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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2007中国年度中篇小说


作者:中国作协《小说选刊》选编  日期:2014-08-27 09:14:30



一位来自农村的打工仔,来到大都市才三个多小时,就把一个三岁的女孩丢下天桥,随后跳桥自杀,为什么他要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为什么在短短的三个小时,陌生的都市把一个质朴的乡村青年变成了杀人犯?为什么城乡之间巨大而不幸的生存和心理的灾难,偏偏降临在弱者和善良人身上……(熊育群《无巢》)“我会死吗?”为了杀人灭口,钢渣杀害了出租汽车司机,抢到了300元钱,他后来才知道,自己杀死的竟是女友的哥哥,在市局审讯室,钢渣认罪后请求老警察老黄,在年三十晚,买点讨女人喜欢的东西,去看看自己等着钱用的女友——那位美丽而叉可怜的理发店哑女……(田耳《一个人张灯结彩》)七舅爷姓钮名古禄,号牧斋,属正蓝旗,住在北京东四六条一个齐整的小院子里。每天太阳老高了才起床.然后伺候他的鸟——给它洗澡,喂虫子,斗蛐蛐,日本人的入侵毁了七舅爷的生活,七舅爷的悲凉因野蛮的打击添加了屈辱。
  屈辱中激发了愤怒,愤怒爆发了反抗,男扮女装唱花旦的儿子青雨,在一场忍无可忍的羞辱中,夺过了日本人手中的枪……(叶广芩《逍遥津》)
  熊育群、田耳、叶广芩、昊克敬、笛安、杨少衡、鲁敏……入选本书的19位优秀作家,田耳以《一个人张灯结彩》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叶广芩以《梦也何曾到谢桥》荣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19部作品,或直接介入现实题材,感受来自底层的苦难;或落笔清朝贵族子弟远去的背影,讲述历史长廊中的个人命运;或从事件走进内心;或以精细的描绘展开故事……多种多样的叙述手法,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在反映悲喜人生、复杂人性的生动和深刻方面,呈现出优秀的品质和丰富而绚丽的艺术光彩。
  由中国小说界权威选家选编的2007年度中篇小说,是从全国上百种文学刊物当年发表的数千万字中短篇小说中精选出来的,旨在检阅当年度中篇小说的创作实绩,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年度中篇小说。
  目录:
  编者的话
  无巢
  一个人张灯结彩
  逍遥津
  状元羊
  莉莉
  俄罗斯套娃
  颠倒的时光
  白对联
  美声
  跟范宏大告别
  肾源
  快乐老家
  淋湿的翅膀
  豆选事件编者的话
  无巢
  一个人张灯结彩
  逍遥津
  状元羊
  莉莉
  俄罗斯套娃
  颠倒的时光
  白对联
  美声
  跟范宏大告别
  肾源
  快乐老家
  淋湿的翅膀
  豆选事件
  亲爱的深圳
  老家
  状态
  霍林河歌谣
  起舞
  附录1
  郭运的父亲郭瑞仁用一个编织袋拎着郭运的骨灰就要回贵州纳雍县黄包包村的家了。他满脑子的疑惑,在高楼的晕眩里搅和着——这楼房怎么就砌得这么高呢?四天中,他戴着一顶全新的黄军帽,穿着半新的解放鞋,在广州的大街上走,看不到一块完整的天。
  一个月前,郭运就是从这里回去的,他想在自己家里建一栋房。他想建的房子只有一层,但是建一层的房,他打了六年工积攒的钱也还是不够。要建房,他还得继续出来打工。
  父子俩相继来到广州,前后只差七天。七天前,郭瑞仁把儿子送上去贵阳的长途客车,约好春节回家。七天前,郭瑞仁只知道广州、深圳这样的地名,它们是什么样子的,他有过零零星星的想象,但对二三十年没出过远门的郭瑞仁来说,他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到这样的地方来。是儿子的死讯让他到了广州。
  郭瑞仁在广州的马路上走,无法找到儿子的踪影。儿子怎么就会在这个陌生地方永远消失呢?他真的不回去了?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儿子还是一个杀人犯!
