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日期:2014-08-24 23:07:38
这是一部萨满教的传奇秘史。
大漠深处的黑土城子,是人烟绝迹的辽代宫殿的废墟,也是大漠中最狡猾的狐狸血脉——乌妮格家族盘踞的老巢。近百年来乌妮格狐狸家族与人类的纠葛也恰恰见证了一代大萨满铁木洛家族的兴衰荣辱。萨满教十三神博的传人铁木洛隐忍着血海深仇,隐居在科尔沁草原的哈尔沙小村,然而,氏族的仇恨逼迫他不得不出手。
于是,十三神博闹东蒙的悲壮,烧博事件的惨烈,黑博大萨满与九头狼的快意手足情,学者白尔泰对狐仙背后的萨满文化的痴意着迷,一幕幕大戏正拉开帷幕…
作者简介:
郭雪波,著名小说家,内蒙古自治区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获得者。蒙古族,内蒙古库伦旗人,中央戏剧学院编剧专业毕业,北京作协签约作家。著有《锡林河女神》、《沦丧》、《狼孩》、《青旗?嘎达梅林》、《大萨满之金羊车》等长篇小说,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多部。多部作品以英、法、日、德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小说《哺乳》获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奖,《沙狐》入选联合国《国际优秀小说选》。全国“五个一工程”广播剧一等奖、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央日报》宗教文学奖获奖作家。
作者近二十年潜心研究萨满文化。大萨满系列小说是作者自己最珍视的作品。第一章
乌妮格是神奇的,
遇见它,不要惹它,也不要说出去。
它是荒漠的主宰。
—流传在科尔沁草原的一句古语
一
姹干?乌妮格,这就是本书主人公—那只老银狐的全名。
在遥远的北方,科尔沁草原最北部五百里之外的汗?腾格尔山里,早先曾有一个狐狸家族。那是个真正的古老的乌妮格狐家族,与其他动物虎豹熊鹿狼豺狍獐一起创造了百里汗?腾格尔山的凶险和威严。
姹干?乌妮格家族穴居在山的阴面处一座山洞,一代一代相传。它们家族,曾从匈奴人、东胡人的箭弩下逃生,曾甩脱蒙古可汗追击,又有与女真人、契丹人周旋不败的光荣历史。在那弱肉强食、战火纷争的混乱年代,它们这支家族能够生存发展,除了其狡猾奸诈和矫健的体魄之外,据说还全靠了一个外人不知的神秘技能。
那是个温暖的初春下午。汗?腾格尔山北麓的山洞里,有一只老母狐正在生产。它躺在柔软的干草上,下身一使劲,便挤出一只小崽来,轻轻松松很快挤出了五只。它慵懒地伸了伸尖嘴打个哈欠,以为完工了,想站起来伸伸发麻的身躯。结果,它刚抬一下屁股,第六只崽子—本书的主人公姹干?乌妮格,便从母狐的两个后腿中间那个鲜红而神圣的洞穴里掉了出来。老母狐惊讶地回头,凝视这只最小的老六,一个压帮崽,似乎不大相信是从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先出来的那五只个个肥大健康,而这老六待在它肚子里简直若有若无,瘦小得像只耗子,可怜巴巴。可有一点引起老母狐的注意,就是这只压帮崽的尾巴尖是雪白色的!显得那么柔美、闪亮、迷人。雪白的尾巴尖,立刻勾起了老母狐对往日一段恋情的回忆—曾有一条雪白色尾巴的年轻狐狸跟它厮混了很久,一直到被一群狼撕碎为止。也许对故情的眷恋,也许这只最弱最小的压帮崽引发它母性腻怜,它对姹干?乌妮格是格外的关照。当五个大崽争抢奶头,把弱小的老六挤出一边或压在身下时,老母狐总是伸出尖嘴,把它叼过来喂给最有奶的乳头,同时老母狐不停地用它那神奇的舌头,舔舐这只小狐的毛皮,使得它整个身子亮晶晶的,犹如一只光滑的精灵。
