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日期：2021-12-28 05:09:43
牧羊豹
我原先插队落户的地方，离中缅边境很近。每逢礼拜天，两国边民便挑着蔬菜，担着瓜果，提着鸡鸭，赶着牛羊，会聚在边境线那棵独木成林的老榕树下，以物换物，戏称跨国集贸市场。
这天，我到老榕树下赶集，想买条纯种的缅甸德钦牧羊犬。这种狗，带着藏獒血统，体格健壮，四肢细长，奔跑速度快，耐力强，反应灵敏，特别适宜在山地放牧羊群。我是寨子里的羊倌，负责放养全寨一百多只山羊，我有一条牧羊犬，名叫梵娌，是条黄狗，已十岁，老得牙齿掉了两颗，早该淘汰了。我在集市转了一大圈，很遗憾，没见到有卖德钦牧羊犬的。这种狗，繁殖率低，数量有限，物以稀为贵，价钱高不说，并不是任何时候想买就能买得到的。
我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一位背着竹篓、头上缠着花布包头巾的老汉拉住我的胳膊，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缅甸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就用手指他的脚。我一看，他没穿鞋，右脚上缠着纱布，渗出一片血迹，和沙土黏在一起，脏得让人恶心。显然，他是在告诉我，他赤脚在山路上行走，被石片或荆棘划伤了脚。接着，他从竹篓里掏出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又指了指我的脚，并比画着交换的手势。我这天刚巧穿了一双崭新的胶鞋，我明白，他是要用手中那坨黑乎乎的东西换我脚上那双新胶鞋。那坨黑乎乎的东西在他手里蠕动，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像只小黑猫。说老实话，寨子里养猫的人家不少，一包廉价的纸烟就可换一只小猫，这买卖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可老汉两鬓霜白，踮着那只受伤的脚，一面说话还一面咝咝倒吸着冷气，看样子伤得不轻，伤口疼得钻心，是无法再赤着脚从布满碎石和荆棘的山间小道走回家的。我动了恻隐之心，脱下新胶鞋递给他，接过他手中那只小黑猫，打着赤脚回家。
我住在羊圈旁一间简陋的茅草房里，常有老鼠来捣乱，养一只猫，倒也还派得上用场，我想。
小黑猫刚出生没几天，脐带那还是湿漉漉的，眼睛也还是半睁半闭的。食物倒不成问题，随时可到羊圈找一只带崽的母羊挤半碗热羊奶来喂它，但我晓得，小猫出生后起码要在母猫身边待满二十天，才能让人抱走喂养，不然的话，天折的可能性极大。刚出生的小猫怕冷，夜里要蜷缩在母猫的怀里，靠母猫的体温取暖驱寒；刚出生的小猫皮肤水嫩，招蚊蝇和其他寄生虫叮咬，容易起疱生疮，要母猫经常用舌头为其舔理全身皮毛，母猫的唾液有消炎止痒的功效，能防治小猫皮肤溃烂；刚出生的小猫不会自己屙屎撒尿，肚子胀时，要母猫用舌头去舔小猫的肛门，小猫才能排出便来，不然就会给屎尿活活憋死。我才不会像母猫那样去悉心照料小黑猫呢，要让小黑猫活下去，看来只有托付给老母狗梵娌了。
梵娌年轻时产过三胎狗崽，都是它自己一手带大，积累了丰富的养育幼崽的经验。小狗的哺养过程和小猫的哺养过程大同小异，有很多相似之处。最重要的是，梵娌是条好心肠的母狗，不像其他心胸狭窄的母狗，只疼爱自己的骨肉，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小狗有排斥抗拒心理，梵娌生性仁慈，很有点博爱精神，在路上见到别家的狗崽迷了路，会跑过去舔舔陌生狗崽的额头，将其护送回狗娘身边。事实上，梵娌曾有过一次抚养小猫的经历，那是在半年前，老猎人波黎溯家一只黄猫产崽两天后，误食了耗子药，一命呜呼，一双儿女危在旦夕，波黎溯就把老梵娌借了去，抚养两只小猫；老梵娌表现极佳，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把两只小猫养大了。所以我以为，把缅甸老汉换给我的小黑猫交给老梵娌来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P9－11
守望生命的尊严
每个大城市都有动物园，相信每个城里的孩子都有逛动物园的经历。动物园是我们儿时最喜爱去的娱乐场所，是我们观摩野生动物的最佳窗口。我们对人类以外生命的了解，最初就是从动物园开始的。
