣敕书从乾清宫出来,沿着宫中红墙正行间,迎面传来一声嗲声嗲气的女人腔:“恭喜况大人!贺喜况大人!”
  况钟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位三十五六的内使。他头戴乌纱帽,身穿葵花胸背团领衫,腰系犀角带,身材魁梧,皮肤白皙,剑眉星眼,鹰鼻方腮,满脸堆着笑容。此人姓王名振,山西蔚州人氏,自幼苦读成为儒士,以求金榜题名。因家境贫寒,未得如愿,仅在县里谋得一学官职位,薪俸微薄,家小艰难度日。宣德元年,朝廷颁下旨意,各地学官可净身入宫训导女官。他寻思学官为人不屑,今有飞黄腾达之机,何不净身一搏?于是忍痛割之。他善与人周旋,入宫后讨人喜欢,加上有些学养,颇受人尊重,名声愈来愈大,受到宣宗的关注。经过一段时间,宣宗觉得他是个人才,派他去侍奉太子读书。他对太子要求既严格,又不失宽松,恩威并用,太子喜欢他又畏惧他,以至不敢称他的名字,叫他“王先生”。有了与太子的特殊关系,他一直刻意编织着人际网,向有关的官员示好,梦想将来的某一天能权倾天下。
  此人的底细,况钟有所了解,他向来不喜欢与拉帮结派的人交结,不咸不淡敷衍几句就走。王振意犹未尽,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他日况大人有事襄赞,尽管找王某!”
  况钟虚与委蛇地点了下头,匆匆走了。
  5
  六月初二日,况钟离京赴苏州上任。宣德皇帝赐钞千贯,送小马辇一架,让他驰驿上任。
  一大早全家人就起来了。吃过早饭,空中浮着一层似云非云的雾气,令人感到憋闷。院子里像火炉,发出的热气烫人。老槐树的叶子卷曲着,套好了车的牲口,由于热,鼻孔都张得特别大。
  舒夫人送况钟父子来到院子里。她身材瘦小,穿件鱼白绣花滚边上衣,蓝色长裙,端庄大方,五官周正,瓜子脸,人显清秀。她望望天:“昼了热得更杀辣,老爷,趁早上路吧!”
  况钟点点头,对况寰和洪叔说:“走吧!”
  三人向停在老槐树下的小马辇走去。况钟边走边嘱咐三子况宾:“宾儿,为父走后,你要照顾好母亲。她体弱多病,家穷请不起使唤丫头,你要多帮娘做家务事。娘若病了,要尽快去请郎中。”
  况宾字上观,今年十九岁,英俊儒雅,潇洒飘逸,听了父亲的嘱托,忙说:“爹,儿记住了!”
  来到小马辇前,况钟正要登车,杨士奇和周忱乘轿来到院外。周忱,字恂如,号双崖,江西吉水人,比况钟长一岁,永乐二年进士,选庶吉士。周忱为人率真,进入官场仍书生气十足,傲物不群,浮沉郎署二十余年未得重用。一次仁宗宠臣户部尚书夏元吉到他书房,他座不让,茶不倒,只是不停地与夏争论四书五经的要义,观点有悖时,还争得面红耳赤。夏元吉唇干口燥,说能否讨杯清茶一啜。周忱才想起忘了上茶,忙笑道:“来到吾斋,不尚虚礼,宾主无间,坐列无序,真率为约,简素为具,饮酒品茶,悉尊钧意!”夏元吉是个爱才的贤臣,见他为人虽然随便,但有经世之才,向仁宗荐举,他才得以重用,现为工部右侍郎。
  况钟忙上前磕头请安。见整装待发,周忱说:“伯律兄,你是飞心似箭向姑苏啊!倘若迟到一步,我和阁老备的礼就送不上了!”
  况钟皱了皱眉:两位都是君子,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缘何二位俗起来了?
  杨士奇是个细心人,一点一滴的变化,难逃他的眼,见况钟皱眉,知道一准是误会了周忱的意思,解释说:“老夫和恂如写了几句诗,送给你上任,相约送来。”
  听杨士奇如此说,况钟的眉头展开了,欢喜得合不拢嘴,未及让座上茶就伸手索要诗签。舒夫人见状,忙说:“老爷,是不是先请二位大人到花厅用茶?”
