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敏 日期:2014-11-10 09:19:47
有人说她的文字充满温暖,有人说她的文字雅致干净,有人说她的文字隐逸味道,有人欣赏她的厚度,有人羡慕她的锐利,有人夸赞她的大气……一个地名,一座荒城时间点,一段路途,她总是品味出不一样的东西。本书辑录姚敏近几年来的随笔散文,总有些许文字触动你心头最柔软的一角,给人极大的震撼。
作者简介:
姚敏,七十年代人,网名烟霞旧友。现居成都,清简生活,散漫写作。著有文化随笔《独自莫凭栏》、《不负如来不负卿》目录:
自序一个人远走高飞
第一辑万物生
第二辑空白时光
第三辑幻影书
第四辑独立苍茫
后记第一辑 万物生我们去看荷花吧。
夏天的馈赠如此丰盛,在睡莲与睡莲之间
还有什么是不能盛开的隐秘呢。
种莲人,你沉默不语。你知道
我一直是那个不肯说出热爱的少年。 把我埋在这春天里旧历年走得异常缓慢,余兴未尽一样,在新年初月徘徊勾留。而春天已经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了,一下子就跑到了三月的门槛前。上班路上朝阳灿烂,隔离绿带里一树一树海棠明媚照眼。春天的美总是令人无言以对,我已经习惯对美好的事物安静沉默。又想起东坡诗句,“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多年后我才明白东坡此句和王十朋的“杜陵应恨未曾识,空向成都结草堂”都不过别有怀抱,而杜甫千篇诗章不著海棠一字,只因生母名海棠,为长者讳。但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曲解了,以为再纵横的文字,也总有一些美丽,是他毕生也不肯去碰触的禁忌。
春天的美是匆忙的,容不得人从容,一场咳嗽就错过了。我想着当年茅屋里的人怕也是这样终夜咳嗽的。春天的空气里充满诱发咳嗽的微粒和粉尘,正是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尘土。夜里路过百花潭,看见河畔有白色的花树,樱花还是梨花看不分明。想着小城郊外的桃花村,一场暖阳,一场雨后,桃树上长满了粉色的芽孢,春天正在盛大地集结。猫在夜里凄厉地叫唤,此起彼伏,心惊肉跳。幼年时听见这样的声音觉得羞耻、恐惧,一群诡异的发情生物。夜那么静,每一扇墨色的窗帘后,那么多双耳朵,心照不宣的缄默,都像是这一场交配行为的同谋,让人无端生出恼恨,恨这春暖花开原来不过是一场集体的交媾,赤裸裸的欲望器官的展览。
乍暖乍寒的天,气温忽升忽降,阳光照耀的午后,一切都变得温情美好。在浮躁潦草的生存里,阳光和夜雨是华丽和奢侈的。元宵前的那一个雨夜,回家路上穿过倒映在雨水里的霓虹,此时的城市变得寂静寥廓,那一刻,让人觉得可以老死此地。年少时不断迁徙的勇气慢慢流失,我贪恋春天的短暂,渐渐变得无礼,不爱回应他人的问候。二十年前同桌的女生,多年后重逢,依然有当年喜欢的天真质朴,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天性被活泼率真压下去了,是一直被宠爱和呵护的人生。互相留言,却不过只是自说自话,无法回应,无法交谈,害怕终于要无言以对。我所珍重的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意,是保持靠近的愿望和适度的距离。彼此拥抱,江湖相忘,都可以是善意而温暖的。如同这忘言的春天,梅在江南想念《白云谣》,而庄生留言道:黯然黯然,春正发生。温风似酒,朋契如金。
2011.3.1
万物生池塘的绿藻一夜之间又冒出许多。隔日便有工人一撑木筏,一站岸边,牵一浮绳,自此岸至彼岸,慢悠悠将它们归拢一处。我从湖边过,心想何必多事,任其蔓延,盎然涨满一池,绿意潋滟,岂不也极风雅。
万物生长。湖边的垂杨柳已将一池水染绿,窗外的一排老银杏裹上一层榆钱一样的新叶。邻人屋檐的一挂木香,两三夜就开得热闹了。我在夜里将一盒鲜奶倒进酸奶机,早晨起来,已经成了豆腐脑样莹白诱人的一钵。春夜也是一个巨大的发酵容器,百草千花,风月万物,都在夜里酝酿和膨胀。
