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说精选》编辑部选编 日期：2014-08-27 09:0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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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与陈家豪离婚后，庄晓然的心里很空落，她发现，每当夜深人静时，扯着她心肺的居然不是与她恩爱六年的前夫陈家豪，而是她的私生女亮亮。陈家豪因为亮亮而闹离婚时，庄晓然心里还恨这个孩子呢，当然，更可恨的是亮亮的亲生父亲——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乔明章。早知会有今天的下场，当初就不该坚持把亮亮生下来。当婚姻的硝烟渐渐散尽，庄晓然才知道自己最舍不下的是亮亮，孩子很无辜，不该让她来承担罪责。这时候，庄晓然才对亮亮心怀不安，从孩子出生一直长到七岁，她除拿一点生活费外，几乎没尽过母亲的义务。
婚姻失败，庄晓然不再相信婚姻，也不想再有婚姻，她想通了，就好好地抚养亮亮，让自己的灵魂有所依托吧。
庄晓然要把亮亮接到省城来上学。父亲去世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叫母亲再带着亮亮，显然不妥当。再说，庄晓然也想和女儿在一起。
庄晓然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到上学年龄，在哪儿上学都没问题。可到学校一问，才傻眼了。亮亮没省城户口，入学时，得交三万块钱赞助费。庄晓然刚勉强还完父亲生前的医药费，现在又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可不交钱，亮亮就进不了校门，虽然社会把义务教育喊得很响，但学校总会想出各种名堂从学生身上找钱。谁拿这也没办法，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和冷酷。庄晓然办法想尽，唯一可以实施的，就是硬着头皮再去找乔明章。乔明章毕竟是亮亮的亲生父亲，这么多年她虽然没和乔明章再见过面，可偶尔也从同学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乔明章实际上过得并不如意，他和父亲老战友的女儿感情基础本来就很薄弱，他们的婚姻本身又带着父辈之间某些功利成分，结婚之后，夫妻之间性格与观念的不同，造成对事物看法的绝然相悖，两个人也就不可避免地经常发生摩擦。乔明章曾是何等傲气的男人，却被婚姻改造得几乎没了性格。何况，庄晓然和乔明章并没有实质性的婚姻，如今的他会不会为自己的私生女买单呢？想起那年对乔明章的承诺，庄晓然只能咬着牙，厚着脸皮了。亮亮上学是大事，她顾不得太多。她没别的路可走。
乔明章不是无情无义的男人。七年过去了，庄晓然能主动求上门来，乔明章心肠再硬，此时也不好拒绝。孩子已经活生生在人世长到七岁，不管你怎样拒绝这个事实，亮亮就是你乔明章的种，你承不承认，孩子到了上学要接受教育的年龄。
乔明章把庄晓然让进办公室，关上门指指沙发说，户口很难办，托人找人的事很麻烦，说不定还会误事，孩子开学在即，这事……
庄晓然没往沙发上坐，依然站着，静静地望着乔明章，看他能耍什么花招。她心里已经想好，一旦乔明章满口胡言，埋怨七年前就不该要孩子出生，现在有了麻烦，来纠缠他之类，那她转身就走，绝不和他发生争执。她曾想过，万一乔明章一口拒绝了她，那她就用当年的手段，反正怎么着也得叫他尽点做父亲的责任。但后来再想想，觉得没意思，那样乔明章会把她看扁，像个无赖。
乔明章像是看透庄晓然的心思，并不说多余的话，点上一支烟抽一大口，说，这事我不会不管的，不管怎样，我是孩子的父亲。这样吧，我凑这笔赞助费，算是给孩子这几年的——抚养费吧。
庄晓然长出了一口气。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不过，我今天一下子给你拿不出来，三万块不是个小数目。乔明章又说，你留下信用卡号，过两天凑齐后给你打到卡上，不会误孩子上学的。
庄晓然看着乔明章。他的表情是真诚的，她相信乔明章不是在敷衍她。但后来真正拿到钱，还是费了一番周折。两天后，乔明章没把钱打到庄晓然的信用卡上，她到ATM柜员机上去查过几次，账户上依旧空空如也。第三天就是学校报到日，外地的学生不交钱，就不能按时入学。庄晓然急了，给乔明章打通电话，第一句就说，乔明章，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如果你不想出钱，你可以明说，不用这样糊弄我！庄晓然的口气很冲，乔明章听了也不解释，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他说，随你怎么想，反正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有预谋的。好了，不用多说，三万块钱我已凑齐，这就去银行打过去。
收到钱，给亮亮办好入学手续，庄晓然心里却不舒服，像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她和乔明章最初的裂痕就是因为钱，现在又缘于钱，当初她是为父母，如今是为孩子。如果抛开这一切，单单纯纯地为了自己，她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呢？比如，就像和陈家豪生活的那几年时光，她的的确确是感受到幸福的。这一想，她忍不住心酸起来，和陈家豪离婚，她是被动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单身母亲。
