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帆 日期:2015-05-12 23:26:19
《泥土哪去了》是南帆最具代表性、精粹汇集的散文集子。南帆作为智性散文的代表,有评论家曾认为“读南帆,知余秋雨之不足”,此“不足”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对南帆散文极富理趣、哲思又丰满润泽的褒奖。在此集中,《泥土哪去了》《机器之瘾》等篇呈现出了一个敏感睿智而又不失理性之思的现代知识分子与现代文明发展的多维对话;《一个作家的社区生活》等篇又似作者与自己开展的一场推心置腹地深度对谈,《到来一只狗》《寄给自己的明信片》等篇又显出作者对日常生活活泼趣闻的调侃;《辛亥年的枪声》《戊戌年的铡刀》等则将南帆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运用他的学理来看待历史,引发读者对历史进行形而上的思考。他冷峻地审智,旨在超越抒情,突破话语的遮蔽,读来智趣无限。
作者简介:
南帆,现居福州。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出版学术专著、散文集多种,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传媒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大奖。
目录:
泥土哪去了机器之瘾 快! 寡人之疾 一个作家的社区生活 创作笔记二则 村庄笔记 相聚会议室素描:学院里的知识分子 科学让我恐惧什么枪 乒乓江湖 到来一只狗 书籍的天地 寄给自己的明信片 草书的表情 七七级 超重的记忆 辛亥年的枪声 戊戌年的铡刀 宫巷沈记
泥土哪去了屋前的墙根下整理出一片巴掌大的空地,想到要种几株花,突然发现无处取土。邻居踅了过来笑了笑:可以打电话订购,但是价钱很贵。泥土也得花钱了吗?我不禁愕然。花草的根系可怜地裸露着,四处找不到泥土。泥土和大地渐渐地撤出了我们的生活。现在,我们栖居在水泥、钢筋和塑料构筑的人工环境里。狭窄的居室和楼道,窗户用铁栅栏封住。街道上匆忙往来的汽车如同一个安装了轮子的移动密封舱。行政大楼的大厅一个弧形的问讯柜台,墙上各种金属牌子标出各个楼层众多机构的名称,一开一合的电梯是穿行于大楼内部的流水线。步履匆匆的员工如同各种型号的产品被及时地卸到某一个称之为办公室的固定方格。他们的大部分时间与电脑的液晶屏幕久久相对,偶尔抄起电话听一听机器里传来的说话声音。地平线上的城市就是各种人工制造物的集合体。水泥马路,桥梁,鳞次栉比的建筑,一些建筑的金属屋顶或者玻璃外壳时常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灼亮的反光。据说这个城市四十层以上的建筑已经多达数千幢,巨大的重量压得城市的地皮持续下沉。那些黑黝黝的泥土在水泥和钢筋的重压之下吱吱乱叫,四散而逃,坚硬光滑的城市表皮再也留不住它们。这个城市到处都会遇到工地,众多规划之中的大楼正在破土动工。挖掘机和铲车挥动铁臂在地面挖出一个大坑,十余台轰鸣的大卡车列队等待,轮流将这些泥土运走。我突然对泥土敏感了起来:这些泥土要运到哪儿去?它们被迫背井离乡,如同一些俘虏被押上了囚车,遣送到遥远的集中营。古往今来,这些泥土始终踞守在这里,它们的天命就是等待某些抛下的种子,接受它们,养育它们,使之扎根、开花、结果。现在,泥土被突然赶走,坚硬的钢筋、水泥蛮横地挤了进来,鹊巢鸠占。一些人居然还能在这个没有泥土的城市里面栽种蔬菜。他们的蔬菜基地是公寓的阳台或者楼顶上。找来几个花盆,塞入一堆白色的泡沫,蔬菜栽种在泡沫之上。泡沫代替泥土贮存水分和肥料。可是,我常常觉得阳台或者楼顶上的蔬菜是塑料做的,泡沫生长出塑料才对。泡沫代替泥土是科技时代的奇思妙想。物理学、化学、生物技术或者制造工业正在将生活安排得精确、精致、富有效率,可以果断地抛弃农耕文明残留的陋习。闹钟或者手机每一个早晨准时响起,还有什么必要等待黎明时分的报晓雄鸡?机械制造的药片严格地计算出剂量和服用时间,许多人不再信任沙锅里草药煎熬出的褐色汤汁。旷野上的一阵大风如同厚厚的布匹劈头呼地蒙下来,几乎令人窒息,然而,现在我们栖居于密闭的大楼内部,心安理得。大楼的每一个房间安装了完善的空调系统,没有人再为窗外的数九寒冬或者炎炎夏日发愁。只有当窗户的玻璃出现了斜斜的水纹,才会有人漫不经心地问一句:下雨了吗?生活正在彻底改装。然而,这种生活是不是有些不自然?客厅的跑步机上一个小时的奔跑与林荫道上一个小时的奔跑肯定有些不同。人工设计的世界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我们再也嗅不到万物蓬勃的蒸腾气息。我想起了一条小河流。少年时代时常下河捕鱼摸虾,嬉戏游泳。沿着倾斜的河岸慢慢地踩到水里,脚掌试探着触到水底滑腻的河泥,偶尔会有一块瓦片或者一个鹅卵石硌得脚底一痛;河边漂浮的水草,浸泡已久的一截枯树上歇着一只鼓着眼睛的青蛙,一条水蛇划出长长的水纹疾速远去,几只蜻蜓在亮晃晃的阳光里俯冲下来,一群水黾摆动细细的长腿贴着水面滑行。脚掌下的河泥即将消失的时候,双腿用力一蹬哗地扑到了河流的中央,温暖的水流缓缓地淌过身躯……时至如今,这条河流只能汩汩地穿过我的记忆——现在我只能到游泳池去。游泳池里一泓蓝色的清水,如同一块清澈而乏味的大玻璃。池底的马赛克历历在目,消毒剂的氯气味道扑鼻而来。这种清水里面什么也没有,耗掉了足够的卡路里之后就立即上岸离开。生活的确有些不自然。科技正在将我们从大地上连根拔起,重新安装在机器的逻辑轨道上。当然,这是一项旷世的秘密工程,我们所能察觉的症候仅仅是——泥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