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卢翎 日期：2015-01-12 14:49:49
爱有形，亦有声。
我们的爱远比我们自己想象的伟大，这些有形有声的爱往往承载了更多更多。小小说中《老娘土》里的钟海强和战友手中的老娘土，早已不再是简单的一抔黄土，而是一颗拳拳的爱国心；
格桑梅朵》中那一束束高原之花，也不再是简单的野花，而是藏民们火热的情；《红裤腰带》中那一条条最终串联起来的红裤带，是村民们淳朴厚道的关怀啊。就是这样，所有人都被这个世界温柔地爱着，也用最大的诚意回馈这种温柔。虽然小若微尘，也在折射整个太阳的光辉。
社会中弱势群体的现实处境，仍然是2014年小小说重要的表现对象之一。于心亮的《细粮》、韦如辉的《荣归故里》、莫晨霞的《一粒灰尘的舞蹈》、汤礼春的《该不该救那个女孩》、萓小蕾的《哑巴小剪》、陈东亮的《长着乳房的大树》、袁省梅的《我到楼顶看风景去了》、季明的《复发》、马卫的《查跛子》等作品，书写了农民工生存的艰难、挣扎的辛酸、内心的伤痛，乡村留守群体的悲苦无告，来自贫困地区的大学生们的无助与无望，还有那些在边缘处挣扎的残疾人，因身体的残疾忍受着肉体痛苦与精神折磨。
这些卑微的小人物身处不幸、尴尬与危险中，为了维护内心的尊严、寻找生存的价值，不得不接受严峻的考验、忍受残酷的折磨。对这些卑微者为维护内心的尊严而进行的努力、挣扎与隐忍，作者予以了充分的尊重与敬意。《查跛子》中，查跛子以非凡的耐力，"铁铸一般"帮助演员完成了叠罗汉的高难度动作，由幕后走向了幕前，卑微的人生虽不曾改变，却重建了人性的尊严。再如《一粒灰尘的舞蹈》，作品让我想到了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哀》，与方方小说的阔大沉重、绵密坚实相比，《一颗灰尘的舞蹈》单纯、轻逸。但作品中"舞蹈的灰尘"这一意象，成为独特的隐喻，无助、无望，却奋力起舞，深长的意蕴，令人回味，更令人痛惜。
"荒诞"既是一种哲学思考，又是一种美学表现。安勇的《性情男女系列》，安勇曾经是位地质勘探队员，在地质勘探队工作，足迹踏遍塞北江南，千山万水。如今他仍勤勉于"勘探"，不过是在现实生活与内心的崇山峻岭、千沟万壑间勘探，他将疼痛--"那是人类本身固有的疼痛，只与人性有关，而与其他等等无涉"--的"勘探"视作自己的使命。《性情男女系列》就是安勇对"疼痛"勘探与发现。两性的情感婚姻关系，从未像今天这样复杂易变、遭遇数不清的诱惑，如此脆弱。古典的、浪漫的、忠贞不渝的爱情已成为历史的陈迹，而遗忘、背叛、猜疑、谎言、出轨、不忠随处可见。《登记》中，庄严而神圣的结婚宣誓变成了滑稽的选择题，金钱成为维系婚姻时间的唯一力量。人们不断的结婚、离婚，令办事处的办事员累得"吐血而亡"。《催眠师》中，背井离乡的催眠师以奇异高超的催眠法术，让失眠的人们安然入眠，"无论出价者需要怎样的梦境，他都能不着痕迹地指引入梦者的意识"，"在现实与虚幻中开辟一道微妙的细缝"，改变他们现实中的选择。而催眠师因为看到了太多内心的荒芜、苦痛而失眠，在他的梦境里，他一次次被黑暗吞噬催眠师心中这没来由的巨大的恐惧感，是渺小孤单的个体无从自我把握的惶恐，令人无时无刻不处于焦虑恐惧之中。这是一种更为深重的生存绝望。
作者简介：
卢翎，1966年生于天津市，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
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研究及批评。曾在《天津师大学报》《小说评论》等学术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出版个人专著、编著多部，参编教材、研究报告、专著多部，独立主持、参加完成省部级社科规划项目多项。绵延二十一日的宴毕淑敏
在环航世界的船上，一位外国医生邀我到甲板上喝咖啡。船在加勒比海域，海天一色，很容易让人陷入迷惘。他穿浅咖啡色的休闲风衣，但我依稀从他的头发中闻到药水的味道，觉得他的衣服是白色的。他说自己是专为癌症晚期病人做临终治疗的，业务非常繁忙，有些病人直到死都没挂到他的号。
我说："癌症晚期，基本上回天乏力。您可有什么绝招吗？"