  杨士奇和周忱连忙摇手,说就在院中话别。杨士奇送上诗签:
  六月二日送伯律太守之官苏州,聊表折柳之意
  西山南浦多乔木,宋代名家有令孙,
  十载郎官清似水,玉阶金敕看承恩。
  双旌冉冉出皇都,阙下新分太守符,
  六月云霓人望切,始为霖雨向姑苏。
  此诗意思是:你是况坊山上长的栋梁之材,你是宋代在朝廷当官的祖宗的后裔。你在礼部当主事、郎中时就清廉如水,深得朝廷恩宠。乘着挂有旗子的小马辇出了都城,怀揣敕书去当苏州知府。苏州百姓如今像六月久旱的禾苗,在企盼你这片云絮,希望你到苏州后为他们下一场及时雨。
  周忱的诗签上写:
  送况郎中任苏州太守
  擢自仪曹领郡符,朱幡熊轼向姑苏,
  身驰驿传声华重,手捧天书宠渥殊。
  政洽九江重度处,时清合浦尽还珠,
  故人尊酒遥相送,努力期君展壮图。
  此诗是说:你从礼部仪制司擢拔当苏州知府,坐着伏熊状的小马辇去苏州上任,手捧敕书,沾润着皇上的恩宠,多荣耀,沿途驿站都知道你声誉很高。喜逢盛世,好好干吧,我把盏相送,希望你到苏州大展宏图。
  薄雾散去,太阳出来了,亮得发白。洪叔在驾车座上,急得如坐针毡,心里直抱怨:这些当官的老爷,真是没事找事,人家要赶路,送什么诗?酸溜溜的!他是个大老粗,不懂“诗”,早孤家贫,没读过书,学了点拳脚功夫,年上四十还单身一个。三年前从龙冈来,求况钟替他谋份差事。况钟找不到合适的事,便自己收留了他。洪叔为人厚道,实心眼,怕吟诗耽误了行程让东家受热,故意指着朝阳大声说:“今天的日头好毒哟!”
  杨士奇和周忱会意,忙催况钟上车。
  况寰登上小马辇,掀开车亭红帘,侍候父亲进车亭。况钟一揖躬身进车亭。杨士奇叮嘱况钟到了苏州替他去看看尤文度。尤文度,名尤安,苏州人,做过贵州省参议,以清廉节俭著称,现在苏州城内络丝巷养老。
  况钟不认识尤文度,在窗口探出头:“尤文度何许人?”
  杨士奇笑:“君为廉吏,不识尤文度耶?”
  况钟有些不好意思,问尤文度地址,再次拜别。
  杨士奇和周忱向他挥手,祝他一路平安。洪叔的马鞭在牲口头顶上“啪”地响了一声,四匹马便跑了起来,车轮扎扎转动着。小马辇徐徐驶出况家小院,向京城的南大门驰去。
  第二章曲阜遭陷
  1
  小马辇出了京城,为不招人耳目,况钟化名康忠,生意人,三人主仆相称。
  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一片一望无际的高粱地。高粱尚未成熟,阳光照耀下,叶片闪闪发光。驿道伸进高粱地,小马辇驶过时,两旁高粱地里飘来青涩又略带薄荷幽香的气味。
  进入山东后取道曲阜。曲阜是孔子故里。自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孔子地位日益尊显。况钟束发受教于孔学,特别尊孔,今上任路过山东,自然要去拜祭至圣先师。
  孔庙建于孔子故宅,鲁哀公时立庙。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青松拂檐,玉兰绕砌,好不壮观,天天吸引着许许多多的朝圣者。
  小马辇来到庙前停车场,立即吸引了许多朝圣者的眼球。这种车辕长二丈,四马拉。辇亭长方形,亭长丈六,宽八尺,高六尺余。四角红漆柱子,周边兽皮镶嵌,玻璃窗,上下亭板用沉香木雕花嵌对。车座铺红花毯,上盖竹垫,亭前左右开门,宝石垂络,红缎垂檐,四扇红帘挂于亭门前。此车京邑之地通称辇,过去是王者所乘,今为大内用车。
  围观者中一个三十开外,瘦如蛤蟆干的长高个,望了眼身旁一位年约四旬,身子矮胖,团头大脸,有点像弥勒佛模样的人,说:“要是能坐回这样的车,死也值!”
