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晶 日期:2014-08-24 23:02:22
本书撷取了历史上汉代吕后一生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些关键时刻,集中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加以刻画。并运用了蒙太奇和意识流等多重艺术表现手法,使整个作品拥有一种悲壮而又酸楚的悲剧色彩。
通过剥去大汉吕后浮华的外衣,来写一个女人的心灵,写一个成长为“当国”女性心灵成长的历史,一个“大女人”在特有的男人气候中成长、成熟、成就的心灵史。
作者在细腻委婉的文风中,加以大量酣畅粗犷的大场面描写,视角新颖独特,完成了自己新的艺术尝试,具有很强的艺术性及可读性。
作者简介:
白晶,女,天津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某报社。发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及散文、传记文学、报告文学二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获奖或被全国知名刊物转载。出版长篇作品有:《爱情跑单》、《就恋这把黄土》、《方正人生》、《大梦飞天》、《心的门》等;1
天空在长安城撒下了一张闷热、发烫的大网,人们好像置身在一个熊熊燃烧的灶膛里,压抑而又烦闷。这是公元前180年夏日的一天。
长乐宫内,一改往日歌舞升平、把酒言欢的景象,变得阗寂无声起来。偶尔有宫女或侍从大殿里进进出出,也都神色肃穆、脚步匆匆。乌鸦低沉的叫声,“哇哇”地响彻了宫殿上空,把人们的心撕扯得欲发不静了。
躺在床榻上的吕后,蹙了一下眉头,现出一脸厌倦。微微睁开双眼,对守在身边的两个侄儿吕禄、吕产说:“当年高祖皇帝驾崩前与大臣们有白马之盟,现在你们为王,大臣们早就有所议论……哦,闷得好难受,真恨不得把胸腔掀开透透气!”她咳了几声,止住话头。心口好像被压得极不舒服,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说了一半儿的话不得不咽了回去。
“要不要传太医来?”吕产不安地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小声地问着。
吕后微微摇了摇头。
“听——外面是什么声音?”吕后慢慢睁开眼睛,眼皮臃肿而又疲惫,好像撩起它们也需要不小的气力。有一种不安像轻风拂过水面一样,从她那张苍老倦怠、毫无血色的脸上掠过去。
“起风了,像要下雨!”吕禄说着,忙握住吕后的手。这双曾执掌过大汉命运、操控过将相与民众生死的手,是衰枯乏力的。她那叱咤风云的气势哪儿去了?此时,她是这般的瘦削和虚弱。一种不祥之兆从吕禄心头拂过,她再这样下去,对他及他们整个吕氏家族也许都将是一场厄运。他不敢再往下想。
辟阳侯审食其从殿外走进来,看了一眼珠帘内的吕后,目光转向她的两个侄儿,好像在问,她是不是好些了?
吕禄、吕产面面相觑。从他们的神色中,审食其似乎明白了一切。
不用睁开眼睛去瞅,单听脚步声吕后就知是审食其来了。对这个相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她太熟悉了。她咳了几声,把眼睛睁开。有什么东西从目光中跃动了一下,像湖面上被风吹起的涟漪,在夕阳下泛着一丝或明或暗的微光。
“我又在天下招募太医了,要不了几天就到!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审食其安慰吕后。
吕后脸上浮过一丝笑意,算是回答。眼前这个陪伴自己度过了风风雨雨的男人的忠心,这么多年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吕后累了,闭上眼睛歇息。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夹杂着乌鸦一声声邪唳的叫声,恍惚中似乎有一种力量,裹挟着,把她往过去的岁月里推……一切,好像又都在眼前了。
2
那是吕后七年,也就是公元前181年正月的一天,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如一张少女的笑脸,使早春的料峭也显得不那么彻骨之寒了。吕后和审食其在长乐宫外的花园中赏花。
“瞧,这满园的梅花在你面前也羞于盛开了。”审食其折下一束花枝递予吕后,讨好地说。
“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这么不正经!”吕后嘴上嗔怪,还是微笑着接过花来,凑到鼻端闻了闻。只要是女人,就是七老八十了,谁又会拒绝男人的赞美呢!“还真是的,梅花的确不如往年开得好,也许是今年春天过冷吧!”
