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浦子 日期:2014-08-24 22:12:47
19世纪20年代,日本艺伎千雪随着当侵日军官的哥哥来到中国,寻找如日本创世纪神话中的父神一样的男人,山民王传达走进了她的心里,当她施计诱惑王时,却发现王的身体和精神节操如独山一样不可撼动。
山,在中日文化中象征阳刚、男性和父亲,整部小说在一种神秘的色彩中歌颂了人性的坚韧与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小说有江浙地方的方言和文化特色。
作者简介:
浦子,本名潘家萍,出生于浙江省宁海县一个古老的山村——冠庄,上过大学。自认为对文学艺术和真理的追求孜孜不倦没有片刻的歇息,致力于描写大山间小拇指般狭长但充满了生命力、创造力的一小片土地。出版的小说集《浦子短篇小说选》、《吃晚宴的男子》,散文集《踏遍苍苔》,长篇报告文学《脊梁》、《东海魂》等共200余万字。长篇小说《龙窑》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协会员。 l玲娣起劲背着雪地上陌生的光身男人往回走,哭声就是这时刻响起的。稍一松劲,她身上的男人就泥鳅似哧溜溜往下滑。
玲娣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寡妇。
哭声来得突然,让玲娣猝不及防。哭声来得猛烈,像是蓄积已久的洪水,突然决堤而出。哭声又遍布王庄,王庄成了哭的海洋。
哭声是一种感觉吧。玲娣想起这句话时,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刚才,她离开自家道地,再到村街,再跨过九龙桥,直到背上光身男人,那一段时间的哭声呢?哭声是耳朵的。那先前的耳朵呢?这世界到底先有耳朵,还是先有哭声?不想了,玲娣想,这么多年外出闯荡,没学会别的技艺,就学会了一样,那就是胡思乱想。庄稼人只要与地里的牛和驴一样,只要能犁地能驮物就好了,要这些思想干什么?这是宣统三年的正月初一。
走吧。玲娣耸了耸身子,让那光身男人往上移了移。
救命要紧,玲娣又想,莫非村里许多人要死了,才有那么多的哭声。可是,她身上就有一位快死的人。你要救这个村庄,要救这个世界,先救你身上的一个吧。
不想了,不想了,玲娣头疼。她觉得背上的人快死了,自己不是什么救世主,可是,她要救这个人。
玲娣的手臂紧紧托拉着男人的大腿,感觉得出他腿部肌肉的强健。她这一辈子,只与阿侬这贼有过肌肤之亲。背上的与那贼的身子相比,不知要强过多少倍。如果身上那男人是龙,阿侬这贼就是一条泥鳅。阿侬这贼如果是只苍绳,背上那男人就是一头雄鹰。
过九龙溪时,玲娣高叫了一声:“过桥了!”叫过,玲娣自己也觉得诧异。
走到村口,那棵老樟树下。玲娣弯曲的身子抬起头望了一眼,这是她回村后第二次看望它。
那些昨晚下的雪,压在树叶上。从远处看,仿佛是众多的白幡和挽联。“让革命的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压跨这些腐朽的旧世界!”玲娣心里跳出这个句子,或许,是那些秘密流传的小册子所说,或许,是她自己依据那些文章风格,杜撰出来的。近了,从下往上看,依然看得见叶子另一面墨一样的绿。有几个枝、r被雪压得弯下去,就要断了,她都听出它们临死前的呻吟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股魔力支撑着它,让它始终挺立在村口。玲娣心里喊着:“总有一天,我会砍了你!”玲娣远远没有想到,在她之后的1980年代,是二狗的子孙,在村里剧团演小丑的那个孙子,有海边人造船需要出高价求购樟木,二狗孙子砍倒了大樟树,却在半年后染上一种无名之疾而亡。
在仰头的霎那间,玲娣想象得到,背上男人的辫子会像旗帜那样飘扬起来。可是,玲娣刚才看到,男人头上的发辫早就剪掉了。
那,那是要,按大清律,是死罪啊,玲娣自从刚才第一眼看到他,就在心里喊。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玲娣就敢背了这一个要被判死罪的陌生男人回家来。
