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土屋隆夫,张剑 日期:2014-08-24 22:06:50
所谓宗教,究竟是灵魂的救赎之道,还是别有用心者掩饰恶行的最佳借口?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民风淳朴的伏牛村惊现“神迹”——天狗堂的孤女阿铃,突然获得超乎人类智慧的巨大灵力,变成真正的天狗大人!更有人以亲身经历,证明她确有“登天下瞰”之术!新到该村上任的土田巡查对此事无比好奇,忍不住跑去天狗堂一窥究竟,哪知竟撞上一宗命案。近来和村长不睦的村议员池内市助,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阿铃脚边,半边脸上沾满了血。
以天狗堂命案开端的三起连环杀人案件、自称“天皇”且随意任命“内阁大臣”的疯癫男子,还有“天狗大人”阿铃那神秘莫测的异能,让众人陷进无法回头的魔障。
狂热的宗教信仰结合对政治利益的热切渴望,致使普通人沦为一旦利用后便再无价值的可遗弃道具。而这个染满鲜血的复仇故事,正是始自道具被遗弃后的深深哀怨。
作者简介:
孤高寡作的推理大师。他自1949年开始创作推理小说,却直到1958年才推出第一部长篇作品《天狗面具》,1963年以《影子的控诉》(千草检察官系列首作)摘取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此后总要隔两三年甚至七八年才有新作印行,可谓寡作之至,但部部均是足以传世的佳作,其“千草检察官系列”更有日本推理小说史上最成功系列作品之誉。土屋隆夫性格怪僻,久居山间农村,晴耕雨写,几乎不跟东京的文坛往来,却深受文坛和读者敬重,2001年被授予日本推理界唯一的功劳奖——日本推理文学大奖。第一章天狗亦动情?
天狗堂的阿铃变成了真正的天狗大人。这一传言在牛伏村一带广为流传。
这一带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樱花在四月上旬才迟迟绽放。
冬天漫长的蛰居生活让人们的话题很是匮乏。突然间,有人把这个异常的新闻送到了饥渴的人们面前。而且,阿铃变天狗一事也很合大家的胃口。(对他们而言,最没意义的东西,就是与自己的生活和感情毫不相干的新闻了。他们对教育二法案、罢工法规之类不屑一顾,根本搞不懂这种无聊之事哪里值得激动。但若得知隔壁的媳妇嫁来三天便跑回娘家这类事,他们定会群情激昂,畅谈一整天都不厌倦。)
“要是阿铃的话,这事肯定假不了。因为那家毕竟是天狗的后裔呀。”
“可是,天狗大人要是附在了阿铃的身上,那一家恐怕就会断绝了吧。”
“胡说!这回肯定是救苦救难的天狗大人,要不怎么坂上的阿久婆只是被阿铃用手摸了一下,身上的老毛病就一下子好了呢?”
“可一夜之间就成了天狗大人,这也太邪乎了吧?”
“这有什么,以前不是有些厉害的教祖,一夜之间就大彻大悟了吗?”
就这样,在众人的纷纷议论中,阿铃成了牛伏村的大明星和奇迹的女主角。关于这件事,需要几点说明。(说实话,肤色黝黑、嘴唇上翻、至关重要的鼻子还比常人塌陷的四十岁老姑娘—按这一带的说法讲,没人要的丑八怪阿铃竟是天狗的化身,这种事谁会信啊?)
然而,阿铃变成天狗一事,有着可靠的目击证人。
有三个人亲眼见证了她以凡人之躯呈现天狗灵力的绝世瞬间。
而且,她所获得的灵力充满了超越人类智慧的神秘色彩。这在日后阿铃的信徒们那里得到了证实。
“爱哭鬼阿铃、印度人阿铃,天狗生下的怪胎阿铃—”
三十年前,赤脚穿着草鞋的阿铃,独自一人匆匆赶往一里之外的小学,梳成桃瓣发型的头发被晨风吹拂着。这时,埋伏在半路上的孩子一齐追着阿铃,对她大肆嘲讽。
阿铃心中大怒,双手用力按住背在肩上的书包,恨不能快些从这嘲讽声中逃脱,于是加快了脚步。但她太胖,根本跑不快。这时,另一句嘲讽紧随而来:
“阿铃快快飞上天,阿铃快快飞上天,如若你是真天狗,快快飞天来显灵!”
眼泪顿时沿着阿铃黝黑的圆脸扑簌簌流了下来—俺肤色黑,你们说俺是印度人的孩子;俺爱哭,你们说俺是爱哭鬼,这些都无所谓。可俺并不是天狗生的怪胎呀……况且,学校老师也说了,天狗根本不会生小孩啊!