  2
  半个月前,郭运回到家,耳根突然安静下来了。静得耳朵里面发出轻轻的喳喳声。习惯城市的耳朵一时习惯不了乡村。视线里,也看不到什么动的东西。只有山,一座座孤峰耸立,这些石灰岩的山,像他小时候那样一直就耸立在那里,任这个世界千变万化,它好像从来不曾变化。只是郭运觉得它比从前矮了许多。小时候记住的东西,等到人长大了,特别是人离开它了,出远门了,再回来的时候,原来高大的东西都会显得矮小许多。他坐在自家门口望着这些山峰的时候,父亲郭瑞仁已经背了一大篓洋芋进门了。他在自家门口坐了一个上午。燥热的蝉声在樟树上此起彼伏。
  比起深圳那些高楼,这些山真是些废物。郭运想起自己第一次到深圳,一下汽车,一栋黑色的大楼阴影把自己全罩住了,那栋楼离自己还远着呢,隔着一个大广场。阴影从地上爬过来,让水泥地发出一种幽暗的蓝光。他抬头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模糊地想到过老家的山,那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它们谁更高呢?他那时站在高楼的阴影里等他的中学同学王福田。
  王福田与他一样都是乡下人,但他进城没几天,就看不起乡下人了。郭运本来也梦想着做一个城里人,但在城里打了两三年工后,他明白凭自己这身本事是一辈子做不成城里人的。他认定了自己只是个乡下人,城市只是临时的栖息地,他像一只鸟,巢筑在乡间的树林里,到城里只不过是来觅食的。在觅食的时候,他时时想着自己的巢,在外受了欺负,人家给他最差的食吃,他也都能忍。因为他一想到自己温馨的巢,眼前的一切就都变成临时的了,临时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他在想象中把童年的日子越想越好,把黄包包村的巢也越想越美。时时拿村里的长处与城里的短处来比,心里不知有多熨帖。
  这一个上午,离开了深圳的混凝土丛林,回自己的巢了,自己为什么还老想着它呢?
  一想到深圳,郭运就变得有些焦虑了。他从深圳回家是8月10日,今天是第几天了?他喊:“爸,今天几号?”没人应,他再叫。屋里传来一声“哪个晓得,好像古历二十六。”问了也白问。郭运哪里晓得古历是多少。他想起问问女朋友,就打开了手机,打通了女朋友的动感地带。那边嘟嘟响过三声,就跳出了女朋友杨萍甜甜的声音。她问他在家干吗。这一问让他更烦了,直愣愣就问她今天几号了。杨萍反问他,问几号干吗?你回去九天了。房基选好了吗?正在郭运犹疑的时候,母亲龙上英叫他吃饭了,他就匆忙说了一句,家里宅基被做了规划,还在托人找路子,有消息我会告诉你的,说完就挂了电话。
  郭运清楚,这房是砌不成了。不但宅基还没着落,就是砌屋的钱也还差了好几千元。原以为六年在外辛苦赚的钱,可以砌一栋平房,没想到在黄包包村砌屋比他出门打工时贵了快一倍。他听到砌匠跟他算完账,人一下就像从大热天掉到冰窖里了。他望着那个留着稀薄胡子的砌匠,觉得进门时,他是俯视砌匠的,现在怎么就觉得自己萎缩了,他得仰视他才成。他听到了自己说出的话:“还能少一点吗?”声音又尖又细,气息也没有那么顺畅。砌匠是郭运家的远房亲戚,他把嘴上的稀薄胡子弄得一抖一颤的,好久不见嘴张开。郭运盯着这些稀稀拉拉的胡子,等着他张口。“这是最少的了,要降价,只有不粉墙,不做水泥地。”砌匠又算了一把,抬起头,报了一个数字。轮到郭运算了,他算数时喜欢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了,数也就算好了,算来算去,还是差了四五千块。
  家里这栋低矮的红砖房,早已经破烂不堪了。比城市里那些流浪者搭的临时窝棚好不到哪儿去。外面刮大风时里面刮小风,外面下大雨房里下小雨。一块块砖好像极不情愿地凑合在一起,把缝裂得拇指一样宽。看着这些已被无数手指摸得发黑的红砖,他心里就堵得慌。女朋友跟他约法三章,没砌房子她不回来,没砌房子不能公开他们的关系,没砌房子她不嫁。他辞了工,就是回来砌房子的,他要把杨萍娶回家来,他不再想出远门了,再也不想过那种外面漂泊的日子,他需要安安稳稳过正常人的家庭生活。但一切梦想被这几千元钱拦住了。
  刚到家时,他和杨萍还热线联络着,短信一刻也停不下来。他想着她,有时,他还走到村口玉米地里给她打电话,说些疯话,掉眼泪的话。尽管话费难以承受,但他整天跟掉了魂一样,像瘾君子来了毒瘾,爱情有时候就是一种病,他听到杨萍的声音,病就好了,就觉得心里安定了。
