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京极夏彦 日期:2014-12-02 11:02:07
面庞异常巨大而丑陋的孩子,身体发出恶臭、行为异常的老人,一扇可以获得永远幸福的房门,挤满了祖先的佛龛,重复做男友讨厌之事的女子,一栋已过去的讨厌之事在反复重演的房子……离奇诡谲、违背常理的怪事迭出。坠入疯狂世界的主人公,在焦躁的厌烦感中不断挣扎,最终纷纷从各自人生道路上消失了。
作者简介:
京极夏彦 1963年出生于北海道小樽。日本独具特色的妖怪型推理作家,新本格派先锋人物,同时也是画家、设计师、妖怪研究家、藏书家。京极夏彦思维大胆灵活,创作风格多元,作品常取材于日本神鬼妖怪和古代传说,以独特的个人风格写作赋予其新面貌,开创了推理小说的新纪元。 1996年获得第49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1997年获得第25届泉镜花文学奖 2003年获得第16届山本周五郎奖 2004年获得第130届直木奖
目录:
讨厌的孩子 讨厌的老人 讨厌的门 讨厌的祖先 讨厌的女友 讨厌的房子 讨厌的小说 ★京极夏彦的节奏自然而然将读者引入作品,读者会认为故事就发生在自己心中。 ——井上厦(直木奖得主) ★从文字之间升腾出意味深长的气息,值得当今每一位读者珍视。京极夏彦是人们应该倍加珍惜的怪才。 ——田边圣子(吉川英治文学奖得主) ★人有悲欢离合,负面的事不可避免,我们还是积极面对现实吧。 ——京极夏彦 讨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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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啊……” 同事深谷突然间发出这样的叹息。 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他说这话时,似乎是在喘气。我朝深谷的方向看过去。 他趴在吧台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从他肩膀的线条上看,重重地压着他的疲惫和厌倦,似乎已经肉眼可见。他已经完全放任自己的身体听从重力的摆布,松弛的肌肉仿佛要坠落到地面,流露出一种沉甸甸的苦闷。我很怀疑,这个男人是否还能再度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真的很讨厌啊。” 深谷再次说道。 泡沫经济时期,公司业绩曾经强势上扬,然而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公司的形势也受到挫折,赖着不走的无能上司更是一手导致了业绩的逐步下滑。经济不景气,职场的氛围也十分糟糕啊。 想要抱怨的心情,大家都是一样啊。 “怎么啦?”虽然也没有什么意义,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问问看吧——这本来就是即便过问也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保持沉默也不大合适。 “又是因为部长吗?” “是啊。殿村先生离开之后,龟井那家伙拽得很啊!” 深谷和我们无能上司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虽然话可以这么说,不过事实上,应该是深谷单方面地遭到部长的厌弃。 部长龟井已经过了四十五岁,还依然保持着单身。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有点神经质,说得更直白一些,有那么一点歇斯底里。简单说就是那种绝对没人想在他手下做事的上司。 最近,他在每件事上都非常执拗地盯着深谷。责备的方式不但偏激扭曲,还饱含着个人情绪,简直幼稚得让人听不下去——总之很过分。仅仅是文件的装订方式不合他心意,他就能扩展到从人格到生活环境、甚至是父母兄弟等各方面进行全面批判。这种做法换谁都受不了。
深谷也积累了不少压力吧,我这样想。 女性职员要是被龟井斥责过一次,再遇到刁难就会辞职了。没有受气的女性职员(也就是龟井比较中意的)也会因为难以容忍性骚扰而辞职。结果,我们部门,就只剩下那些对这种事情比较迟钝、工作也马马虎虎不好不坏的女性职员。
啊,不对,辞职的不仅仅只有女性职员。上个月就有一位已经工作了十年的老员工和一名入职不久的新员工成为龟井的目标,最后都被迫辞职了。当着部长的面,大家连送别会都不能为他们举行。部门内的气氛糟糕透顶。 这么一想的话,不得不说,若无其事留下来的我有些不可思议吧。
有能力的人都被排挤了,部门的战斗力不足,以致全员士气低下,当然业绩也日益恶化——让龟井这样的人担任重要职位,对于企业来说应该算是非常严重的失误吧。虽然目前的经济形势已经陷入不景气的深渊,但是在这样的时期,中层管理人员的性格缺陷究竟会对公司造成怎样的影响,其实很难判断清楚,因为对于经营者来说,这样做也许反倒可以利用龟井减轻公司的人员负担呢。 不管怎么说,之前被瞄准的两个人离职之后,下一个被盯上的大概就是深谷了。 在我看来,深谷似乎并不是一个合适的目标。他在工作上非常出色。不过,这种事情,当事人的工作业绩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上个月离职的两人也是如此。
