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德培 日期:2015-01-02 11:21:57
《小说家的世界》收录了作者对作家创作的品评。对汪曾祺、王安忆、李杭育、张洁、邓友梅、贾平凹、林雨、陈建功、王蒙等作家的作品进行评论,既写下自己的主观体验,又尊重体验的对象,相当准确地抓住作家作品的主要特点,显示出与众不同的见解。
作者简介:
程德培,广东中山人。1968年赴崇明岛农场插队务农,后历任上海染料化工五厂工人,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理论研究室专业作家。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评论集《小说家的世界》等。评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获上海首届文学理论奖。
目录:
序李子云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读汪曾祺的短篇小说
此地无声胜有声——读林斤澜短篇小说的印象
反映新生活进程的“印象画”——读林斤澜的中篇小说《满城飞花》
“蔡庄”的图画——读吴若增的短篇小说
邓刚的“两个世界”
“雯雯”的情绪天地——读王安忆的短篇小说
王安忆笔下的“庸常之辈”
结构:作为一种现实的态度——评王安忆近作的结构艺术
病树前头万木春——读李杭育的葛川江小说
一次奇特而意味深长的“行船”——读李杭育的中篇小说《船长》
平易之中见深切——漫谈林雨的短篇小说集《你喜欢谁》
情感与形象的交融——漫评张洁的短篇小说
《黑骏马》的诗学——兼论张承志小说的艺术特色
邓友梅的“北京味”——读《那五》序李子云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读汪曾祺的短篇小说
此地无声胜有声——读林斤澜短篇小说的印象
反映新生活进程的“印象画”——读林斤澜的中篇小说《满城飞花》
“蔡庄”的图画——读吴若增的短篇小说
邓刚的“两个世界”
“雯雯”的情绪天地——读王安忆的短篇小说
王安忆笔下的“庸常之辈”
结构:作为一种现实的态度——评王安忆近作的结构艺术
病树前头万木春——读李杭育的葛川江小说
一次奇特而意味深长的“行船”——读李杭育的中篇小说《船长》
平易之中见深切——漫谈林雨的短篇小说集《你喜欢谁》
情感与形象的交融——漫评张洁的短篇小说
《黑骏马》的诗学——兼论张承志小说的艺术特色
邓友梅的“北京味”——读《那五》
人生的探索——读陈建功的短篇小说
“只有心灵才能沟通心灵”——读孔捷生的中篇小说
诗意的光亮.叙事的河床——评何立伟短篇创作的艺术
多看看农民,多想想农民——读韩石山的短篇小说
短小简练.清新自然——读贾平凹的几个短篇小说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读贾平凹的中篇小说《腊月正月》
扎根在现实的土壤上——读王蒙的中篇小说《相见时难》
“门槛上的人”——读徐孝鱼的中篇小说
从城乡兼顾到沟通城乡——当今小说创作发展的一个变化
关于“写出上海特色”
论小说创作中的阳刚之美
后记
再版后记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读汪曾祺的短篇小说有这样的作家,他好像是为读者重新打开了生活的大门。大门内的世界具有独特的魅力,你能从中“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感到脚下踩着的土地,听到人声鸟语和河流……”你在这世界里有一种亲切的熟悉的现实感,又有一种生活中不曾留意、不曾感觉到的美感。你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汪曾祺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他的作品给你带来这种重温世界的美感。一
汪曾祺的小说,大都是以自己的故乡高邮地区为背景的。作者绘声绘色的彩笔,描绘了一幅幅风景画、风俗画。《大淖记事》中里下河秀丽的风光和独特的风俗;《受戒》中别是一番风情的颜色、声音、气息;《异秉》、《岁寒三友》中那饶有兴味的市民生活……作者都写得十分动人。就是连从来没有到过这块土地、没有经历过这段生活的人,读了也会神往。
其实,这些风景、风俗之所以动人,并不是取决于单纯的景美。《受戒》中写十三岁的明海第一次离开家乡,随舅舅来到县城时的景况: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爿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
这里写到的物状很平常,可我们在小说中读到时,为什么会感到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呢?这不仅在于作者的语言读来琅琅上口,富有节奏感;也不仅在于作者的描写富有视觉形象。更为重要的是它吻合了明海初来乍到时那种心理、情绪活动的特点。对这位又纯洁又带有几分天真的孩子来说,这地方的一切都是新鲜、陌生的,就必将唤起他瑰丽的想象。因此,他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看个够,但又什么都看不完。我们能从这语言的节奏中体味到明海的心态,也能从这描写的节奏中想象到明海的步履。更何况,在这一片美好、活泼、天真的心绪遮掩下的,正是一个孩子为生计所迫而过早出外谋生的人生旅途片断。
这样的描写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并不算是最精彩的,但它足以表现出汪曾祺小说的独到之处。作者并没有人为地去追求对大自然的赞美,而是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和人生的热爱。
作者爱这片土地,是因为这里生活着他所熟悉的人们。他怀着难以忘却的敬意,去写他们纯朴的灵魂。作者并不回避描写琐碎的生活,不显眼的景物,普通的风俗,平凡的小事。但他却有使这一切都变得高尚、美丽且动人的本领。正像在《徙》中写到的三百个孩子在唱校歌,“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来,好像屋上的瓦片,树上的叶都在唱……”