过了大樟树,就是小小的墙弄。玲娣不敢仰起来,她怕身上的男人滑下来。她就让脚底感受石子路,眼下,让雪厚厚地遮住了,童年时光着脚板让卵石硌着痒痒的感觉没了,尽管周围的鞭炮声悦耳,可仍然听得到脚踩在雪地上的嗦嗦声。
眼睛里的余光,看到的是一旁靠得再也不能近的墙,两道墙夹成的弄,像是随时就要夹紧了,把人夹成肉饼的感觉。在她童年的记忆里,这可是一条路宽屋高的大墙弄啊。在她离开王庄之前,她依然认为,比起过别的村的墙弄,这是天下最大的墙弄。她那时还为这个感到骄傲呢?她把两只手臂用了用力气,托拉着男人往上移了移。男人的头触着她的后脑勺,她觉得痒痒的。不光是头发痒,头皮也痒,头皮里边的肉也痒。
那背呢?贴着他的胸呢。那臀呢?贴着他的小腹,对,还有那个伟岸的东西。玲娣的脸霎时红了。
红彤彤的,玲娣开始逼着自己的脑筋往别处转弯,那些小册子有时候是用红色封面印刷的,她在上海的义父教堂上的烛火是红彤彤的,对,义父客厅里那厚厚的毛毡是红色的。
想过,脸上再不那么烫了。只是觉得背上烫,冷冷的天,像是背了一个火炉。阴阴的墙弄,在她的周围忽然有了一团光,在明亮的早晨也闪闪耀耀的。渐渐的,她发觉这光是她的背上发出的。
有了那一团光后,她马上觉得墙弄变得宽大了。
墙弄像是浓雾,他们就是太阳;墙弄像是水,他们就是船。这样的感觉推动着她背着他往前走。
背上变得轻了。玲娣想起义父生前说过的一句话:重就是轻,是因为除了重,剩下的就是轻。她马上又联想起家乡人也常说的一句话:虱多不觉痒。两句话说的是同一个意思么?东西方文化有差异么?转过一个弯,她看见墙弄的不远处有人在阊门口放鞭炮。他们将竹竿上悬了鞭炮,高高的叉出来,点了火,人却躲在门缝里。玲娣背着男人,从鞭炮不断爆炸的缝隙里穿过去。鞭炮的残片不断地弹射到她身上。事后,她想,自己应该这时候停下来,待鞭炮放净了再过去。可是,家家的门前都在放炮,你躲得了这家,躲不了下家。这多像自己的前半生啊,玲娣又忍不住想,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生活的艰险中穿越着,伤了身体,伤了心,都不怕,就这样走过来了。
走了没有几步路,玲娣突然觉得脚下一滑,刚才的那些思啊想的全部无踪影了。
下意识里,她极力稳住身子,使本来往后倒的身子,直直往前倾。这种颠倒位置的做法,让常人无法想象。从近代物理学上说,是力的方向转移,没有它力作用很难发生。在武术技法里,被称做乾坤大挪移。非一般功夫的人能使,居然让一个乡村弱女子办到了。玲娣就五体投地扑倒地上。此刻,她仍然觉得背上的重量,那一具男人的身体,压在她身上。
立起来,她命令自己。用手拍去脸上的雪,双手扶地,她艰难地立起上身,跪在地上。再把双手伸向背后,仍旧托拉着男人的腿。然后,嚯的一声立起来。她说:“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让您跟着跌跤。”说过,自知那人听不到,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前边有人走来,是个年轻人,玲娣不认识。玲娣想起,责任在于自己这么多年不在村里。可是,年轻人似乎认识她,走到面前时停住脚步,亲热地叫:“玲娣姑姑么?回家来了?”“哎,哎,你是哪家孩子?”玲娣忽然高兴起来,“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晓得是我呢?”这是她到家后,村里的人第一次与她说话。
“我阿爸说过,村里的女人,只有你才细皮嫩肉的招人喜欢,我姆妈说,村里的女人,只有你的眼睛会放光,别的女人不会。”年轻人又惊讶地问:“您脸上的雪,身上的雪,玲娣姑姑,您摔跤了么?”“没,没有关系。”“您都直不起腰了,还说没关系?来,我扶您。
”“你?”玲娣说:“你没有看见我背了……背了……”“您背什么呀?”年轻人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又问:“玲娣姑姑,您,您脸红什么啊?”玲娣带着一些骂意说:“去,去,小孩子家家,净说胡话,去吧,你忙你的去吧,我不要你帮忙。”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