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炜 日期:2014-11-24 11:40:29
本书为张炜的短篇小说集,共三辑,收录了20世纪80、90年代创作的短篇小说40篇。张炜早期的中短篇小说创作,既可以看作是他那些长篇经典如《古船》《九月寓言》的文学准备,同时也具有很强的美感和可读性。它们的生活质感更强,并饱含着作者年轻的激情。
作者简介:
张炜,1956年11月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原籍栖霞县。1975年发表诗,1980年发表小说。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专业作家。发表作品一千余万字,被译成英、日、法、韩、德、瑞典等多种文字。在国内及海外出版单行本四百余部,获奖七十余项。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柏慧》《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论《精神的背景》《当代文学的精神走向》《午夜来獾》;诗《松林》《归旅记》等。1999年《古船》分别被两岸三地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和“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九月寓言》与作者分别被评为“九十年代最具影响力十作家十作品”。《声音》《一潭清水》《九月寓言》《外省书》《能不忆蜀葵》《鱼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别在海内外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畅销书奖等多种奖项。大河小说《你在高原》获得华语传媒年度杰出作家奖、鄂尔多斯奖、出版人年度作者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等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等十余奖项。
目录:
一辑
我的老椿树3
问母亲17
我弥留之际32
四哥的腿40
消逝在民间的人50
逝去的人和岁月60
造船73
射鱼82
王血89
蜂巢99
绿桨108
夜海117
一辑我的老椿树3问母亲17我弥留之际32四哥的腿40消逝在民间的人50逝去的人和岁月60造船73射鱼82王血89蜂巢99绿桨108夜海117二辑背叛129阳光144酒窖151狐狸和酒165头发蓬乱的秘书175一个故事刚刚开始184怀念黑潭中的黑鱼193旧时景物200唯一的红军208赶走灰喜鹊216鱼的故事223三辑割烟233武痴240我的老椿树春天刚一开始,老人就知道了。那是个正午时分,他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觉得后脖儿那块地方一阵燥热。他知道春天在那一刻里来了。每个季节都要在田野上持续几个月的时间,但它们到来的情景,总是在一眨眼的工夫突然闯入。那奇异的一刻难以从老人眼前溜走,他能不失时机地把它捕捉到。就好比握住了它的手,让它将自己领进一个新的季节里。在他看来,再也没有比依照日历牌去划分季节的举动再蠢的了。季节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给身体制造出各种滋味。人应该有划分和鉴定季节的天然本领。他年轻的时候就不信赖日历牌。为了弄清春天是从哪一刻开始的,他曾在田野上挖一个土坑,土坑里再放进一片羽毛:羽毛从坑底悠悠升起的那一瞬,也就是春天的开始……他老了,要感知春天已经不需要羽毛了。小院里的老椿树面目苍苍,无动于衷。老人走过去,跺了跺脚,然后走回屋里。他取来一柄铁锹,在椿树下修了土埂。离树一丈多远是一口细筒石井,他提出一桶桶水,浇到椿树下。泥墙上的枯草不停地抖动,冷风从草叶上又跑到老人衣襟里面。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树下的水慢慢渗光,接上再动手提水。灌了十四桶水,那水渐渐停止了渗流。老人拍拍手在原地坐下来,吸起了烟。他记起有一年春天,口渴得一口气喝了六大粗碗米汤。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又围着脖子旋转一圈。好香的烟,好大的劲道。他咳着,满足地抖着嘴巴。有一个干死的枝条掉在脚边,他拾起来,端量不止。这是一截细细的树枝。人老了,气血不足,头上的毛发一根根变白了,有的还要脱落下来。老棉袄里可热烘烘的,有时简直就是滚烫的锅饼贴在了皮肤上。不知哪一年冬天在水库工地上垒石堰,送饭送来了锅饼,热乎乎的,大家就把它捂在肚子上。那些冬天真冷,不是人过的。老人把烟锅磕打一下,说:“哼,冬天。”冬天来临那一天他正蹲在门口喝一碗稀粥。椿树叶子落满了院子,他一次也没有扫。地上的叶子遮住了土,走在上面软乎乎的。树多大。这棵树是先人栽的,如今毫不含糊地老了。当时他喝着粥,眼盯在椿树叶上琢磨事,古怪的东西,每根梗上都一左一右对称着生了一般大的叶子。这真是一种体面的树,叶子真不错。当筷子咂在嘴里,正要抽出来的那一刻,腮上像锥子扎了一下,木木地疼。他伸手抚摸腮部,一举手感到了刺骨的凉气。不用说,冬天在刚才的一瞬间来了。寒风日夜在老椿树的枝条上怪叫。他躺在屋里,特别是深夜,真为它难受。人在屋里裹着被子还嫌冷,树呢?树不容易。不过树和树也不一样。