五个大崽刚学会觅食,老母狐就把它们赶出老窝,独立生活去了,唯有这只压帮崽姹干?乌妮格,依旧留在它身边。对于老母狐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它每年一窝一窝养出的子孙,遍布在整个汗?腾格尔山脉和南边广袤的科尔沁大草原,它是家庭发展的功勋卓著的老母亲。可这次,对这只神奇的老六、白尾巴尖的姹干?乌妮格,它怎么也舍不得放走。或许,它意识到,过于衰老的它不可能再生育了,而这只姹干?乌妮格,是它众多子孙中最末尾的名副其实的压帮崽。它一天天看着这只压帮崽长大,它也把自己所有生存之道、精明奸猾的本事,全部传授给这只压帮崽,并不断地带它出去实践、闯荡。为了生存,它们从不只停留在纸上谈兵,而讲究实践和血性的肉搏。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有一次,它们俩为追逐一只野兔,闯进了东山黑豹领地。正当它们撕扯兔肉的时候,血腥味引来了那只黑山豹,黑山豹向它们猛扑过来。它们没命地逃窜,黑豹几个扑跃就赶上它们,张开了大嘴。姹干?乌妮格惊恐万状,甩动尾巴左右闪跳,躲避黑豹的致命一击。那只黑豹对付狐狸颇有经验,眼睛不盯尾巴,只盯狐狸头部。正当万分危急时,姹干?乌妮格身上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由于惊吓,它的尾巴根下的那个平时紧闭的小气孔,突然张开,冲黑豹的鼻嘴“哧儿”一下放射出一股气味。这是一股奇特的,具有强烈刺激性的臊臭气味,其中含有某种醉人的奇香。不知怎么搞的,那头凶猛无比的黑豹闻到这股气味后,突然脚步晃了一下,双眼有些迷瞪,好像无法忍受这股气味的刺激,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掉头就往回跑。老母狐和姹干?乌妮格,呆呆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从此,老母狐对自己这只压帮崽另眼相看了。
当时,它也隐隐闻到了一丝那个迷魂的气味。作为这支古老狐狸家族最老的母狐,它身上也有能施放此气味的本能,但很微弱,不构成攻击性。而姹干?乌妮格这种情况,在整个狐狸家族中是极罕见的,百年不遇。这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就如人类身体之内的气功现象一样,属于狐狸这个古老得几乎与人类同时出现的动物的原始本能,大概要经历多少年代才偶尔在一有缘分的狐狸身上得以体现吧。就像牛黄不会长在每头牛身上一样,可遇而不可求。老母狐由此对这只压帮崽有所惊惧了,它本能地意识到,这压帮崽将替代它的位置,成为家族中的强者和首领。老母狐深感悲哀。它开始本能地咬逐这只小崽,驱赶它离开老窝去独立生活。姹干?乌妮格躲避着母亲的排挤追咬,不愿离开这温暖的洞穴。它狺狺地吠叫着,老母狐也不敢往死里咬,它也害怕那股可怕的气味。
决裂的一天终于来临。
那是个春夏交际之时,发情的狐狸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汗?腾格尔山的树林和草地上。一只矫健颀长的年轻公狐,正跟老母狐调情。似乎它们相互很熟,或许是离散几年的老情人。
