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岛由纪夫,唐月梅 日期:2015-05-08 20:04:06
《太阳与铁》是三岛由纪夫深刻剖析自我的散文集。《太阳与铁》可视为三岛艺术与思想的遗书,三岛由纪夫在文中自评“我发现了一个微妙的暧昧的领域,摸索出了适合于这种表白的形式,即自白与批评的中间形态。也可以说,这就是‘隐秘的批评’。”本书还收录有三岛由纪夫文学历程回忆录《我经历的时代》。
作者简介:
三岛由纪夫(YukioMishima),本名平冈公威,出生于日本东京一个官僚家庭。日本战后文学大师,也是著作被翻译成英语等外语版本最多的日本当代作家,曾两度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被誉称为“日本的海明威”。
许金龙,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日本语专业毕业。外国文学研究所东方文学研究室编审。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系教授。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日本语文学编辑、日本北海道大学研究员、外国文学研究所东方文学研究室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目录:
太阳与铁
我经历的时代
︱太阳与铁︱
最近,我开始从心底里感到小说这一客观的艺术类型中有许多难以表现的堆积物,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抒情诗人,首先,我过去压根儿就不是诗人。于是,我发现了一个微妙的暧昧的领域,摸索出了适合于这种表白的形式,即自白与批评的中间形态。也可以说,这就是“隐秘的批评”。
它是介于自白的夜间与批评的白昼之间的交界线——黄昏的领域,如其语源所示。当我说“我”时,这个“我”不是严格地属于我的那个“我”,我发出的所有语言,不能在我体内循环流动,在我的体内只有某种残渣,这种残渣不能有所归属,也不能循环流动,我就把它称为“我”吧。
当我思考那样一个“我”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我”实际上完全代表了我所占有的肉体的领域。因为我是在寻觅“肉体”的语言。
我把自我当作房屋时,我的肉体就仿佛成为围绕着这座房屋的果园。我既可以精心地耕耘这片果园,也可以置之不顾,让野草任意丛生。这是我的自由。不过,这种自由是一种不那么容易理解的自由,原因在于许多人都把自家的庭院称为“宿命”。
心血来潮,我就开始拼命地耕耘这片果园,为我所用的就是太阳与铁。取之不尽的阳光和铁锄锹,就成了我耕耘中最宝贵的两个要素。于是,随着果树逐渐结起果实来,肉体这种东西就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思考空间。
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人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而且,倘若没有重要的契机,也是不可能开始的。
我仔细地反复思考我的幼年时代,我的语言的记忆远比肉体的记忆深刻。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肉体先到,语言后来,可是,对于我来说,则是语言先到,过了很久,肉体才带着极其不乐意的神色姗姗来迟。这时,肉体已经形成一副观念性的姿态。不消说,这副肉体早已被语言所腐蚀了。
先有白圆木柱子,白蚁才会来蛀蚀。然而,我的情况则是先有白蚁,以后才慢慢地出现一半被虫蛀蚀了的白圆木。
但愿读者不要责难我把自己的职业——语言,称为白蚁之类。语言艺术的本质,如同蚀刻法中的硝酸一样,是取其腐蚀作用的,我们就是利用语言腐蚀现实这种作用来创作作品的。但是,这种比喻还不正确,蚀刻法中的铜和硝酸都是从自然中抽出来的同等的要素,比起它们来,不能说语言犹如硝酸作用于铜那样作用于现实。因为语言是把现实抽象化并联系着我们的悟性的媒体,它对现实的腐蚀作用,必然就包含着不断腐蚀语言自身的危险。毋宁说,我觉得把这种作用比作过剩的胃液不断消化和腐蚀胃更适当些。
这样的情况早在一个人的幼年时代就已经发生了,这么说,恐怕相信的人也不多吧。
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戏剧,它为我准备了我的两个相反的倾向。一个倾向是忠实地推进语言的腐蚀作用,决心把它当作自己的工作;一个倾向是具有这样一种欲望:设法在语言完全不参与的领域里与现实邂逅。