重点在于——龟井讨厌深谷。 单从业绩上来看,龟井并不比深谷逊色。但是,深谷是那种热爱工作、不擅长搞关系、也不玩弄权术的人。而像龟井这样欠缺协调性和忠诚心、不注重数据、总是犹如热带鱼一般在公司内部上蹿下跳四处游走的男人,对和自己的处事方式完全相反的深谷便十分不屑。 虽说是公司,说到底不过是人们长时间彼此面对、共同置身的地方罢了。彼此合不来就会毫无理由地发生冲突,心情不好的话也会吵架。但是只有权利关系是格外明朗的,因而就会产生公然的欺负和排挤。 深谷现在就处在被欺负的状态中。 今天也是因为“报价单的明细区分令人费解”这样的理由,深谷被反反复复地批评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我在头脑中设想了一下那样的场面,如果换了是我的话,一定无法忍耐。 “那是他龟井自己不好!说费用过于细致很麻烦、要求改变格式的人不就是他自己吗?我觉得他看不明白并不是格式的错,而是他头脑不好的缘故吧?” “不是你不好啊。” “对于那种白痴上司来说,你这种部下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虽然知道没用,我还是努力劝慰他。深谷将他那张布满了疲惫的脸孔转向我。 “那种事情……” 深谷的声音毫无生气。 “那种事情我也知道啊!” “那就不要在意了。” “什么啊……” 深谷用充血的眼睛瞪着我。 “什么叫作不要在意了啊!就算再怎么讨厌那个笨蛋,又怎么可能像你现在说得这么轻巧?跟他说‘是因为你自己笨’这种话,你说得出口吗?” “喂,深谷……” 深谷一边大叫“喂什么喂啊”一边敲打吧台。 放在酒里的冰块,大都已经溶解掉了。 “总之,你现在才说这种话,为什么在我挨批的时候你不说呢?‘那不是深谷君的错,是您自己的脑子不大好,为了公司着想,您辞职怎么样呢’——你当时这么说不就好了吗?一个一个都装作睡着了看不见一样,和面对满员的地铁车厢里争抢座位的场面却冷眼旁观有什么两样!”态度恶劣地大骂一通后,深谷再度趴到吧台上。 按说——的确是那样。 龟井的歇斯底里同天灾无异。大家要是觉察出苗头,便都纷纷低下头、做出埋首于工作的样子等待风暴过境。要是随便抬头,就有可能受牵连。我也是一样的。上个月辞职的那名老员工就是个正义感十足的人,会对一些事情说出不同意见,因而被盯上了。 所以,要是因为这个原因被谴责,我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因为事情确如深谷所言。 “你啊,倒是很好呢……” 保持着头朝下的姿势,深谷嘟囔着。 “在我们这些部下当中,最受那家伙待见的不就是你了吗?你也不跟他去打高尔夫,也不和他来往,为什么却没有被他为难过?我啊,在那家伙的要求下,连很贵的俱乐部都埋单了哦!那又怎么样呢?为了确保工作进度加班、揉着困乏的眼睛奉陪,结果却被他说:‘你这样的状态给人印象不好,就不要出现在客户面前了吧!’” “我明白……我明白。” 深谷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摇晃。 “你就很好啊!你有那么好的老婆,也买了房子,部长也很待见你。你这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烦恼吗?你明白什么啊?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你真是卑鄙、狡猾!”深谷开始如这般咒骂我。随后又说我的存在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爽,到了最后终于怒吼着让我“滚回去”。 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结账之后走出了酒吧。 有一种非常讨厌的感觉。 酒吧外正下着烟雾状的细雨。 我没有带伞——白天的时候是闷热得让人受不了的大晴天,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在那样的天气里带着伞出门。 我打了一个寒战。 要说也快到冬天了,怎么还是这种天气?夏天也一点都不热,到了现在大家都认为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却要被迫忍受夏日的余威。用深谷的话说,这天气不合时宜,就好像是年终时候搞道路工程。 走到地铁入口只有几分钟路程,我就像是被雾气吹扫过一样,全身被非常均匀地淋湿了。与其说淋湿,不如说是浸湿。我倒宁可遭遇突如其来的骤雨,反倒更加干脆和彻底一些。 地铁车厢中开着暖气,有几分怪异。乘客们浑身湿答答的,又被热气蒸腾,简直如进了蒸气浴室。汗水和雨水的湿气混杂在一起,白衬衫紧贴在肌肤上,真叫人不舒服。 啊啊!真的是很不舒服啊! 无端地感到不愉快,真不知道为什么。 车厢内悬挂的广告杂志前面,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的脑袋我看着觉得很不顺眼。因为那颗脑袋的关系,杂志封面上富有感染力的宣传语给挡掉了一半。也不是说我对那玩意儿有多感兴趣,只是因为我已经下意识地从头开始念了。 旁边学生的口臭也很讨人厌。不,不是口臭,而是为了消除口臭咀嚼口香糖的味道——这本来已经令我感到非常讨厌了,而那学生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传入耳中更是令人不快——我只要想到那肮脏的口腔里正活跃地分泌出大量唾液,就感到胸口发闷。 在我斜前方的座位底下滚来滚去的空咖啡罐也很碍眼。随着列车摇晃,罐子忽左忽右地滚动,正当我想着它干脆滚到一边就算了的时候,那滚到一半的罐子又滚回来了。我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咖啡罐里好像还有一点点残留,把车厢的地板染成了茶色,和泥水混杂在一起,显得很脏,不断滚动的时候发出的咔啦咔啦的声音让人烦躁不已。 ——讨厌啊。 我也是有烦恼的。确实,我在部门中的情况相对来说比较好,工作也能够胜任,看起来自由。但是,能够不向那位龟井部长谄媚,而且也没有被抓住小辫子,这全都是靠着不寻常的努力换来的。为了能够平安无事地一天一天生活下去,我究竟有多么劳神费心,深谷又怎么会了解? 真的,别人是无法体会的。 