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甡民 日期:2014-08-24 21:20:37
《鄞变1852》作者徐甡民详尽地占有并深研相关史料,如《镜湖自撰年谱》、《宁波地方史丛刊》《鄞州史丛》12册等近代史料,更广取近人、今人相关研究著作,内容涉及农民与堕民问题,民俗与民风问题,建筑与社会生活问题,故事的历史思考颇为深沉,不为官逼民反框架所囿,而是深入民族性格的探究。民族性悲剧在近代中国反复上演,鲁迅先生小说《药》中的“人血馒头”即其象喻;《鄞变1852》则以史诗性的笔法,正面展开了一幅付费真实可感的历史场景,于波澜壮阔中,印证并丰富了鲁迅先生的历史思考。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仿佛是一种征兆,一个延续了二百年的王朝及其制下的华夏中国,这年陡起动荡,布满杀机。
正月初一这日,日头畅朗,炮仗的声响与烟硝气,裹挟着年味,正在村野田陌间四处飘散,一大早,却有一股劲风凌空乍起。连绵逶迤的四明山豁开的山谷,本是余姚江由西北往东南而来的通道,此时这股北风正好循此路径,呼啸作势,长驱直入,闯入了宁波平原。
余姚江到达这里,自顾携了南来的奉江,又一起汇入甬江,再一路浩荡东去。大北风到了这三江口,却恣意闯荡回旋,直至撞到周遭的山脉,这才回过头来顺着甬江,也往东呼啸而去。
一路上,草木在凛冽之中望风抖索,山河也都隐忍瑟缩着。大风初到甬江人海口时,还见山峦耸峙,虽是寒冬,亦是苍郁满目。前头豁然开阔处,水势浩淼不能极望的,便是东海了。
到了这日的中午,长风骤然停下。天空安稳了片刻之后,一股海上的暖湿气流,又逆着北风的来路,魅惑般悄悄漫进了这片内陆,它似乎是要嘲弄这适才的北风,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不再是这天地的主宰了。本来萧瑟明朗的冬日田陌与茅舍瓦屋间,一时竟由此作蛊似地起了一片白雾。
可是,谁又能想着,这诡异的天象里,又隐含着怎样的玄机。
鄞县南乡的周韩村,向来安稳祥和。村中的秀才周祥千,这日一早点过“开门炮”,与妻小吃了汤圆,又合祭了天地、神灵、祖先。
宅中中堂的长案上,供奉着祖宗牌位和描像,摆放了香台烛炉。朱熹手书的“忠孝持家远”、“诗书处世长”,分挂两边,是祖上连同这所宅院,一并留传给周祥千的。此刻,他并未留意天象的变化,只是外面没了逼人的寒气,便手脚舒展,出了屋门,抱起牙牙学语的小女,到院中踱步转悠。
大宅三开间,夫人卢氏因是觉得厢房里光线晦暗,遂将榻椅搬到屋门口,就着前院天井的光头,由一名娘姨俯身用两根棉线,一松一绷的,绞着她脸上的汗毛,等一下再用煮熟的鸡蛋白,在脸上滚动摩挲,这面色就白晰滋润了。
过了年就称五岁的小儿,一身的新衣新帽,窜来窜去,心焦不耐。初一这日,宁波鄞县城里都有大庙会,各大寺庙又有头香仪场。
因是孩儿小,行动不便,故而说好了午后一家子去姜山镇街上看戏,是卢氏娘家包下的戏场。可是周祥千却是意兴阑珊。
前几日一程轿子一程船的,到了岳家,岳丈却又说起今年适逢三年一趟的乡试,期望贵婿一心考举,日后捐补个官职是正经的话来,弄得周祥千心里好生毛躁。
走到后院,小妾田氏正在厢房里对镜梳妆。昨晚她又在耳边嘀咕,说正月十五想要回娘家一趟。今日一起去镇上看戏,心中有些雀跃,这梳妆粉黛也就不能怠慢了。后堂挂的对联“倜傥指挥天下事”、“风骚驱使古人书”,却是周祥千自己选定的,取自全祖望的手笔,乾隆年间的鄞县进士。
