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忠实 日期:2014-08-24 22:25:47
本书收录了作者中短篇小说共十篇。其中六篇是写上世纪40-80年代农村生活的。这些作者或写农民生活的艰辛、苦难,或写他们的纯朴善良、新怒哀乐,深刻地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变迁,政治运动对农村、农民的影响和变化。其他四篇写历史人物、当代人物的。作者文笔隽逸,语言顺畅,生活气息浓郁,叙述描写栩栩如生,人物刻画个性鲜明,抨击时弊谬误入木三分。不愧为当代文学艺术大师的称号。
作者简介:
陈忠实,男,汉族,1942年出生,陕西西安人。1965年发表文学作品。曾任中国作协第五届全委会委员及第六、七届副主席。陕西省作协名誉主席。1993年以长篇小说《白鹿原》一举成名,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
目录:
康家小院
蓝袍先生
地窖
霞光灿烂的早晨
轱辘子客
害羞
日子
猫与鼠,也缠绵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
李十三推磨《人民文学》主编、著名评论家施战军评价:
有一种作家是向着经典的方向而写作的,陈忠实就是这类作家的极致。他的中短篇小说惜墨如金,却又相对活泼自在,因而比《白鹿原》更见生命神色和机敏性情。康家小院
一
没有女人的家,空气似乎都是静止的。
康田生三十岁上死了女人。把那个在他家小厦屋里出出进进了五年、已经和简陋破烂的庄稼院融为一体的苦命人送进黄土,康田生觉得在这个虽然穷困却无比温暖的小院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他抱起亲爱的亡妻留给他的两岁的独生儿子勤娃,用粗糙的手掌抹一抹儿子头顶上的毛盖头发,出了门,沿着村子后面坡岭上的小路走上去了。他走进老丈人家的院子,把勤娃塞到表嫂怀里,鼓劲打破蒙结在喉头的又硬又涩的障碍:
“权当是你的……”
勤娃大哭大闹,抡胳膊蹬腿,要从舅妈的怀里挣脱出来。他赶紧转过身,出了门,梗着脖子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可能就走不了。
走出丈人家所居住的腰岭村,下了一道塄坎,他双手撑住一棵合抱粗的杏树的黑色树干,呜的一声哭了。
只哭了一声,康田生就咬住了嘴唇,猛然爆发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中年男人的粗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没有哭下去,迅即离开大杏树,抹去眼眶里的泪水,使劲咳嗽两声,沿着上岭来的那条小路走下去了。
三十年的生活经历,教给他忍耐,教给他倔犟,独独没有教会他哭泣。小时候,饿了时哭,父亲用耳光给他止饥。和人家娃娃玩恼了,他占了便宜,父亲抽他耳光;他吃了亏,父亲照样抽他的耳光。他不会哭了,没有哭泣这个人类男女皆存的强烈的感情动作了。即使国民党河口联保所的柳木棍打断了两根,他的裤子和皮肉粘在一起,牙齿把嘴唇咬得血流到脖子里,可眼窝里始终不渗一滴眼泪。
下河湾里康家村的西头,在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拥挤着的庄稼院中间,夹着康田生两间破旧的小厦房,后墙高,檐墙低,陡坡似的房顶上,搀接着稀疏的瓦片,在阴雨季节常常漏水。他和他的相依为命的妻子,夜里光着身子,把勤娃从炕的这一头挪到那一头,避免潮湿……现在,妻子已经躺在南坡下的黄土里头了,勤娃送到表兄嫂家去了,残破低矮的土围墙里的小院,空气似乎都凝结了,静止了,他踏进院子的脚步声居然在后院围墙上发出嗡嗡的回音。灶是冷的,锅是冰的,擀面杖依旧架在案板上方的木橛上……妻子头上顶着自己织成的棉线布巾(防止烧锅的柴灰落到乌黑的头发里),拉着风箱,锅盖的边沿有白色的水汽冒出来。他搂着儿子,蹲在灶锅前,装满一锅旱烟。妻子从灶门里点燃一根柴枝,笑着递到他手上时,勤娃却一把夺走了,逞能地把冒着烟火的柴枝按到爸爸的烟锅上。他吸着了,生烟叶子又苦又辣的气味呛得勤娃咳嗽起来,竟然哭了,恼了。他把一口烟又喷到妻子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上,呛得妻子也咳嗽,流泪,逗得勤娃又笑了……一条长凳,一张方桌,靠墙放着;两条缀着补丁的粗布被子,叠摞在炕头的苇席上,一切他和妻子共同使用过的家具和什物,此刻都映现着她忧郁而温存的眼睛。
连着抽完两袋旱烟,康田生站起来,勒紧腰里的蓝布带子,把烟袋别在后腰,从墙角提起打土坯的木把青石夯,扛上肩膀,再把木模挂到夯把上,走出厦屋,锁上门,走过小院,扣上木栅栏式的院墙门上的铁丝扣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康家村了。
第二天清晨,当熹微的晨光把坡岭、河川照亮的时光,康田生已经在一个陌生的村庄旁首的土壕里,提着青石夯,砸出轻重有致、节奏明快的响声了。
三十岁,这是庄稼汉子的什么年岁啊!康田生丢剥了长衫,只穿一件汗褂,膀阔腰粗,胳膊上栗红色的肌肉闪闪发光。他抡着几十斤重的石夯,捶击着装满木模的黄土,劈里啪啦,一串响声停歇,他轻轻端起一块光洁平整的土坯,扭着犍牛一样强壮的身体,把土坯垒到一起,返回身来,给手心喷上唾液,又提起石夯,捶啊捶起来……
他要续娶。没有女人的小院里的日月,怎么往下过呢!他才三十岁。三十岁的庄稼汉子,怕什么苦吃不得吗?
