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子建 日期:2014-08-27 08:38:45
本书包括《起舞》(2007)、《草原》(2008)、《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2008)、《鬼魅丹青》(2009)、《别雅山谷的父子》(2012)5部小说。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出版有八十余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迟子建长篇小说系列》六卷、《迟子建文集》四卷、《迟子建中篇小说集》五卷、《迟子建短篇小说集》四卷以及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精华》。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文学奖。作品有英、法、日、意、韩等海外译本。
目录:
目录:
001
起舞
097
草原
157
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
227
鬼魅丹青
313
别雅山谷的父子1、迟子建中篇小说集,首次完整出版;
2、迟子建亲自编选,按编年顺序,集结30年小说经典;
3、从1986年《北极村童话》,到1996年的《日落碗窑》,从2005年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到2012年的《别雅山谷的父子》,40部小说名篇,诉尽这个世界的刺骨寒流和辽阔温暖!《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
老齐每次交完班,都要蹲在铁轨旁,风雨不误地抽上一棵烟,然后再出站。这习惯,是他认识云娘后养成的,快十年了。
但老齐今天换下制服后,就心急火燎地奔顺吉客店去了,连空饭盒也忘了提。
布基兰是个林区小镇,两三千人口吧。这儿的火车站,是个四等小站,每日上行和下行的客运列车各有两列。往来的货车呢,淡季三四辆,旺季不过五六辆。货车运出的,多是板材和木炭;而运来的,则五花八门,食品药品、日用百货、电器建材等等。总之,输出的是“有”,引进的是“无”。那亮锃锃的铁轨,无意间充当了交易员的角色。
这个小站只有三间黄房子,它们连在一起,一高两低。中间高的是候车室,两侧矮的则是客运室和调度室。老齐是车站的信号员,他在这个岗上,干了二十多年了。他白昼用信号旗,夜间则高举信号灯,寒来暑往的,引导着南来北往的火车,人们便送他一个绰号“齐司令”。每当老婆孩子不听他的话时,老齐就会梗着脖子喊:“我一摆小红旗,火车就得打着哆嗦停下来;一挥黄旗子,它就是跑得再欢,也得减速。火车那可是地上的龙啊,都得听我的,你们连龙身上的一片鳞都不如,还敢跟我尥蹶子?!”
老齐的老婆张立秋在菜市场卖调料,身上总是带着股辛辣的气味,她说话也冲:“你真当自己是司令啊?火车进出站,就跟新娘子出阁一样,进哪家门,人家自己心中有数。你挥着旗子戳在那儿,就是瞎子眼前的一根蜡——摆设!你要是能让不该停的火车也停下来,那才算本事!”
老齐的女儿齐小眉也说:“首长的专列要是从布基兰过,你敢摆旗子让它停下来吗?”
老齐哑口无言了,这时候,他只能龇牙咧嘴地揉脖子。一到发怒的时候,他脖子上的青筋就会像铁轨一样清冷地暴突出来。
布基兰车站背靠着滴拉恰山,面对着的,则是小镇。小镇像个方方正正的棋盘,横平竖直的街道为这盘棋打好了疏朗的格子,而均匀排布着的房屋,则是一颗颗棋子。有的棋子看上去气韵非凡,无往而不胜的样子,如镇政府的三层红楼和电信局的二层灰楼;有的看上去萎靡不振,一派颓势,如别雅山下那两趟歪歪斜斜的土房。站前广场两侧的小客店,由于地处偏僻,逼仄矮小,看上去就像是被吃掉了的棋子,弃在一旁。可老齐平素最爱的,就是这几颗不起眼的棋子。
出了火车站,下二十几级台阶,向右一转,就到了顺吉客店。从鹿蹄沟、十二里桥和佛爷岭来的旅客,一般在这儿歇脚。客店大约有五十平方米,分三部分,里侧是客房,中间是灶房,入门处则是饭堂。客房只有一间,四个床位,即便这样,空床的时候仍是很多。反倒是灶房,总是一团忙乱,饭堂里的六张餐桌,很少有闲着的。这儿的酒菜,风味独特,不光外地人喜欢,本地人也得意,布基兰那些懂吃的主儿,是这儿
的常客。
进了腊月的太阳,就好像失恋了,早晨八点多才寡白着脸出来,下午四点钟就缩着头下山了,整日没魂似的。老齐六点钟交班的时候,天已黑透了。他下了台阶,看了看天,发现一颗星星也没有,便知入夜又要有雪了。
老齐一进客店,就看见了云娘。她一身黑衣,包一块紫头巾,坐在靠近火炉的方桌前,守着一碟肉干,弓着背喝酒。
“云娘,您有仨月没来了吧?我想您啊。”先前老齐满心的不痛快,见着云娘,云开日朗,喜出望外地说:“看来嘎乌好了!”