小儿忽然窜到脚跟前,大声抱怨怎么到现在还不去。
忽然之间,就如鬼使神差,周祥千兀自心生一念,遂对儿子悄声说道:“这镇上看戏,有什么好看,不如村头祠堂前,舞狮子呢。”小儿一听舞狮子,两只眼睛登时铃铛一般睁圆了。周祥千遂又俯身对着他耳朵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阵。小儿得计,撒腿又往前面蹦去。
等到周祥千抱着小女踱到前院,小儿已是扯着正待换衣的卢氏吵闹不休,不要去看戏,要去看舞狮子。卢氏连哄带斥,小儿便作势要哭,周祥千连忙道:“哎,哎,今朝过年,不作兴哭的!”卢氏数落着儿子,周祥千佯作思量,然后说:“要么我带他去看舞狮子……要不然,到了戏场里他再吵闹起来,坏了大家兴致,倒不好了。”卢氏眼睛眨巴着,一时倒没了主张。
然而这随意的变更,却又不知是谁在摆布,又是谁在入彀了。
人生无常的随机行止,正不知偏偏哪一次,会撞上冥冥之中的玄机与天意。
放眼望去,有些苍茫的连绵田廓河道间,冬麦田、蔺草滩一派新绿,连片的冬闲地还是枯黄着。几处绿树竹林各自簇拥却又互相联结的村落去处,便组成了周韩大村。招引着这一方水土的,又似是祠堂门前那一株几百年的苦楮。如冠的枝桠适才还浸染在炮仗硝烟中,此刻沉默地附视下来,正见众多乡民欢声笑语地集聚于此。
一年到头的勤勉辛劳,到了这个时候,眼见得冬苗已经出齐,他们才得放下劳作,让自己歇一歇乐一乐。这年的新年来得稍晚,马上倒要开春,到时又有农活要忙了。妇人多是抓髻耳环,黑布镶滚的粗蓝布襟褂;蓄了发辫的男子多是布衣棉褂龙裤;欢蹦乱跳的孩子就有红色在他们的鞋上额头点缀。原先的村中耆老,现在已经正名,事因咸丰元年有谕:“凡聚族而居,丁口众多者,准获族中有品望者一人为‘族正’,该族良莠责令察举。”此刻族正韩阿公就是现场的指挥,两只从祠堂仓房取出擦净的皮鼓,“嘣隆嘣隆”敲打得激越,“狮子”却还没有登场。
兴冲冲赶到的周氏父子,于这乡民聚会却是一个意外。遇着的便连忙作揖道万福,又给他们让出了位置。村里有些乡民是周家的佃户,祠堂族田也多有周家祖上的荫德。不过,虽然周家父子一身的绸缎,可是过节时候却是丰俭不论、普天同乐,大家都是乡亲。
随一阵欢叫,遽然打开的祠堂大门里,蹦出一黄一红两只狮子!锣鼓喧嚷声中,只见两只狮子左摆右摇,上窜下跳,又有一手执着葵扇的“大头佛”跳入场中,与之戏闹。乡间舞狮虽说没有“梅花桩”的把戏,却又有“采青”的花样——不知什么时候,一颗小青菜系着棉线从大树枝桠上吊了下来,离地一人多高。两只狮子在“青”前舞动数回,迟疑犹豫,然后又你争我夺,最后红狮一跃而起,将那青菜一口咬进嘴里,欢呼声里,竟又将青菜“咬碎”吐出……众声喝彩中,一脸笑意便也就慈眉善目的韩阿公走近前来,与周祥千互相行礼,一个面皮黝黑、须发皆白,一个面皮白净、发辫乌黑,让小儿看得有趣。阿公说,请老爷留下用晚饭,村里乡间虽只是些粗茶淡饭,也是我等一点心意——事情由此便就骤然地触动了一个机缘——韩阿公于周祥千,从少爷看到老爷,晓得这位老爷是属“相公读书,阿弥陀佛”的性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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