“还记得好多年前,我给你编的雏菊花冠吗?”审食其想起了什么似的,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吕后说。
吕后眯缝起眼睛,在记忆里搜寻:“太久以前的事了,是先帝起事时去了芒砀山,你带我去找他。那时你还那么年轻,眼睛都不敢看我一眼,脸总会羞得通红……”吕后笑了,叹道,“那个时候,多有意思呀!”
“你不也是吗?那时你既娇贵妩媚、兰心蕙性又外柔内刚,尤其是你下定决心做什么时,爱抿起那两点朱唇。一般人遇事会再三犹豫,可是你就不是这样,你是属于那种有点蛮,还有点不知深浅的人!什么事儿只要看准干就行了,才不管情愿不情愿呢!真是的,一切都好像还在昨天似的!”
“是呀,我还记得在山道的一片树荫下,你突然抱住我,亲了我。我问你,你爱我吗?当时你把脑袋点的就像那啄米的鸡。可是,我当时却不知道是不是爱你,真的,我只觉得你对我好,又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愿伤你的心,也许这就是爱吧!”
一阵风吹来,有些阴冷,吕后不禁打了个喷嚏。
宫女雪儿马上走来,将淡紫色的织着鎏金花边的披肩披在吕后身上。审食其向她挥了挥手,雪儿赶紧低垂着双眼退下。
“刚还好好的,日头又高又暖,天光怎么一下子变暗变冷了?”吕后眯缝起双眼向天空望去,所有的纹路在眼角处打了个结,而后向脸侧皱皱巴巴不舒不展地散开去。
审食其也去看天。可不是,刚才还好好的,日暖风和,此时日头的一角好像被什么死死衔住了。他的心不由得抽紧了,忐忑不安地暗暗用余光瞥了一眼吕后,怕她惊恐不安,没敢明说。他知道吕后对天象一贯是很在意的。
“不像是被云彩遮蔽了……”吕后话音刚落,又仰起脸对着天空凝神,脸色陡然惊惧起来,嘴张了半天才吐出一句,“我的天,莫非,莫非是天狗来吃日头了?”
还没等审食其宽慰她,吕后脚下一个趔趄,身子抽去了筋骨似的像一堆丝绵一样软下去,侧卧到地上,蜷着一条腿,使劲儿拿牙咬着膝盖底下的地方。任凭审食其怎样呼喊,她除了口中叨念“此为我也”,也不回应他。豆大的汗珠儿顺着她的脸一个劲儿地往下淌。浑身抽搐个不停,一股白色黏稠的液体从她嘴角溢出来,向耳根儿处淌着。
“传太医!”审食其的喊叫声都岔了音儿,像面敲碎的破锣。
宫女与侍从们即刻围拢过来,太医也闻声赶来了,长乐宫前乱成了一锅粥。
3
天上,那头似龙、身似麟、蹄似牛、尾似驴的四不像怪兽,并不在意人间发生了什么,还在慢条斯理地一口口把太阳往肚子里撕咬吞咽,像个醉心饕餮的怪物,旁若无人地享受着大快朵颐的快乐。
长乐宫内,侍卫与宫女们有的把锅碗瓢盆反扣过来,有的把大水瓮底朝天倒置,都想把天狗给予人间的所有晦气拒之千里。
审食其望着昏迷不醒的吕后,心急如焚。他知道,天狗吃日头时会放出大量毒气、阴气,魔界的大门都会洞开,这可是不祥之兆!他吩咐:“鼓手呢,快敲呀!快让天狗把日头吐出来,快把这只可恶的天狗赶跑!”
望着太医们在脸色惨白、浑身僵直、气息衰微的吕后身边忙前忙后,审食其焦急地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不时骂着太医们无能。在吕后身边已待了多年,他深知吕后一定被这一天象暗示了。让他担心的还另有隐情,若吕后真有个三长两短,他的命运又会如何呢!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有一个念头,让他的吕后赶快脱离危险,逃过这一劫!
