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健敏 日期:2014-08-24 22:57:43
时间被顾盼流离,被一分为二。在名为“现在”的此岸,伫立着一座现代化的水泥森林;在称为“过去”的彼岸,一座古老的东方水城正散发着迷人的龙涎香。尽管四气代谢、悬景运周,但是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漂来。
“我”住在现代的漂来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以及一帮貌合神离的朋友。直到有一天,在一块“发疯”电表的指引下,我们寻找“水流云在”地下的秘密黑洞……黑洞正不断地吞噬能量——在那里,也有一群人,一座城,一个洋务运动,一对红顶商人的后代唐喻、唐妙,兄弟俩动静越洪涛,改辙登高岗,一个立志要成为伟大的工程师,另一个非要成为本雅明气质的抒情诗人,经过欧洲重新熔炼,俩人先后回到了古城漂来,并以不同路径介入到戊戌变法以及现代化进程中……
小说的双重叙事顾瞻城阙,引领情伤。隐喻的结构形成了鲜明的历史与现实的映照和相因,巧诈的情节与拙诚的思想品程使全书文彩不懈,气象高亢,2012年能遇这样的作品,能让读者之心翻飞南翔。
作者简介:
孙健敏
写过小说,做过记者,当过编剧,拍过电影。曾创作发表《宫中的神话》、《大师的欲望》、《房子》等一批后现代风格的中短篇小说。2002年在大陆和台湾同时出版长篇小说《天堂尽头》,并因此书被《诚品好读》杂志评选为2003年年度推荐作家。2003年创作长篇小说《连裤袜女郎高悬在时代广场》。《消散之地》是作者以魔幻之都漂来为背景创作的第三部长篇。1
我知道我在做梦。
因为此刻,丁度?布拉斯镜头下的那些大屁股意大利女人,已经从电视机里爬了出来。
她们像一队有纪律的带鱼,一个接一个,紧紧挨着,爬行的姿势憨态可掬,速度不是很快,而是一点一点向前蠕动,这让她们充满汁液的身体说不出的笨拙,又说不出的诱惑。因为爬得努力,她们头垂得很低,而屁股又撅得很高,自然不可避免的,她们走光了,硕大的胸部正从她们开得很大的领口里滚动出来。
她们好像是面对着我,但另一方面,我又好像是坐在她们后面,从背后看着她们向前爬去。她们百褶裙下的臀部一丝不挂,像一轮轮满月,摆啊摆地摆个不停。
因为我能同时用两个角度观看她们,甚至只要我愿意,我还能用三个或四个五个角度观看,所以我知道我在做梦。
我做梦的时候正是2002年4月1日的晚上,这天虽是愚人节,天气却出奇的舒适,漂来城正在全面进入到春暖花开的季节,更妙的是天空里还飘着一阵落在脸上几乎毫无知觉的毛毛雨,绝对是可以让人晕沉沉感伤一二的好氛围。
所以,做梦以前,我给自己泡了一碗加量装的红烧牛肉面。为了吃面时不至于闲得无聊,我打开家里的DVD,在马丁?斯科塞斯的老片子《纯真年代》和丁度?布拉斯的《红辣椒》之间,只犹豫了不到半秒,便拿起《红辣椒》放进机器里。
当画面出现在电视上时,装方便面的塑料碗里散发出一阵比真的红烧牛肉面还要浓郁的牛肉面味道。我就势端起面,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下来,心里开始盘算,吃完面后,怎样度过接下来的时间。
这天,我刚弄完一个有关影视歌三栖明星Y女郎和本城地产大亨黄国歌的绯闻报道。为了搞定这件事,过去的一个星期里,我像个三流侦探,在漂来城各种能传播流言蜚语的聚会场所里游来逛去,和每一个故作矜持而又多嘴多舌的消息灵通人士磨嘴皮。再加上其他几组派去追着当事人跑的记者综合来的消息,我终于把各种道听途说的讯息和臆测拼凑起来,捏成了一个将近三万多字的八卦故事。
作为一名资深娱乐新闻从业人员,我在一本名叫《炮手》的八卦杂志里混了十年,已经成了这家杂志的顶梁柱,只要漂来境内有重大绯闻发生,我和我的同事们就都要无头苍蝇似的忙上一阵。
做完这件事情,我紧绷了一个星期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心里却不免产生了些虚脱般的茫然,本来想约莫尼卡?王一起出去吃饭,然后看看电影泡泡酒吧之类的。