  “黎民百姓想坐这种车?做梦吧!”弥勒佛笑了笑。
  小马辇停下,况钟父子下车。洪叔把车停到一边去。驾车的牲口有两匹是公马,公马发现场上雌马,突然拉着车横跑。车辕碰了蛤蟆干一下,擦破了他腿上一小块皮。蛤蟆干追上去,凶神恶煞地拉住洪叔,要他出药钱,吵得不可开交。况钟欲回去调解,只见弥勒佛走了过去,将蛤蟆干拉开:“有缘大家才碰到一起,文虎,不要为难人家!”那个叫文虎的蛤蟆干才作罢。
  况钟见纠纷平息了,掉头向庙内走去。上罢石阶,来到殿前,石柱上一副楹联: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德参天地道贯古今
  父子怀着崇敬的心情进大成殿,殿两侧墙上一副楹联赫然在目:
  生民来未有夫子也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殿内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壁面生光,窗中耀日。正中立着孔子金身,金身前的神龛上点着一排香烛,香烟缭绕。许多朝圣者正在顶礼膜拜。父子二人点燃香烛,虔诚地在蒲团上跪下……
  拜罢孔子出来,洪叔和弥勒佛、蛤蟆干正在说笑,似乎三人已成朋友。洪叔见东家出来,连忙与弥勒佛二人告别,登上驾车座。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小马辇驶离停车场去投宿。官员驰驿,驿馆是包食宿的。况钟因为皇上赐了钱,未去麻烦驿馆,一路都是自己掏钱住店。
  小马辇驶向城区。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刚进街,几个揽生意的伙计纷纷向小马辇跑来,其中一个肩上掸着白手巾的瘌痢头捷足先登,张开双臂拦住小马辇。洪叔只得喝住牲口。况寰掀开红帘下车,向小伙计喝道:“干什么?干什么?”
  瘌痢头哭丧着脸:“客官,住店么?小子今日还未揽到十位客,掌柜的要扣俺工钱。”
  “要住都不住你破店!”况寰对他挡道揽客很是不满。
  瘌痢头眨巴着眼,谄笑着:“爷,我向您赔不是!”说毕向况寰做了个小跪的动作。
  况钟从红帘内伸出头,见小伙计恳求,动了恻隐之心,对儿子说:“到哪家住不是住?君子成人之美,就到他店住吧!”
  瘌痢头听况钟如此说,乐得屁颠屁颠,忙向况钟作揖致谢,然后踏上车给洪叔带路。
  来到一家名“生商客栈”的旅店,小伙计下车,搀扶况钟进店,然后帮洪叔把马赶到厩棚去。
  2
  生商客栈两层回环四合走马楼,中间是个小院,种着花草,四周都是房间。小伙计带况钟三人来到楼上的二号房,窗明几净,三个铺。
  晚饭后,况钟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回到房间,点起蜡烛打开了《范文正公集》。他在礼部仪曹供职十余年,政务繁忙,无暇读书,更惜分阴,无论会前饭后还是旅途都不放过空闲,这已养成习惯。洪叔坐在床头抽烟。况寰站在房外走马楼上,摇着素纸折扇听楼下唱小曲。
  对面楼下雅座内有个姑娘正在清唱昆曲:
  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百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牛羊付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况寰生性爱听戏,越听越有味,向楼下走去。来到雅座门外,往里瞧,桌上摆着酒菜,一个胖公子在饮酒,二家奴侍立身后替他打扇。清唱的姑娘年约十七八,水灵灵的大眼睛,鹅蛋脸,樱桃嘴,衣着虽很一般却得体干净。
  此时,姑娘清唱完了。因为天气热,鼻子微微有汗,她用花手绢揩着。揩毕,拿起琵琶改为苏州评弹,唱道:
  去年洪涝今年旱,田里稻麦都成秆,
  官家逼粮似虎狼,无粮便把牛猪赶。
  卖尽家产贫如洗,家家端起讨饭碗,
  十室九空炊烟绝,遍地蒿茅硕鼠欢。
  这词是姑娘的表兄周秀才编的,写的都是身边的事。姑娘非常熟悉,想起乡亲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脸孔,父母挖野菜充饥,她唱着唱着眼角流出了泪水。
  “妞,怎么下雨了?”胖公子有些不解。
  姑娘唱毕回答说,爹娘年迈,在家等着钱买粮,卖唱挣的钱不多,还没往家寄,故此啼哭。公子色眯眯地望着她:“本公子别的没有,就是不缺银子。不是有歌曰‘知县是扫帚’吗?俺爹天天都往家里扫钱。你要是愿做俺的小妾,不用卖唱了,把爹娘一块接来过便是!”
  姑娘羞红了脸,正色道:“民女卖艺不卖色!”
  公子讨了个没趣,仍不罢休,改口说:“要不,就和俺喝交杯酒?多赏你几个钱!”不等姑娘同意便命家奴添酒杯。
  姑娘见胖公子起了邪念,连赏钱都不要急忙往外跑。公子向家奴使眼色。二家奴立即向姑娘扑上去。姑娘高呼救命。
  况寰气愤不过,冲进门大吼一声:“放下姑娘!”
