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平凹 日期:2015-05-08 20:13:38
这座老西安留下了太多的贾平凹的足迹。他寻访、陶醉、感念、起笔的过程里,老西安的味道自始至终成就着他。他笔下的老西安,是给了他无数古籍应典、事家胆量、江山风格、黄土厚俗、民间呼应的地方。为追溯这座十三个王朝在此建都的绮丽之城,他是用了二十七年的感受、思想、寻觅、探访,完成了一道文化深旅。这个中国最有张力的大作家,古道厚存,精进每一次行走文明的独孤之旅,凝刻每一块唐砖汉瓦的启迪之约,灵动回归,他的用功都在吸收和融会这座老西安的过程里了。
打开《老西安》,迎面扑来的全是味道:先是这座城里的厚藏文物催生的味道,再是他居住最长时间的南院门富有特色的小街小巷的味道,是老樊家的腊汁肉,老韩家的挂粉汤圆,老何家的“春发生”葫芦头泡馍的味道,是朱雀南路旧货市场的味道;终是关中书院的大儒味道,是青龙寺钟声里的鉴真和尚诵经的味道,是西安城北日夜奔涌的古铜汁一般的渭水和汗血马的味道,是秦腔吼里的兵马俑、乾陵、黄陵的味道,是马嵬坡上断魂的杨玉环培土生艳的味道,是李白夜郎流放时喝桂花“稠”酒的味道,是尉迟乙僧、韩干、王维、吴道子、刘禹锡在名刹古寺里留下的“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味道,是仓颉庙、洪庆堡、西五台、象棋茶馆的味道,是易俗社里正唱红的花旦刘箴俗的味道……这种种老西安的味道在贾平凹的笔下穿衍聚汇,成为经典的一部分,如城墙上的一块砖,街道上的一块路牌,同时这些味道又变幻成各种细节、感触、背景、人物形象出入在他的一系列经典作品中,他在这座至情至深的城市里写下了那么多极接地气的小说,《废都》《秦腔》《高兴》《古炉》《带灯》等,都与这座城市的气质、味道、厚藏有关。
《西路上》一文,是贾平凹2000年行走丝绸之路的考察笔记。在这条古丝路上,贾平凹和他的文友陶醉其中,探究古代军事及经济,考察文化,记录生态民俗,感受大自然带给他们的瑰丽与撼动。在他的笔下,整个“西路是竖起来的。你永远觉得太阳就在车的前窗上坐着,是红的刺猬,火的凤凰,车被路拉着走,而天地原是混沌一体的,就那么在嘶嘶嚓嚓地裂开,裂开出了一条路。”对于这样渐去渐高、越走越远的西路,他们一个县一个县驱车往前走,每到一个县就停下来住几天,辐射性地去方圆百十里地内觅寻古代遗迹,爬山,涉水,进庙,入寺,采集风俗,访问人家。跟着贾平凹走丝路,渐渐看风是汉时的风,望月是唐时的月,人,也依然是农耕文明下的形态,无论是这一路上遇到的牧人、淘金人、拾棉花的老乡、徒步旅行的独行人、唱秦腔的民间艺人、好客的哈萨克人、油田人、小店主人、路人、乡间农人.....还是在贾平凹笔下的那位像白马一样独自走丝路油线的奇特女子,在这位大作家的笔下,丝绸之路是人走出来的路,这千年之路是情感的路,是爱与被爱的路,是活着的路。无论是哪个民族,哪个时期,哪种语言,丝绸之路融会的都是人性中最真实的交集之约以及人之长久的和睦与美好。
《老西安》还收入了贾平凹给故乡商州所写的系列文章。商州这块地方,大有意思。他说之所以录了又录再录,全凭着一颗拳拳之心。那里的山山水水氤氲着他的深入,出山出水出人出物,亦出文章。商州是天地有心的胜景,是既堪图画又堪行走的人文记忆,是古老中国的代代相传。贾平凹以故乡商州作为背景,挖掘秦汉文化的源流,表现了商州在现代文明的时代氛围中所经历的嬗变、整合、发展、变迁,从商州的地理、风情、习俗等入笔,为读者描画了商州文化的各个侧面。这三录,让商州的大地从此不再寂寞。