这时姹干?乌妮格出现了,它游荡遍了狐狸调情的树林山洼草地,靠嗅觉,闻遍所有老中青不同层次的公狐们,仍是没有发现使它动心的情人。它心灰意懒,又寂寞难耐。蓦然回首,它正在斜阳阑珊处。那光滑漂亮的火红毛色,那花白粗壮的迷人长尾,以及那双黄绿黄绿的宝石般勾魂的眼睛,处处体现出雄性健美,令姹干?乌妮格这个刚出道首次发情的年轻母狐,心灵不由得震颤。当它不顾一切地展现出年轻雌狐的魅力,向那只意中狐靠近时,旁边的老母狐向它龇出尖利的牙齿,发出威胁的吠哮。姹干?乌妮格犹豫了一下,但色胆包天,异性的诱惑胜过一切,遂无所顾忌地向公狐摇起尾巴。老母狐忍无可忍,凶猛地扑过来咬它,而姹干?乌妮格轻灵地一闪,躲开了母狐的攻击,它并不回头拼斗,而继续靠近已注意到自己的公狐。这时,那只公狐向它摇着尾巴走过来了,显然这只年轻美丽的小母狐,对它更有吸引力。受冷落的老母狐,又冲变情的背叛者龇牙咧嘴,公狐毫不在乎。老母狐终于向姹干?乌妮格这插足的第三者,也是自己刚赶出去生活的小女儿发起了第二次进攻。然而,它的嘴刚要咬住对方的后腿时,它便闻到了那股奇特的又臊又香的入骨气味。被激怒的小母狐,情不自禁地施放出本能的自卫方式,老母狐“哽哽”叫着,惊恐地跳开了。它不敢再贸然进攻。那股气味,使它无法接近。而那只公狐嗅嗅觅觅,变得疯狂起来,与姹干?乌妮格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跟随着它向前边的密林深处飞跃而去。一场惊心动魄的交媾开始了。
老母狐仰起脖子,向天空发出了尖利细长的咆哮。
附近三三两两的同类们,听到这一声充满不平、愤怒、怨恨的长嗥,都有些惊疑地瞅着老母狐。少顷,又各自忙起各自的事去了。这是个千金难买的大好时节,它们不能耽误了工夫,情场失意的老母狐引不起它们兴趣。渐渐,老母狐的长啸变成了低狺,终于无可奈何地闭住嘴,从微合的眼角淌出两滴哀伤的泪水。它夹起了尾巴,展开慵懒的四肢,向自己的老洞穴走去。它显得那么孤独失意,一下子变得老态龙钟又万念俱灭。它缓缓钻进洞穴,疲倦地躺卧下来,慢慢闭上了双眼。从此,它再也没有走出这个洞穴。严格地说再也没有睁开过那双眼睛,也没有进一口食物。绝食绝水,慢慢地等待死亡。一个倔犟又高傲的生命。汗?腾格尔山脉乌妮格狐狸家族,这位杰出的一代领袖,就这样安静而庄严地结束了自己血性奋斗的一生。终极时旁边没有一只同伴或子孙。它的毛色依然那么火红、闪亮、美丽。它的那个洞穴,再也没有其他狐狸进住过。当从洞穴中飘出尸体腐烂的气息后,狐狸子孙们三五成群地围着洞穴伫立,一同发出长时间的哀号悲啸,为这只它们的母亲、情人、祖母、外祖母和首领集体送行。其中包括姹干?乌妮格和那只已经和它姘居的年轻公狐,然后,狐狸们便四散去了。炎热而发疯的春夏已结束,猛烈发情的日子已过去,它们将迎接寒冷而漫长的严冬。为度过那艰难的季节,它们要拼命捕食小动物,增加体膘使自己强健,还要储存食物,同时躲避更凶猛的大野兽的袭击,因为这是个血性的季节,对动物和人来说,生存都是艰难的。
不久,汗?腾格尔这支大兴安岭山脉的延伸山岭,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变乱。
高鼻子的俄国人和塌鼻子的东洋人,在中国领土上,离汗?腾格尔山脉不远的叫诺木汗的地方发动了一场战争,日本天皇想咬一下红色斯大林的屁股,结果被朱可夫狠揍了一顿。他们双方早先曾在旅顺口打过一场,东洋鬼子取胜,为了显示殖民权,日本人在旅顺口市内市外所有山头,都竖立了大理石建造的永固纪念塔,上边清晰记录着他们征服中国土地的“光荣”业绩。这无数个塔和碑,据说也是为了镇住中国人复兴的“龙脉”风水,起着断龙绝气永不让其翻身的作用。而如今,我们的一些过分宽容而不在乎的同胞们,依旧不仅保留着这些个“镇碑镇塔”,还一到节假日三五成群登塔观瞻游玩,毫不在意那个耻辱的历史,毫不在意这一座座耻辱的象征—塔和碑,抱着铁炮照相,倚着石碑留念。