即使是个天生的作家,在所谓健康的发展过程中,也有不少人使这两个倾向不相背反而互相协调,磨练语言而重新发现现实,获得了可喜的结果。不过归根结底,这是“重新发现”,在人生之初,他以拥有还没有让语言玷污了的肉体的现实作为条件,应该说,这与我的情况是不同的。
对我的空想的作文,小学的作文教师颇皱眉头。可是,我在作文里没有使用与现实邂逅的语言。幼小的我在无意识中似乎预感到某些语言的微妙而以洁癖为法则,为了专用语言积极的腐蚀作用,避免消极的腐蚀作用……更简单些说,为了保持语言的纯洁性,我尽可能避免通过语言与现实碰撞……也就是说,只让积极的腐蚀作用的触角活动,活动时尽量避免与应该腐蚀的对象突然撞击……我想,这可能是自觉到什么了吧。
另一方面,作为这种倾向的当然的反作用,我公然只承认语言全然不参与的领域,现实以及肉体的存在。这样,对我来说,现实与肉体就成了同义语,成了一种拜物教性的兴味的对象。在不知不觉中,我对语言表示了关心。事实上这种关心只是一种敷衍,这种拜物教,同我对语言的崇拜是正确地相照应的。
在第一阶段我把自己放置在语言一侧,把现实、肉体、行为放置在另一侧,这点是很明白的吧。我就是通过这样故意地制造二律背反来助长对语言的偏见,同时,就这样形成了对现实、肉体、行为那根深蒂固的误解,这也是确实的。
二律背反,本是以我不拥有肉体、不拥有现实、不拥有行为为前提的。诚然,人之初,肉体造访是姗姗来迟的,我早已准备了语言来迎接它,我想我可能偏于第一种倾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它当作“我的肉体”来承认。如果我承认它是肉体的话,那么就会丧失我的语言的纯洁性,我就会成为冒犯现实者,现实就已经不可回避了。
有趣的是,我之所以顽固地不承认它,乃是因为从一开始在我的肉体观念里就潜藏着某种美丽的误解。我不知道男人的肉体绝对不作为“存在”表现出来,本以为它确实应该作为一种“存在”而表现出来。因此,当它作为对存在的一种可怕的反论、作为拒绝存在的一种存在形态明显地呈现出来时,我就觉得遇见了怪物似的,狼狈不堪。也许这是我一人的例外的主观感觉。我无法想象别的男人、所有像样的男人都可能是这样。
显然,尽管是从误解中产生出来的东西,但如此狼狈和恐惧,在别处虚构了“应有的肉体”、“应有的现实”,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做梦也不曾想到,拥有拒绝存在的存在形态的肉体,竟是男人肉体的普遍性存在样式,这样,当虚构“应有的肉体”时,就尝试着赋予其所俱有的相反的性格。于是,例外的自己的肉体存在,可能就是通过语言的观念性腐蚀而产生的吧,所以“应有的肉体”、“应有的现实”就必须绝对避免语言的参与。这种肉体的特征,用一句话说,就是造型美和无言。
而另一方面,我认为语言的腐蚀作用,既然同时又是营造造型的作用,那这种造型的规范正是这种“应有的肉体”的造型美、语言艺术的理想,一句话,就是这种造型美的模仿……也就是说,绝对在于探索那种不被腐蚀的现实。
这种自我矛盾是很明显的。可以说,正如企图消除语言本质的作用,抹杀现实本质的特征。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为了绝对不让语言同作为其对象的现实邂逅,就必须运用最巧妙而充满狡智的方法。
这样,不知不觉间,我的精神就形成自相矛盾的两个方面,井且当自己企图站在只顾自己方便的、架空的神似的立场上来操纵双方时,就开始写小说。于是,我对现实和肉体的饥渴就越发强烈了。
……过了很久,承蒙太阳与铁的恩惠,我逐渐学习了一门外语,学习了肉体的语言。它就是我的第二语言,形成了我的教养。我现在想谈谈有关这种教养形成的情况。它可能成为一部无与伦比的教养史,也可能成为最难解的东西。
幼年时代,我看到人们在酩酊大醉中,带着无法形容的放肆表情,头向后仰,更甚者把脖颈完全靠在轿杠上抬着神轿游行的姿态。他们的眼帘里映现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呢?这个谜曾经深深地扰乱过我的心。我无法想象在那样强烈的肉体的苦难中所看到的陶醉的幻影,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因此,这个谜长期地占据着我的心田。很久以后,我开始学习肉体的语言,自已就主动去抬神轿,这时我才获得了机会,得意地揭开了幼年时代那个深藏的谜。结果我明白了,原来他们只是仰望天空而已。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幻影,有的只是初秋那绝对蔚蓝的天空。然而,这个天空是我一生当中可能再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异样的蔚蓝,却又以行将掉入深渊的姿态,快速地坠落了下来,它动摇无常,是一派澄明与疯狂搅和在一起的天空。
我赶紧把这种体验写成一篇小小的随笔,因为对于我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体验啊!
