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费海凌 日期:2014-10-03 09:55:35
本书以近半世纪的社会变动为背景,陈述两个蛇性女人与土著河姆渡人的故事。章文英先天无爱却艳美有才。她戏弄痴爱,引诱家境没落的毛氏兄弟,与桂生结婚,把树声打成右派发配无名岛。她生下龙凤胎阿大和阿小后弃家而去,在宁绍平原发起去文化运动。毛阿小也先天无爱,与痴爱上她的李锄禾辗转各处劳教。阿大在费家照看下长大,挣扎于爱与无爱间,设局导致锄禾误杀章文英。阿小和锄禾被判死刑。桂生不幸得癌症。树声和阿大乞求桂生的原谅,沉默了大半辈子的桂生临死前说:“你命在你,不属天地。”
作者简介:
费海凌先生出生于宁波,童年几乎没念什么书,整天游荡在大街小巷,混沌记忆中有紧闭着的天一阁、白纸封着的教堂、红叉黑字涂抹过的七塔寺、黄土墙,以及父辈们的惶惶不安。1980年他考入现复旦医学院,后到美国,现在旧金山开私人诊所行医。他旁听史丹佛大学的写作课程,自学哈佛和耶鲁大学的文学课目。他用了三年时间,将童年的心悸、隐痛和困惑写成《土著河姆渡人》,陈述人性,陈述土著河母渡人的痴爱、恐惧和迷茫,以及他们面对失败的勇气和从自身不完美中升华的故事。
目录:
序……001
第一部……005
第二部……101
第三部……243
第四部……384
章文英坚持要行旧式婚礼,她的嫁妆早已运到客栈,又由树声搬运到新房。新娘的凤冠霞帔、璎珞垂旒都由她亲手修补,可见她是认真的。上面领导希望她带头倡导新婚礼,她都婉拒了,她要从旧婚礼中找到她要的东西。娘家没人也不妨碍章文英,她没感到孤独,她从不想起章剑秋,也没记起过淹死在姚江的母亲。
章文英要坐花轿,她要在锣鼓声响中,细乐齐奏下进入毛村,她要体验越国的旧礼。花轿由毛村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轮流抬着,章文英坐在轿内,头盖着一方红帕,红帕底下是她自己做的纸冠。纸冠是旧时的丧服,是用来避凶神的。章文英的花轿到了毛村,顿时百子炮仗响了起来,一瞬间烟火嫣红。碎炮坠入毛溪,随溪流流出毛村,流向姚江。
宁绍平原的新娘子行的是王者婚礼,这大半是与宋太祖赵匡胤有关。章文英花轿前一人撒着五谷,祈祷着吉祥。花轿到了毛家大院前,揭了轿帘,章文英由李倩湘扶着下了轿,一束红绸带连接新娘与新郎。桂生一身红绸衫,他与章文英一起进入客厅,一如当年赵匡胤的帝王婚礼。古越国的乐声,由钲、铴锣、咚锣和梅花笛奏起,如此豪放,如同新人嫁妆上的大红。
音乐声停,拜堂开始。他们先拜天地,作揖、拜、起。再拜高堂,最后是夫妻对拜。章文英顺从着,她要的就是这些感受。新婚得臣服天地宗族,几千年就是这个礼仪。
于是开宴,毛家大院内摆满了二十几桌圆台面,欢天喜地的,有桂生的亲朋,有章文英的领导战友,大家入座,一时音乐转入缓缓的细乐,越音袅袅。佳肴选材有毛村的白鹅和金鸡、姚江里的鲤鱼、田埂边的黄鳝与青蛙、四明山的山珍、东海的海味,酒是百年的绍酒。宁波菜的鲜美,放纵着大胆的咸味,那股咸味从不用糖的甜来修饰,却用绍酒的芳香来发挥。
拜了堂,在众人拥簇下,新人上了楼,进入他们的临时洞房。桂生已有几星期没见章文英,他火急火燎地揭了她的红盖。章文英一身王妃似的凤冠霞帔,桃红胭脂,细长画眉,勾魂的双眼震撼了桂生,他感到幸福。章文英却不喜欢他那种拥有感。楼下再起音乐,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下,他们俩下了楼,双双入座。
李倩湘是最好的伴娘,她的豪爽给毛村人一种直来直去的幽默。她的酒量使人胆怯,她极其忠诚。桂生的亲朋好友上来敬酒,他们给章文英带来从未有过的称呼,比如表嫂、表婶、侄媳妇等等,他们见到她犹如见了王妃一样,不敢正视。章文英的那边代表前来恭喜,他们称她“小章”,一种亲昵的随和。他们叫桂生“小毛同志”,有的直叫“毛同志”,那样的不情愿和妒忌。
章文英与桂生到各桌台回敬,先到长辈那桌,他们向毛老爷和阿娘敬酒。树声远远地注意着他们,他今天不高兴,他早已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自从认识章文英以后,章文英在的时候他摆脱不了痴爱,她不在的时候,树声努力地去恨她。树声的痴爱像宗教,虔诚得不可救药。今天毛树声醉了,他想借着酒力去恨她,彻彻底底地去恨她。树声喝着酒,与乡下人猜拳行令,他变着法子使自己显得粗野。兰凤上上下下地忙着,里里外外地张罗,她也没时间管着树声了。要是兰凤见他如此,她一定解了他的酒意。