  虽然只有几天,郭运觉得回来很久了。在黄包包村转悠,村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出外打工去了。狗冲着他吠,他吹口哨,给狗招手,几条恶狗不买他的账,认定他是个外来人。想想以前,他也是喂过狗的,全村哪条狗见了他不是老远就摇尾巴的。现在他回来好几天了,仍然把他当作危险人物,对他丝毫不肯放松警惕。郭运一气,捡了石子就扔了过去,狗群怪叫着跑远。但跑远也不过是几十米,没多久就又转了回来,继续朝他吠着,音量更加宏大了。
  村里出来一个老人或者小孩,一看是郭运,对着狗吼几声,它们就乖乖走远了。郭运觉得心里别扭。
  经过人家地坪,鸡在地里刨食,他走路的速度惊得刨食的鸡咯咯直叫,扇动着两个翅膀飞跑到一边去。郭运意识到自己走路急匆匆的样子,与村里人不紧不慢的走路大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变了,变得与族里的婶婶伯伯多说几句话的兴趣也没有了,哪怕人家主动打听他在外面的情况,他也是用不能再简短的话搪塞过去。郭运不是不想说话,他遇到合适的对象又说又笑的,为什么回村里了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呢?以前在村里,他可是快快乐乐的,没有这样格格不入啊!怎么回来了却这样孤单!自己好像把自己当外人了,总是以一个局外者的眼光观察一切。他很讨厌这样,城里人看乡下人总是很优越很居高临下的,自己怎么也这样看自己的乡亲呢!在外他很喜欢那些唱乡愁的流行歌曲,唱过后好像乡愁就没那么浓烈了,但回来了仍然感觉有“乡愁”,这种“乡愁”又不是那种乡愁,是一种他无法说出来的滋味。
  杨萍在电话里跟郭运说,她也做好了辞工的准备,房子一上梁她就赶回来。但自从砌匠来过之后,他们的热线就慢慢冷了下来。有时他去地里帮父亲收洋芋,就把手机扔在家里,不想带着它在身边。这样好像烦恼也离自己远一些了。
  中午,母亲做了洋芋炖猪肉,香气从房里飘得老远,连狗都知道今天中午有肉吃了。他闻着这气味,感到温暖。小时候,每当闻到这气味就知道又是一个什么节来了。不过节哪来的肉吃。这样说来,他回来已过了好几个节了。差不多隔天吃一次肉。父母靠家里几亩薄田过日子,刚够填饱肚子。每月的油盐钱都要发愁。肉一个月才吃上一次。这是父母破例为他做的。他为自己没能让父母过上好一些的生活而内疚,他怨自己无能。回来的时候,他一进家门就塞给母亲三千元钱,在外六年也没怎么孝敬过父母,每次回家,父母只收他一两百元钱,总是嘱咐他攒点钱,将来娶媳妇用。他这个岁数在农村早已到了娶亲的年龄了。这次不出去打工了,就一次性给父母一笔钱,让他们慢慢花,再不用为油盐柴米操心。他要让他们为自己赚的钱而惊喜一次。他想尽一份孝心。
  他还给母亲买了一件红色罩衣,两双塑料凉鞋,到了贵阳又加了一大包洗衣粉,给两个侄儿买了糖果饼干和学习用品。到了纳雍县城,想着没给父亲买什么,又折回日杂市场,挑了一顶黄军帽,一双黄色解放胶鞋。
  郭运回来得少,两三年才回来一次,他舍不得路费钱,一般住上几天就走,也是为了早点上班多挣几个钱。父母心疼他,这次回家,母亲头天就把自家的鸡杀了。这会儿龙上英叫得欢:“娃啊,娃啊,吃饭啦。”“去把你哥也叫过来。”他哥郭仪就住在隔壁,郭运懒得动,扯着嗓子喊:“大哥,妈叫你来吃饭咧!”那边却没有人应。他还在地里没回呢。
  郭运以为自己奋斗了六年,积蓄了一点钱,回到黄包包村也许不会过从前的穷日子了,他曾因交不起学费,初中辍学了两年,后来父亲给他凑齐了学费,他才跟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妹妹初中毕了业。没有钱,高中不能上了,他回家帮父亲干点农活。现在,他打了六年工还是不能翻身。心爱的女友可能会因此而离开自己吗?她是那样希望有一栋自己的房,但现在他做不到了,能告诉她真相吗?不能!他还要做最后的努力。他不能失去她。
  3
  郭瑞仁见到郭运,郭运躺在一个玻璃盒里,脸上早已失去了血色,又冷又硬。第一次陈列床上没有人,工作人员摁下起降机开关,身上盖着白布的郭运才缓缓升了上来。
  一号大厅好像永远都是安静的,好像这安静有一种期待,就是期待哭声。巨大的寂静是一头嗜血的巨兽,这血无疑就是这空荡空间里突然喷发的哭泣。大厅里虽然灯光通亮,郭瑞仁仍然感到有些幽暗。
