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毕淑敏 日期:2014-08-24 22:19:00
本书收录了毕淑敏的中短篇小说九篇,其中包括代表作《昆仑殇》《补天石》《阿里》《藏红花》《翻浆》等。这些作品大多取材于毕淑敏在西藏高原的十一年军旅生涯,将她对大自然高度的仰慕、对人的生命的崇敬与悲悯融入其中,并进行了艺术化的创作,描写了西藏高原部队普通士兵(主要描写女兵)的军旅生活,笔锋冷静而深刻。由于故事主人公所处时代的特殊性、生存环境的严酷性,这些小说中的矛盾冲突特别激烈,整体可读性非常强。
作者简介:
毕淑敏,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著名心理咨询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师大文学硕士,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结业。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七、十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十六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十七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三十余次。
目录:
昆仑殇
藏红花
补天石
伴随你建立功勋
银牦牛尾
翻浆
紫色人形
冰雪花卉
阿里出征了。
号称万山之父的昆仑山,默默地俯视着这支庞大而渺小的队伍,悲哀地闭上了眼睛。公平地说,在其后的一些日子里,它的气候如常。天气晴朗,能见度很好。“一号”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当然,在更远的地方,有执行搜索侦察任务的尖兵。不过人们看不见他们,看到的是“一号”迈着刚健的步伐,亲自引导部队匀速前进。
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山,并不都是坎坷沟壑,那是小家子气的山。真正雄奇壮美的山,局部往往是很平坦的。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才能在自己的背脊之上再肩负起另一座巨峰。昆仑山就是这样形成的,山压着山,峰叠着峰,层层叠叠,沉重艰辛。每一块石头,都有它的历史和功绩。
“一号”以超乎常人的目力,看到了昆仑山是猩??模?谴笾侨粲薜摹?br/>二十年前,“一号”作为挺进昆仑山先遣部队的一员,第一次领教过昆仑山的神威。他的战友十分之九牺牲在这块荒漠的山野。缺氧和严寒像一把张开的剪刀,悬在人们的头顶,不定在哪个瞬间,就永远夺去一条生命。在吃光了骆驼背上拉的给养,又吃光了拉给养的骆驼之后,整支部队陷入绝境。“一号”之所以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唯一的原因也许是他的瘦小。在一个亲如手足的群体中,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最强壮的人。如今,他们在哪里?烈士陵园里有他们的合冢,但里面没有骨殖,连衣冠都没有。他们融进了昆仑山的沙砾之中,使威严的山脉因此而增高。二十年后的今天,昆仑山更加巍峨了。
走在这块冰冷而又滚烫的土地上的“一号”,觉得自己消失了,升华了。作为一个处于艰难困苦之中的幸存者,他本人的生命已无足轻重。作为一种精神的维系,他要使昆仑部队光辉的业绩发扬光大,永世流传。“一号”头一次感到拉练的宗旨是那样神圣,那样英明。他侧移了一步,示意郑伟良带队前行,又转头叫新换的警卫员牵马离开。现在,他孤零零地站在队伍之外,看着绿色的长蛇从他面前逶迤而过。
这是他的部队。他的!见首不见尾,斜置在苍茫的大地上,像一条功勋的绶带。
功勋!每当想到这两个字,“一号”的全身就会翻卷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将帅耻谈功名?只有士兵才能堂而皇之地谈立功。带兵的人早失去了这神圣的权利。官至连长,最多当到营长,再以上的军人们就对功名讳莫如深。自欺欺人哪!江河可以倒流,星辰能够逆行,世上却绝无淡泊功名的军人!在这一点上,我们比不上老祖宗坦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谁说的?哦,是“精忠报国”的岳飞。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又是谁?是辛弃疾。还有……脑子怎么不好用了?腿又开始疼了……“我不是个文人,但老婆那本《宋词选》让我记住了许多好汉对功名事业如痴如狂的追求!哦,想起来了: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陆游老了。我也老了……全身都在疼,没有人发现这些,我成功地掩饰了这一切。但我不可能永远掩饰,我将一分钟比一分钟地衰老下去……老头儿,咬紧牙关坚持住,我要用我的部队,在这座无比险恶的舞台上收获荣誉和功勋!”