然而,阿铃幼稚的抗议毫无作用。年复一年,笼罩她半生的天狗阴影,被牛伏村的传说描绘得日益鲜明。
恐怕没有哪个村子能像牛伏村这样,直到今日还生活在如此丰富的传说中吧。
信州东端,海拔两千五百三十米的蓼科山,其山脚一直延续到佐久高原的一端。那里是一片日照贫瘠的斜坡地,分散着四个村庄。
换言之,牛伏村是个被太阳抛弃之地,自然和风俗分明是要和村民作对。纵然是这样的土地,都有追求生活和家业的开拓者率先挥起铁锹。他们的宏愿,被后人坚定不移地继承下来。其证据就是,土田巡警上任第一天去村公所拜访时,村长金原松五郎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了一番话—
“巡警先生,我们村是神治时代由建御名方神开创的,是座源远流长的村落……”
这话不假。但凡来此走访的民俗学者,都会惊叹这里的丰富史料。哪怕是干涸的水井、坍塌的石墙,村民都对其由来和历史了如指掌。
总之,这里没有任何缺乏“来历”的东西。
当老人们讲述的来历是由超乎他们想象的超自然奥秘得出的结论时,听者总会心满意足,大发感叹。
“或许真是这样。村子太古老了,就算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也毫不稀奇……”
阿铃家与天狗之间非比寻常的“深交”,我们不妨通过下面的事情来了解吧—
阿铃的祖父兼吉,是坂上村庄的一名中等自耕农。
妻子早逝后,因为没有女人操持家务,生活很不方便,所以独子正太郎在二十岁那年的春天,从邻村娶了媳妇。媳妇名唤松子,当时十八岁。婚后翌年,两人生下一女,此女便是阿铃。
儿子儿媳生活美满,这让兼吉放下了心。正当他开始思考如何欢度余生时,一场不幸突然降临—正太郎得了怪病,病因不明。他往昔红润的面容如今变得苍白,日渐憔悴,而且无论昼夜始终忧心不安,几乎无法安眠。因此,他要妻子松子日夜不离他的身边。唯有将身子依偎在妻子白皙柔软的肌肤上时,他的心绪才能安逸下来。然而,过后侵袭而来的,往往是更为剧烈的心悸,令他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在松子的怀抱里,他屡屡大叫:
“啊,俺要死了!心脏在身体里四处乱窜啊—”
要知道,“心脏神经官能症”这一病名,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
年轻夫妻的过度纵欲,使正太郎的身体发出了无声的危险信号。这一过程我们诚然可以同情和理解。(牛伏村毕竟接触不到贝原益轩的排泄论。由此当可想见那些给夫妻生活类杂志撰写科学小品文的风流医生是何等功德无量。)
一天,牛伏村来了一位山伏装扮的男子。他背上的箱子里有个古老的天狗面具。此人身穿一袭白衣,手持金刚杖,长发披肩,径直走进了兼吉的家。
“听闻府上有人正遭受病痛,此屋似有凶相,长此以往,恐怕令郎会有性命之忧。若您同意,贫僧将施展秘法震慑诸恶,祓除祸害病人的邪气。”
兼吉犹如着魔般,在山伏面前跪了下来。
山伏的祈祷持续了一星期。
其间,也不知他有什么神通灵力,正太郎的病竟奇迹般地康复了。
(心脏神经官能症通常采用精神疗法医治,这与现今的医学常识是一致的。)
兼吉大喜,他深信不疑地告诉村民,这个奇迹来自于山伏所参拜的天狗面具。
“听说兼吉的家里有位天狗大人的使者,灵验得很呢。”
“据说无论什么病症,都能轻而易举地治愈……”
“虽然不晓得那人是何来历,但他好像一进村子,就指着兼吉的家说‘啊,好可怜呀,急需马上救治’。”
牛伏村的兴奋不难想象。
对那些活在传说中的村民来说,如今正是奇迹复苏的时刻。他们纷纷造访兼吉家,品味完深深的满足与陶醉(当然,这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后,才会离去。
“天狗大人只是凝神看了俺一眼,俺就觉得心头一爽。回家的路上,腰疼都好了一半呢。”
山伏念完咒语后,一个老婆婆双手合十,伏地而泣。
“啊,真是太感激了。俺在看着这位活神仙的尊容时,竟然听到俺那死去的老头子温柔地对俺说—老婆子,你一定能使劲儿地活着,长命百岁的!简直就跟做梦一样啊……”
(其实,在那段冗长的咒语中,这个老婆婆曾打了个瞌睡。不过,这件事并不好笑。不是有的少女仅仅把演员石原裕次郎的相片摆在宿舍,就自称怀孕了嘛。)
总之,兼吉的家如今已然变成了天狗大人的总寺院。能跟这位活神仙共同生活,让兼吉感到了无上的光荣。哪知一个月后,这位活神仙竟然显出了真正的神通!