梦竟然也做得有章法有故事起来,从未谋面的祖母,穿了富丽的红裳,气度雍容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指挥若定,一一向众人嘱咐和告别。我约略尚在十四五的年纪,站在她的楠木大棺前,直视她威严沉着的眼神,看她从容不迫地睡进去,心中虽惊惧,却不露声色。然后就听见雨起床开灯的声音,訇然一声,魂飞魄散。
枕边书换了《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对旧日风物不加拣择的白描,细心打捞的往日记忆,琐碎而温暖。
《阅微草堂笔记》放在枕边日久,经冬历春,寒夜里与狐鬼为伴,颇不寂寞。书中多有雅狐雅鬼,数载与人各踞一隅,相安无事。夏日纳凉,但各闻琴棋声。《滦阳消夏录五》更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相谈甚欢,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强使相见,辄慨叹“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者,反以为疏”。深以为然,种种魔障,皆起于心,而心底光明,鬼狐何害。
但入春以来,心境渐至浮躁蠢动,不复安宁。灯下翻书,见一干雅鬼在鄱阳湖畔沽酒谈鬼论诗,良夜对景,多有风雅句。阳羡鹅笼,幻中生幻,待一语说破,霎时间微风飒起,尽化为薄雾轻烟,蒙蒙四散。一刹那霍然惊动,不知身居何处,望见紧闭的窗帘无风自动,竟心中大不自在不妥起来,恍惶然一屋子的冷浸浸。想起近来梦多,怕是心中有鬼,鬼便夜梦相扰了。一起意便将手中书远远抛去,却又见翻落在一折痕处,正记载一书生骑驴赴京师,途中假寐,忽见其驴昂首四顾,浩然长叹:“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书眉有我当日铅笔旁批:驴亦蹉跎?心意彷徨,忽然一念便炽热起来。
夜里与江南女友闲话《安持人物琐忆》里才子佳人的八卦,刻薄地打碎她的玻璃花瓶。她自意大利归来,在古罗马的废墟记忆里,读我自卓越寄给她的《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奇异的天才之书,马可波罗和蒙古皇帝忽必烈漫长的对谈,那些在时间和空间里并不存在的城市,语言的经纬编织成的浩瀚斑斓的国度。和她说王小波唐人故事里执著地追索骨头手串的皇帝,锡兰僧描述的航程,长着狗脸的食蟹猴,热带雨林里的食人树,暖水河里大如车轮的莲花。那些梦想的远方,只有经由文字才能抵达的太虚幻境。
发给她看茵曼的布衣,淘宝已下架的款式,一直收藏而不得的深红粗棉布刺绣的春装。看她迷醉地说起庞贝古城,维苏威火山,在威尼斯的夜里坐小船路过马可·波罗的老屋,那窗户里还亮着灯。年少的梦想成真,美好极了。时光过去,我们的“空气蛹”里,依然住着耽美于天方夜谭的孩子。熄灭许久的火焰似乎又被捻亮起来,这个夜晚忽然想写一本书,建造一座《看不见的城市》里的城堡,取一个奇异的女妖的名字。
2011.4.13裂帛春天于我是一个地理概念。
在故乡溪头,水底滑溜溜的青苔绿染上了岸边细柳。风一天天妖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打翻了金色的颜料桶,泼溅得漫山遍野。桃花红李花白,阳光搅混了空气里的一万种香料,炼制成春天的迷幻药。我像个贪得无厌的浪子,尽日在花丛里无所事事地穿梭,用力吸吮清晨花蕊里清甜的露水,和蜜蜂蝴蝶争抢春色。
而其实,这样的镜头只是成年后的想象,是远离故土多年之后,在被高楼围困的都市里的癔念。记忆已经模糊,而距离年老又还早,在一个两不着地的中间年岁,过去未来,都如同毛玻璃一样看不分明。春天在一个懵懂少年的眼里真的停留过吗,真的唤起过惊喜与怅惘,真的曾经启蒙过一个孩子心底里最初的爱情?