殿外,两名星相官被五花大绑地推了来,跪倒在地,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自知这次是逃不过了。他们并没有准确地预测出这次天狗吃日头,害得吕后生死难料。刽子手在一旁霍霍磨刀,准备用星相官的人头来喂天狗以救吕后。
随寒光一闪、刀起刀落,两名星相官的人头滚落在地,鲜血喷洒而出。
一名披头散发年近七旬的巫师慢慢走到祭坛前,半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祭拜天地。有人把星相官的人头扔到柴堆上,巫师把手里的执杖一挥,两个血淋淋的人头被点着了。
振天的锣鼓响得正急,直震得梅花似雨落满了小径,吓得鸟雀也魂飞魄散、七窍出血,纷纷落地而亡。天狗不知是看到了更新鲜、更血腥的食物,还是被锣鼓或咒语惊吓了,一点点松开嘴,天色像拉去帘幕的屋子渐渐敞亮起来。
吕后的嘴微微开启,一口黑紫色的浓血从齿缝间流出来,“啊——”的一声,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舒了一口长气,蜷曲的身体懒懒地展开,仰面躺在了榻上,眼睛慢慢睁开。
“我刚做了个梦,阎王爷让8个小鬼来抓我!死活不放手!”好久,吕后才说。好像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拼死搏斗似的,她的身体几近虚脱。
“我的天,现在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吉人有天相,阎王爷都不敢拿你怎样!”审食其温柔地望着吕后,眼睛有些湿润。谢天谢地,吕后终于躲过了这一劫。审食其使劲吸了口气,不停地用嘴轻轻吹着吕后腿上刚刚被咬过的地方。那里有咬出的牙印,红红的。
吕后的泪水涌了出来,为什么哭,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也许她是用泪水来表达此时复杂的内心或情绪,她已有多年没有流过一滴泪水了。
4
天狗吃日的阴影在吕后心中一直挥之不去。
公元前180年三月的一天,吕后为消除灾祸去城外举行拜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将吕后拖入愈加不测之境。如此虚弱,在她执掌大汉政权的“铁腕”人生中,也是没有过的。回来时经过轵道,路两侧长满丛生的荆棘,风习习吹来。她总感觉那风里含了太多说不出的阴气,便沉着脸问侍从:“怎么不去走宽敞的直道?”
“走直道会绕远路,怕时间过久您身体不适,就抄此近路了。”雪儿回答。想起什么似的,雪儿又说,“听说不走直道还因那条道是由秦时许多人的尸骨堆成的。到了晚上鬼哭狼嚎阴火荧荧,怕不吉利!”
吕后明白雪儿所说的是什么,相传那是秦时的一个阴谋。
当年秦修长城,到了尾声秦始皇又有了一个新设想:欲想“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而且北边求粮的告急信很快抵达咸阳,用三天时间筹集物资,然后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将这些物资直接送到边防,就一定要在咸阳与九原之间修建一条笔直的大道。那样横着的长城就是一道盾牌,而笔直的大道就会是一柄纵向的利剑,直插塞外。有守有攻,攻防结合,江山稳固。
秦始皇第五次巡游时,通过早些时候先修筑的东西向大道东去。第二年,却在返回途中一病不起,留下遗言,将自己的玺书赐予远在蒙恬营中监军的长子扶苏,不久便于七月间驾崩于沙丘平台。随同出巡的赵高为了迎立胡亥为帝,决定秘不发丧,威逼利诱李斯妥协。之后,赵高封锁秦始皇驾崩的消息,大队人马从井陉直接到达九原城。正值暑期,秦始皇的尸体很快便开始腐烂发臭,他们不得已找来一车鲍鱼,以掩盖臭味。