一天清晨,儿子正太郎慌慌张张掀开兼吉身上的被褥,说道:“怪事,天狗大人和松子全不见了,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不是去后山了?昨晚那场风肯定刮下不少栗子。”
“可是,天狗大人只留下了天狗面具,行李都没了。而且面具底下有封信……”
奇迹再次出现了。天狗会把人拐进山中的传说,自古便广为流传。由此看来,松子怕是在灵力的引导下,和传说中的人物一同幻化而去了。
“信呢?快拿来瞧瞧。”
父子二人拆开信封,信里的内容准确回应了两人的疑惑。
为防夫君正太郎旧病复发,松子已被天狗带走。她是顾及夫君身体,心甘情愿前往羽黑深山的。若敢心存怀疑、前来闹事,将受一家灭门之天罚。总之,松子无须牵挂,唯对贫僧所留之面具日夜合掌膜拜,以求家门兴旺即可。再会—
兼吉浑身颤抖,紧咬嘴唇望向正太郎的脸,说道:“这也太过分了。天狗大人竟会喜欢女子,而且是年轻女子……”
一瞬间,泪水从正太郎的眼眸中涌了出来。他眼前清晰地浮现出白皙丰满的松子在身材健硕的山伏怀中扭动身躯的情景,顿时心如刀绞。
“松子!”
正太郎伸出双手,仿佛要抱住那虚幻的裸体,接着便发狂般地冲到外面。
“正太郎!”
兼吉紧跟着跑了出去,哪知此时的正太郎竟像腾空而起的天狗般直奔向后山山脊。
正太郎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才心力交瘁、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中,结果撞见了上吊毙命的兼吉。
而阿铃呢—
她在兼吉尸体的下方安稳而眠,枕边还放着两个饭团。
正太郎双脚一软,瘫坐在地。
“啊,天狗大人开始报应了—”
从那天起,正太郎和阿铃过上了诡异的生活。
他变得不与村民说一句话,嘴里却经常碎碎叨叨地嘀咕个不停。人们后来才知道,他那是在模仿先前那个山伏所念的咒语。
正太郎家门前有座小山丘,他在那里盖了座小祠堂。此后,他比以前更加卖力地干活。每当日落西山,他便去祠堂对正面供奉的天狗面具顶礼膜拜,念诵咒语。
他对阿铃疼爱有加,让她片刻不离左右。因此阿铃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念诵咒语,合起幼嫩的小手膜拜天狗面具。
“荣术太郎、次郎坊、三郎、善鬼、丰前坊、白峰山的相模坊……”
阿铃虽然不明其意,但当看到父亲念诵这段咒语时面露勃勃生机、眼冒熠熠光辉时,便念诵得更卖力了。
阿铃三十岁那年,正太郎去世了。她很会操持日常家务,可惜没有人敢向遭受天狗报应的人家提亲。所以,她只得孤身一人度过青春。
父亲死后的十年间,她独自一人耕种三反田地,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不逊于成年男子的劳动。
“因为她有天狗大人相伴啊……”
村民如是评判。他们只有这时才会想起“天狗堂”的故事。
然而,牛伏村的人们想必有所领悟,随蔑视和鄙夷一同掩埋在他们记忆中的天狗传说(毕竟经过了近四十年的岁月)如今就要复苏了!
处女玛利亚怀上圣灵的异国神话,简直和牛伏村的四十岁老处女阿铃化身为天狗一事如出一辙。
东西交流之妙,委实令人惊叹。
言归正传。
那天早上,坂上村庄的池内市助带着两个女人—虽说是女性,却都年过六旬—走在去往小镇的山路上。
空气中的热浪袅袅摆动,初次绽放的山樱将周围的山壁染上了绚丽色彩。地面那积雪消融后的洋洋暖意透过衣服,温润心田。
市助兴高采烈地跟两个女人搭着话。
“这么好的天,镇上的剧院一定爆满了吧。话又说回来,你们二位没跟村里人说是要跟着我去看戏吧……”
“说啥呢?俺才不会这么说呢。你说是吧,阿茂?”
另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市助,俺们的嘴一向很严的……阿久婆和俺不是从很早以前就一直站在你这边嘛。”
话音甫落,两个婆婆都张开牙齿掉光的嘴巴,哈哈大笑。市助亦被带入其中,微微而笑。大家心领神会,不言自明。关系牢靠之甚,可见一斑。
正如读者在序章中知道的那样—牛伏村的村议会将在今年改选。眼下,围绕村子的合并问题,空气中处处充满了腾腾杀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