十四五年过去了,康田生终于没有续上弦。
他在小河两岸和南塬北岭的所在村庄里都承揽过打土坯的活计,从这家那家农户的男主人或女当家的手里接过一枚一枚铜元或麻钱,又整串整串地把这些麻钱和铜元送交给联保所的官人手里,自己也搞不清哪一回缴的是壮丁捐,哪一回又缴的是军马草料款了。
他早出晚归,仍然忙于打土坯挣钱,又迫于给联保所缴款,十四五年竟然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人虽老未太老,背驼亦未驼得太厉害。而变化最大的是,勤娃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了,只是没有他那么粗,那么壮。他已经不耐烦用小碗频频到锅里去舀饭,换上一只大人常用的粗瓷大碗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学的,勤娃已经会打土坯了。
康田生瞧着和自己齐肩并头的勤娃,顿然悟觉到:应该给儿子订媳妇了呢!
二
勤娃在舅家,舅舅把他送给村里学堂的老先生。老先生一顿板子,打得他把好容易认得的那几个字全飞走了。他不上学,舅舅和舅母哄他,不行;拖他,去了又跑了;不得不动用绳索捆拿,他一得空还是逃走了。
“生就的庄稼坯子!”听完表兄表嫂的叙述,康田生叹一口气,“真难为你们了。”
勤娃开始跟父亲做庄稼活儿。两三亩薄沙地,本来就不够年富力强的父亲干,农忙一过,他闲下来。他学木匠,记不住房梁屋架换算的尺码。似乎不是由他选择职业,而是职业选择他,他学会打土坯却是顺手的事。
在乡村七十二行手艺人当中,打土坯是顶粗笨的人干的了,虽不能说没有一点技术,却主要是靠卖力气。勤娃用父亲的那副光滑的柿树木质的模子,打了一摞(五百数)土坯,垒了茅房和猪圈,又连着打了几摞,把自家被风雨剥蚀得残破的围墙推倒重垒了。这样,勤娃打土坯出师了。
活路多的时候,父子俩一人一把石夯,一副木模,出门做活儿。活路少的时候,勤娃就让父亲留在屋里歇着,自己独个去了。
他的土坯打得好。方圆十里,人家一听说是老土坯客的儿子,就完全信赖地把他引到土壕里去了。
这一天,勤娃在吴庄给吴三家打完一摞土坯,农历四月的太阳刚下塬坡。他半后晌吃了晚饭,接过吴三递给他的一串麻钱,装进腰里,背起石夯和木模,告辞了。刚走出大门,吴三的女人迎面走来,一脸黑风煞气:“土坯摞子倒咧!”
“啊?”吴三顿时瞪起眼睛,扯住他的夯把儿,“我把钱白花了,饭给你白吃了?你甭走!”
“认自个倒霉去!”勤娃甩开吴三拉拉扯扯的手说。按乡间虽不成文却成习律的规矩,一摞土坯打成,只要打土坯的人走出土壕,摞子倒了,工钱也得照付。勤娃今天给吴三家打这土坯时,就发觉土泡得太软了,后来想到四月天气热,土坯硬得快,也就不介意。初听到吴三婆娘报告这个倒霉事的时光,他咂了一下嘴,觉得心里不好受。可当他一见吴三变脸睁眼不认人的时候,他也来了硬的,“土坯不是倒在我的木模上……”
吴三和他婆娘交口骂起来。围观的吴庄的男女,把他推走了。骂归骂,心里不好受归不好受,乡规民约却是无法违背的。他回家了。
“狗东西不讲理!”勤娃坐在小厦屋的木凳上,给坐在门槛上的父亲叙述今天发生的事件,“他要是跟我好说,咱给他再打一摞,不要工钱!哼!他胡说乱道,我才不吃他那一套泼赖!”
