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锦华 日期:2021-12-16 20:13:08
戴锦华,1959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大众传媒、电影与性别研究。曾获北京市社科研究优秀奖。曾在亚洲、欧洲、北美、南美、非洲、澳洲数十个个国家和地区讲学和访问。专著10余部。专著与论文,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俄文、日文、韩文、阿拉伯文出版。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读《基度山伯爵》,牢牢地记住了一句与起伏跌宕的情节没什么大关联的话, 大意是:读五十本精选的书, 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后来,我到北京电影学院任教, 在几乎心醉神迷地“沉迷”在电影资料馆里观看电影史著名影片之后, 深深地体认到:
看五十部精选的电影, 如果尚不足以改变你的人生, 也一定会充分地富足你的生命。优秀的电影会是一座心灵的影像馆, 世界的微缩图, 艺术与社会、美与智慧、历史与此刻、洞察与悲悯、批判与反思的所在。那会是一笔精神财富,它无法变现,但一经拥有,永难剥夺。
电影, 是人类所创造的第七大艺术, 也是人类唯一个确知其诞生日的艺术。其他的艺术样式:文学、音乐、舞蹈、戏剧、美术(绘画与雕塑)、建筑都诞生于文明之光最初照临人类之时。是艺术与劳动一起, 将人成就为人。而直到十九世纪末, 电影艺术方才在人类技术发明
的大潮间姗姗来迟, 尽管它与生俱来地沾染着浓烈的铜臭味与机油味, 却毋庸置疑地跻身于人类最伟大的艺术之列,成就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视听与时空艺术。
不错, 坐在电影院的黑暗之中望向流光溢彩的银幕,或点击你面前的黑色屏幕使之亮起、闪烁, 奇妙的故事便从那扇透明的窗口中自行涌现。但事实上, 银幕/ 屏幕从不是“透明”的。对于电影人说来, 银幕画幅更近似于一幅画, 流转间的画, 创作者在其上用光作画、用
光写作。因此, 一个可称“古老”的电影观念正是:“摄影机——自来水笔”。电影的创作过程是一次“写作”:以视、听语言写作, 以时、空变奏结构。不错,“年轻”的电影艺术孕育、创生于古老艺术的母腹之中。它自文学获取了叙事——情节、人物、视点与主题, 自绘画习得了画框、构图、布光设色, 自戏剧采撷人物造型与表演、对话艺术, 更重要的是, 从中获得了场面调度这一重要的电影语言元素, 自建筑借来了蒙太奇/ 剪辑(预制件组装)这一使电影得以塑形的语言元素, 而音乐,可以是银幕再现的对象, 也是电影的听觉语言。然而,这一切并非简单、直接地将电影成就为一门“综合艺术”,相反,经由运动的摄影机,来自古老艺术的元素魔术般地创生为电影的视听语言与时空结构。变换的摄影机位置生成了电影构图中的景别和角度, 而特写和大特写镜头令演员的表演具有了迥异于舞台艺术的意味。对
于场面调度这一电影视觉语言的关键——我们间或将电影导演称之为“场面调度者”——而言, 早已不仅是剧场之中、镜框式舞台之上的角色与角色、角色与道具间的相对位移, 而且是运动的摄影机与运动的人物、变换的景物间的相对位移。一如在剧场中, 角色间的对话仍是
电影(有声片)的关键元素, 但它不仅有着对白、独白、旁白的不同, 而且有着声音的画(框)内外的区分。事实上, 画外音, 不仅是电影艺术重要的听觉元素, 而且是电影艺术重要的造型手段, 是声音将银幕世界无限地拓展到银幕画框之外。而蒙太奇/ 剪辑则是电影叙事的精灵仙杖:剪辑不仅将片片段段拍成的镜头、场景、段落连缀成未来的电影, 更是在剪辑台、编辑机上点石成金,不仅完成电影的叙事, 而且赋予影片以调性、风格和美。而在电影的视觉语言与听觉语言之间, 亦非简单的“声配画”,而且是丰富、奇特的声画对位。事实上,我们从银幕/ 屏幕获得的触动与感动, 并非通过透明的窗口窥见了“赤裸”的故事、人物或表演, 而刚好是电影的视听、时空叙事所精心营造的心理效果。因此, 观影并非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 而是一如面对其他古老的艺术,必须经由有趣却严肃的美育教程。人们之所以认定观影/看电影无须经由学习, 一方面是由于电影(及电视、各类视频)造成的视听效应——因此不仅有“热爱”乃至沉迷于影像的人类, 亦有迷恋影像的喵星、汪星人或形形色色飞禽走兽;另一方面, 则是电影所创造并完善的影像艺术, 早已成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空间与环境构成。