  龙上英看到儿子,腿一软,身子就瘫跪到了冰冷坚硬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大厅里回旋,空荡、孤单、突兀,没有接纳它的地方,它就在里面横冲直撞,像一头进入城市的水牛。这安静之地从没遇到过这么放肆地哭。龙上英又是嚎又是喊,声音像一股突发的山洪,完全不管不顾。她伸出手想摸一摸自己儿子的身体,手掌碰到的也是坚硬冰冷的玻璃。“运娃,娘来看你了,你醒醒啊!你看看娘啊!”冰冷坚硬的玻璃把她的哭声挡在了外面。
  郭瑞仁眉头拧成了一座山,目光在瞬息间变得异常苍老,他先盯着郭运的脸看,随后缓缓扫过郭运的身体,口里喃喃自语:“这是运娃,运娃的牙齿就是这样的,嘴唇盖不到左上边的牙。”随即身子一瘫,再也无力支撑……
  这并不是梦,在郭运离开黄包包村一周后,郭瑞仁、龙上英也上了广州,在广州殡仪馆见到了死去的儿子。
  这一天,雾蒙蒙,雨淅沥,天地灰暗一片。他们一早起床,龙上英多穿了一件灰色外套。郭运的大姐夫张同,龙上英,郭瑞仁都知道,这一天是去殡仪馆认尸。
  他们起床后就没有说话,早餐也没人吃。一家人先到了天河刑警大队。张同很快拿到了认尸证明,只有凭借这张薄纸,他们才能见到郭运。张同把它放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一路都是沉默。车窗外风声呼呼,闹市的车马喧哗像皮糖一样粘着就再也扯不掉了。龙上英把车窗摇了起来,头无力地靠在窗上。郭瑞仁坐在她身边,双眼紧闭。声音仍然在所有的空间里嗡嗡响着。
  殡仪馆建在一处开阔的地方,前面有草坪,走过大片绿地,灰色的圆形建筑摊开很大一片。到了殡仪馆办事大厅,旁边的葬礼用品店,摆满了花圈、寿衣、骨灰盒。张同办过手续,他们到达一号大厅,龙上英、郭瑞仁被人扶上十级台阶。
  工作人员都吃午饭去了。他们在门口长椅上坐了二十分钟,大厅门“吱吱”打开了,里面传来一声:“郭运的家人——”郭瑞仁、龙上英慌忙起身,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儿子会到这里来与他们见面。这个从没看见过的巨大的灰房子,只有他们孤单单三个人影,大厅的空荡和安静一下就把他们吞噬了。他们像走进人生最深邃的梦境。
  4
  郭运第一次见到杨萍是在她的宿舍。同学王福田在汽车站接上他后,就把他带到南山的一家电子厂。杨萍在这里做工。他们都是贵州纳雍人。两年前郭运回家过春节,碰到了也是回家过春节的王福田。郭运在广东开平打了四年工,每月工钱几百块,而深圳打工的王福田一个月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他就决定春节后不去开平,转去深圳了。
  那天,他下了汽车,站在大楼的阴影里,一个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认出了同学王福田。他一高兴正欲抓一把他的肩,王福田轻轻往一侧闪了一下,他举着的手空空荡荡,在半空中呆了一下,拐了一道弯抓着了自己的头发。他对着王福田笑,“辛苦啦。”王福田伸出右手抓着编织袋一侧的提绳,他赶紧抓紧另一面的绳索,就随着王福田向着大楼阴影的深处走。
  他有很多事情想问王福田,但一看他不太情愿说话的样子,就跟着他一路闷走着。王福田带着他走到人行道上,他就走到人行道上;带着他横穿过画着白色线条的马路,他就横穿过马路;带着他上人行天桥,他就上人行天桥。
  那栋黑色的大楼就在身边转啊转,模样一会变一个样,一面是凸出来的,另一面凹了进去。从他们身边不断有人走过,他们脸上的表情也灰着,看不出喜怒哀乐,很少有人说话。只有嗡嗡的汽车声,还有红绿灯交替时汽车发出“吱——吱——”的轻微刹车声。汽车的喇叭也是哑着的,大家一起走一起停,没有谁出声。
  郭运觉得到底是深圳,与他见过的世界就是不一样,连街道也是干干净净的,楼房一栋高过一栋。黑色大楼突然之间就找不到了,另一栋更高的白色楼房出现了,他有点惊喜,但看到王福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就把脸木了下去。
  在衣着光鲜的人群里,郭运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衣服实在太脏了,挤车时又给弄得皱皱巴巴的,编织袋用了两三年,被人踩踏过,比他看到的一个垃圾桶里的东西还显脏。