  胖公子望着况寰,不屑地:“哪来的野狗?”接着向家奴努努嘴,“把这条爱叫的野狗赶出去!”
  二家奴放下姑娘向况寰扑去。况寰与二家奴搏斗,鼻子上挨了一拳,流出血来。况寰火起,抓起板凳向家奴打去。二家奴吓得不敢近前。况寰放下板凳,趁机冲向胖公子,双手卡住他的脖子:“叫你的人滚出去!”
  胖公子翻着白眼:“爷,做甚都……都行,只要饶……饶俺的命。”况寰松了松手,胖公子对家奴说:“滚,你们给俺滚出去!”
  二家奴出门。况寰将胖公子往门口一推,公子跌在地上。二家奴扶起公子。公子由二家奴架着胳膊往外走,边走边威胁道:“俺是县太爷的三公子,等着瞧!”
  胖公子一走,躲在角落里吓得打哆嗦的姑娘出来,掏出花手绢替况寰擦鼻血。况寰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把姑娘的手推开:“别,别……别弄脏了你的手帕。”
  姑娘不听,坚持给况寰揩鼻血。况寰还是第一次和大姑娘贴得这么近,臊得不行,生怕别人看见,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姑娘,快回家吧!天……天都晚了……”
  “大哥,奴怕……”姑娘住了手,惶悚地望着门外。
  “怕什么?”
  “怕他们路上拦住我。”
  况寰紧握拳头挥了挥:“他敢?我送你回去!”
  姑娘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腼腆地笑了,向况寰蹲了个万福:“侠义哥哥,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二人向街上走去。天已断黑,空中飘着乌云,露出些许月光。况寰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姑娘告诉况寰,她叫杜秀蓉,昆山人,和逃难的乡亲们一块来这里谋生的。刘二哥在东门驿道旁卖茶,到了那里就不怕了。
  来到东门,只见驿道旁有间孤零零的茅房,里面漏出微弱的灯光,杜秀蓉指着黑沉沉的茅草房说刘二哥就住那里。
  况寰见到草棚不过十余丈远,便向杜秀蓉告辞。杜秀蓉大方地拉着他的衣角:“大哥,您再帮个忙,行不?”
  “何事?”
  “昆山活不下去了,乡亲们想请人写张状子送到京城去,告昆山的狗官!”
  与杜秀蓉在一起,况寰有种莫名的兴奋感,还真舍不得离开。听姑娘如此说,他连连点头。
  二人来到草棚。推开门,里面烟雾缭绕,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旱烟味,几个光着膀子穿短裤的汉子围桌坐着,正面红耳赤地争论什么。一个瘦骨嶙峋已介不惑之年,肩上掸条白手巾的汉子正提壶往他们碗中添水。况寰明白,此人无疑是刘二哥。
  棚里的人见杜秀蓉带回个英俊后生,争论立即中断,一个个用异样的目光扫视二人。坐在上首的葛阿伴咧开大嘴诡秘地笑着:“哟,秀蓉带个洗磨客来了?”他三十多岁,粗眉大眼,古铜色的脸,手臂结实得像棒槌,胸前肌肉一块块绽起。
  葛阿伴的弟弟阿让和阿贵身子没有哥壮实,黄皮寡瘦的,二人坐在下首,正在搓腿上的污垢,听了“吃吃”地阴笑着。正在往茶碗中添水的刘二哥则没笑,一副作古正经的样子,加了两只碗,放上茶叶,边注开水边对秀蓉说:“叔与你爹是拜把兄弟,有这等好事,今日叔替你做主,以茶代酒办了!”
  刘二哥话音一落,屋内哄堂大笑。况寰不习惯这种场合,非常不自在,站在棚中发呆。杜秀蓉脸红得像醉虾,骂道:“啥人像你?三刀蜀勿热,四刀勿出血,厚着脸皮,见一个爱一个!人家大哥是来写状子的。”
  听说是来写状子的,刘二哥才意识到玩笑开过了头,拍了拍况寰的肩:“讼师,对不起哦,开个玩笑,穷开心!”