秦始皇驾崩后,按照正常的情理,本应走太行山前大道转经函谷关返回咸阳,可是胡亥等人却舍近求远,沿井陉、九原经直道回到都城,此举就是为了办一件事——借机稳定和控制秦朝最强大的武装力量——北方的边防军,剪除正在上郡的扶苏和蒙恬,而且剪除行动应在胡亥等抵达上郡之前结束。否则,扶苏、蒙恬要朝见秦始皇,赵高、胡亥的阴谋就会败露。胡亥、赵高派人持伪造的秦始皇玺书至上郡,赐二人以死。结果扶苏自杀于上郡,蒙恬被拘捕并杀害于上郡邻近的属县阳周。
还有一种说法秦始皇死时,这条路也未完全修成。秦始皇当年还梦想御驾畅游,完成心中未了的夙愿。没想到,最后却是以“尸游”一遭。
想至此,吕后感觉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不知是因自己想了些使人深感晦气不快的事,还是有什么不祥之兆。她揉了揉眼睛,撩起珠帘,看着车外的风景。突然,有条大黑狗从路旁草丛中蹿出,朝着吕后的御驾扑来。速度之快,人马根本没有躲闪或驱赶它的时机。还没等人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黑狗早已经不见了影踪。
审食其赶忙上前,却见吕后倒在御座上,双手使劲扒着胸部的衣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敢说,怕吕后怪罪!”回宫后,见吕后吃过多服汤药仍不见好,审食其便找来巫师卜卦。巫师拿着卦签战战兢兢地垂下双眼,欲言又止。
审食其把他拉到一边,不耐烦地说:“恕你无罪!快讲!”
“是,是,赵王如意的鬼魂作祟,来找吕后清账了!”
“一派胡言!滚!”审食其恶狠狠地骂道,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收拾活着的人,是吕后的拿手好戏,可这来无影去无踪的鬼魂,拿它能有什么办法!他心中暗自企盼吕后能躲过这一劫。
5
闪电没能撕碎浓重的乌云,巨雷在低低的云层滚过之后,滂沱大雨就铺天盖地压下来。雨,夏日的骤雨,哗哗地往下泼。夜,漆黑阴沉的夜,好像只有它才是世界真正的统治者。
又一个响雷从天际滚过,随之风声雨声似乎更急了。殿内帷幔与烛光齐刷刷向一边扑闪,有几盏蜡烛熄灭了。雪儿赶紧走上前,把灯火一一掌上,吕后向来不喜欢阴暗无光。
病榻上的吕后昏昏沉沉,被暴雨冲击殿顶的铿锵声惊得浑身打颤,毫无神采的眼睛掠过榻前围拢着每个人的脸。
“刚我做了个梦,梦见高祖刘邦在一片沼泽的那头唤我。我回他的声音小小的,他听不到,就一声声叫个不停!”
“他没听到应声,是个好兆头,说明您的病不日就会好起来。”有人在场的时候,审食其会称吕后“您”;而单独相处时,他会称“你”。是里外有别,也是掩人耳目。审食其说着接过宫女送来的参汤。吕禄、吕产忙去扶吕后。
“听来,外面的雨好大呀!”吕后说着抬起头,刘邦、项羽、戚夫人、赵王如意,一个个在她昏黑的眼前滑过。嘴唇两边的皱纹更深地显现出来,她顿时觉得自己很薄弱,很胆怯。
“下雨是好事,自打入夏就没有好好下过这么大的雨,土地都干透了。好事!民众又会有个好收成了!”吕产安慰着她。
“是!”吕后若有所思地重又躺下,感觉躺着都这么累人。她长叹了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欲离世谁又拦得住呢?她想起先前卜的那一卦,巫师和审食其说的话,她都听到了。说她的病是因为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阴魂不散,找她算账。他活着的时候她可以玩他于股掌,阴间的他再做什么却奈何不了他。只是当时不去杀他,他若当了王,她没准也会被戚夫人和如意杀了。母以子贵呀,如果真是那样,她吕后的下场一定不会比戚夫人的下场好。