恰在这时,按照预定计划,急行军号响了。几十把军号同声吹响,声浪洪波迭起,澎湃汹涌。平稳行进中的长蛇开始疯狂地蹿向前去。
当世界上的军队普遍采用步话机联络时,我们还在靠“鼓角相闻”传达号令。不过切莫小看这种古老的方式,迄今没有任何一种通信手段,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将指挥员的意志贯穿军阵中的每一个细胞。它不仅传达命令,而且传达了火一般的勇气和力量。
高速行军对于缺乏军事训练的女兵来说,不啻一场灾难。不多时,甘蜜蜜便脸色煞白,嘴唇乌紫,鼻尖墨黑。前两样是因为缺氧,因为素质差,她比一般人偏重。后一条则是因为她跟在炊事员金喜蹦之后。每次突然停顿,她的头都得撞在金喜蹦背后的大铁锅上。鼻子是制高点,近墨者黑。
长途行进中,先头部队虽一直保持匀速,但只要有人落下一步,这种和谐的韵律就会被打破,后面的人就要依次停顿一下。停顿得多了,后续部队干脆出现原地踏步的局面。如果哪个傻瓜以为正可借此机会喘口气,休息休息,那就大错特错了。每一秒的停顿,都必须用惨痛的代价偿还。接踵而来的必是令人精疲力竭的迅疾奔跑,唯其如此才能弥补刚才被迫滞留所遗下的巨大空隙。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像患寒热病打摆子,极大地消耗着人们的精力和体力。以至数次这样痛苦的经验之后,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恐惧感。同样的行程,队伍后半部的人员,要比尖兵付出更多的艰辛。
按照惯例,后勤人员均在队尾殿后。甘蜜蜜紧跟金大个儿,两眼直视脚下,依脚印前行。金喜蹦步幅几近一米,矮胖的甘蜜蜜哪里跟得上。然而人的双腿机械地重复无数次的摆动,不由自主地会亦步亦趋,循着先行者的足迹前进。况且地面多积雪坑洼,倘每一步都自寻落脚点,不知要平添多少风险。无奈中甘蜜蜜只有拉大步幅,扭腰送髋,勉力支撑。猛然间金喜蹦一个留步,甘蜜蜜当的一声,与大铁锅的尖底又撞个正着,鼻子几乎撞扁,额头登时肿起一包。
“往后传:‘跟上!’”金喜蹦头也不回地丢过一句口令。紧接着,又是一次长久的停顿。
半天身后毫无动静。金喜蹦以为是声小没听见,转过身去,瞅着甘蜜蜜,大吼了一声:“往后传:‘跟上!’”
甘蜜蜜狠狠地瞪了金喜蹦一眼:“传什么传!就不传!传有什么用?这会儿挤成一窝蜂,一颗手榴弹能炸死一个连!待会儿跑得人能吐血!跟上,跟上,前面的人为什么不跟上?不传!就是不传!”她一边用手心揉着脑门,一边把一肚子气劈头盖脸地朝金喜蹦撒去。
这么厉害的妇女!还是个姑娘!敢冲男人发这么大的脾气!就是“一号”,也从没这样对待过他。金喜蹦一下子没了主张,愣愣地站着。
甘蜜蜜身后的肖玉莲,已经听清口令朝后传了过去。这次的停顿来得格外长,平静中孕育着令人战栗的不安。
金喜蹦耷拉着大脑袋,开始想自己的心事。他的未婚妻叫妞妞,俊着哩。妞妞爸是村里的书记,立场最坚定,好事都紧着旁人,家里穷得叮当响,偏偏妞妞妈又总害病。前几天,妞妞来信说她妈又病了,急等着用钱。一名战士,一个月能有几块钱?金喜蹦是个孤儿,平日又极俭省,但攒的钱早都寄给妞妞妈治病了,这会儿,哪还有?想啊想啊,终于叫他想出了一招:卖东西!他可富着呢,当兵几年,逢年过节发的糖,他一块没动过,原本想留着当喜糖的,这会儿,顾不上了,卖!每月按人发的水果罐头,他一罐没吃过,原也想背回去,和妞妞成亲时让乡亲们开开眼,山沟里的人要不咋知道世上还有菠萝、荔枝这号吃食。这会儿,也卖!还真不错,卖出百十来块钱,抵得上一年的津贴了。“怎么样,我金喜蹦还是有主意,吃了的没见长肉,我这钱可能救急,救命哩。将来回去上门到妞妞家,爹、娘、老婆一下子全有了,日子美着呢。”他快活地想着,眼前像出现了一幅和和美美的画。突然画像泡在冰水里,一切都模糊晃动起来。他是有罪的!倘不能将功折罪,他有何脸面见家乡父老,有何脸面带累妞妞一家!都是因为一句话,一句话啊!金喜蹦悔恨地用蒜钵似的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头。
“哎,我说你轻着点儿!万一打出个脑震荡来,还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冷眼旁观了半天的甘蜜蜜忍不住说道。头上的青包已经散开,她忘了刚才的事。
金喜蹦从冥思中回过神来,半天才弄明白这个小胖子女兵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扭过脖子,不予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