康田生听完,没有吭声,接过儿子交到他手里来的给吴三打土坯挣下的麻钱,在手里攥着,半晌,才站起身,装到那只长方形的木匣里,那是亡妻娘家陪送的梳妆盒。他没有说话,躺下睡了。
勤娃也躺下睡了。父亲似乎就是那么个人,任你说什么,他不大开口。高兴了,笑一笑;生气了,咳一声。今天他既没笑,也没叹息。他就是那样。
勤娃听到父亲的叫声,睁开眼,天黑着,豆油灯光里,父亲已经把石夯扛到肩膀上了。他慌忙爬起,穿好衣裤,就去捞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大概父亲应承下远处什么村庄里的活儿了。
“你甭拿家具了。”父亲说,“你提夯,我供土。”
说罢,父亲扛着石夯出了门,勤娃跟在后头,锁上了门板。村庄里悄悄静静,一钩弯镰似的月牙悬浮在西塬上空,河滩里蛙声一片。
“爸,去哪个村?”
“你甭问,跟我走。”
勤娃就不再说话。马家村过了,西堡,朱家寨……天麻明,走进吴庄村巷了。父亲仍不停步,也不回头,从吴庄的大十字拐过去,站立在吴三门口了。勤娃一愣,正要给爸爸发火,吴三从门里走出来。
“老三,还在那个土壕打土坯吗?”
吴三一愣,没好气地说:“我还打呀?”
“你只说准,还是那个土壕不是?”
“我另寻下土坯匠了。”
勤娃早已忍耐不住(这样卑微下贱),他忽地转过身,走了。刚走开几步,膀子上的衣服被急急赶上前来的爸爸揪住了。一句话没说,父子俩来到勤娃昨日打土坯的大土壕。
“提夯!”康田生给木模里装饱了土,命令说。
勤娃大声唉叹着,提起石夯,跳到打土坯的青石台板上。刚刚从夜晚沉寂中苏醒过来的乡村田野上,响起了有节奏的青石夯捶击土坯的声音。
太阳从东塬顶上冒出来,勤娃口渴难忍。往昔里,太阳冒红光时,主人就会把茶水和又酥又软的发面锅盔送到土壕来。今日算干的什么窝囊事啊!
乡村人吃早饭的时光到了,土壕外边的土路上,踽踽走过从塬坡和河川劳动归来的庄稼汉,进入树荫浓密的吴庄村里去了。爷儿俩停住手,爸爸从口袋里取出自带的干馍,啃起来。勤娃嗓子眼里又干又涩,看看已经风干的黑面馍馍,动也没动,把头拧到一边,躲避着父亲的眼光,他怕看见爸爸那一双可怜的眼光。他第一次强烈感到了出笨力者的屈辱和下贱,憎恨甘作下贱行为的父亲了。
农历四月相当炎热的太阳,沿着塬塄的平顶,从东朝西运行,挨着西塬坡顶的时光,五百数目为一摞的土坯整整齐齐垒在昨日倒坍掉的那一堆残迹旁边。父子俩收拾工具和脱掉扔在地上的衣衫,走出土壕了。
“给老三说,把土坯苫住,当心今黑有雨。”父亲在村口给一位老汉捎话,“我看今晚有雨哩。你看西河口那一层云台……”
“走走走走走!”勤娃走出老远,粗暴地呵斥父亲,“操那么些闲心做啥?”
勤娃回到家,一进门,掼下家具,就蹲在灶锅下,点燃了麦草,湿柴呛得鼻涕眼泪交流,风箱板甩打得噼啪乱响。他又饿又渴,虚火中烧。父亲没有吭声,默默地在案板上动手和面。要是父亲开口,他准备吵!这样窝窝囊囊活人,他受不了。
“康大哥!”