本来她叫王莉莉,因为进了一家外资公司,按惯例名字要跟国际接轨。正好她年轻时狂迷过一阵张国荣,对他唱的《莫尼卡》印象尤深,就给自己起名叫莫尼卡?王。本来洋名只是工作时使用,她却逢人就把这新名字挂嘴边,若有人还叫她王莉莉,就会很不高兴地纠正别人,直到大家屈服于她的执著。
就这一点看,她百分百是个特事儿的女人。而更事儿的是她跟人说话,平均每三句话就带一个英文单词,碰到情绪高,还要蹦几个法文单词。不过她长得漂亮,会打扮,嘴巴甜,脑子反应快,又能干,很少有女人能同时拥有这些优点,所以就算事儿一点,也并不讨人厌。
介绍我们认识的,是我的前女友。在跟我分手后,她嫁给了一个小公司老板。结婚让她感觉幸福,幸福又让她忍不住也想让我幸福。所以结婚后,她一直在非常热情地为我组织各类相亲活动。莫尼卡?王就是其中一次相亲活动的成果。
前女友当年离我而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的工作毫无规律可言,忙时特忙,没日没夜,结果让她的感情生活也变得像那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现代派小说一样毫无逻辑和起承转合,而她平时比较喜欢读结构紧凑、情绪温暖并略带点感伤意味的言情小说,所以最后我们就和和气气地分了手。不过她觉得莫尼卡?王可能比较适合我,因为莫尼卡?王的生活也一样毫无逻辑和起承转合可言,鉴于她每个月都能从公司支取一笔将近五位数的薪水,公司的管理层就此认定,他们什么时候想让莫尼卡?王加班,莫尼卡?王就得二话不说去加班。莫尼卡?王也因为拿了这笔不菲的薪水,常会心生愧疚,总觉得不加班的话,就对不起公司。一年到头,她几乎很少有几天不是在公司加班。
因为这个原因,一旦不加班时,莫尼卡?王就会格外惆怅,只好郁郁寡欢地来跟我约会。我很好地利用了这一点,在一个借酒浇愁后的深夜,把这个漂亮女人骗到了家里,进而一番花言巧语,终于让她跟我同居。
晚上给莫尼卡?王打电话,我已经料到她要加班,所以心里早有打算,推迟一点时间开始后面的节目。但没想她告诉我,公司这两天正忙着件大“CASE”,所以晚上得通宵了。
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遭,我只好自己想办法。
直到把方便面全部吃完,我还是没想好该怎么打发剩下的时间。无奈,只得又去厨房里拿了罐可乐,然后一条虫子似的蜷缩在沙发上,准备第十二次从头到尾看一遍布拉斯大师的《红辣椒》。
大概就在这个过程中,我睡着了,然后开始做梦。
虽然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但目前为止,这个梦还没有任何让我不舒服的东西,所以我任由它在眼前闪来闪去,听凭那些从电视里爬出来的尤物们将我团团围住。
看久了,脑子里难免就有点想法了,除了看,还寻摸着能再干点什么,不知不觉,把手伸了出去。心想反正是梦,大不了,把梦给惊了而已。这样一想,那只伸出去的手就愈发坚决,对准了那个离我最近的女郎。
就在指尖快触到她几乎从衣服里蹦出来的身体时,她轻轻一晃,把我晃开了。动作实在轻巧不过,让人根本无法将之与那肉嘟嘟的身体和笨拙的姿态联系起来,有点马拉多纳或者加斯科因带球过人的意思。然后她扑哧笑了一声,雪白的牙齿泛起一层珐琅质的光泽。我听见,她叽里呱啦地跟我掰扯了几句,说的都是意大利语,但我好像都听得懂,翻译成中文大意是:“你想跟我来一下,是吧?”我做梦的时候比较老实,说话做事都不绕弯子,所以很诚恳地点了点头:“有点这个意思。”一边说,一边又开始伸手。但女郎又是轻轻的一晃。
把我晃开后,女郎索性站起来,一只手倒着叉在腰上,一只手紧握着,只露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嘴角下面,一边转眼珠子,一边轻佻地笑。这时,我注意到那些从电视里爬出来的尤物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你不能这么干!”女郎的声音很委屈,仿佛受了侮辱。
“为什么不能这么干?”