  葛阿伴向况寰招招手,拍了拍身旁的板凳,况寰在他身旁坐下。阿伴要二哥找来纸笔墨砚。况寰站了起来,说:“我不是讼师,状子怕写不好,我去叫一个会写状子的人来。”他想:这些老乡都是苏州府人,父亲是他们的父母官,应该让他来听听乡亲们的苦楚。
  听况寰如此说,几个老乡先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葛阿伴的浓眉跳了跳,用怀疑的目光向况寰扫了扫。杜秀蓉见状,忙替况寰解释:“大哥是好人,说话算数的!”不知什么原因,打从一见面,她就觉得况寰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葛阿伴粗大的指头在桌子上敲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况寰回到客栈。父亲还在秉烛观书,他一五一十地把苏州流民的要求向父亲禀陈。况钟听罢,放下书,立即跟着儿子向东门走去。
  听罢乡亲们的控诉,况钟非常痛心,同是大明的皇天后土,苏州为何会这样?他安慰乡亲们说:“养秭稗者伤禾稼,惠奸宄者贼良民。乡亲们讲的是声声血,句句泪,康某一定会把大家的苦难写成诉状转呈苏州新知府,要他严惩贪官污吏!”
  葛阿伴听说会来新知府,忙问新知府姓甚名谁。
  “他叫况钟,正在去苏州的路上。”
  葛阿伴摇摇头:“康老板,那况钟也未必会这样做,有句话不是说官官相护吗!”
  况钟解释道:“乡亲们不用担心,康某与况钟是朋友,心与心相通,非常了解他。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他懂得这个道理,要治理好苏州,他就得顺应百姓要求,严惩贪官污吏,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说完,他劝大家不要在外流浪,说这样有违《大明律》,都火速回家复业。
  见三更将尽,况钟告辞,葛家兄弟和杜秀蓉送况钟父子回到客栈,此时正好四更鼓响。
  3
  更鼓五响之后,况钟催起床,用青盐漱了口,三人就上了路。乌云已经散去,东边白亮白亮的,几颗星星在眨眼,驿道旁的禾稼还是黑乎乎的。
  行罢三四里,东方天际出现一道红色的亮光,星星渐渐隐退。刹那间,太阳露出了半边笑脸,血红的朝霞和紫色的云朵掩映着大地。
  况寰撩开窗帘,几只燕子正在空中呢喃。记起儿时祖母何氏教的一首儿歌,情不自禁地哼了起来:
  燕子者,蓬蓬飞,
  爹在京里写信回。
  爹教打崽莫打女,
  女在娘边不多时。
  ……
  况钟望了儿子一眼,目光露出郁悒。儿子停止唱歌: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正要发问,况钟先开了口:“寰儿,今日不知为何,为父心里乱糟糟的,好像会出什么事。”
  “不会吧?能出什么事呢?”晚上父亲只睡一个时辰,眼圈发黑,况寰安慰父亲道,“也许是没睡足吧!”
  话音刚落,后面驿道上传来“得得得”急剧的马蹄声。父子朝后窗望去,两个汉子正策马追来。
  二人飞马掠过,在小马辇前头翻身下马,取下腰刀,挥刀堵在路上。一个瞪着一副牛蛋眼,露出一对虎牙,短褂敞开,胸前一撮毛;一个枣核脑袋,秃顶,只剩耳根一圈毛发。
  “停,停,停!停车!”牛蛋眼向洪叔吼道。
  洪叔“吁——”叫了声,接着紧勒缰绳,牲口停下了步子,小马辇不动了。两名汉子分别从左右登车,持刀往车亭内闯。
  况寰掀开红帘出来,挡住二汉子:“你们要干什么?”
  牛蛋眼打量一番况寰后,问:“你叫康忠?”
  况寰望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心里嘀咕开了:他们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化名呢?除了昨天晚上向几位昆山老乡谈起过,这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名。莫非是客栈有坏人的坐探?这两个汉子不像好人,可能客栈有人见爹是商人,以为很有钱,报与他们来抢劫的。想到这里,况寰说:“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康忠!”说罢身子往后一退,猛地把门一关。
  两汉子拼命踢门。
  况寰与二汉子周旋时,况钟已在琢磨二汉子的来意,觉得二人像是来收买路钱的。他想皇上赐的路费还有,免得纠缠不休,耽误行程。于是从怀里抽出一张五十钞的纸面绿色、印有龙形花边的大明宝钞,要儿子把门打开。
  况寰开门。况钟手持大明宝钞走到车亭门边:“二位好汉不要纠缠了,我身上只有这点钱,你俩拿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这样做是犯王法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为非作歹,王法是要制裁你们的!”他将钞票交给牛蛋眼,“拿了这钱回家去吧,老老实实做个良民!”
  牛蛋眼不接钱。况钟以为他嫌少,说不要嫌少,按当今市价,一钞一贯,这五十钞合五十两白银哩。牛蛋眼冷笑一声用刀指着况钟:“大爷俺是曲阜县衙的,俺们老爷要你去一趟!”