那些皮脸厚壮的青杨,斧子砍一圈都不死,冬雪结在枝条上只会笑哈哈。椿树啊,香气透皮的高贵的树。它天生是禁不起折磨的一种树木。他想到哪里了?他真想为它盖一座茅屋。不过哪有给一棵树盖茅屋的?再说那茅屋要搭多么高。冬天不是人过的日子,也不是树过的日子。那呜呜的声音是风叫还是树哭?分不清。树应该哭。不过这棵老椿树自尊自贵,万事不求人,它是不会哭的。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住冬天的狂风。它是世上顶可恨的东西,让裹在被子里的老人咬牙切齿。难得有一个明晃晃的太阳。老椿树披挂了阳光的样子,是永远使人难忘的。他抽着烟,坐在树下,通着心语。老椿树淡淡一笑,算是高兴的时候。在巷子里,几个老人提着高马扎,互相说笑一会儿。他不能跑到巷子里,因为他要陪伴老椿树。冬天可算过去了。老人坐在春天的正午里,在灿烂的阳光下一动不动。他心中有一串香气四溢的叶芽儿缓缓胀开,伸出弯弯的梗儿,小叶片边角上的茸茸都放开了。这就是椿树芽儿。他的呼吸里也满是它的气味儿,四周都是这种味道。有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是春天,就跑到这个小土院里嗅一下这种气味吧。他快乐地拍打一下老棉袄,马上,一个冬天的尘土都从衣服上飞扬起来,在阳光里闪烁。老椿树面目苍苍,一动不动。老人挪近了一些,用手拍打了它的粗干一下,说:“嘿嘿,春天哪。”没有什么回应。他觉得手掌被树干碰得生疼。他搓一下手,又笑了两声。老胳膊老腿的了,互相敬重一点。树皮又厚又黑,像铅皮一样硬、一样沉重。他真想给它换换外衣,尽管这可能是棉的。不过那是破败的棉絮了。嘿嘿,这硬硬的黑棉衣。老人走回了小屋子。他要在这第一个阳春天里烧一锅好茶。茶叶是自制的,那是上一年秋天采下的桑树嫩叶子,晾干了之后包起来,一把塞在了屋架上。多半年的烟火熏焦了纸包,他刚解下它,一股清香就涌满了小屋。桑叶青青,当年的模样还在。他把那口半大的生铁锅抹干净,添了火,烧起来。水沸腾了,停火,捏一撮叶子放进去。这种茶可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过去的人就喝着它,鼻尖淌汗,钻到阴森森的枯井底下掏水。大沙滩上牧羊的老汉手里悠着长鞭,高喉大嗓地叫,翻毛牛皮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勇力也来自桑叶子茶水。老人捧着热气腾腾的大粗碗蹲到了老椿树下。知道冬天的饥寒才知道春天的暖情。有一年老天直接泼下冰水,然后干结在屋檐上和树枝上。椿树上的枝枝丫丫莹莹闪光。他寻思这下子坏了,这下子老树必死无疑。为了援助老树一把,他想来想去想得头疼。后来他估摸着:树人同理,只要老了,身上必定缺乏火力。所以到了冬天老人第一个遭殃。老人找火盆、火罐、煤炉子,无非就是借借火力。想到这些他就给老椿树点了一堆火,火焰离树身远远的。灰屑儿飞扬起来,直飞到树梢那么高,老人哈哈大笑。那个冬天过去了,椿树活得像他一样好。它发芽早,叶子密,黑乌乌的。老人二十几岁的时候头发油亮,有好几个姑娘看中了这头漂亮的黑发,她们不说好,只说:“真是的!”真是什么?大一些的姑娘嘴里发出“呜费呜费”的激动亲昵的声音,把胖胖的右手插进他的头发里。老椿树能抽出这样浓绿的叶片来,说明了它是个远远没有衰败的老家伙。椿树叶子长到一定的日子就要落到地上。在这之前,老人搬过长梯爬到高处,小心地扳下它们,再捆成一束一束。如今的人越来越爱吃这种香气厚重的叶子了,把它们看成蔬菜之王。他把叶子背到集市上,很快也就卖光了。一叠儿钱揣进怀中,也很容易。小院外面的人从墙下走过,锐利的目光射向老椿树。老椿树的叶子与所有树都不一样,唯有它以钱做叶。这是棵类似假说中的宝树,高大奇壮,绿叶如云,养活一个老人轻而易举。他攀在高木梯上想过:椿树恼了的那一天,只要轻轻伸出手指一掀,他就会从木梯上跌落。他一边摘采叶子一边咕哝。他说你的叶子要采下,你的眼睛要闭上,你不要理睬这个穿老棉袄套子的人。人的头发长了就要剪去,剪发师傅剪刀咔咔响。一个孤单的人,一棵孤单的树。两个老家伙在这个世道上多帮衬吧,如果没人注意这两个老家伙的好时光,他和它悄没声息地过日子,那才是福气。可偏偏有人从长满枯草的土墙上昂起头来,盯着树梢哼了一声。老人把采下的椿叶分成两摊,一些卖掉,一些用盐埋进缸里。当地上的一切绿色褪尽时,他再取起咸椿叶送到集市上去。几乎把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老椿树下了。他坐在那儿吸烟,椿树常常落一片叶儿到他的头顶上。他也不抖落,就顶着它,笑吟吟地坐着。老椿树脾气好的时候,就这样逗弄他。有时他坐烦了,一动身子,头颅碰到树上,眼神都给震花了。他歪着脖子:“你的手真狠。”他知道那是老椿树在他不留神的时刻里,击了他一掌。他为老树浇水、施肥,细心地耘土。夏天,知了落满了树冠,他就把它们轰走。这些知了会吵得一棵老树不得安生。比起他来,老椿树算个更年长的先辈。他感激父亲那一代人的眼光。总之,从他记事的时候起,他就看到它立在那儿。后来有饥馑,有战事,兵荒马乱,椿树没死没残也没挪窝儿。他敬重这棵比他更老的树,认为它有岁月给予的无可比拟的心智。他几次试着探探它的神力。有一次他记得把铲土的锹放在了树的右边,可一觉醒来锹已经待在左边。这显然是椿树将它挪动了。还有一次他丢了东西,那是一条帆布做的新口袋——他故意用树下叶梗儿摆起一道数码——这儿的人丢了东西都用这个方法算一算能否找到;他想老椿树一定会帮他的忙。结果算的答案是有望的一宗事。他等了半年,不灵。尽管这样袖手旁观的事很多,他也还是敬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