章文英和桂生来到树声的酒桌,桌台周围一片欢腾,他们放着嗓子喊道:“新娘子给小叔子敬酒!”又一个嚷着:“新娘子自己喝,不能由伴娘代喝。”再有的起哄着:“小叔子站起来,与新娘同喝。”
树声见着了章文英,他的那股恨不见了,他怎么也不能装得粗野了,他半醉着,他的心比桂生还跳得厉害。章文英的桃红丝绸婚礼服做得紧身,胸部丰满,宽大的衣袖露着玉臂,还有她的双眼,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树声。章文英的体香唤醒了树声每一个爱的细胞,昨天她还在他的怀里,他在她的身体里。
桂生说道:“老二,阿哥和你嫂子敬你一杯。”说出的话,连桂生也感到不自然,因为昨天还给过他巴掌。李倩湘上前,举着杯照例地代喝,顿时桌台周围抗议声四起:“不能代替,新娘给小叔子敬酒!”树声顺着抗议声说道:“听见了没有,不能代替,我与嫂子干了这杯。”树声的“嫂子”两字特别的别扭,但桂生听了却高兴,他说:“阿弟,你帮阿哥和嫂子忙,我替她喝。”
“不能代喝,不能包庇新娘子!”周围的人高兴地叫嚷着。
“听见了,我想帮你们,但是大家不肯。”
李倩湘出了声,说:“小叔子,喝就喝,我跟你喝个痛快!”周围又一阵抗议:“不能代喝!新娘亲自喝!”乡下人将他们三人围在中央,他们在兴头上齐声喊道:“新娘子给小叔子敬酒。”
李倩湘操着湖南音说道:“我代喝的意思是一样的,大家说是不是?”
“不是,不一样,哈哈哈。”
“怎么不一样,在公公婆婆面前,也是我代喝的,对不对?”
“那是公婆的大慈大德,他们想早抱孙子呢!”大家又一阵哈哈大笑。又一人说:“新娘子的领导敬酒,她怎么就喝了呢?”这一句挑出了乡下人的公愤,毛村人围得越来越多。
章文英无心恋战,她就厌恶乡下人围观看戏那股劲头,她瞟看了树声一眼,这一眼看得树声心慌意乱。章文英说:“树声,那我就敬你一杯?”
“好,好!新娘子要喝酒敬叔叔啦!”
章文英伸出玉臂,从李倩湘手里接过新酒杯,斟上半杯,周围的起哄喊着:“要满杯的。”章文英又看了树声一眼,树声倒反而心疼起她,却也无可奈何。章文英斟满了酒,将酒杯举到眼前,说道:“叔叔,我敬你这一杯。”她犹如仙女的声音,艳惊四座,顿时大家就静了下来,看着她饮酒的美姿。章文英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翻过来,于是一片欢呼声。树声的恨意早就烟散云飞了,他举杯说“谢谢阿英”,然后也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桂生听到树声说出“阿英”两字,极不高兴,对树声说:“不会叫嫂嫂了?”
周围的人群兴犹未尽,就是不肯散去,有人又提出:“叔叔回敬一杯!”众人欢呼起来,喊道:“叔叔回敬一杯。”桂生求饶:“不行不行,众位,新娘子不能再喝了。”众人说:“有来无回,小叔子不近人情,树声一定要回敬!”桂生继续求饶:“大家看在我桂生的面上,饶了我们这一回。”“不行,过了这一回,就没下一回了,哈哈哈。”李倩湘愿意与任何人一喝到底,但大家就不理她。围着的人一个也没散去,他们中有人领头,指挥着呼喊,于是众人有节奏地喊着:“叔叔回敬!叔叔回敬!……”
树声对章文英说:“那我就回敬嫂嫂一杯。”
桂生保护着章文英,他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不让树声再折腾了,这样反而激起了树声的嫉妒,兄弟俩面对面,同时爱着一个不爱他们的女人。
桂生说道:“老二,你不能再喝了。你喝得太多了。”
“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我高兴。我要回敬嫂嫂一杯。”
“对!叔叔回敬嫂嫂一杯。”众人起哄着。
“老二,注意身体,兰凤见你也不会再让你喝的。”
“你拉出兰凤干什么,我身体好着呢!我喝雄黄酒长大的,你别替我担心。”
“对,叔叔喝雄黄酒。”众人更起劲了。
“老二,你醉了。”桂生预感树声要发酒疯了。他吩咐着在一旁喝酒的阿根去叫兰凤,阿根早喝得半醉,胡言乱语地说:“是,大舅子!不,大少爷。”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怎么不让我敬嫂子了?阿哥,我们兄弟俩都应该回敬章小姐,章同志一杯,好不好?”