  况钟望望他俩,怎么也不像衙役。公职人员都有名刺,既是衙役不妨看看他的名刺。听说要看名刺,两位汉子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牛蛋眼显得有些慌张,核枣脑袋阴笑着说名刺在捕房,要看去那里看。
  明制,公职人员外出须随身携带名帖。他俩拿不出名帖,证明原先对他们的怀疑没有错。况寰脑子里盘算着怎么收拾他俩,考虑成熟后对二位汉子说:“二位既是官差,看不看其实也无所谓,我们跟你走便是,请二位爷下车带路。”说毕,目光扫了下洪叔,要他配合。
  这洪叔是个实心人,没理解少东家的意图,听况寰这般说,心里非常着急,明明这两个不是好人,少爷怎么能答应跟他走?而且老爷也不吱声,忙跑到左边踏脚边拼命摇头。况寰知道洪叔没领会他的意思,一语双关地说:“我知道,你跟着来便是!”说毕向洪叔使了个眼色。洪叔这才明白,不再吱声了。
  况寰向两位汉子抱了抱拳:“既是要去县衙,二位爷请快,我们还要赶路哩!”
  牛蛋眼示意枣核下车。枣核从左边下,洪叔连忙挪开身子。牛蛋眼从右边下,况寰紧跟其后。牛蛋眼的一只脚刚着地,况寰朝他背心猛踢一脚。牛蛋眼立即倒在地上,手中腰刀飞落。况寰拾起地上的刀,挥刀向刚爬起来的牛蛋眼劈去。枣核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援助牛蛋眼。洪叔在后面用脚往他腿上一扫,枣核跌倒在地。洪叔脚踏他的背心,将他的刀缴了。
  二汉子的武器被缴,已无碍大事,况钟命留下二人性命,将人放了。况寰和洪叔放了他俩。二汉子如丧考妣般哭丧着脸,爬上马背飞也似的跑了。
  小马辇又跑了起来。恐劫匪再来骚扰,洪叔把车驾得飞快。
  跑了一程,两旁出现连绵起伏的丘陵,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荒无人烟。驿道伸进山的怀抱,路旁石崖壁立,岩壁的缝隙中正开着一丛丛红艳艳的花,崖下长着一丛丛比人还高的灌木。况钟的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担心有强人出没,命洪叔加速。洪叔挥鞭使劲催赶着牲口,小马辇风驰电掣般向前冲去。
  进山半里许,来到一个两山夹峙的地方,只见驿道上架着十几根木头。洪叔报告有路障。话音刚落,两旁灌木丛中钻出十多名身穿衙役服装手持兵器的汉子,拦着马车不让过。
  小马辇停了下来,况钟父子下车。衙役们跑上前来,不由分说把他们锁了,立即押往县衙。
  曲阜知县升堂,这知县四十余岁,肥头大耳,个子矮,肚皮大,整个给人一圆球感觉。况钟质问知县为何把他们执来。知县说卖茶的刘二哥被人杀了,有人报案说是康忠所害。况钟听了如泥塑木雕般立在那儿。想那刘二哥昨天晚上还有说有笑的,今天却死于非命,而这个凶杀案竟无端地把自己牵扯进去,真应了那句古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抑制着内心同情二哥而引起的悲痛和小人指证他是凶手的愤怒,沉默着,一言不发,思考着如何应对这场意外。他觉得,出现此种情状,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举报人出于错觉和多种原因,以至产生误判;二是举报人与他有仇,嫁祸于他。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举报人是个关键。想到这里,他从容不迫地说:“知县大人,我要见见那报案人,看他是不是疯子,杀人越货能信口雌黄吗?”
  知县命带举报人。衙役带那人上堂。况钟三人都惊呆了,举报人竟是小伙计!小伙计佝偻着身子,脸带病容,见了况钟脸上通红,一副愧色。
  “三癞子,他是不是杀害刘二哥的凶手?”知县指着况钟问小伙计。
  “是,是……是他!”小伙计身子不停地抖着,看得出他已重病缠身。
  况钟感到非常意外,他与小伙计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小伙计拦车揽客,他还成全了他。小伙计如此陷害他,肯定是受雇于人。况钟两股如电的目光盯着小伙计的脸:“人皆有是非之心,小伙计,你不是畜生,是人。是人就要分清是非。谁杀的刘二哥,你最清楚,说出来,我奖你银子,那人雇你多少,我给你双倍!”