自从生病后,吕后总会想一些过去的事。她是个果断的人,什么事做即做了,不后悔。因为你不这么做,别人就会那么做。当时的选择一定是自己认为最适合最正确的,否则,结果就会是另外一种。
就像当年出嫁,虽然当时遵父命嫁给比自己年长近20岁的泗水亭长刘邦,但是她心里极不愿意。而嫁给刘邦后,她就把少女时所有的儿女情长收了起来,跟随了他,尝尽了人间苦辣酸甜。否则,自己不会走到今天,也不会有高祖亡故后她苦心经营的吕家天下。
6
吕后的思绪,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待字闺中的曼妙时光,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媭儿来,快来——”
还是少女时候的吕后喊着小妹,那时她有一个很好听的乳名吕雉。她把一块淡紫色的缎布蒙在一个不大的竹编提笼上。里面好像有什么宝物让人惦记着,她不时撩开缎布一角,怕惊了它似的暗暗往里打探。
“真好玩,哪弄来的?”吕媭跑过来,愣头愣脑地把缎布掀开。
“轻点!”吕雉嗔怪着妹妹,把她的手扒向一边。
笼里,一只通身淡黄黏湿的小鸡蜷缩在一角,浑身颤抖,绿豆粒儿大的眼睛时睁时闭,好像它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把眼睛久瞠。它身后是破碎的蛋壳,想必是刚爬出不久。旁边,还有一只鸡蛋已破了一个不大的洞,细细看时,还能见到正伸着喙向外张望的黏湿的小脑袋。
“太好玩了!”吕媭欲把笼门打开时,手被姐姐轻轻拍了一下。
“没见它们娇娇弱弱的,别吓着它们!”
吕媭撇了撇嘴,神秘地凑到姐姐耳边说:“瞧这个金贵劲儿,别是那个叫明儿的送你的吧?看我告诉爹去!”
“胡说什么呀你!”吕雉一双杏目睁得溜圆。白皙的脸像粉红的桃花一样娇艳地盛开着。
“哈哈,还是让我言中了!”吕媭脸上掩饰不住得意,话锋一转,“哎,他父亲提亲的事咱爹娘答应了没?”
吕雉的脸暗下来,一丝神伤从她眼中云一样飘过。
“爹也真是!他家境那么好,人长得也英俊,咱爹为啥就是不允呢!”
“他说从卵的形状上能看出公母,卵尾尖的是公,圆的是母,这两个卵当初就是这么挑的,等它们长大了看看准不?”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也为把不快的话题转开,吕雉说。
“姐,厅堂那边来了许多贵客,有个叫刘季的还送了一万钱呢!要不咱们看看那是个什么人?”吕媭好像想起了什么认真地说。
“有什么好看的!”吕雉小心地把那只已出壳的小鸡托起。小鸡细麦草秆儿一样的小腿颤颤微微地托在她的掌心里,它好像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全身支撑起来,时而站一会儿,时而又把身子俯下。身体的悸颤和孱弱传导给吕雉,如此脆弱的小生命,让她好不怜惜。
“这么瘦小虚弱,真不知它们会不会长大!”吕雉自语着,重又把它放回笼里。另一只小鸡,又把蛋壳啄破了些,正集聚全身的力气试图从里面钻出来,却被蛋壳卡住,出不来也进不去,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
“你想体验这个世界的精彩之前,一定要有足够的准备!”吕雉笑了,伸手帮它把蛋壳撕得更大一些。小鸡没想到会有人助它一臂之力,一下子从壳里滚出来,好像耗尽了气力似的趴在笼边,宛如一堆丑陋的沾满污秽的乱线团。
7
“雉儿,爹有事跟你说!”待家里的来客走后,父亲吕公把吕雉叫到身边。母亲及大哥吕泽、二哥吕释之也好奇地凑过来。
吕公扫了一眼众人,说道:“正好全家都在,那我就向你们宣布一件大事吧!今天有一个来客,我看他有富贵之相感觉日后会成大器,所以我想把雉儿许配给他!”
