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文咏 日期：2014-08-24 22:28:50
上学=考试？教育就是竞技场？小孩活着为了成为大人？教育改革只为各自谋利？
当初三生小杰决定对这些说不的时候，他绝没想到人生会从此发生改变。
本来小杰只是在数学课上看漫画被老师罚站，可是对教育的不满让他开始了一连串反抗，麻烦因此接踵而来。他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至学校给予他记大过处分。
小杰写文章、上电视为自己申辩，家长也在教育专家郝老师的安排下与校方召开协调会，可事情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协调会不欢而散，媒体的追踪报导激发起全民对教育改革的不满，越来越多人和机构卷入进来，一场风暴山雨欲来……
作者简介：
侯文咏，台湾嘉义人，台大医学博士。曾任台北医学大学医学人文研究所副教授，台大医院麻醉科主治医师。目前专职写作，兼任编剧、电视剧制作人。创作风格多变，有散文集《不乖》《我的天才梦》，长篇小说《白色巨塔》《灵魂拥抱》等，是横扫台湾金石堂、诚品和博客来等主流书店畅销榜的天王级作家，在华语世界拥有巨大读者群。青少年的故事，更使成年人醍醐灌顶。让少年时一直渴望被了解，被拥抱的成年人，有一个救赎与和解的机会。唯有成年人真正成长了，才能有足够的能量，为孩子打造一个完整自由的世界，让他们快乐地长大。——张曼娟
《危险心灵》从故事一开始，虽然我是作者，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并不是说我完全没有概念，问题是尽管我想了各式各样的结局，但写到最后，没有一个结局是我当初所预期。——侯文咏 记大过的公告正式张贴出来是中午的事情。吃过中饭之后，赵胖最先发现的。虽然这件事情我早在第三节下课就知道了，可是我还是好奇地跑去公布栏下面，看看我被记大过的样子。
“詹老师的补习昨天晚上就停课了，”赵胖沉痛地说，“多亏了你这支大过。”
我被记了一支大过，好不容易有一点悲怆的气氛，眼看赵胖又要开始耍贱，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他闭嘴。
布告上面说我暴行犯上，态度傲慢，目无尊长……依照校规，应予记大过处分，以资惕厉，还盖上了一个怵目惊心的官方刻印。
“你知道你被记大过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吗？”赵胖显然也读完了公告。
我摇摇头，不晓得他又有什么伟大的新发现。
“你挡了别人的财路，罪该万死。”
我看了他一眼。说真的，我很想用力推他，大骂他“去死”。可是我一想到赵胖这个蠢蛋，立刻克制住所有的冲动—毕竟被记大过已经很狼狈了，还被他拖下水在这里PK耍白痴，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赵胖见我没反应，自讨无趣地拍拍我的肩膀，安静地离开了。
我又在布告底下站了一会。记大过似乎比我想的还要好一点。我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被绑起来，让路过的人吐口水、丢石头，或者被衙门的差役当场打屁股这类的事。唯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和我一起金榜题名的同梯难友，分别有十六班被生教组长抄出开山刀的家伙，以及二十班的另一个家伙，他更夸张了，把一把武士刀活生生地弄到学校来。还好有他们的提醒，让我恢复了一点被记大过的现实感。我想起耶稣基督当年被罗马人送上十字架的事。我不知道当耶稣看见同梯次被处刑的两个强盗难友时，他是不是和我一样的心情？
相邻的布告栏是教务处的公告，依照班级的次序，贴着许多同学的相片，以及他们的姓名。这些相片的说明比较简单，只有统一的四个大字：成绩优良。我记得有几次月考成绩前三名，我的相片也曾贴在成绩优良这个地方。我看了看教务处成绩优良公告栏，又看了看训导处奖惩公告栏。这使我想起从小到大，从父母口中鼓励责骂到像这样的公告栏，我们不知经历了多少类似的奖励、惩罚。这些与其说是奖惩，还不如说是某种价值标准的灌输与规范。遵守这种价值的人得到表扬，违反这种价值的，就得到一定的惩罚。但是，到头来是谁在制定这个价值标准呢？这个标准是不是就代表绝对的真理呢？
就拿我上课不专心，被处罚在教室外面这件事来说好了。我显然违反了“上课应该要专心”这个价值标准。问题是，这个标准根本不符人性。这个世界上恐怕没几个人能够做到一年五十二个礼拜，一个礼拜五天，每天八堂课，分分秒秒都专心上课。我敢说像赵胖，还有很多的人，上课绝对混得比我更凶。因此，没有受到处罚的人只是没有被抓到，或者是老师故意不抓他们而已。