  小伙计不敢望况钟的目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头嗫嚅着:“康爷,俺知道对不起您……俺是畜生!”他苦笑了一下,但笑容如火山喷出的熔岩,立即凝固住,接着脸色转青,额头冒汗,笑容变成愁容,然后痛苦地呻吟起来。
  知县见状,以为小伙计畏惧况钟,忙说:“三癞子,休怕!你把看到的再说一遍,免得康忠他抵赖!”
  小伙计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整个案件的经过:他三更从店里回家时,在东门口看见康忠摸进刘二哥的草棚,然后听到刘二哥惨叫一声。四更鼓响他从家里回店,口有些作干,进草棚去讨口茶喝,看见刘二哥倒在血泊中。
  听了小伙计的证词,况钟意识到此案是个天大的阴谋,有人杀了刘二哥,买通小伙计嫁祸于他。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最重要的是先揭穿证人谎言,然后顺藤摸瓜,把那幕后真凶缉拿归案。
  知县见况钟默不作声,以为无话可说了,催他在庭审记录上画押。况钟说画押可以,但得允许他查看一下尸格。知县允。况钟看过尸格,说尸格上的记录不清楚,要面见仵作。知县想,只要你愿画押,要见仵作就见吧。
  仵作来到公堂。况钟问:“仵作大哥,您是验尸人,尸格上写二哥四更被杀,您再回忆一下,时间是否准确?”
  仵作是个经验丰富的人,非常自信地说:“从尸斑看,四更没错!”
  “确定?”况钟再问。
  “确定!”仵作肯定地,“我验尸二十余年,从无差错!”
  况钟向仵作鞠了一躬:“谢谢您!您可以走了。”
  目送仵作走后,况钟向知县严肃地提出,证人做的是假证。理由是:一、昨晚天空云层颇厚,证人站在东门口,距刘二哥茶棚十丈有余,他根本看不清草棚下人影的面目,可见所谓看见我摸进刘二哥茶棚的事完全是杜撰。二、我父子和苏民葛阿伴、葛阿让、葛阿贵、杜秀蓉等人,在刘二哥茶棚喝茶至三更末方散,葛家兄弟和杜秀蓉送我父子至客栈时正好四更鼓响,就是说从一更至三更末,我们几个人都一直在一起,证人所谓三更看到我摸进草棚,然后听到刘二哥惨叫一声,完全是诳语。三、仵作验尸判定刘二哥被害是四更,我父子离开草棚时,刘二哥还送至门外,他的被杀,是我父子离开茶棚之后,因此,刘二哥的被害与我全无干系,说我是凶手于情于理不合。
  况钟的分析有理、有据、有节,知县反驳不了,命传葛阿伴等人。葛阿伴等人来到公堂,证明况钟所说完全符合事实。
  知县见况钟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个强加在头上的冤案推翻,心里不得不佩服。他心想,此人若是为官,顶戴定在自己之上。他这人天生小肚鸡肠,嫉妒贤能,有机会就要给能人一点颜色,显示一下自己的权威。况钟的冤情洗清之后,他迟迟不给三人松绑。
  况寰见状,质问知县:“大人,您要锁我们到何时?我们还得赶路哩!”
  知县板起脸,拿起惊堂木在案上拍了一下:“还想赶路?尔等殴打捕役,有违法度,如何处置?自己说!”
  况钟被弄糊涂了:难道那牛蛋眼和枣核脑袋真的是捕役?忙问道:“大人,所谓殴打捕役有违法度,不知何意?”
  知县没回话,只是向捕头递了个眼色。捕头会意,进后堂。牛蛋眼和枣核脑袋随捕头出,跪在知县面前哭诉着:“老爷,他们出手真狠,您得好好收拾他们!”
  此二人原来真的是捕快。小伙计报案后,知县命他俩到客栈执人,其余人到路口设卡。为不惊动案犯,他俩穿的是便衣,见况钟一行已离店,沿驿道飞马追去。
  二人哭诉过后,知县冷笑着问况钟:“康忠,你说不知何意,现在明白了吧?”转对捕头,“把他三人押到号子里去!”
  况寰急了,反驳道:“他们不穿公服,不带名刺,谁晓得是捕役?”
  况钟笑着劝儿子:“休恼,休恼!既来之则安之,他要关就让他关吧!旅途劳顿,我等正好歇歇脚,耽误了皇差,叫皇上问罪曲阜县便是!”
  知县一听,好大的口气,连忙问道:“康忠,你什么皇差,能说与本县听吗?”
  况钟摇摇头:“无可奉告!”