吕雉突然想起小妹提起的叫刘季的人,莫非父亲指的就是他?远远地就能听到大门大嗓地和大家说笑的那个人?他大约40多岁的样子,高个子、大块头儿,方脸大耳、鼻梁高挺、丰髯浓密,款款豪情中透着不羁,油嘴滑舌的不像个安分守己的人。
她伤心极了。比自己年长两年的明儿,性情淳厚且活泼优雅,是能与她玩在一起的。她不明白这么好的姻缘为何父亲不允,却让她嫁给大她那么多的一个老男人。
她想起了那两只小鸡,最后出壳的那只,也许在壳内待久了,出来后不久就死了。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另一只已能吃食,并发出啾啾的细声细语的叫声。就像一个爱的信物,让她难以丢下。更难以丢下的,还有等着她家回音的明儿。
一切都像一场意外,她怎么也无法接受。
“我不同意!”母亲吕媪沉阴下脸说,“你不是说咱家大女儿不同常人,应许配贵人吗?沛县令对咱可不薄,你在单县无意中得罪了那家有权有势的豪门大族,没办法再在那儿待下去,是这边的县令好心好意地接收了咱们。他的儿子明儿,多好的一个孩子,要模样有模样,要学识有学识,要家境有家境的,我看着就喜欢。他跟咱雉儿看上去是多般配的一对,你干嘛就是不允?”
母亲对父亲一向百依百顺,对儿女们慈眉善目,很少听到她用这种口气跟谁说话。这次拒理力争,是因为她再不站出来说话,这个家便再没有人能说得动父亲。吕雉感激地望着母亲,盼望她能劝父亲打消这个念头,给自己和明儿机会。
“妇人之见!你懂啥!”吕公虎着脸没好气地骂着。
听丈夫这么说,吕媪气得脸都有些扭曲,也大声喊起来:“你个老糊涂,真是鬼迷心窍了!这刘季不就是个泗水亭长吗,芝麻大的官!你也不打听打听他的德性,咱们的宝贝女儿跟了他,不是他在外面寻花问柳让咱女儿独守空房,就是陪着闻他的酒气,真让人恶心!”
“他有大福大贵之相!我看人不会错,就这样定了!”吕公把手一挥,好像没必要再跟一个老娘们犯矫情。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等你知道自己错了,咱女儿的命运也永远无法改变了!”看老头子这么固执,吕媪恼羞成怒地哭泣起来。女儿雉儿既聪慧漂亮又明事理,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她不愿意就那么让一个无足轻重的臭男人把女儿的一生给毁了。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假,毕竟是姐姐找郎君!若不能称心,姐姐的幸福就无从谈起了!”吕媭在一边替姐姐鸣不平。
“闭嘴,你这臭丫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吕公怒气冲天地吼着,一脚高一脚低地跺着脚。
长这么大,吕雉还从没看到父亲为了她的事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她愣在那里无话可说,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落水的人,手脚被水底乱糟糟的水草、朽木、沙石纠缠着,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父命如山,她除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祈望着母亲,像望着一根救命草无助地燃着微茫的期望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在重大事情上母亲是难以与父亲抗衡的,但是她还是希望这次由于母亲的坚持而改变父亲的决定,从而改变她一生的命运。
“你们知道什么!没见那刘季,乃人中之龙,绝非池中之物吗?别说刘季没娶老婆,他就是有老婆有孩子,你给他做小都是你的福分!我是你爹,你也不想想,我能眼看着把你往火坑里推?”吕公目光像在喷火,把吕雉的心都快烧焦了。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老家伙,那刘季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在沛县谁人不知?你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又是什么?”情急之中,吕媪找管家要来账簿,摔在丈夫面前的桌上,“你自己看吧,你要招的那个女婿就会说大话,说给一万钱,你看实收里有这笔钱吗?从这一点上,你就可以看出他的为人了!”