“因为你没有跟我预约!”女郎俏皮地跺了跺脚,本就水盈盈的眼睛里噙满眼泪,像春天突然涨满一池绿水的荷塘,如果不是知道我在做梦,我甚至都打算直接站起来,向她迎过去。
“怎么个预约法?”
“给我打电话啊。”女郎放在下巴上的那只手,指了指不远处茶几上的电话机。
她的手指充满魔力,牵着我的视线向电话望去。当我看到电话时,我耳朵里就传来了“叮铃铃”的声音,就这样我被从梦里拉了出来。
睁开惺忪的睡眼,女郎已不在眼前,她正藏身在远处的电视里,在布拉斯大师的画面里装疯卖傻、卖弄风情。
电话机确实在响,而且没完没了。我身体发软,不想接,但又怕是莫尼卡?王,不接的话,她肯定没完没了,只得强打精神,拿起了话筒。
不是莫尼卡?王。
声音有些陌生,但是听得出,声音的主人也有点沮丧的意思。
“喂,孔亦丘吗?”女人一字一句地问,她那边的话筒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听上去有点像走调唱机的声音。
“是。”
“我是秦雪。不好意思,能上我这儿来一趟吗?”那个叫秦雪的女人怯生生地问,生怕我会不答应。
“好。”我想都没想,下意识地答应了。
叫秦雪的女人是个演员,前些年红过一阵子,我和她曾有几面之缘,但关系不算深。所以我很奇怪,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但想到可能她这么做是要爆料,我那种训练得相当不错的苍蝇本能一下子被唤醒了。问她要了地址后,赶紧着出了门。
开车去秦雪住处的路上,我开始慢慢回忆我和她有限的几次见面,希望到时候跟她套近乎时,不至于冷场。
这时我才想起,进《炮手》工作后,第一个任务就是采访秦雪。
当时秦雪也是新人,据她说,我是第一个去采访她的记者。
进《炮手》工作,纯属偶然。主要原因是我大学时曾就读漂来师范大学中文系,那是个文学青年成堆的地方,凡自以为有点气质的男男女女都会忍不住写点诗歌散文之类的东西。因为这种地方不写诗歌会被人看不起,所以大学四年,我也尝试着瞎掰了好几首。后来有两首被一些不良书商选摘到了一本名为《青春情色朦胧诗大全》的集子中。那两首诗其实谈不上朦胧,大致上只算是抒情诗,一首专门歌颂旗杆,一首歌颂本城一扇标志性的古城门。因为抒情时想搞得个性一些,所以用词造句比较曲折。旗杆的那首里,有一句“圆滚滚的顶端,流淌着略带点黄的红色浆液,那是处子般纯洁的热情”。而古城门的那首里,也有一句“在一张一翕的红色深洞里,熙熙攘攘着一些快乐的子民,头上,一个胖大和尚露出慈祥的微笑”。结果诗集的编选者,就此认定这两首充满严肃精神的抒情诗歌是下流的情色诗,就把前一首选进了诗集的《阳之歌》,把后一首选入了集子的《阴之歌》。
毫无疑问,这件事情搞得我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在文学青年的圈子里,名声坏掉了。无奈只得断了当诗人作家的念头,凡是他们文学圈发生些什么事情,都当没听见没看见。后来大学毕业,为了找工作,得去编个像样的简历,就又想起那本《青春情色朦胧诗大全》,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我仅有的被印成铅字的文字,所以一咬牙,复印了一百多份,附在简历里,满世界寻找适合中文系学生就业的单位。
当时《炮手》杂志的主编可能认真地看了这两首诗,竟从中看出我有做八卦新闻的潜质,便把我招了进去。
不过,一开始主编对我的能力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决定先让我去采访个新人试试。
当时正好有个5?5代导演在拍新戏,女主角用的是位新人。5?5代导演和我们主编关系不错。我们主编读在职研究生时,写的毕业论文,名字就叫《论5?5代导演》,5?5代导演就此成了他的莫逆之交。
既然是老朋友,肯定要帮忙宣传一下,主编觉得可以先去采访一下组里的新人,因为据5.5代导演说,拍片前他特地带那名女子去见过一位大仙,大仙看过面相之后,一口认定,此女将来必定大红大紫。