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不抓赵胖，偏偏抓我，拿我开刀呢？这么一想，我开始理解到，我和赵胖最大的差别并不是“专不专心”，而是我们“服从”老师威严的程度不同。赵胖和他老爸愿意花时间、花钱对老师表示输诚，而我却尖酸刻薄地挑毛病，一天到晚怀疑反抗这些规训和老师的威权。
就像我的记过公告上“暴行犯上，态度傲慢……”的这些形容一样。如果以“暴行”当作是非标准，那詹老师也对我动了手脚。或者要以“态度傲慢”当作是对错的准则，我相信詹老师当天对老妈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暴行”或者“态度傲慢”并不是重点，说得明白一点，尽管我上课不专心、态度傲慢，这些都情有可原。但我拒绝认错，惹来媒体，抢走了校方的裁判权，还威胁了许多人背后说不出来的利益，难怪赵胖说我是“挡了别人的财路，罪该万死。”
因此，如果可以把这张公告的意图说得更明白一点，它应该是这样写的：
各位同学，谢政杰被记大过的原因是什么并不重要，大家也不需要知道。但有一件事情一定要谨记，那就是：无论如何，“下”不该冒犯“上”，不管是“上”说的话不合理，或者是“上”既有的好处太离谱了也一样。从谢政杰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暴力”也好，“态度傲慢”也好，即使“上”和“下”犯了同样的错误，但因“上”拥有奖惩的权力，而“下”没有，因此“上”可以以“暴力”和“态度傲慢”种种规范来制裁“下”的冒犯。这是为了避免将来还有一些不知好歹的“下”随便犯“上”所不得不采取的措施。至于规范合不合理，有没有必要要求老师或者其他“上”位者一起遵守，那就一点都不重要了。
大家应该认清的是：我们每天在学校努力学习的所谓真理与价值，不过是方便“上”管理“下”时的借口罢了。请大家千万不要信以为真。这样说起来虽然有点不公平，可是同学们须知，只要大家够努力，用功读书，得到更高的分数、考上更好的学校，将来赚更多的钱，或是升上更高的权位，自然就会拥有权力，摇身一变，从“下”变成了“上”，真理自然就属于你了。这也就是我们教育真正的目的了。届时同学们拥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一定会理解到学校的爱心和维护体制的用心，并且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
提醒大家喔，只有“上”位者，才有公平的权利。“下”位者是没有权利抱怨的。到时候，就算“下”位者要抱怨，也不会有人听得见的啦。学校冒着和全国舆论媒体对抗的危险，做出这样决定背后的苦心，同学们懂了吗？再三叮咛，千万不要怀疑，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无情冷酷相互残杀的世界。同学们一定要努力、奋斗、救自己喔……
我愈想愈觉得兴奋，连跑带跳跑回教室前我的座位，把这些想法都写了下来。我一边写时，一边想起早上那个所谓的“一群关心教育品质的人”印发的传单。我心想，为什么不如法炮制呢？于是我仿照同样的格式，把记过的公告内容誊写在前面，也学着在上面画满了圈点、问号以及“霸道！”等等批注，接着把刚想到的“记过说明书”一字一字地写了上去。最后，我为这篇文章下了一个标题叫做“为什么要记大过？”，还署名“另一群关心教育品质的人”敬上。我算了算口袋的钱，还有一百多元，于是跑去福利社全部影印了一百多张传单。我把一张传单贴在我的记过公告旁边，其余的就偷偷地放在厕所、教师办公室，还有图书馆、福利社入口处，供人取阅。
做完了这些，我本来想回座位睡觉，可是想起记过的事最好还是告诉老妈一声。于是我利用仅剩的一块钱打公用电话。公用电话接通时，我告诉老妈：“学校记我一支大过，已经公布了。”
“我知道，汝浩妈妈都告诉我了。”老妈凝重地跟我说，“我现在忙着处理你的事。你在学校好好上课，多听少说，特别是媒体或者是记者找你时，什么话都不能说，知不知道？”
“噢。”
我不知道老妈还在忙着处理我什么事。之后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本来我以为我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一刹那之间，我忽然觉得说有什么用呢？就让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再说吧。
“就这样，没别的事了。”于是我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