一声呼叫,门里探进一颗脑袋,勤娃回头一看,却是吴三,他一扭头,理也不理,照旧拉着风箱。父亲迎上前去了。
“康大哥!实在……唉!实在是……”吴三和父亲在桌前坐下来,“我今日没在屋,到亲戚家去了。回来才听说,你又打下一摞……”
“没啥……嘿嘿嘿……”父亲显然并不为吴三溢于言表的神色所动情,淡淡地应和着,“没啥。”
“你爷儿俩饿了一天,干渴了一天!”吴三越说越激动,“我跟娃他妈一说,就赶紧来看你。我要是不来,俺吴庄人都要骂我不通人性了。”
“噢噢噢……嗬嗬……”康田生似乎也动了情,“咱庄稼人,打一摞土坯也不容易,花钱……咱挣了人的麻钱,吃了人的熟食,给人打一堆烂货,咱心里也不安宁哩!”
“不说了,不说了。”吴三转过脸,“勤娃兄弟,你也甭记恨……老哥我一时失言……”
怪得很,窝聚在心胸里一整天的那些恶气和愤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勤娃瞟一眼满脸憨笑着的吴三,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自己也有过失。他低头烧锅,看来吴三是个急性子的热心人,好庄稼人!他把爸爸称老哥,把自己称兄弟,安顿的啥班辈儿嘛!反正,他是把自己往低处按。
“这是两把挂面。这是工钱。”吴三的声音。
“使不得!使不得!”父亲慌忙压住吴三的手。
“你爷儿俩一天没吃没喝……”
“不怎不怎……”
勤娃再也沉默不住,从灶锅间跳起来,帮着父亲压住吴三的手:“三叔……”
第二天,吴庄一位五十多岁的乡村女人走进勤娃家的小院,脸上带着神秘的又是掩藏着的喜悦,对康田生说,吴三托她来给勤娃提亲事,要把他们的二姑娘许给勤娃。乡村女人为了证实这一点,特别强调吴三托她办事时说的原话:“吴三说,咱一不图高房大院,二不图车马田地,咱图的康家父子为人实在,不会亏待咱娃的……”
按照乡间古老而认真的订婚的方式,换帖、送礼等等繁文缛节,这门亲事终于由那位乡村女人作媒撮合成功了。康田生把装在亡妻木匣里那一堆铜元和麻钱,用红纸捆扎整齐,交给五十多岁的媒婆,心里踏实得再不能说了——天遂人愿了啊!
婚事刚定,壮丁派到勤娃头上。
“跑!”康田生说,“我打了一辈子土坯,给老蒋纳了一辈子壮丁款,现时又轮着你了!”
勤娃拧着眉,难受而又慌恐:“我跑了,你咋办?”
“你跑我也跑!”康田生说,“哪里混不下一口饭?只要扛上木模和石夯!”
勤娃逃走了。半年后,他回来了,对村里惶惶不安的庄稼人说,解放了!连日来听到南山方向的炮声,是追打国民党军队的解放军放的。他向人们证实说,他肩上扛回来的那袋洋面,是在河边的柳林里拾的,国军失败慌忙逃跑时撂下的……
三
日日夜夜在心里挂牵着的日子,正月初三,给勤娃婚娶的这一天,在紧迫的准备、焦急的期待中就要来到了。明天——正月初三,寂寞荒凉了整整十八年的康田生的小庄稼院里,就要有一个穿花衫衫、留长头发的女人了。他和他的儿子勤娃,无论从田野里劳动回来,抑或是到外村给人家打土坯归来,进门就有一碗热饭吃了。这个女人每天早晨起来,用长柄竹条扫帚扫院子,扫大门外的街道,院子永远再不会有一层厚厚的落叶和荒草野蒿了,狐狸和猫豹子再也不敢猖獗地光临了(有几次,康田生出外打土坯归来,在小院里发现过它们的爪迹和拉下的带着毛发的粪便,令人心寒哪!)。肯定说,过不了几年,这个小院里会有一个留着毛盖儿或小辫的娃娃出现,这才算是个家哩!在这样温暖的家庭里,康田生死了,心里坦坦然然,啥事也不必担忧啰!
