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洁 日期:2014-08-27 09:04:54
本书收入张洁未曾结集的中短篇小说七篇。
这些作品的主人公——或是风烛残年的老者,或是小心寻爱的女人,或是金玉其外的艺术家,或是孤独的无爱者,或是向往高雅生活的梦想者,甚至一只荒原上的头狼——每个人都有你意想不到的故事。
张洁的小说有一种特别的魅力。这里的每一篇作品,都透露出张洁着意追求的人生境界和写作理想。
作者简介:
张洁,女,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国家一级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协第六届全委会委员。国际笔会中国分会会员。1992年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1978年始发表文学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无字》(获第六届国家图书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沉重的
目录:
柯先生的白天和夜晚
梦当好处成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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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彗星无声地滑行
玫瑰的灰尘
四个烟筒
一生太长了一生太长了
作为一只狼,我真不该没完没了地琢磨这个问题:这条河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老执著在这个问题上,紧接着就会想:它往哪里去?
世界上有很多问题,其实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作为一只狼,也会使自己的一生充满烦恼。
可我偏偏就是这样一只十分明白却又执迷不悟的狼。
不论谁,在他的一生中,总得有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有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是不是?
尽管狼的一生并不长久,不过十几年的样子,但在这个从来不易施舍的世界上,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对象或去处,那一生的日子就会显得太长、太长了。
不过我觉得,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
应该说,作为一只狼,我是幸运的,在这深山老林里,能遇到这么一条苍茫的大河。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属于我,也不知道其他的狼各自拥有什么,然而我知道这条河是属于我的,仅仅属于我。
河流喧哗而沉默。
每当我带领我们那个狼群,沿着这条河流寻觅食物的时候,都会向它投上一瞥,并会不由自主地想,是谁把大地山峦劈开,给这河流让出了如此宽阔的通道,使它可以翻山越岭,无阻无拦地去它想去的地方,而我却得死守在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上?
而当我独自沿着这条河,巡查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时,我便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久久地蹲坐在岸上,看它无羁无绊、浩浩荡荡潇洒地远去,总觉得它会把我那些颠三倒四、不是一只狼所应该有的思绪带走,带走……
至于带到哪里,并不重要。
当我默默地看着我那颠三倒四的思绪和我对它说的那些昏话随水而去的时候,我那总在躁动不安的心,至少有那么一会儿能踏实下来。
我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奔腾不已的河流,思忖着它是否有过疑惑、烦恼?
又是什么力量驱赶着它一天又一天不停地前行,不屈不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地流着,流向也许有结果、也许没有结果,也许有目的、也许没有目的,也许有尽头、也许没尽头的一个地方?
它有没有故乡,即便有故乡,也不介意远走他乡?或是它自己愿意流浪?
它的源头在哪里,即便找到它的源头,那源头又是因何而生?
或许无所不知的人类可以回答这些问题。可人类所有的回答,都是如此的牛头不对马嘴,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他们对我们的解释。
他们连自己的事都说不清楚,怎么就能把我们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谁见过能把自己的事说清楚的人?
我又犯了糊涂,险些又把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答案,寄托在其他什么东西的回答上。
如果某种生命,已然无法面对他们那个世界的种种尴尬,便以对某种似乎比他们强势的东西的演绎,给自己壮胆、造势的话,那他们的世界就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有谁见过我们狼或是狮子、豹子……会借助这种藏着掖着无数猫儿腻的演绎,来给自己壮胆、来超度自己,以摆脱自己的困境?
不,我们从来不这么干,我们狼也好,豹子、狮子也好,只要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了指望,我们也没有了前途,我们就会选择离开,而不会如此这般地苟延残喘。
……
我那探究的目光穿透河水,甚至可以看到河流的底处。原来,看似可以触摸的河水下面,不过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和空虚,所谓河流,不过是悬浮在黑暗之上,无根无基的水流而已。
我还看出它的变化,看出它和从前的不同,看出它也难免不被流光所消磨。当然,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天天守望着它,它那似乎变得窄小、衰败,不堪重负的样子,是很难察觉的。好比那个岬角已经变得钝挫,再没有从前的尖锐。难道我希望它仍然尖锐?难道变得钝挫不好?
了不起的时间之河啊!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一切看似不可改变的东西改变,就将一切完美无缺的后背翻转过来……
时间的河流和眼前这条河流,哪一条更让我迷醉?我想我宁肯放弃时间。可我不是又常常想要追回那流逝的时间之河?
我好像夹在了这两条河流的中间,无所适从。
说到底,这河流不也无法挣脱世界的羁绊?不论流向哪里,它不还是困在这个令人乏味的世界上。
如此这般,我曾经想过的那个问题:河流有衰老那一天吗?有厌倦活着的那一天吗……真是无稽。
作为一只头狼,不论为我们这个狼群蹚路,还是带领它们捕猎,还是对它们的组织和掌控,我知道,我都做得最好。
我蹚出来的路,沿途可捕猎的对象丰饶,与所有的目标距离最短,最重要的是安全而少坎坷。
我跑起来像风一样快速,可以说那不是跑动,而是闪电,是天光,是雷霆。
我为我们狼群选择的这片领地,人迹难觅,十分荒凉,空旷荒僻得就像我的心,很适于我们的生存。可也是比我们更凶猛的生命的栖息之地,这意味着我们的生存会比较艰难。但我既然敢于选择这样一块地界,我就有能力对付这块地界上的艰难。
更不要说我在发起攻击、捕猎时很少失手。哪怕捕猎一只比狼庞大得多的麋鹿,我也能一口咬准它的喉咙。这是因为我在发起攻击前,对周边的情况以及我与那只麋鹿的距离,还有那只麋鹿与它种群之间的距离,观测得如此准确、周到;我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个动作的时间,设置、衔接得如此天衣无缝……
当光线照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全身的毛发,一根根便如淬火的银丝,通体闪烁着端庄的光色,那正是一只头狼应该具有的光色。
我也很少对我的狼群发出嗥声,只要我威然、昂首地挺立在那里,就没有一只狼不对我俯首帖耳。
……
我不知道我该为此感到骄傲还是沮丧。
因为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头狼,可谁让我生得如此健硕?这是狼群选择头狼的规则。
至于我把头狼干得这样出色,只是因为我对履行“责任”这档子事的过分执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