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日期:2014-08-24 22:00:02
<世相书:黄金洞>这是一部讲述欲望如何剥蚀人性的小说。贡贵有一手寻找金沙线的绝活,他靠着挖金沙洞卖金沙发家致富,田也不种了,盖了瓦房,给贡老大娶了媳妇,城里女人桃为了贡贵许诺的一口金沙井,死心塌地伺候他,贡老大表面孝顺,其实想得到父亲的财富和寻沙线的绝活,因此搞出了一系列的闹剧。
作品以“我”(贡二憨)的视角叙述了这个没有亲情的家庭中,父子之间为了金钱和女人如何“斗智斗勇”,将人在物欲面前的丑恶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黄金洞张开一张大口,将人性剥离,赤裸裸地将一张张被欲望扭曲的面孔呈现在读者面前。
文本语言生动活泼,读来令人发笑,又犀利深刻,似乎将遮盖在人心上的大幕扯去,还原生活最残酷的真相,令人冷汗淋漓。当他们狂热追求的东西由于生命的轰然倒塌而变得毫无意义时,读者会发现作者的用心良苦。
作者简介:
阎连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情感狱》《最后一名女知青》《生死晶黄》《日光流年》《丁庄梦》《受活》,小说集《黄金洞》,中短篇小说《年月日》等。作品曾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和其他国内外奖项二十多次。《黄金洞》勇于直面人类因贪欲而扭曲的灵魂,并因此获得了强大的艺术穿透力。作者用灵动精湛的语言之光照射进人性的黑洞,人文关怀的深度也就随之自然呈现了出来。
——施战军(著名评论家《人民文学》主编)
我很想把阎连科的小说看成“吊睛白额锦毛大虫”,也就是老虎。它有威势,有力量。有斑斓的毛皮,有花朵般的蹄印。它特立独行,悲愤而又绝望。它脚步迟缓,却会一跃而起。它远在天边仿佛虚幻之物,又近在眼前如同冰封的大地。它是真正的濒危动物。它要吃人,而且不吐骨头。
——李洱(著名作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世界像粪。
我用力想呀想呀才想起原来像是粪。
我爹和到寿的老猪一样儿,哼哼着爬上山梁来,日头一个冷噤,就哆哆嗦嗦发不出黄光了。我窝在落日里屙屎,窝着想着睡了过去,看见从城市来的那个女人,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红绸裙子来,说年月里物价涨到了天上,你给我那丁点东西,刚好够给一家人添一套衣裳。城里的女人跟我爹要那样东西时候,总是坐在爹的腿上,撩起她的裙儿,笑得红花烂开。我死怕她撩她的红裙,大腿上的白嫩吓得我口干舌燥,嘴唇裂得起皮,我得屏着气儿用舌尖不歇不停地去舔我的嘴唇。可是,城里的女人总爱撩裙儿。她撩裙儿时候,即使我在天东地西,背又对她,也总能看见她撩的裙儿,看见爹把那东西给了她去。爹活活是一头猪,从来不把那东西给我。我屙着爹就揪了我的耳朵,说该死的二憨,你说说今天到底卖了几筐沙子,你哥只给我这一丁点儿钱。该死的爹把我的耳朵拧得热疼,热疼里城里女人的红裙儿一个飘忽就没了踪影。爹把我揪到沙金的洞口,像丢一兜猪的下水样把我丢在地上。我系上我的裤子,看见哥坐在洞口的沙地上,脸青得像死过了三天三夜。
爹说,说吧老大。
老大吸烟,吐得黑雾腾腾,说让憨子说吧。
爹说,说,憨子。
我说,说啥?
爹说,说说你哥今儿到底卖了几筐沙。
我说我管他卖了几筐沙我咋知道他卖了几筐沙。爹听了这话,朝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把我踢跪在了地上。跪下时候,我听见日头叽哇一声,就落进了山里,被一条山缝紧紧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山梁上一下凉阴阴的,铺展了一层薄黑的颜色。远处近处,挖金、磨金、淘金的人,一迈一迈地走进他们的棚里,走进他们在村里租的房里,扛着他们的家什,就像扛着挖金时塌方砸断了的他们孩子的腿。从这山上一百块钱买一筐沙子,装进面袋,扛到河边,在搓衣板似的淘金板上淘呀淘的,到天黑日头被山缝挤了进去,就掏出一抹干屎粉样的东西,装进牛角尖里,或装进一个小药瓶里,扛着那被水泡红的板子,提着舀水的瓢儿,回到我们村里去了。
爹是不淘金的。和哥一道卖沙。自家的山梁头上,爹说这儿有金,哥挖了,到河边淘了,就果然有金。以后就再也不种地了,挖沙,卖沙。从四面八方过来淘金的人,见了爹就开始哈腰,脸上没笑,决不敢和爹说话,爹也不去搭理他们。连从城里来做黄金生意的漂亮女人,见了爹那脸上的笑也粉桃红红的。只有老大,从此和爹就冷冷热热起来。
往日,爹总守在洞口边上,我和老大进洞挖沙,谁给爹一百块钱,就把那沙买去一筐。可今儿,那城里的女人来了,爹后晌在家守了人家,由老大守着洞口卖沙。爹说他最少少给他交了五筐沙钱,哥说今儿生意压根儿不好,爹把洞口筐漏的黄沙抓一把在手里掂掂,说这沙压手,正是金旺时候,能生意不好?你说这话鬼都不信,能瞒过去你老子我吗?
哥他不再说话,蹴在洞口抽烟,一根接了一根。
爹说到底卖了几筐?
哥说钱都给你了有几筐是几筐。
爹说死了我都不信。
哥把烟头丢在地上,说不信你搜搜我的身子。
爹说我后晌看见你媳妇来了山上,有多少钱都可以让她捎回家里。
哥说我是你娃不信了我你还信谁。
爹说你敢明誓吗?
哥说,敢。
这时候,天就要彻底黑将下来,嫂子来唤大伙儿回去吃饭,爹说你来了正好,一家人都跪下明誓,说谁后晌要贪了沙钱,谁遭电击雷劈。于是,老大先跪下来,面对沙金的洞口,说我贡老大要贪了一筐沙钱,明儿进洞背沙,塌方把我砸死在洞里。大嫂跪在洞口前的平地中央,把她的干菜瘦脸对着傍黑的天说,我今儿要从这洞口拿走了一文回家,我一辈子只生女娃不生男娃,老天让我断子绝孙。完了后爹就把目光盯在我的身上,说你呢?我扑一下坐在地上,说管我啥个事儿,屎都不让我屙完。
爹不再看我,朝前走了几步,车转身,看看天,看看洞。慢慢地跪在哥和嫂的面前,把声音弄硬成冬天的石头,说我今儿要屈说了他们俩,我贡贵不得好死,暴病死了还遭贼揭墓,把我的尸首扔到路边喂狗,要是我没有屈说他们,老天你就凭着良心办吧,叫不叫他们的誓话应验,我贡贵都不吭一声。
誓明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