购买住宅的辛苦也是一样的。 我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购买了现在的房子,像深谷这样的男人是绝对不会明白的。 就算不买房子也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吧。要说租间房子已经足够的话,那确实是足够了。结婚其实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换作独身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不是吗? 买房、娶妻,都要辛苦地背负起相应的责任。深谷他们不就是因为觉得麻烦所以才不肯结婚置业吗? 我不认为自己应该被那些讨厌麻烦的人擅加评论。 独身主义、丁克主义、不贷款主义,不管什么都叫个“主义”。随随便便就说是什么“主义”,根本就是逃避辛苦的一种方式吧? 根本就不知道他人的辛劳! “混账东西!”我说出了声。 旁边的学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是说你哦。你也有你的辛苦吧?不知为什么,我这样想道。 学生不再咀嚼口香糖,扭过脸去,开始阅读一本文库本的书。 这样也好吧,我想。 我环抱起双臂闭上眼睛,脑中开始浮现与深谷有关的记忆——全都是不太愉快的记忆。对此我也无可奈何。本来我就已经处于无论面对什么都会生气的状态,我自己也无法理解。 ——明天,不管怎么样都会好一些吧。 我回到家中,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和妻子是学生时代在志愿者小组里认识的。五年前我们结了婚。 妻子是个性格认真的女人。我是因为亲人当中有残疾人,从小就经常与弱势人群打交道,因而对这类人的态度非常自然,就参加了志愿者小组。妻子的理由要更为深刻——她是拥有信念的那种人。我可以理解那些差别主义者用另类眼光对待残障人士的心态,年轻时的妻子却一直都对这类人十分生气。我们结婚之后,她慢慢地也开始变得圆滑一些了,不过对这类事情的反应却依然十分敏感。她是不会妥协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在外人看来,我的妻子看上去就是那种容易相处、有教养的女人。见过她的人都这样评价她。大家都说她是个贤内助,整洁干净、温柔,还是个非常吸引人的美女。虽然他们是在称赞她,不过我觉得那些言辞多少有些过头。 轻视女性的人常常用高兴的口吻宣称,他们极力忍耐着住在家里,只是因为女性仅存的性吸引力。但我认为做家务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工作,家庭主妇也是社会组成的一部分——所以,认为女性因隶属于丈夫才值得尊重的那种看法,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妻子虽然的的确确是个家庭主妇,但她不是那种爱挑剔的人。她性格认真,做家务也得心应手。实际上,她有属于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很难驾驭的女人。 如果我要否定那些溢美的言辞,就一定会被认为是在谦虚。如果极力表明我不是在谦虚呢?那就定会遭到反诘:“原来你妻子那么糟糕的吗?”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够完美——就我的本意而言,我对妻子并无任何恶意,但要直截了当地说了实话,就变成好像我是在说妻子的坏话了。 不过我自己因与那些保持旧观念的人从一开始就合不来,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也不在乎。故而无论别人怎么评说,我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渐渐地,其他人也就不怎么说了。 在此期间,我逐渐变得不怎么喜欢谈及妻子和家庭。因为我的内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违和感,我很疑惑为何会产生这种不自然的感觉。 那些评论者固然不好,但是妻子就完全没有不足吗?我竟不由自主陷入了对这个问题的执拗之中,这般的我也是很奇怪的吧? 即便如此,我对妻子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不满。 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让我和妻子之间产生了隔阂,毫无意义的吵架的次数也增加了。 之后,使我俩之间的隔阂彻底扩张的事件,是妻子的流产。我们刚刚确认怀孕的事实,正从疑惑转变为喜悦,可那萌芽仅有一个月的生命之火便匆匆熄灭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因而变得更加生疏。但是尽管如此,表面上我们依然以幸福夫妇的姿态吸引着旁人羡慕的目光。 谁也不知道我是抱着多么痛苦的心情来维持这个家的。大家依然对我们报以和新婚时一样的赞美之词。我感到痛苦非常。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妻子流产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就连父母,我也没有告诉。 确切地说,我只对跟我一起进入公司的深谷倾诉过妻子流产的事。然而,现在也正是这个深谷对我说出那样不近人情的话,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又是这样吗? 又要回到以前那样子吗?(P1-P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