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安忆 日期:2014-08-27 08:58:15
《乌托邦诗篇》共有三个部分,分别是乌托邦诗篇、陈映真在《人间》、英特纳雄耐尔。
“二○○一年末的全国作家代表大会,陈映真先生作为台湾代表赴会,我与他的座位仅相隔两个人,在熙攘人丛里,他却显得寂寞。我觉得他不仅是对我,还是对更多的人和事失望,虽然世界已经变得这样,这样的融为一体,切·格瓦拉的行头都进了时尚潮流,风行全球。二十年来,我一直追索着他,结果只染上了他的失望。我们要的东西似乎有了,却不是原先以为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要什么了,只知道不要什么;我们越知道不要什么,就越不知道要什么。我总是,一直,希望能在他那里得到回应,可他总是不给我。或是说他给了我,而我听不见,等到听见,就又成了下一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赶上过他,而他已经被时代抛在身后,成了落伍者,就好像理想国乌托邦,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却已经熟极而腻。”《乌托邦诗篇》作者王安忆以散文的笔调记录与陈映真先生之间交往的点点滴滴、对现实的思考等等。
作者简介:
王安忆,当代作家。原籍福建省同安县,1954年生于南京,1955年随母移居上海。197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雨,沙沙沙》、《流逝》、《小鲍庄》、《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神圣祭坛》、《叔叔的故事》、《六九届初中生》、《黄河故道人》、《流水十三章》、《米尼》、《纪实与虚构》、《长恨歌》、《富萍》、《遍地枭雄》等数百万字的小说,以及散文、论文等作品。
目录:
乌托邦诗篇附录一英特纳雄耐尔附录二陈映真在《人间》 我是以我对一个人的怀念来写下这一诗篇。
对这一个人的怀念变成了一个安慰,一个理想,似乎在我心里,划出了一块净土,供我保存着残余的一些纯洁的、良善的、美丽的事物;还像一种爱情,使我处在一双假象的眼睛的注视之下,总想努力地表现得完善一些。
我后来知道,一个人在一个岛上,也是可以胸怀世界的。在交通和印刷业蓬勃发展的今天,知道世界不再是一件难事。人们可以通过书本、地理课程,以及一些相对有限的旅行,去想象这—个巨型球状的世界。时差是最具体不过的说明,它使地球的理论变成常人可感的了。但是我想,这个人却不是从这些通常的途径得知世界的,我想他是从《圣经》的那一节里得知这一知识的。《圣经》的那一节是“创世记”的第十一章,《圣经》说:“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后来,他们商量要造一座城,城中有—个塔,塔顶高耸入云,犹如航海业诞生以后海中的灯塔,使得地上的人们不会分散。接下来的一节,题目就叫作“变乱口音”。“变乱口音”中写道:“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做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球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于是,他这个人就不仅知道了现在:世上人被耶和华的力量分散与隔膜的状况;而且也知道了过去:曾经有一个可能,世上人是欢聚在一起,由一座通天的塔标作召唤,互相永不会离散,好像一个灯火通明的晚会一晚会是我这样堕落的现代人唯一能够想象的众人聚集一处的情景。当这个人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那西太平洋小岛的气候温湿的乡村里,他一定做过许多次的梦,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在一起,同心协力,建造一座城。人们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后来,海峡对岸的陆地上,那一些轰轰烈烈的群众性革命运动的壮观场面,使他以为他的梦想在世界一部分地区实现了。
他是通过收听短波这样的地下活动了解这壮观场面的,这种地下活动不久就将他送进了监狱。那时候,这个岛上的工业化程度还不足以冲击他的宁静乡村,这个岛所依附的那个大国还处在经济大萧条的繁荣的前夜,危机没有来临,这个人还可以再做上一段温馨和谐的童年的梦。我所以判断他是从《圣经》里了解世界的概况,是因为这个人的父亲是一名牧师,这给了我谱写诗篇的根据。我还想象在他小小的头脑里,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为什么耶和华要做这样的分散人们、用语言隔离人们的事情?耶和华为什么害怕人们的力量大过他自己?因为耶和华无疑是善的,而人们无疑是不善的吗?关于耶和华,我的想象力到此已经穷尽,《圣经》于我,既像是一本天书,又像是一本童话书,深的太深,浅的太浅。而他又与我相隔很远,我无法将他脑子里的问题一一套出来。我是以我的对一个人的怀念来写下这一诗篇。
相隔很远很远地去怀念一个人,本来应当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因为这种怀念无着无落,没有回应。可是在我,对这一个人的怀念却变成了一个安慰,一个理想。他离我多远都不要紧,多久没有回应也不要紧。对这个人的怀念,似乎在我心里,划出了一块净土,供我保存着残余的一些纯洁的、良善的、美丽的事物;对这个人的怀念,似乎又是一个援引,当我沉湎于纷纭杂沓的现实的时候,它救我出来瞭望一下云彩霞光,那里隐着一个辉煌的世界;对这个人的怀念,还像一种爱情,使我处在一双假想的眼睛的注视之下,总想努力表现得完善一些。这是一种很不切情理的怀念。我从来不用这样的问题打扰自己,比如“这个人现在在哪里”;比如“这个人现在在做什么”。他的形象从来不会浮现在脑海中。在我的怀念活动中,我从来不使用看和听这些器官,我甚至不使用思和想这样的功能,这怀念与肉体无关。这种怀念好像具有一种独立的生存状态,它成了一个客体,一个相对物,有时候可与我进行对话。这怀念从不曾使我苦恼过,从不曾压抑过我的心情,如同一些其他的怀念一般。当偶然的,多年中极少数一二次的偶然的机会里,传来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则会带来极大的愉快,这愉快照耀了在此之前和之后的怀念,使之增添了光辉。我的怀念逐渐变化为一种想象力,驱策我去刻画这个人。这是一种要将这种怀念物化的冲动。这是一个冒险的行为,因为这含有将我的怀念歪曲的危险。我写下每一个字都非常谨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体会到语言的破坏力,觉得险象环生。要物化一种精神的存在,没有坦途,困难重重。所以我要选择“诗篇”这两个字,我将“诗”划为文学的精神世界,而“小说”则是物质世界。这是由我创导的最新的划分,创造新发明总是诱惑我的虚荣心。就是这种虚荣心驱使我总是给自己找难题,好像鸡蛋碰石头。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