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我是站在无庸置疑的同一性之上,就是说通过自己诗的直观所眺望的蔚蓝天空,与平凡的民间年轻人眼里所映现的蔚蓝天空是同样的。这样的一瞬间,正是我长久以来所盼望的,它正是太阳与铁的恩惠,为什么没有必要怀疑同一性呢?因为在同等的肉体性的条件下,互相分担一定量的肉体的负担,体味等量的痛苦,为等量的酩酊大醉所侵犯,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个人的感觉差,受到无数条件的制约,最大限度变少了……而且,如果像麻醉药产生的幻想那样几乎排除内观性要素的话……那么我所看到的东西绝对不是个人的幻觉,而必须是某个明确的集体的视觉的一部分。我的诗的直觉。是后来通过语言被回想起来而重新构思才成为特权,而我的视觉接触到摇荡着的蔚蓝天空才接触到行为者的情感的核心。
然后,我又像凶猛的巨鸟,在摇荡着的蔚蓝天空中展翅翱翔,时而低徊,时而高飞。这时候,我看到了长期以来称为“悲剧性的东西”的本质。
在我的悲剧的定义上,这种悲剧性的激情。绝不会在特异的感受性炫耀特权的时候产生,而是在某瞬间最平凡的感受性拥有不近人性的特权式崇高性的时候产生的。因此,从事语言工作者可以创作悲剧,但不能参与进去。而且这种特权式的崇高性,必须严格地由肉体的勇气来决定。悲剧性的东西的悲壮、陶醉、明晰等要素,是在具备一定肉体力量的平凡感受性际遇为自己准备好的特权式的瞬间产生的。在悲剧里,需要反悲剧性的活力和无知,尤其需要某种“不合拍性”。有时候,人由于是神性的,所以平时就绝不能是神或接近神。
于是,当我也看到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看见的那种异样的、神圣的蔚蓝天空时,我才相信自己的感受性的普遍性,我的饥渴才得以满足,我对有关语言的机能那种病态的迷信才被消除。这时我才参与悲剧,才参与完整的存在。
一度看见了这种东西,我才理解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东西。运用肌肉能够很容易继续解明被语言神秘化了的东西。它恰似人们了解性爱的意味。我逐渐明白了存在与行为的感觉。
既然如此,我一路走来,多少比别人晚了些,也不过是走了同样的道路而已。然而,我又有另一种我之流的企图。如果一种观念浸润我的精神,并使我的精神膨胀起来,进而占领我的精神,这种事态即使发生,在精神世界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件。可是逐渐对肉体与精神的二元论感到厌倦的我,内心当然不免涌起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这样的事件会在精神内部产生,而在精神的外缘整个结束昵?当然精神性的烦闷会成为胃溃疡的原因,这种身心相关的实例是众所周知的。我所思考的,远不止于此。我想如果我幼时的肉体首先是以被语言腐蚀了的观念性形态出现的话,那么现在我不就可以反过来运用它,让观念所及的地方,从精神及至肉体,把整个肉体完全变成以那种观念的金属打成的盔甲?