作者简介:
贾平凹是一个追求“有自己声音”的作家,是中国当代文坛的大家和奇才。
一九五二年,他生于陕西南部的丹凤县棣花村,一九七二年进入西北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此后,一直生活在西安,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美文》杂志主编等职。
出版的主要作品有:《带灯》《古炉》《秦腔》《浮躁》《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天狗》《黑氏》《美穴地》《五魁》《妊娠》《怀念狼》《病相报告》等。曾获得全国文学奖五次,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以英、法、德、俄、日、韩、越等文字翻译出版了二十种版本。 目录:
老西安
西路上
商州初录
商州又录
商州再录如果让西安人说起西安,随便从街上叫住一个人吧,都会眉飞色舞地排阔:西安嘛,西安在汉唐做国都的时候,北方是北夷呀,南方是南蛮吧。现在把四川盆地称“天府之国”,其实“天府之国”最早说的是我们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西安是大地的圆点。西安是中国的中心。西安东有华岳,西是太白山,南靠秦岭,北临渭水,土地是中国最厚的黄土地,城墙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墙。长安长安,长治久安,从古至今,它被水淹过吗?没有。被地震毁坏过吗?没有。日本鬼子那么凶,他打到西安城边就停止了!据说新中国成立时选国都地,差一点就又选中了西安呢。瞧瞧吧,哪一个外国总统到中国来不是去了北京上海就要来西安呢?到中国不来西安那等于是没真正来过中国呀!这样的显派,外地人或许觉得发笑,但可以说,这种类似于败落大户人家的心态却顽固地潜藏于西安人的意识里。我曾经亲身经历过这样一幕:有一次我在一家宾馆见着几个外国人,他们与一女服务生交谈,听不懂西安话,问怎么不说普通话呢?女服务生说:你知道大唐帝国吗?在唐代西安话就是普通话呀!这时候一只苍蝇正好飞落在外国一游客的帽子上,外国人惊叫这么好的宾馆怎么有苍蝇,女服务生一边赶苍蝇一边说:你没瞧这苍蝇是双眼皮吗,它是从唐朝一直飞过来的!
-《老西安》
关中人有相当多的是守墓人的后代,我估计,现在的那个有轩辕墓的黄陵县,恐怕就是守墓人繁衍后代最多的地方。陕西埋了这么多皇帝,辅佐皇帝创业守成的名臣名将,也未必分属江南、北国,倒是因建都关中,推动了陕西英才辈出,如教民稼穑的后稷,治理洪水的大禹,开辟丝绸之路的张骞,一代史圣司马迁,仅以西安而言,名列《二十四史》的人物,截至清末,就有一千多人。这一千多人中,帝王人数约占百分之五,绝大部分属经邦济世之臣,能征善战之将,侠肝义胆之士,其余的则是农学家、天文学家、医学家、史学家、训诂学家、文学家、画家、书法家、音乐歌舞艺术家,三教九流,门类齐全。西安城南的韦曲和杜曲,实际上是以韦、杜两姓起名的,历史上韦、杜两大户出的宰相就四十人,加上名列三公九卿的大员,数以百计,故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
《老西安》
一九○○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逃难西安,这便是西安临时又做了一回国都吧。这一次做国都,并没有给西安增添荣耀,却深深蒙受了屈辱,更让西安人痛心的是庚子之乱的结果将西安人赵舒翘处死。