幼年的记忆是褴褛的。年轻的母亲在春天的竹林里砍伐隔年的竹子,男人一样走了长路扛去集市,换回盐巴和白糖。祖父的蓝布长衫已经和须发一样斑白,春天午后的阳光里,握着篾刀的祖父,在一棵老核桃树下昏昏欲睡。春雨淅沥,从滑溜溜的田埂上跑回家,张开了口的布鞋被泥巴糊得没了鼻子眼睛。
但春天从不褴褛。每一茎枝头都欢喜热闹,每一瓣落花都洁净高贵。四月,一声惊雷过后,雨一夜一夜落在老屋的青瓦上,落在绿茸茸的草坡上,一畦一畦的豌豆苗很快将山坡的黄土掩盖得没了一丝痕迹。似乎山野亘古以来就是富足的桃源,从未有过冬天的荒冷与苍凉。我生于春末夏初,芒种前后。
我知道这个句子是个病句。其实,芒种一过,就是仲夏,与春天分明已然不搭界了。
母亲说,生我的那年,故乡大旱,野地里除了铺天盖地的紫云英什么也不生长。二十岁的母亲从头到脚长满了疮,夜里热得无法入睡,整整一个夏天便将蚊帐支在院坝里,直到秋凉。
我常常忘记,母亲为我纪年的乃是农历,农历的四月,早已经不是春天。但我习惯了这个病句,习惯了一个一个数着春天的节气,等待季候上的春天过完,夏天到来。似乎春天只适合等待,等待一年又老去,然后对自己说,四月过完了,该起身了。
祖父今年整整一百岁了,去世已经二十年。我本来想,要为他写一篇长文,可是,他正月初八的祭日过了,清明过了,农历三月的生日也过了。我竟一直不能动笔。
这夜里被雷声惊醒,脑子里竟电光石火般闪过“裂帛”这个词语。想起的是简媜的句子:“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开头?”
2008.4.24
六月夏至将至,气候却迟迟未入夏。物候学的常识在城市无法找到参照物,四季的概念模糊不清。
很长一段时间睡眠多梦,有时候清晨睡醒,天光微明,不知身在何处。竟恍惚是在三十年前有露水的早晨,被母亲哄起来去摘绿豆,脸也未洗,睡眼惺忪地提着篮子往河边走。豆子种在河边瘦瘦的高地边缘,一夜之间,又有许多圆鼓鼓的豆荚晒成了黑褐色。采豆荚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叶子上露水未干,毛茸茸的豆荚温顺地睡着,任人一串一串地捋下来。等到太阳一升起来,沐在金色的光线里,便纷纷醒过来,手一碰,黑色的豆荚就炸开了,豆子绽开老远,剩下空空的豆壳,迅速向两边卷成螺旋状。坡地边的桑树上,有时趴着豇豆,四季豆,长长的一串垂挂下来,睡醒的毛毛虫和蚂蚁急急忙忙从地里钻出来,赶在太阳之前,爬上菜叶吮吸晨露。硕大的红日从山后爬上来,阳光迅速地洒满山坡,提着篮子归家时,河对面团团竹林掩映的村庄上空,青色的炊烟正次第升起。
六月总给我迟暮之感,似乎这一年已经来不及了。一切将急转直下,只有夏天是漫长的。南方水患,雨季迁延。盆地的夏天闷热冗长,温度虽然不高,但因为空气湿度大,人体的感觉大多时候是黏糊糊的。整个夏天像是沉在水底,需要非常耐心地等待第一片秋叶转黄,季候风将一天灰云吹散,在一个短暂的秋天探出水面深呼吸。
只有莲的消息,是这个季节的安慰。五月到八月,从初荷出水,到莲蓬在农贸市场和街巷间叫卖。一个冗长的夏季,就是一场漫长的关于莲的邀约。我们去看莲花吧,一个城市都在说。但十里荷塘,依旧涟漪不起。就像三月的周末,二十万人涌向龙泉的山坡,车马喧嚣,十万株桃花仍是寂寞的,寂寞地开,寂寞地落。
也许再没有哪一个城市,像这个城市对四季的确认,需要如此指向明确地依赖于一种开花植物,一场开在城郊的盛大集结的花事。龙泉的桃花开了,这是春天。荷塘月色的红莲出水,这是夏天。幸福梅林的熏风过境,这是冬天。也许只有秋天,人们才不那么匆忙,忙着开车出城看花。因为满城的桂花已经令人沉醉。八九月间,每一条街巷间的夜归人,即使不是从酒席间出来,想来也是醉意醺醺。秋天是端肃的,但不安却又接踵而至。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一年的好时光又要到头了。