本来,那种观念拥有理应归结于肉体的性质,犹如我在悲剧的定义中也叙述过的那样。于是。在我的脑海里,肉体比精神更可能有高度的观念性,更可能亲密地熟识观念。
为什么呢?因为对于人类存在来说,所谓观念本来就是一种异物。充满不随意肌、不能控制的内脏和循环系统的肉体,对于精神来说是异物,人甚至可以把成为异物的肉体当作成为异物的观念的比喻。于是,一种观念的巧妙袭来,甚至会使人从一开始就感到恰似宿命所赋予的那样,它越发强化与赋予各人的肉体的相似,连那个不能控制的自动的机能也会越来越酷似肉体。基督教的道成肉身的思想的根据就在这里,某些人甚至在掌心和脚背上也能出现圣痕。
但是,我们的肉体有一定的制约,纵令某种过激的观念,希望在我们的头脑里长出一对厉害的角,可是角是不会长出来的,这是不言自明的事。这种制约最终归结于调和与均衡,归结于最平均的美和其赋予肉体的资格,使它足以看到那摇荡的蔚蓝天空。同时,它又是在实现对异常过激的观念的复仇与修正吧。于是,它总是要把我带回到那个“没有怀疑同一性余地的点”上。因此,我的肉体是一种观念的产物,同时也可能成为隐蔽观念的最好的隐身蓑衣。如果肉体达到无个性的完满的调和,那么个性肯定能够永久地关闭在家中的禁闭室里。我本来就认为,表现精神怠惰的便便大腹,和表现精神过度发达的、露出肋骨的单薄胸脯等肉体性特征是最丑陋的,但我知道有些人却主动去爱这些肉体性特征,这不能不使我感到震惊。它使我主观感觉到这种行为是一种厚颜无耻的举动,就好像把精神的阴部在肉体上暴露出来。像这样的自我陶醉,是我惟一无法宽容的自我陶醉。
却说,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这种饥渴所产生的肉体与精神的背离的主题,在我的作品中,拖着长长的尾巴。我逐渐远离这种主题,那是在我开始思考“肉体里也有固有的规律,以及也许还有固有的思考”,感到“不只造型美和无言是肉体的特质,肉体里无疑也有其特有的饶舌”之后的事。
然而,现在我这样叙述两种思想的推移,别人无疑会感到我是从常识出发,走向非逻辑的混乱境地。毋宁说,在近代社会里,肉体与精神的背离是普遍的现象,对此抱怨,本是谁都能接受的主题,可是“肉体的思考”也罢。“肉体的饶舌”也罢,这种感性的傻话,是谁也不能理解的,我感到自己也许就是用这种语言来搪塞自己的混乱。
但是,当我把对现实与肉体的拜物教、对语言的拜物教正确地作为相照应的东西等同时,如愿找到了我的发现。同时通过让充满造型美的无言的肉体,同模仿造型美的优雅的语言相对应,并把它们作为同一观念来源的东西等同,我就不知不觉地从语言咒语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它承认无言的肉体的造型美和语言的造型美是同一起源,这意味着产生一种柏拉图式的观念,开始谋求使肉体与语言等同。在这个阶段上,语言对肉体的投影的尝试已经处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当然,这种尝试本身是一种非柏拉图式的尝试。不过,我开始讲述有关肉体的思考与饶舌时,要是已经经历了哪怕一次的体验就好了。
于是,要讲述它,首先必须从我与太阳最初的邂逅开始讲起。
虽然这是一种奇异的说法,但我的确有两次与太阳邂逅的经验。同某一人物经历了决定性的相遇,然后终生难以分离。在此之前,对方还没有察觉到我,我也基本上处在无意识的状态,却突然在某处蓦地遇见了这位重要的人物。我与太阳的邂逅也是那样。
我第一次无意识地与太阳邂逅,是在一九四五年战败的夏天。苛烈的太阳照射在战时和战后分界线的茂盛夏草上(这个分界线只不过是一道已经开始毁坏的铁丝网,一半埋在夏草里,而且向四面八方倾斜),我在那太阳的光辉沐浴下行走,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不大明白。
那十分紧密而均匀的夏天的阳光,匆匆降临在万物上。战争即使结束了,浓绿的草木也毫无变化地在那里葳蕤丛生,依然被这白昼无情的阳光照射着,作为一个明晰的幻影,随着微风摇曳。我的手指即使触及它的叶梢,它也不会消去,这使我十分惊愕。
同一个太阳与已经流逝的时日,流逝的年月,与全然的腐败和破坏相关联。当然,太阳无疑是像鼓舞人心似的照耀着行将出击的飞机的机翼、如林的刺刀、军帼的帽徽、军旗上的绣花,然而更多的是从肉体不断流淌出来的热血、伤口上落满大头蝇的躯体,太阳掌管着腐烂、主宰着热带的大海和漫山遍野众多年轻人的死,最后甚至统治着扩展到那地平线的赤锈色的广袤的废墟。
太阳离不开死的形象,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从此承受了它对我的肉体上的恩惠。当然战时的太阳继续保持着光辉和荣耀的形象。
已经十五岁的我,写了如下的诗句:
尽管阳光普照
人们赞美太阳
我却在阴暗的坑穴里
躲避太阳抛出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