无论是明海与小英子那种“思无邪”的爱情,还是巧云和十一子在患难中的爱情,高雪和汪厚基在世态冷眼中的爱情……都在汪曾祺小说中构成了一脉相承的暖流,它渗透在水乡的风情之中,给这块土地带来了独特的光彩。
读汪曾祺的小说,自然地会使人联想起老作家沈从文、孙犁的作品。他们都把自己家乡美好的风光,对故乡浓郁的乡情奉献给读者,使同乡人感到异常的亲切,使异乡者唤起同样的乡情。
《故乡人》中写了瓦匠金大力,他没有当瓦匠头儿那些“年高望重,手艺好,能压众,有口才,会讲话,能应付场面”的条件。可偏偏又当瓦匠头儿,且又当得很好,仅凭着人缘儿好这一条。作者写活了他的老实、忠厚。小说中又有“钓鱼先生”王淡人,其实这是一位医生,作者偏从他的业余爱好钓鱼写起,起笔平易且着意淡远。这位医生也是道地的乡医,找他看病的多一半是乡下来的,药费收的也是农副产品,甚至极穷困的农民来看病是“诊费免收”“药钱白送”的。作者写了王淡人做医生的两件傻事:洪水中冒着生命危险给人看病;让“家业败得精光”的汪炳“白吃,白喝”,治好了他的“搭背”。
汪曾祺笔下的故乡人都有点像金大力,都有点像王淡人。他们平凡、善良,社会地位卑微而又品德高尚,这种美好的心灵正是穷苦人在这难以生存下去的旧社会凛然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它们本身的美,以及作者对其倾注的深情(至少这些人物形象在作者心目中“活”了几十年),都是值得今天的我们重新“认识”的。尤其是在经历了十年对“真善美”浩劫的今天。
作者的小说也有几篇并非以故乡为背景的作品。《骑兵列传》记下了一个个活生生的英勇骑兵在战争年代的英雄业绩。作者对他们所怀有的感情已非仅仅是过去的功绩所致,而是由于老一辈的英雄在“大动乱”中的遭际。《寂寞和温暖》以“反右斗争”为背景,描写归侨沈沅所经历的双重的寂寞和温暖。作者不仅写了她在科研上和政治上遭难的寂寞,更为突出的是写了同行、同事、同志之间的温暖。
这两篇小说所写到的老一辈革命家和科学工作者在不正常日子中的“寂寞”和“冷遇”,同样也使人联想到作者本人的某些遭际。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为什么在时隔数十年后,提笔再去写那些故乡人善良而纯朴的灵魂!特别在《七里茶坊》中,作者写到“我”作为下放劳动的知识分子,被普通农民的心灵所感动的心理。这种心理实在可以看作作者创作的起因。难怪作者在谈到自己近作时这样说:“四十多年前的事,我是用一个八十年代的感情来写的。”
二
《受戒》无疑是汪曾祺小说中最有影响的一篇,它受到的称赞最多,同时受到的批评也最集中。几乎连称赞它的同志也认为这篇小说“缺乏鲜明的时代感”,把旧社会写成“自由、和谐的欢乐世界”。我认为这一批评还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首先,作者写《受戒》并无意于对旧社会作直接的具体的真实写照。小说的着重点是立足于佛门与人性之间的对立和联系,并以健康的现实的人性和人情来否定佛门超脱的、非现实的人性。明海和英子之间纯洁的感情、真挚的爱情,在作者的笔下组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这样就出现了作品突出的优点和不可避免的弱点同时并存的状况。其优点在于,这个美丽的小世界反映了劳动人民善良美好的感情天地,其弱点也就在这一心爱的小世界过于独立,从而引起了另一种“超脱”。
和明海一样,《晚饭后的故事》也写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郭庆春,从小跟舅舅外出谋生。但郭庆春并没有像明海那样出家做和尚,有过那么一番梦境般的遭际。郭庆春从“卖瓜——唱戏——卖瓜”,走过的是一段坎坷的路。这条路充满了那个时代的现实内容。还有《徙》也写了高北溟与老师、学生三代,作为正直、饱学、善良的下层知识分子,在旧时代腐朽的制度下,在那种人情世态的重围中,终不得志的悲凉境遇,表现了更为广阔的社会内容。此类作品在汪曾祺小说中占据重要的地位,理应受到更多的重视。
我认为,汪曾祺作品真正可贵的地方,并不在于作者简单地写出了地方风光、水乡色彩,也不在于作者单纯地写出了人物的善良,而是在于将这美丽的乡土、故乡人朴素而美丽的灵魂和时代的重压揉合在一起。他写美好的灵魂、美好的事,但决不忘却它们都是存在于不美好的时代环境里。作者写的是逆境中的顺境,抑郁的乐观主义;写出的是时代阴影遮掩下的劳动人民的苦处。
《异秉》中该是写出王二“飞黄腾达,财源茂盛”的顺境了吧。可是在这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社会里,这位在镇上人人有点羡慕和眼红的王二,同样背负着一个拘谨、迷信、深受重压的灵魂。不仅是王二,那位快要被解雇的陶先生,挨了打也没敢哭的“陈相公”,在听了王二的“异秉”(与众不同之处)后,不也是马上急于如法炮制吗?他们都想解脱自己的绝境,于是就争着有这么点“异秉”——这真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社会留给他们的“希望”。
不错,作者是也写出了像彝甫出卖祖传“三块田”的仗义救人,是写出了大淖县的锡匠们为了十一子和巧云的幸福举行的“顶香请愿”……赋予了作品以明快的旋律。但所有这些人的善良、纯洁、无私、浓厚的人情味、人性美之所以更为动人,倍加光亮,正是因为它带着忧伤和困苦的痕迹。这正像巧云和十一子的爱情引起那么多人的同情,它本身是和“号长”对巧云的凌辱分不开的;正像文嫂在受了金昌焕这个无赖欺骗后的嚎声大哭,更能显现出这位孤苦无援的寡妇“单纯到美的境地”。
在反映旧社会生活的作品中,很少有人像汪曾祺那样,能在明快的色调中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旧时代的阴影、寒气和忧郁的。他的作品既能使今天的读者增加对旧社会的认识,同时也增强了人对生活的信心、对美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