带着这个光荣的任务,我去了剧组。摄影棚里一片狼藉,道具师傅、灯光师傅忙活不停。几个看上去像演员的人在一边窃窃私语。5.5代导演正襟危坐在监视器后,脸上满是大师的表情。他的侧后方坐着个清秀的小女生,一脸的怯生生,两条腿麻花似的纠缠在一起,左手握在右手外面,使劲儿地揉搓,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因为紧张,本就内收的鼻翼收得更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则偷偷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在片场里扫来扫去。小女生就是当时刚刚出道的秦雪。
因为都是各自行业里的新人,所以采访过程比较顺利,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毫无保留地答。
不久,5.5代导演的新片上映,片子很烂,但圈内人一致认为,女主角是片中唯一的闪光点。于是接下来秦雪片约不断,不出三四年就成了我们这一类八卦杂志常常拿来做封面女郎的明星。
秦雪成名后,我跟她在不同场合又见过几次面,说了不少话,但感觉上不是我们在对话,而是她派了个戏子和我派去的那个奸细在演对手戏,真正的我们则远远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场中记者和明星之间煞有介事地掏心掏肺。有时,我们两个人的目光也会不小心地相遇,这时候我们便会略带歉意地朝对方微笑,然后,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现场,让记者和明星继续一问一答,浑然不顾除了自己这个旁观者,还有另一个旁观者也在观望这一切。每次的情况大概都是如此。
2
1890年唐喻从德国回来的时候,漂来城的规模还不像今天这样庞大得没有边际。骑着马只需一个时辰,便可绕城墙一圈,算起来仅仅是现在漂来前庭区的一隅。
当时正是中秋刚刚过去三天,在甜腻的桂花香里,唐喻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抓住了。在他被囚禁于时间之前,他首先预感到,他的人生将被囚禁在这座由长满青苔的黑砖围起来的城市里。作为一个将要终生囚禁自己的牢笼,唐喻觉得这座始建于公元七世纪的东方水城实在小得有些过分。
不过这座小得不成样子的漂来城和今天的漂来城一样,都是那个时代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掌管周边三省军机大事的四海总督府设在此地,它自然成了这个地区的政治文化中心。
和唐喻一起从德国回来的,还有他的叔伯兄弟唐妙,他们都是在唐喻的父亲唐望安排下,去德国留学的。
在成为漂来城著名的红顶商人之前,唐望原本只是本城一家小南货铺的老板。铺子是唐家的祖业,主要为本地居民采办广东的土糖、金华的火腿、奉天的干香菇、杭州的龙井茶、川湘的辣火等一干南北通货。
铺子只有两进门面大小,精瘦精瘦的唐望只要把他又短又细的腿悠着劲儿走上六步,就能从铺子的东头走到西端,然后转一个身,只要五步就可以回到东头。
除了年迈的父母,唐望自己还有一子二女,唐望的弟弟唐眺因为肺痨,二十岁刚过便过了身,留下寡妻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唐妙。一家人九张嘴,一年的吃喝,都要靠唐望从南货铺里一点一点挣出来。唐望在忙碌和忧愁中度过了自己四十岁前的人生。
这一切终于因为一个叫凌德功的金发洋人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
那是一个梅雨季节的午后,下了整整一星期雨的漂来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
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南货铺账簿上的流水加起来还不到三两银子,铺子里的南北通货也因为潮湿,露出了死一般的灰白色,湿漉而燠热的空气里,几乎全是霉菌绿茸茸的气味。唐望的心因此也像润湿在水汽中的干货一样潮湿,他觉得浑身发胀,每一寸皮肉里都发出了咕嘟咕嘟的水声。那多余的水分生成冷汗,不断从他身体里往外冒,每天到铺子打烊的时候,身上的长衫都湿透了。