乡亲们好!不用请,都拥来帮忙了。在小院里栽桩搭席棚的,借桌椅板凳的,出出进进,快活地忙着。平素,他和勤娃在外的时间多,在屋的时间少,和乡亲乡党们来往接触少。人说家有梧桐招凤凰,家有光棍招光棍,此话不然。他父子一对光棍,却极少有人来串门。他爷儿俩一不会耍牌掷骰子,二不会喝酒游闲。谁到这儿来,连一口热水也难得喝上。可是,当勤娃要办喜事的时候,乡党们还是热心地赶来帮忙料理。解放了,人都变得和气了,热心了,世道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今天是正月初二,丈人家的表兄表嫂吃罢早饭就来了。他们知道妹夫一个粗大男人,又没经过这样的大喜事,肯定忙乱得寻不着头绪,甚至连勤娃迎亲的穿戴也不懂得。勤娃自幼在他们屋里长大,他们和娘老子一般样儿。他们早早赶来为自己苦命早殁的妹妹的遗子料理婚事。
康田生倒觉得自己无事可干了。他哪里也插不上手,只是忙于应付别人的问询:斧头在哪儿放着?麻绳有没有?他自己此刻也不知斧头扔到什么鬼旮旯里去了。麻绳找出来的时光,是被老鼠咬成一堆的麻丝丝。问询的人笑笑,干脆什么也不问,需要用的家具,回自家屋里拿。
康田生闲得坐不住,心里也总是稳不住。老汉走出街门,没有走村子东边的大路,而是绕过村南坡梁,悄悄来到村东山坡间的一条腰带式的条田上。那块紧紧缠绕着山坡的条田里,长眠着他的亡妻,苦命人哪!
坟堆躺在上一台条田的塄根下,太阳晒不到,有一层表面变成黑色的积雪,马鞭草、苍耳、芨芨草、蒿子,枯干的枝叶仍然保护着坟堆。丛生的枳树枝条也已长得胳膊粗了,快二十年了呀!
康田生在条田边的麦苗上坐下来,面对亡妻的坟墓,嗫嚅了半天,说:“我给你说,咱勤娃明日要娶亲了……”
他想告诉亲爱的亡妻,他受了多少磨难,才把他们的勤娃养育大了。他给人家打下的土坯,能绕西安城墙垒一匝。他流下的汗水,能浇灌一分稻子地。他在兵荒马乱、疫疠蔓生的乡村,把一个两岁离母的勤娃抓养成小伙子,够多艰难!他算对得住她,现在该当放心了……
他想告诉她,没有她的日月,多么难过。他打土坯归来的路上,不觉得是独独儿一个人,她就在他身旁走着,一双忧郁温存的眼睛盯着他。夜里,他梦见她,大声惊喜地呼叫,临醒来,炕上还是他一个人……
四野悄悄静静,太阳的余晖还残留在塬坡和蓝天相接的天空,暮霭已经从南塬和北岭朝河川围聚。河川的土路上,来来往往着新年佳节时月走亲访友姗姗归来的男女。
康田生坐着,其实再没说出什么来。这个和世界上任何有文化教养的人一样,有着丰富的内心感情活动的庄稼汉子,常年四季出笨力打土坯,不善于使用舌头表达心里的感情了。
再想想,康田生有一句话非说不可:“你放心,现在世事好了,解放了……”
他想告诉她,康家村发生了许多亘古闻所未闻的吓人的事。村里来了穿灰制服的官人,而且不叫官人叫干部,叫同志,还有不结发髻散披着头发的女干部。财东康老九家的房产、田地、牲畜和粮食,分给康家庄的穷人了。用柳木棍打过他屁股的联保所那一伙子恶人,三个被五花大绑着押到台子上,收了监。他和勤娃打土坯挣钱,挣一个落一个,再不用缴给联保所了……
他叹息着:你要是活着,现时该多好啊!
康田生发觉鼻腔有异样的酸渍渍的感觉,不堪回想了,扬起头来。
扬起头来,康田生就瞅见了站在身旁的儿子勤娃,不知他来了多久了。
“我舅妈叫我来,给我妈……烧纸。”勤娃说,“我给我爷和我婆已经烧过了,现在来给我妈……”
唔!真是人到事中迷!晚辈人结婚的前一天后晌,要给逝去的祖先烧纸告祷,既是告知先祖的在天之灵,又是祈求祖先神灵佑护。他居然忘记了让勤娃来给他的生母烧纸,而自个儿却悄悄到这里来了。
勤娃在墓堆前跪下了,点着了一对小小的漆蜡,插在坟堆前的虚土里;又点燃了五根紫红色的香,香烟袅袅,在野草和枳树的枯枝间缭绕;阴纸也点燃了,火光扑闪着。
勤娃做完这一切,静静地等待阴纸烧完。他并不显得明显的难受,像办普通的一件事一样,虽然认真,却不动情。康田生心里立即蹿起一股憎恶的情绪,想想又原谅自己的儿子了。他两岁离娘,根本记不得娘是什么模样,娘——就是舅母!
康田生看着闪闪的蜡烛,缭绕的香烟,阴纸蹿起的火光,心里涌动着,不管儿子动情不动情,他想大声告慰黄泉之下的亡灵:世道变了。康家的烟火不会断绝了。康田生真正活人的日子开始啰!祖先诸神,尽皆放宽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