失败的东洋兵在汗?腾格尔山上放了一把火。为的是山上的树太多太密,为的是山太峻太秀,为的是山上的野味太多太难追捕,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是与俄国人打仗太疲累太无聊需要发泄败军情绪。就像后来,他们拿机关炮扫射龙虎山天下第一“山体女性象形阴部”一样,出于一种无法明说的阴暗淫邪心理。正值秋天,草木枯黄,大火整整烧了两个月,天烧得通红,河水烤得发干,附近几百里断了人烟。汗?腾格尔山变成了一座一丝不挂的赤裸裸的岩石堆,像是一个剃光了头发胡须、脱尽了遮体衣物的野汉子矗在那儿,面对亮晃晃的世界。生活在汗?腾格尔山里的动物野兽们遭殃了,飞禽的翅膀飞不出无边的火海,走兽的四肢跑不过四面的火阵。乌妮格狐狸家族,与大家一起遭受了这场空前的大劫难。
唯有姹干?乌妮格这只年轻的母狐,凭着自己的机敏嗅觉、精明超常的本能,跳进了南边的霍林河,顺河水漂流才逃出火场。然后它继续向南,逃进了茫茫无际的科尔沁草原。怀里还揣着与年轻公狐的结晶一窝小崽。
科尔沁草原,这是个陌生的世界。
在这里,它将多与两条腿的人打交道了,对他们更是很陌生。它来自蛮荒野性的汗?腾格尔大山,那里人迹罕至,没有陷阱,没有火枪,也没有人扒它们皮。
那时秋季已经结束,寒冷的冬天正在开始。姹干?乌妮格犹如一只幽灵,无家可归,孤零零地游荡在这片陌生的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拖着已完全变雪白色的大尾巴,整日流浪和寻觅,可平展展的大草地完全不同于山区,它几次为吃两条腿的人养的鸡,险些掉进农夫设下的陷阱。后来,它继续向西南方向移动,终于走进了位于科尔沁草原西南部的莽古斯大沙漠。
它发现,这里的柔软沙土更适合它生活。这里有无数的野鼠,可轻易捕获,还有废弃的野猪窝,供它生养第一代子孙。于是,姹干?乌妮格,就这样在这儿落脚了。
二
科尔沁沙地的寒夜,冻僵了所有活物。
唯那只兽,依然在肃杀的雪野上飞驰,正快速靠近一片黑榆树林。朦胧的月色中,它如一幻影般时隐时现。
“汪,汪,汪!”一只游荡的夜狗有所警觉,在榆树林边儿截住了来兽,狺狺地吠叫。
那兽倏地伏在雪地上,溶入月光中,与皑皑雪地共色。此兽遍体的白毛灿如银雪,匍匐在地上无声无迹,唯有一双眼睛碧绿碧绿的,在雪地上闪一闪,犹如镶嵌在雪地上的两颗绿宝石。
那只夜狗失去目标,疑惑起来,盯视良久,不甘心地走过去。
这是一只长夜里野外闲荡的大黑狗,有些固执。当它嗅嗅停停,刚走近那两个绿莹莹小点,蓦然,一条白影“卟”地在它眼前一晃而没。大黑狗笨拙地一扑,落空,白影已闪在它右侧,狗又扑,仍落空。那白影远比它敏捷得多。大黑狗也犯倔,左扑右扑,固执又傻乎乎地追扑那左右晃动的白影。后来,黑狗发现这白影只不过是那只白兽的尾巴而已,一条毛茸茸的白色长尾巴。那白兽只是用自己尾巴在逗弄它。大黑狗被激怒了,“呼儿,呼儿”地狂叫着,凶狠地咬向那晃动的尾巴根。
“哧儿—”
一股恶臊气,从那尾根释放出来,正冲着黑狗伸过来的鼻脸。
“哽,哽,哽……”
那只大黑狗好像被什么硬物击中了一般,难受地呻吟起来,很快又变得懵懵懂懂,活似一个喝酒的醉汉般晕头转向,在雪地上打起转来,追咬着自己的尾巴,一圈,两圈,三圈……
这时,那只白色野兽从雪地上从容站立起来,缓缓地伸展腰身,两只绿眼瞅了瞅在一旁转圈的黑狗,高昂起头,向着冰冷的蓝色夜空,张开尖尖的嘴巴,长号一声:“呜—”
然后,它如支飞射的箭般驰向前边那片稀疏的榆树林,那里有一片老坟冢。
而那条可怜的黑狗,依旧追着自个儿的尾巴,在原地转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