云娘咂了一口酒,眨了眨眼,看了老齐一眼,撇着嘴说:“你今天没给铁轨敬烟啊。”“到底是神仙啊!”老齐大叫着:“我今儿急着来,哪顾得上它呢!再说了,我敬了它这么多年有什么用?想让火车在这儿停一分钟,联系了半下晌儿,连站长都出面了,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没成,我心里堵得慌啊。您说这铁轨保佑了我们什么呢?我看它伸出的那两条长腿,贱得跟小西天的女人的腿一样,该劈!”
小西天是布基兰最短的一条小街,在自来水公司的后身,不足百米,有三家练歌厅。那儿的点歌小姐,暗中是卖色相的。老齐的话,让两个知情的食客,一个笑得喷出一口粥,咳嗽起来;一个乐歪了嘴,撇下筷子。
云娘没笑,她放下酒盅,打起了盹。八十岁后,她每喝一顿酒,都要打两三回盹。老齐看着她眯起了眼睛,便从她的碟子里抓了几条肉干,边嚼边往灶房走。谁知云娘在他背后嘟囔道:“五十的人了,还像小孩子,偷吃。”
老齐笑了,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事儿都逃不出云娘的眼睛。她的眼睛,阖着跟醒着一样,明察秋毫。
客店的男主人刘泉戴着桦树皮做的高筒帽子,正掂着马勺,嚓啦嚓啦地翻炒着猪肝,他的老婆顺吉则垂着头洗豆芽。以往老齐进来,顺吉总要笑眯眯地叫一声:“齐司令到!”可她今天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没打招呼。她的两个颧骨通红通红的,看来又进山打猎去了。
刘泉用铲子敲着锅沿儿,说:“老齐,好几天没见了,今儿想吃什么?”
老齐说:“我约了派出所的老刘,来俩硬菜!”
布基兰的人,习惯把以荤菜为主的菜称为“硬菜”,如溜肉段、浇汁鱼、红烧排骨、油爆肚等。
刘泉说:“今儿腊八,都是硬菜!顺吉新打的飞龙你吃不吃?”
老齐说:“要是我自己,可舍不得吃野味,我这一个月才开六百来块,享受不起啊。不过请老刘,就豁出去了!给我用飞龙胸脯炒个榨菜,再来个五花肉炖酸菜粉!”
“齐司令请老刘,酒水我就免费了。”顺吉仰起头说:“再送你们每人一碗腊八粥,我用新鲜的狍子肉煮的肉粥,里面加了老山芹,撒了晒干的山葱末,鲜着呢。”顺吉的话音刚落,灶房外就有客人吆喝:“老板娘,这粥好香,再添一碗!”
顺吉答应着,盛了粥,端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齐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顺吉没吭气,刘泉看着老婆出去了,这才小声对老齐说:“昨儿上山打猎,让野猪给咬了一口!正跟野猪生闷气呢。”
老齐说:“伤得重不重?没去医院看看?”
刘泉一边把炒好的猪肝往盘子里扒拉,一边说:“她穿着狍皮裤,里面还套着条毡裤,就是这样,腿肚子还被咬了道两寸长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幸好没伤着骨头!”
“要是嘎乌跟着去就好了,可惜它这两年不能进山了。”老齐说:“都说熊瞎子祸害人。野猪咬人,我还是头回听说呢。”刘泉说:“野猪杂食,估计头几天下的大雪让它找不着吃的,这才奔人来了。顺吉说了,成群的野猪不咬人,最怕的,就是她遇见的这种孤猪!那家伙看上去起码有三百来斤,一嘴獠牙,妈的,它还想吃顺吉的肉!”
顺吉举着手回到灶房了,她手上黏糊糊的,看来粥漾出碗了。刘泉连忙抓起抹布,帮她擦手。顺吉见猪肝已炒好,刘泉只顾着聊天,忘了上菜,便嘟囔一句:“猪肝要是回锅,可就没个吃了。”刘泉赶紧端起盘子出了灶房。
老齐笑着问顺吉:“这次进山,忘了敬山神爷了吧?”
“怎么没敬?”顺吉委屈地说:“山神爷八成不想让我帮着镇上打猎了,这才放野猪咬我!进了腊月,孙镇长打发费主任来了三趟了,催我进山,说是快过年了,攒不够野物,对上送不上年礼,就把我的猎枪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