  高楼大厦已经把天空遮得几乎看不见了,里面的灯光辉煌一片。迎面走来的人闪到一边,郭运这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嫌他脏,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一刹那,郭运觉悟到了自己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不熟悉的但却富有的世界,他是那样渺小,他感觉到身子里面隐隐的恐惧像呼吸一样在散发。
  他们终于到了公共汽车站,坐上了往南山的公交车。天就在那一瞬间黑了下来。郭运看到路灯在他一转身时齐刷刷地亮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认识杨萍了。她帮王福田和他各打了一份快餐。郭运到工厂的时候,工厂已经关了门,食堂也关了门。杨萍在宿舍门口等着他们。
  5
  郭瑞仁听记者说郭运有女朋友,他说他从来没听郭运说过。他木在那里,想了半天,儿子天天在身边转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有一次,他看到儿子在菜园子里打电话,他只看到他的背影。但儿子走到地坪时,他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再后来是玉米地里,他去看牛,看到儿子在玉米地埂上打电话,他叫了一声“运娃”,他没听见,他再叫他时,他已挂了电话,问他要到哪里去看牛。郭瑞仁说,就在前面岩背。郭运就说他要上一趟县城,去找一个同学。郭瑞仁认为刚才的电话就是同学打来的。他呵斥了一声水牛,说晚上早点回来,就往前走了。
  为什么有了女朋友不告诉家里呢?郭瑞仁是认真问过几次的。他的侄女郭晶来家里玩,说起郭运谈女朋友了。龙上英忙问她消息哪里来的,侄女说,外面打工的人说的。晚饭后,她把郭运叫到一边,问:“运娃,郭晶说你有女朋友了,干吗不告诉娘?”郭运说:“娘,别听郭晶瞎说,娶亲的钱还没有,哪敢谈朋友。”龙上英叹一口气,“娘是知道你的难处的,谈了朋友也不要瞒着娘,记得告诉家里。”这些话郭瑞仁在一边都是听见了的。
  住在广州的宾馆,郭瑞仁闭着眼睛想,想想起一些什么来。又有一个细节出现在他脑子里,那天晚上,他出门小解回房,听到郭运在说梦话,起先他没在意,躺到了床上,郭运越说越冲动,“萍,萍,萍萍……别走。萍,我不能没有你呀,不能没有……真的……一辈子。”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郭瑞仁叫了两声运娃。郭运没声息了,大概被叫醒了。郭瑞仁认为他在做噩梦。他白天干活太劳累了,上床不久就睡着了。想着第二天问问他晚上做的什么梦。但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就忘了这件事。
  郭瑞仁心里哀叹着自己怎么这样大意!于是又想起了另一个晚上的情景,他被一阵响动惊醒,睁眼看到一个人影拉开房门出去。黄包包村还没出现过小偷。他认定是运娃出去方便。那晚月色如水,远处的山影清晰可见。郭瑞仁恍惚中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郭运回来睡了没有。等到门再响的时候,他弄不清儿子出去了多久。
  第二天依然如此。郭运出门时郭瑞仁看到了从门缝泻进来的一地月光。但这一次他很清醒,好久见儿子还没回来,他就起了床。地坪并不见人影,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他叫了一声运娃,没人应。他沿着房屋一侧的水沟往前走了一段路,像听到人的哭声,但很快又没有了。他是个居家道士,是信鬼神的。他随即念了几句咒语。他再抬头,发现前面小桥上坐着一个人,他叫一声“运娃——”,那人影应了一声。正是运娃。他吃了一惊,问他为何不睡觉,一个人跑到外面来了。郭运答,屋里太热,外面凉爽,他来乘乘凉的。这天也的确是有些炎热,郭瑞仁也就信了。与郭运说过几句话后,他催促运娃回屋睡觉。郭运不肯,还想一个人凉快凉快,郭瑞仁就说不要一个人呆太久,就先回了。
  难道说那若有若无极其伤痛的声音是运娃在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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