世纪之交, 人们甚至将数码转型后的社会文化生态命名为“读图时代”;换言之, 在以视听、时空语言编织之影像的包围下, 已长成了几代人。电影/ 影像, 给予人们的似真似幻的知识, 铺陈了特定记忆的底色, 编织着我们情感的基调。在此, 人们忘记了, 电影中, 那些宛如我们的社会、我们生命之风景的影像并非自然风景, 而是人文生态。银幕影像可以是目击者、见证人式的记录,也可以是天马行空、子虚乌有的奇观、幻象;其意义的表达, 可以是宣言、演讲, 更多是几不可“闻”的“腹语术”。学习电影,是为了更宽的视域、更多的快乐,是为了欣赏电影的魔术表演, 也是为了深入魔术师的密室、暗箱。倾听电影的诉说, 赏析说书人的姿态和音质, 也倾听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思、题内真意。的确, 银幕/ 屏幕并不是嵌着纤尘无染的透明玻璃的窗口, 也不是静态勾勒出的图画。相反, 它更像是一面变幻万千、奇妙迷人的魔镜。事实上, 电影出生伊始便伴随一种隐喻性的指认:电影——梦。初创期电影制作公司便自指为“梦工厂”, 而直到电影的成熟期, 人们才开始使用另一个隐喻:银幕——镜。我们说银幕如镜,当然不是说我们可以在银幕/ 屏幕上映照出自己的影子,而是说在我们面对着银幕影像的某些时刻, 我们间或会混淆了真实与幻象、自我(观众)与他人(银幕上的角色)。我们沉湎于这样的时刻, 犹如一个坠入美妙的白日梦中的人。而经由学习, 我们将不仅能入梦, 也能释梦,我们徜徉镜城,也随时可以碎镜而出。
不错, 不同于其他古老艺术, 电影自诞生之日起便并非十足“纯洁”“高雅”, 电影是艺术, 也是商品与工业制品;电影是艺术家的神秘王国, 也是资本涌流的文化产业。电影可以是娱乐、休闲、消费, 但电影艺术却远未止步于此。20 世纪后半叶, 电影已向整个世界证
明了自己不仅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艺术之一, 而且它的确可以独到地处理任何高深、幽隐、玄妙的人类命题与境遇。我自己一向喜欢的玩笑是, 有不止一种电影,也有远不止一种观看电影的方式。有可以只用眼睛去看的电影, 流光溢彩、奇观频临, 它取悦你的眼睛, 抚慰
你的心灵, 所谓“眼睛吃的冰激凌, 心灵坐的沙发椅”。
有需要动用肌肉去“看”的电影, 精彩的动作片、战争片、中国的武侠片多在此列, 我们会在对银幕世界的沉迷、对角色的认同间不自觉地追随着紧张的情节、激烈的打斗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直到结局出现, 影院的灯光亮起, 我们才意识到那份淋漓的“酸爽”。当然, 如同
昔日苏联电影艺术大师普多夫金的笑谈, 尚有一些需要用上“肠胃”去“看”的电影:也许是在幻觉中引动你的味蕾和饥饿感的美食影像或令你作呕的“血浆片”。这里,“肠胃”是身体感官的泛指。但是, 不要忘记, 有很多优秀的电影, 我们是必须用头脑去“读”、用心灵去体认的。它们没那么轻松、没那么简单、没那么容易;它们可以是歌、是诗、是灵魂的自讼、是哲人的随笔、是思想者的图绘。它不是迷宫、寻宝故事, 甚至没有现成的钥匙或密语让我们简捷快速进入它的世界。然而, 常常正是这样的电影可以丰富我们的生命、启迪我们的智慧,
赋予我们毕生相随的心灵宝藏。犹记得, 当我与电影初坠爱河之时, 我已成年。彼时彼地, 我心心念念的是, 若是我在孩提时代、“青葱”年华便能看到如此多丰富而杰出的电影, 我的生命也许便会有所不同?我也许能更早地窥破自己、洞察生命、理解社会、拥抱人生?因此, 我和我不同代际的学者、学生们一起撰写、编纂了这本小书, 希望和你们——今天的孩子们一起去认识电影、探索电影, 让电影和你们一起去展开你们的生命, 去赢得中国的未来和世界的明天。
二〇一九年八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