“毛树声,你醉了。”李倩湘站到树声跟前,挡住了他。树声涨红着脸说:“你也说我醉了?”李倩湘赔着笑说道:“你说呢?你如没醉我跟你喝。”树声说:“不要。我就跟嫂子喝完这杯雄黄酒。”李倩湘笑着脸威胁道:“你语无伦次还不承认醉了。你再说一次雄黄酒,我就叫兰凤把你领回去,领回她娘家去。”
“我才不去她娘家,你们……你们要睡我的床是不是?”他晃了一下,朝李倩湘身上倒了下去。李倩湘身体结实,力气也大,她轻轻地托了树声一下,他却朝桂生身边倒去。章文英说:“桂生,我们走吧,到下一桌敬酒去。”
“你们不能走,我还没回敬呢!”
“你要回敬,还不赶快自己先喝了!”桂生说。
“怎么不领我的情,阿英,你不领我的情,为什么?我们俩是什么关系啊?”
围着的人终于等到了好戏,煽风点火地喊道:“什么关系啊?哈哈,说!不要吞吞吐吐的,什么关系?”
“我不说!”
“怎么不说了?”有一人问。
“我不说。”树声一口酒气,又说道:“嫂子喝了这杯酒,我就说给你们听。”
“树声,你疯了,还不向你嫂子道歉。”桂生着急地说。
“道歉,道什么歉?今天喝的是喜酒。”
毛村人一味地寻开心起哄,提前闹起新房似的。阿根和兰凤回来了,兰凤见状,便劝树声:“别喝了。”但树声好像不认得兰凤似的,语无伦次地说:“我不喝了,嫂子喝了这杯也别喝了。”兰凤知道他真的醉了,便上去扶他,说道:“你醉了,我们回家去。”
“娘西匹,你也说我醉了!我没醉。”
“对对,你没醉,但阿哥阿嫂累了,我们明天再给他们敬酒。”
“不行,明天不就马上过去的,后天是今天,后天来得及吗?还是嫂子喝了吧。”
兰凤拉着树声往人群外走,树声挣脱了兰凤,举起酒壶,说道:“我醉了,但我喝完了这杯就不醉了。”他举壶痛饮,一口气将酒壶喝干了。众人欢呼:“对,就是没醉,哈哈!”
“就是嘛,我没醉,我给嫂子吟诵一首宋词。”众人齐声喊道:“好!宋词。毛村的才子背宋词了。”有人喊道:“大家静一静。”树声清了清嗓子,口齿不清地背起黄庭坚的《归田乐引》,他吟诵道:“对景还消瘦……”“好!好!”围观的一阵欢呼。有人喊:“小点声!”树声提高了嗓门,重新开始:
对景还消瘦。被箇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
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大家突然静了下来,乡下人虽不懂,但他们知道什么是“把人调戏”。树声继续往下吟:
看承幸厮勾,又是尊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撋就。
拚了又舍了,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
大家一阵起哄,但听懂的人就不开口了。兰凤急得使劲揪他走,但树声还在酒兴上,他借酒发挥,又吟诵起黄庭坚的《山谷词》,这次是《河传》的下半部:“思量好个当年见。催酒催更,只怕归期短。饮散灯稀,背锁落花深院。好杀人、天不管。”
章文英强忍着,她出生到现在,还没给人戏弄过。但毛桂生忍不住了,训斥道:“老二,够了。”阿根在一旁醉醺醺地问:“那有杀人天不管的?”桂生给阿根递了一个眼色,阿根看着章文英,见她没反对,他便说:“是,大少爷。”他带着手下人将树声带走了。
围观的看完了戏,回到自己的酒席继续喝酒。新人草草敬完了酒,进了洞房,阿根的人闹了一下,便推赶着众人出了新房。是夜,桂生与章文英同房。章文英还在气头上,她自己睡了,怎么也不让桂生近身,桂生只得睡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