学校对没有背景的学生，一向不讲一点情面。何况庄亮亮还没省城户口，只能算在万盛小学借读。刚开学几天，亮亮很开心，每天都有那么多同学一起玩，比过年还热闹，虽然她还叫不出同学的名字，可大家对她都很好。刚上学的孩子，还没有高低贵贱的概念。
可开学几天后，亮亮就不开心了。这天，她撅着嘴，眼泪汪汪地走出校门。原来，体育老师要从新生中选一批身体素质相对好点的，加入校田径队的预备队，参加统一训练，能坚持下来并且能表现出田径特长的学生，今后将正式进入校田径队。选拔中，亮亮因为个子较高被老师看中，还被带到操场跑了几圈，亮亮跑步的速度让老师挺满意。但到登记名字时，一查花名册才知道她的户口不在本地，老师就把亮亮开出了队伍。
亮亮可能在胎里受过庄晓然情绪的影响，她的智力反应稍微有点慢，但对别人的冷眼非常敏感，她当时就哭了，委屈一直憋到放学，见到接她的庄晓然，叫声“二姨”又放声大哭。孩子的哭声像锥子刺着庄晓然的心。为堵别人的口，亮亮生下来时，庄晓然的母亲对外人说孩子是捡来的，交给大女儿抚养，只能管庄晓然叫二姨。庄晓然觉得欠孩子的太多，才把她接到省城来上学，自己带在身边，就算不能叫她一声妈，她心里也是安慰的。没想到，一个没多少意义的户口，竟然又如此深切地伤害了亮亮。
庄晓然好不容易劝住亮亮不哭，问清原委后，肺都气炸了，拉着亮亮返回学校去找体育老师。
体育老师叫何立健，一个大男孩，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有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脸庞白皙，没有很多体育老师的黝黑健硕，倒像个白面书生，清秀俊朗。何老师刚从体育学院毕业，没有太多教学经验，见庄晓然气势汹汹找他质问，脸红得像喝多了酒，说话都不利索。他只说，外地户口的学生不能参加学校田径队和田径预备队是学校的规定，他没办法不执行。如果他不遵守学校的规定，那么，只能是他被学校开除。
这算什么破规定！庄晓然怒斥道，国家规定九年义务教育，你们学校收了我三万块赞助费，这还不够，上个破体育课，还弄出这么多名堂，想方设法在孩子当中制造差距，把孩子分个三六九等，还怎么去教书育人，培养接班人？收了钱还不让学，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何立健何老师不知该怎么应对面前的这位家长，一个劲说他只不过执行学校的规定，他也很难做。何老师的态度更叫庄晓然生气，拉着他要去见校长，非要问个清楚不可。何立健只好带着怒气冲冲的庄晓然到楼上找校长。校长不在，何立健小心地提醒庄晓然，要不找副校长或者教导主任？
庄晓然的犟脾气上来，非要找校长，其他人没用，她不费这个口舌。
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追追打打，喧闹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头疼。亮亮已经不哭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水看着那些追打的同学，脸上流露出笑容。庄晓然一分钟都不想在学校待，她给何老师留下话，明天再来找校长，拉着亮亮走了。
何立健跟在后面，把她们一直送到校门外。
庄晓然生了一夜的气。这一夜，她伤心的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一个女人家，既没本事把孩子的户口弄到省城来，又没法叫亮亮不受伤害，她为自己作为女人无能而感到悲伤。在这个城市，亮亮的父亲离她的距离，远得几乎无法触及，就更别提保护她了。再说，庄晓然也不想为亮亮上个体育课，还去找乔明章想办法。赞助费的事，她是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向乔明章低头的，气短一回，这次她不能为田径队训练这破事，再去求人家。她得找学校理论，绝不能叫学校收那么多赞助费，还拿户口说事，伤孩子的心。
第二天早晨，庄晓然将亮亮送去学校，离很远就看到何立健老师站在校门口，一副翘首瞻望的样子，像昨天傍晚送他们出来，一直没回去似的。看到她们走来，何老师羞涩地笑笑，红着脸主动上前打招呼，冲庄晓然道，这位家长，不好意思，昨天让您生气了，我给校长联系过，将您的孩子情况，以及她想参加田径队的迫切心情都给校长讲了，她让我代她向您道歉，并且同意您的孩子参加田径预备队训练。
庄晓然没想到问题会这么快解决，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望着何立健明亮的眸子，竟不知说什么好。庄晓然将自己肩上的书包给亮亮背好，对她说，听到了吧，何老师同意你参加田径队了。
亮亮终究是个孩子，不往心里藏事，一听自己又可以进田径队，高兴得很，看着庄晓然，又看看何老师，也不说话，乐呵呵地笑起来，见到从身边经过的同学，有脸熟的，也不管能不能叫上名字，就冲着对方喊，我能进田径队了。
庄晓然和何立健都笑起来。何立健对亮亮说，庄亮亮同学，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你到操场和田径队的同学们一起训练吧。
亮亮“噢”地尖叫一声，背着书包喜颠颠地跑了。
庄晓然收回目光，对何立健说，你们学校这样做就对了，不然，我可不会罢休的。
何立健竟然点着头说，是啊，是啊！
庄晓然不知道何立健为什么这样回答。过后，想起这个早晨，她曾问过何立健。他说，从外表看，你很柔弱，可从气势上看，你挺厉害的，我是给你折服了。庄晓然自然是不信他这话的。何立健又说，你想想，一般情况下，哪个家长对老师不是和颜悦色的，生怕不小心得罪老师，对孩子不好。可你呢，那么冲，真把我给镇住了，每次见到你来操场边等孩子，我的心里就紧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