吕公紧锁眉头,不再搭理妻子。为消解心中的郁闷,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起账簿。
吕雉掩面而泣,哀怨自己的命运实在由不得自己。
一曲洞箫伤感地从远处传来,吕雉的心弦被拨动了。时紧时疏时哀时怨的箫声,更让人心绪难平。她不由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谁论短长……
8
白天的贺宴是吕公好友、本县功曹萧何负责筹办的。当时宴会的座次不分尊卑贵贱、年龄高低,只按贺礼多寡来定。萧何忙里忙外,招呼着来人,并高声吆喝着来宾的名字和贺礼数目。
“哟!萧兄在这儿呀,你就给我写一万钱吧!”
闻听此言,萧何先是一惊,抬起头,见是老相熟刘季,忙以礼相让。在今天的来客里,满一千为贵客,贵客中最多的也就是几千钱。他们大都是职位不低的官绅,也没有一个拿万钱的。在秦代,一个县令年俸也不过几千钱,像刘季这样一个亭长他的年俸也不过一千钱。
刘季因在众兄弟中排行老三,父亲刘太公便唤他刘季,他还有个大名叫刘邦,哥们儿们为了显得亲密也都随他的家人那么称呼他。相传母亲刘媪怀他时,有条蛟龙盘旋在周围,并有金甲神人自天而降。刘邦长大后的确与兄长们不同。平日里,他待人宽厚大度,不拘小节,却不像他的兄长们勤于治家,而是游手好闲,不事家务产业,父亲失望地说他是个无所事事的无赖,比几个兄长差远了。为他的浪荡无为父母不知生了多少气,后来见他积习难改,只好由他去了。
刘邦所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贩夫走卒、屠户鼓手都能与之相交。因平素豁达大度、出手大方又乐意助人,刘邦的人缘很好,地方上各种身份的人物都有至交。刘邦谋得泗水亭长一职后,他依然故我,行为上甚至比过去还甚。
亭长是秦朝时地方上地位最低的官职,除了负责往来官差的食宿事宜,平时还要维护亭内的治安,帮助化解调停一些民事纠纷。刘邦有了此职,真比得了什么大礼都高兴。每日里办几件亭里督办的大事小情,一来二去与县里吃衙门饭的萧何、曹参等人混熟了,再做什么事也更加如鱼得水。
作为好友,萧何深知刘邦的性情做派。有钱时他不是送人救急就是纠集朋友喝酒,在当地酒肆赊账到年底被追讨是经常的事。他此次定不会带钱来,萧何心知肚明,又怕他会引出事端把好好的贺宴给搅了,便没有戳破这一天大的谎言。他没有像收其他贺礼时高喊“钱不满千钱,请坐于堂下”,而是笑容可掬地往堂上礼让。
吕公听有人重礼来贺,忙到大门口相迎,见来人仪表不凡,更另眼相看。
“刘季平日好说大话,很少会办实事。贺钱怕是不会拿出来,您也别指望他能兑现!”萧何把吕公叫到一边,小声提醒他。
吕公心领神会地谢过萧何,走过去招呼刘邦上座入席。萧何见吕公并不介意,也不好再说什么。作为好友,他感觉自己已尽到了义务。
刘邦并不谦让,乜斜了一眼那些有脸有面的官绅欣然落座。端起酒杯在鼻端闻了闻,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嗯,不错!是好酒!”刘邦一边自饮自酌,一边凑向身边坐着的一位眉毛、胡子都白了的老乡绅说,“听说你过门两年多的小妾,还没被你搞大肚子?”
素知刘邦为人的众人,不知他还会说些什么,都为那位很要面子的老乡绅捏了把汗。
老乡绅惊了一下,望着众人装作大度地端起酒杯不计前嫌地说:“来来来,喝酒!”
“我知道把女人肚子搞大的偏方,就是70岁老翁吃了也能力挺千斤,何况一个区区小女子的肉身!你不试试?”
酒桌上发出一阵吃吃的暗笑,又不好让老乡绅太难为情,大家不是掩面即是佯作咳声。
“自家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吧!”老乡绅还强装着不计小人之过地说。
谁知刘邦把脸一板,揪了一下他长长的白髯说:“你知道拽着胡子过河怎么讲吗?”