赵舒翘的家是居住在城西南的甜水井街上,我曾在双仁府街居住了数年,因双仁府距甜水井极近,偶然就认识了赵氏的后人并成为熟客,常去他家吃酒喝茶。那是个大杂院,拥挤了十多户居民,但在那以砖墙和油毛毡分隔出的七拐八弯往里走,随处是搂粗的屋柱,菱花雕窗,墙头的砖饰,想见着往昔是多么豪华。我坐在唯一产权归他的那间偏房小屋,光线阴暗,地面潮湿,撑起那精致的揭窗,隐约地看到几件老红木椅柜,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幽怨之气,疑心落在窗前一棵紫藤上的小鸟是赵舒翘的托变。赵舒翘是当时西安人做的最大的官,由刑部尚书到军机大臣,甜水井街几乎就是赵家府。慈禧西逃,就是赵舒翘护驾到他的老家的。清室代表与八国联军谈判时,联军提出必须严惩义和团的幕后支持人刚毅和赵舒翘,而刚毅在西来途中病死,赵舒翘自然被洋人盯住不放。慈禧是欣赏赵的,曾亲笔为赵题写“镜清光远”挂屏一幅,所以不想杀之,先是革职留用,后改为“斩监候”(死缓),但洋人一再威逼,慈禧才拟改斩赵取得联军谅解。消息传出,西安各界人士便群起为赵舒翘请命,数万人在钟楼下游行示威,慈禧遂改“赐自尽”,让他得个全尸。赵舒翘时年五十四岁,体质强壮,加之内心总在想慈禧能有赦免的懿旨追来,因而服鸦片不死,又服毒药数种不死,折腾了几个时辰,最后是被捆在木板上以黄裱喷烧酒一层一层糊面憋死。赵舒翘一死,家府中的男人就作鸟兽散了,仅存下一大群妇道人家靠往日积存度日。妇人多阴气重,家境一败再败,屋舍典卖从一条街到半条街,由半条街到三处院落,直至解放后,赵家的正宗后人,也即我的那位熟人只能栖身于一间小屋了。据说赵舒翘临死前遗训子孙“再勿做官”,此话准确与否,没有深究,但事实是赵家的后人皆以技艺生活,再无一人在仕途上。
--《老西安》
我得到过一张清末民初时期西安城区图。那些小街巷道的名称与现在一模一样,再琢磨这些名称如尚德路、教场门、四府街、骡马市、端履门、大有巷、竹笆市、炭市街、后宰门、马场子、双仁府、北院门、含光路、朱雀路、马道巷,非常有都城性,又有北方风味,可以推断,这些名称起源于汉唐,最晚也该是明朝。西安是善于保守的城市,它把上古的言辞顽强地保留在自己的日常用语里,许多土语方言书写出来就是极雅的文言词,用土话方言吟咏唐诗汉赋,音韵合辙,节奏有致。它把古老的习俗一直流传下来,生了孩子要把鸡蛋煮熟染红分散给广亲众友,死了人各处报丧之后门前的墙上仍要贴上“恕报不周”,仍然有人在剪窗花,有人在做面花,雨天穿了水泥屐在青石小巷呱哒呱哒地走。它将一座城墙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由明修到今。八十年代,城墙再次翻修,我从工地上搬了数块完整的旧砖,一块做了砚台,一块刻了浮雕,一块什么也不做就欣赏它的浑厚朴拙,接着遂也萌生了为所有四合院门墩石的雕饰拓片和考察每一条小街巷名称的计划。但这计划因各种原因而取消了,其中一个直接的原因是我去一家豪宅拓门墩拓片时被人家误以为是贼,受了侮辱,后来又患肝病住了一年医院。《废都》一书中基本上写到的都是西安真有其事的老街老巷。书出版后好事人多去那些街巷考证,甚至北京来了几个搞民俗摄影的人,去那些街巷拍摄了一通,可惜资料他们全拿走了,而紧接着西安进行了大规模的城区改造,大部分的老街老巷已荡然无存,留下来的只是它们的名字和遥远的与并不遥远的记忆。
--《老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