  “既是皇差,本县也许可以提供方便。”
  “哦。”况钟向儿子递了个眼色。
  “他是去上任的苏州知府,钦限十五天赶到,贵县可否提供方便?”况寰领会了父亲的意思,披露了况钟的身份。
  知县眼睛发直,惊得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忙亲自替况钟松绑。况钟从怀里掏出通行关防给知县看。知县看毕,“咚”的一声跪在况钟面前,连说:“恕罪,恕罪。”
  况钟扶起知县,笑道:“何罪之有?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三人把贵县捕快误判为贼人,贵县把我错作凶犯,一码抵一码,算是扯平了。”说完向牛蛋眼和枣核脑袋招了招手。知县忙唤二人:“况大人唤你们哩,还不快请罪?”
  牛蛋眼和枣核脑袋跑来向况钟跪下,同声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人,求大人恕罪!”
  况钟叫他们起来,说:“二位兄弟,我的人出手是狠了点,我代他俩赔个不是!不过,二位也有不妥之处,不穿公服,又未带名刺……”
  知县正骑虎难下。把路过的朝廷命官执来当杀人犯,朝廷对他会如何处置?这个笑话传到民间,老百姓会怎样议论?这些事他不得不想。他恨透了牛蛋眼和枣核脑袋,况钟话还没说完,就接过话头骂二人:“贵人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英姿容貌、气质修养与为非作歹之人截然不同,你俩是瞎子?是猪脑子?贵人和凶手都分不清?”他向捕头手一挥,“把这两个混蛋拉出去杖责三十,算他给况大人赔罪!”
  况钟觉得曲阜知县偏听偏信未经侦查执人,闹出这等笑话不自省,反而把责任全推在捕役身上十分可恶,真想训他一顿。可自己是借道经过,行程耽误不起,且凶手还逍遥法外,当务之急不是教训知县,而是督促知县查案,将真凶绳之以法,便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杖责免了!谁没有犯浑的时候?再说案情复杂,闹出这等笑话,也不全是他俩的责任。杀害刘二哥的凶手还逍遥法外,贵县拟从速侦查,将凶手缉拿归案!”
  “是,卑职这就办!”知县毕恭毕敬地说。他回到公案坐下,惊堂木一拍:“把三癞子拿下!”
  衙役立即锁了小伙计。小伙计吓得脸上变色:“老爷,小的是证人呐……怎么……俺也拿了?”
  “你杀害刘二哥,还嫁祸于朝廷命官况大人,不拿你拿谁?”知县说。
  小伙计哭:“老爷,俺冤啊……”
  县官问:“冤?那你说凶手是谁?”
  “俺……不知道。”
  “好,你不招!那就先站站笼子吧!”知县对衙役说,“把站笼抬来!”
  站笼是一种刑具,四方木笼,囚犯站在其中,脚下垫着砖块,颈脖被笼顶的木枷锁着。行刑时,将囚犯脚下的砖块一块一块地抽掉,木枷就愈卡愈紧,受刑人十分难受,当脚下的砖全部抽出时,人顷刻毙命。
  见要动刑,小伙计急了,断断续续说出了实情:昨天晚上有个人请他喝酒,并给他一百两银票,如此这般地叮嘱一番,要他今天早上去县衙报案。
  “那人是谁?”况钟连忙问。
  知县喝道:“快说!”
  “他……他……”小伙计身子不断地晃着,接着牙关紧闭倒在地上。
  况钟上前摸摸他的脉,脉搏几乎摸不到了,翻开眼皮,瞳孔已开始放大。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小伙计就断了气。尸体解剖,仵作在他腹内验出“仙鹤露”成分。“仙鹤露”是民间的一种毒药,这种毒药用蛇毒制成,中毒视剂量大小而定,量大三四个时辰内死亡,量小不超过两天。
  小伙计已死,那个收买小伙计的元凶一时无法归案,况钟决定上路。知县力挽,要摆酒压惊,况钟婉拒,说找到凶手后知会一声就行。知县在衙前铺上红地毯,燃放鞭炮,以此谢罪。
  况钟的小马辇在鞭炮声中徐徐驶出曲阜县衙。离开县衙后,况钟又乘小马辇来到东门祭悼刘二哥,并掏出五十钞给他办丧事,忙完这些才重返驿道。上车后,况钟心里一直在琢磨:此地并无熟人,不过是借道经过而已,是谁丧心病狂加害于我?小马辇顶着烈日,在晒得发白的驿道上跑着,车后扬起串串尘土,那连接起来的串串尘土像是个长长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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