众人都望向刘邦,不知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这叫谦(牵)虚(须)过度(渡)!”
老乡绅的脸红到了耳根。
萧何忙走来给大家让酒,以解场面上的尴尬。否则,今天这个局面真不知该怎么收了。
吕公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对目中无人的刘邦暗中观察。心想,此人虽大言贺万钱却一文都没掏出来,席上的人都是有官职、有身份的他也没放在眼里,可见其张狂的心性!他虽撒了个天大的谎,却能大言不惭,可见其气势与胆量。吕公越端详刘邦,就越觉得他非等闲之辈,觉得这个刘邦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吕公打着小算盘,把萧何拽到一边悄悄地问:“刘邦有妻儿没?”
“没呢!”萧何不知这吕公今儿这是怎了。忙问,“您这是……”
吕公微微一笑。
聪明过人的萧何什么都明白了,也不好说什么,却还是为吕公将做的事捏了把汗,毕竟这不是儿戏。
9
吕公走到刘邦跟前耳语了句什么。刘邦会意地一笑,也没说什么又自顾喝酒去了。
待众人散尽,吕公坐到刘邦身边说:“老夫略知相术,见君是大贵之相!经我相过面的人多了,从来没有一个像您这样的面相。我初来沛县,咱们相识也算是天意!”吕公向刘邦举起杯,“来,我先敬你一杯!”
刘邦欣然举杯,一仰脖子酒落杯空,问道:“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
“阁下是我见过的最有酒量的人!”吕公对刘邦竖起了大拇指,“那我老汉也不兜圈子了,我有一个姑娘还待字闺中,说媒提亲的人把我家门槛都快踢烂了!我总感觉儿女的婚姻是一桩大事,况且我这女儿天资聪慧,我对她宠爱有加,也不想把她随随便便嫁出去!”
刘邦笑了:“先生说的极是,做父母的谁不想把女儿托付给个好人家!要知道一个家中只有男人强,这个家才会兴旺!”
“说得不错!”吕公把两人的酒杯满上,“不过,先生也应该知道,若一个男人能娶到一个好妻子,那可是三代人的福气!”
“不假,好妻子能让爹娘、夫君和儿女都得到快乐和福祉!妻不好,丈夫就是再好,一家老小也不会幸福!”
“那是!在一个家庭里若男人、女人都好,才是好上加好。这个家还能不红火?阁下,若对我家小女有意——”
吕公的话刚说了一半,即被刘邦打断了:“其实,你知道这些年找我提亲说媒的多得去了,我都没答应。爹因这事也常和我闹,可我总觉得婚姻弄不好,就像牢狱一样让人放个响屁都不痛快!呵呵,您老还是快打消这个念头吧!”
吕公心里一惊,不知是刘邦在卖关子,还是无意于这桩婚事。不露声色地对佣人说:“去,让雉儿抱坛好酒来!”
吕雉听到招呼后,心想我这老爸今天这是怎么了,这底下人干的活怎么也让我干?心里虽有些不快,她还是把酒坛抱到父亲面前,往桌上一放,头也不抬转身就走。
“雉儿,没见有客人吗?”吕公见女儿如此无理,把脸一沉。
“哦,你们慢用吧!”吕雉仍没有抬头,会说话的大眼睛还是对客人暗暗瞥了一眼。
“瞧,我这女儿!”望着吕雉的背影,吕公满意地笑了。
望着身材高挑、面若桃李的吕雉,刘邦感觉她柔美的秀目中含有许多女子没有的神情,一下子还猜不出那是什么。他可是常在女人河里游弋的男人,什么样的没见过,可就是吕雉的这种让人猜不出的神情,一下子把刘邦的心牵住了。
直望到吕雉盈丽的身姿消失到门外,刘邦才把目光收回来。对眯缝着眼睛定定地望着他的吕公举起酒杯说:“好,这酒我干!”
吕公满意地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觉得喝下的这杯酒,从来没有这般醇香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