然而今天一早,当虚弱的阳光刚从街道东头照过来时,唐望就惊奇地发现,身体里那些多余的水分都不见了,浑身上下充满着饱满而凝固的感觉。他的目光因此锐利,久违的阳光竟变成了金沙,它们簌簌落落地从天上掉下,掉满在青苔丛生的石板路上。
受这幻觉的刺激,他的左眼皮开始跳个不停。唐望相信,今天会有好运来找自己。
受到这样的鼓舞,他连忙让自己勤快起来,搬了几张长凳到门口,再把卸下的门板一张张铺上去,然后把开洋、紫菜、笋干等最容易发霉的干货放了上去。
“太阳至少应该出三天。”他乐观地预测了今后的天气走向。
念头刚一出现,金子一样的阳光中,便闪出一个金色的人影,从街道尽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唐望吓了一跳,使劲儿晃晃脑袋,然后再次定睛望去——确确凿凿,那个人影是金色的。
刚刚肯定完自己的这个发现,金色的人影就已经走到了面前。唐望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个洋人。
洋人的头发是金色的,皮肤白得透明,上面布满了金色的汗毛,阳光打在头发和汗毛上,让他的身体金光灿灿的。只是,他的眼睛却是绿色的,比绿宝石还绿的那种绿色。
自从十几年前,漂来城被洋人的军舰攻陷过后,在这里看见洋人已不再是稀罕事。但眼前的洋人,要比唐望以前见过的加在一起还要怪异十倍。唐望心里因此产生了奇怪的想法,怀疑这个金发洋人其实不是人,而是个还没修炼好的狐妖,绿眼睛显示出它的主人曾经是只碧眼狐狸。作为老资格的志异类读物爱好者,唐望的想象力因此受到激发,他恍然大悟:洋人其实不是人,而是狐妖,他们坐着带笛声会喷气的铁壳船来到漂来的景象,只是狐妖们的障眼法。在他生活的王朝外面,根本就不存在另一个王朝,所有王朝外面的世界,都是狐妖们用幻术在凡人眼里制造的幻象,那些世界其实存在于王朝内部。这样想的时候,他的鼻子已经从金毛洋人身上浓重的龙涎香气味中,嗅到了一丝狐狸的气息。
这些匪夷所思的臆想,既让唐望觉得自己很天才,又让他难免心情沉重,开始担心狐妖们可能会对自己不利。这样想的时候,他眼睛的余光注意到,金发狐妖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不得不强自镇定,像个真正的商人那样,也对狐妖露出一脸市侩的职业笑容。
直到唐望觉得脸上的笑容因为保持得太久而要凝结的时候,金发狐妖才停止了凝视。他对唐望怪异地笑了笑,然后便在铺子里四处张望起来。
走了一圈之后,狐妖在茶叶前面停下了脚步。他先是抓起一撮昂贵的龙井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然后摇摇头,又抓起一撮才卖十文钱半斤的低档红茶,也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金毛洋人的这一系列动作,让唐望心急如焚,甚至觉得亲眼所见,茶叶的精气正顺着那双长满金毛的手爬进狐妖那钩子似的鼻子里。南货铺里的每一罐茶叶顷刻之间变得黯淡而干枯。
心里不舒服,但面子上又不能去阻止狐妖,唐望只好跑到门口,紧张地向外张望,希望没有人看见这诡异的一幕。
金发狐妖终于停下动作,再次向唐望看过来,脸上还是那种怪异的笑容。这次他开始跟唐望说话,说的竟是一口官话,那腔调甚至比驻扎在附近军营里的八旗兵还标准。
狐妖询问的是低档红茶的价格。
唐望一边强颜欢笑,一边如实作答。这个自称凌德功的狐妖听完回答后,满脸狐疑。这让唐望心里愈发没底,为了尽快把他打发走,他一咬牙,一脸谦卑地告诉狐妖,如果喜欢,他可以把整罐粗茶都送给他。
“你很聪明。”盯着唐望看了半天,凌德功突然说,一边说,一边脸上还挂着怪异的笑容。
因为猜不出狐妖话里的意思,唐望有些心慌意乱,连忙行动起来。他把罐子里的茶叶全部倒在一大张黄糙纸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折起糙纸的四角,再用一根红线包扎起来,将它交到那个自称凌德功的狐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