夏至过后,白昼一日短过一日。我们去看莲花吧,已经忘了是谁在等待谁的邀约。“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想起年前去三圣乡采购花木,路过荷塘,看见死水里的淤泥残梗,想着那淤泥之下的世界,荷叶莲花正在黑暗之中孕育,心中温柔,似乎光阴无尽,还有无数个夏日可以等待。就像还在三十年前的故乡月色下,痴痴守候一瓣莲的舒展。
2011.6.21孤云高昨日还是阴沉沉的天,寒露这日却阳光明媚,高远明净得失真,如隔着茫茫梦境的前世记忆。
上班路上,一直在仰头看天空,看波澜壮阔的云海,被金色霞光染透,直到眼睛被喷薄而出的日头刺盲。中午和同事在金家坝吃刀削面,坐在檐下的阴凉里,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白杨的阔叶已有了霜意,一痕一痕的烟黄,弥散在若有若无的风里。回去的路上,站在路口等绿灯时,抬头看见的天空,正是这张照片里的样子,指给F看一朵云,一大片蔚蓝的底子上孤孤单单的一团云絮,高高悬在一地艳阳之上,竟似有冰寒凉意,兀自想起心岱曾用过很久的博名:有时空望孤云高。“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人生至此更何求,若一棵树一般活着,冬天落叶,春天发芽,陪着来来去去的云朵,从容老去。
自寒露始,时令进入昼短夜长的深秋,再也听不到虫声唧唧。夜来的空气里,安静到听得见楼上人家的梦话,听得见一片桐叶无比眷恋地道别枝头。这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暑热尽退,风霜未侵,单衣试酒的轻寒薄醉里,有岁月静好的况味。只是昨夜的一场大风,吹落了满城桂花,不免忆起王国维的一声叹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重阳之夜,九九归一,花开到极致总要零落,纵是隐藏在苍翠如盖的浓荫里。
晚间归家,在广场西站等车,抬头望见半边月,玉璧一般挂在银杏梢头。只是未及取出相机车已来了。从超市买了面包水果出来,遍地车流灯火里匆忙往家赶,惦记着还饿着肚皮望眼欲穿的小朋友,早已忘记了那惊鸿一瞥的半轮月,等到在浴室忽然想起,赶紧开窗找时,竟已全然失了影踪。心下怃然,亦释然,人世喧腾嘈杂,过于安静的美,总是容易令人忽略,失之交臂。但它们是如此真实地存在过:天空的碧蓝,高高的孤云,小街的桂花香,看过云彩的人,走失在烟云里的往事……也许此时,半个月亮已爬上中天了。
2008·10·8
微澜
我知道,应该来说一些话了。去年此时,写下的是,“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那个冬天我爱着韦庄。在立春之前阳光稀少的日子里,有着大把的时光读书。
三百六十五天的时光,只是短短的一页。我回头看着自己的这一年,这一年的文字乏善可陈。而这一年并非乏善可陈,种种艰难困苦,几度彷徨落泪。然而临到此时,却又对时光心存感激,因我知道,在我心老去之前,这样的时光会越来越少了。这一段时光,恰如青春岁月的回光返照,它让我看见自己与老去还有一段距离。而上天待我不薄,在我未老之前,我的英俊少年已在渐渐长成。
整个冬天忙碌,安心,渐渐疏远文字,放下焦虑,学会和解。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虽有愧,也肯承认,并原谅自己的缺失。清晨骑车在漫天的大雾里,并不觉得冰冷。世事莫不如此,不怨恨,不期待,无不平之心,即能无愧,无惧,亦无憾。——自我安慰,铮铮有声。依靠着这样的劝告,一直安静。
只是那一夜晚归,看见手机上未接来电,你的号码。我想你只是回应我的礼貌。我们客气而疏远许久了。前尘往事里那些明媚的下午时光,那些天马行空的交谈,都已经成为渐渐飘散的幻影。
如果时光有悔,亲爱的,只是在那一刻吧,你的声音是一把温柔的刀子,缓慢地剥开我层层包裹束之高阁的自责。所有来不及转身掩藏的遗憾,在某个瞬间明白如水。只是那一夜,我看见心里的死水微澜。
2009·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