医生摇着花白头发说："我没有任何秘方，只是陪着他们，走向渐渐隐没的过程。这种陪伴并不容易，除了要有爱心，还要有经验。人们常常以为亲人的陪伴是最好的，其实不然。他们的亲人多半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恐惧并且手忙脚乱。人们彼此心照不宣，一起对那个濒死之人虚妄地保守着即将揭开的秘密。"
原本还算和煦的海风在谈话中袅袅穿过，遂变冰冷。
"我跟他们说，在大限到来之前，您可还有什么心事？我能帮您做些什么？我会尽力的。这句听起来很不美妙的话，藏有坚定的力量。我从不虚伪地安慰他们，那不仅在理论上没有意义，而且在实际上也根本做不到。濒死的人，有一种属于死亡的智慧。"医生说。
我说："讲个故事吧。"
白发医生沉思了一下说："有个年轻的女厨师求医，谈到最后的心愿，是再做一桌菜。长期化疗，她的味觉器官已经全部毁坏了，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胳膊打了无数次针，肌肉萎缩，已经举不起炒勺。不能出医院，无法亲自采买食材和调料。最重要的是没有厨房，再者有谁会来正的食客享用。
"几天以后，我郑重对她说，已经和医院的厨房商量好了，他们会空出一个炉灶，专门留给她操作。甚至还给她准备了雪白的工作服和高耸的厨师帽，她可以随时使用那个炉灶。我为她指派了一个助手，他完全听从她调遣。她开列出食材单子，需要什么蔬菜和肉类，还有特殊的调味品，都交代给他，他会按照她的意思，一丝不苟地去准备。
"女厨师很高兴，但仍不放心，说，我体力不支，一次做不出整桌宴席，只能一道道来做。
"我说，一切以您的身体承受力为限。女厨师凄然一笑说，就算这将是一桌真正的宴席，可是，食客在哪里？谁会来赴宴？
"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食客，他会长久地等待，耐心地吃下您所做的每一道菜。"
白发医生讲到这里，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说："女厨师做的菜肴能吃吗？"
医生说："食客的真实感觉是：刚开始，女厨师做的菜还是好吃的。虽然她的味蕾已经损毁，但她凭着经验，还是把火候掌握得不错，调料因为用的都是她指定的品牌，她非常熟悉这些东西的用法用量，尽管不能亲口品尝，各种味道的搭配还是拿捏得相当准确。不过，她的体力的确非常糟糕，骨瘦如柴，根本就颠不动炒锅，食材受热不均匀，生的生，煳的煳。做一道菜，中间要间隔好几天。到了最后几道菜，女厨师的身体急剧衰竭，视力模糊不清，烹调技能受到了很大限制，所有的调味品只能估摸着投放，菜肴的味道就变得十分怪异了。她也无法按照上菜的顺序来操作，把复杂的主菜一拖再拖，留到了最后。主菜需要的食材和调料繁多，她颤颤巍巍开列出的用品单子，足有一尺长。助手说按照单子到市场上去严格釆买。拿回来之后，女厨师毫无理由地硬说完全不对，让人把原料统统丢了，让助手重新再买。助手一次又一次劳而无功之后委屈地问：'这个人的癌症是不是转移到脑子了？这个工作要持续多久呢？我都要坚持不住了。'
"我说：'也许不要很久。也许要很久。不管多久，请你都要坚持。当然，我也要坚持。'"
甲板上风速不断强，浪也越来越大了。我忍不住问："究竟坚持了多久呢？"医生说："二十一天。从女厨师开始做第二道菜，到最后她离世，一共是整整三周的时间。那是一个周日，她丈夫来找我，说女厨师在清晨的睡梦中，非常平静地走了。女厨师昨晚临睡前说非常感谢您，并转交
一封信。
"我打开一看，那其实不是一封信，只是一个菜谱，就是那道没有完成的主菜菜谱。女厨师很抱歉，她不是不能做出这道菜，之所以让助手一次次把调料丢弃，是因为她已经没法把这道菜做得非常美味，心有余而力不足。为吃菜的人考虑，还是不做了吧。食客每次都吃得非常干净，从没有剩下过一片菜叶，想必对味道很是满意。为了成人之美弥补遗憾，就把这道菜谱奉上，让食客得以自行凑成完整的一桌。"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问："那些菜肴都是谁吃下的呢？"
白发医生答："我。"
面朝大海，无话可说。医疗和死亡，原来可以这般温和优雅。大海在耳边永无歇止地击打着或疾或缓的节奏，音调丰富到无以言表。据说这种包含了万千频段的白噪音，具有强烈的安神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