人是由猿猴演变而来的，人类的祖先，其实也属于动物范畴。自打人类主宰世界后，就把除人以外所有会活动的生命都称为动物，不管是卑微的粪蛆，还是高贵的狮王，统统都用动物这两个字来加以概括。就好像我们把所有蓝眼睛、黄头发的人都称作洋鬼子一样，实在是大不敬。动物，动物，仅就字面来解释，就是会移动的物体，假如这个解释成立，那么除了僵尸木乃伊外，人是最标准的动物了。
当然，很少有人会认认真真来想这个问题。吃饱了撑的，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各种人类感兴趣的动物捉拿来，或关进铁笼子，或锁在玻璃房，或羁押在围栏里，或圈禁在假山间，供人们参观欣赏。也不问这些动物是不是愿意，反正剥夺你的自由没商量。就好像警察把罪犯投进监狱，强迫其品尝铁窗滋味。两者间的最大区别是，罪犯是罪有应得，而这些动物却并没犯罪，甚至根本就没招惹过人类。还有一个差别，罪犯中除了少数罪大恶极者被判处无期徒刑外，大多数都被判处年限不等的有期徒刑，咬紧牙关苦熬若干年，总有重获自由那一天，而动物一旦被关进动物园，基本上是终身监禁，而且殃及子孙，世世代代都要生活在铁笼子里。
十几代甚至几十代生活在动物园的动物，比比皆是。
把牢底坐穿，对人类而言，显然是夸大其词，但对动物园的动物来说，却是恰如其分的描述。
随着时代进步，随着环保呼声日益高涨，动物权益普遍受到重视。世界各国的动物园建设越来越注重自然化、生态化和实用化，不仅在兽舍的建筑和展窗设计上尽量模仿动物的原生活环境，而且在光线、色彩、布景等方面也注意讲究艺术性，力图给动物以美的享受，有的还配有音响和香味等。德国柏林动物园对鸟类的展出是在一个非常大的铁丝网笼内。笼内种植一片树林，林中配有花草、假山、溪流，散发出阵阵花香。所展出的鸟类都散放在林中任其自由飞翔。猛兽的展出则以厚玻璃窗取代铁丝网，展室的后墙画有沙漠或丛林背景，营造出虎豹豺狼置身在原始丛林的氛围。
真该代表动物给人类磕三个响头，以示感恩涕零。
但是，再模范的监狱也是监狱，再美丽的动物园也是人类这个物种居高临下、恃强凌弱、囚禁迫害其他物种的犯罪场所。
都晓得种族歧视是犯罪，难道对物种歧视就可以熟视无睹吗？
动物也是生命，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也许将来会有这样的法律。
动物园的动物是一群特殊类型的动物，它们有腿难奔，有翅难飞，有苦难言。它们是受到关爱的囚犯，供人取乐的展品。它们用自己奇异的相貌、斑斓的兽皮及艳丽的羽毛，来博取游人欢心，获得果腹的食物。不错，它们生活安宁，温饱不愁，但却是以牺牲自由为代价的。它们中的幸运者，也许会得到交配机会，繁衍出自己的后代，但即使子孙满堂，也无非多了些小囚犯、小展品而已。它们中的倒霉者，年老色衰，利用价值不大了，便会被拿去做实验，或试验某类新药，或施行某种手术，代人受过，成为人类科学祭坛上的牺牲品。诚然，它们不用为猎取食物而终日奔波，不用为捍卫领地而浴血奋战，不用为争夺配偶而煞费苦心，不用为养儿育女而耗尽心血。一切由人类安排，一切由人类代劳。太平盛世．坐享其成，何乐不为？但没有竞争就没有活力，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一个生命，与痛苦无缘，必然也与欢乐无缘。没有酸甜苦辣的遭遇，没有跌宕起伏的命运，生活就是一杯淡而乏味的白开水。让它们永远浑浑噩噩、舒舒服服、懒懒散散地活着，看似在恩赐幸福，其实却是残酷的精神阉割，将鲜活的生命改造成一堆行尸走肉。它们中的大多数，生亦动物园，死亦动物园，一辈子囿居狭小空间，既没有眼界也没有境界。它们是一群被严重异化的生命，老虎不知山野丛林，狮子不知广袤草原，金雕不懂蓝天白云，鳄鱼不懂江河湖泊。更有甚者，身为老虎而不会捕捉活物，身为金雕而不会搏击长空，生命内涵早已被消失殆尽，只剩下华丽威严的外表，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说它们是老虎，还不如说它们是放大的乖猫；说它们是金雕，还不如说它们是特大号蓬间雀。它们中当然有许多安于现状者，苟且偷生，得过且过，逆来顺受，甘愿吃嗟来之食，甚至把动物园当作幸福的港湾，视如兽间天堂，饱食终日所以乐不思蜀，叫它离开动物园它还舍不得呢。但也不乏这样的动物，不幸中了人类奸计，被从野外绑架到动物园后，虽锦衣玉食却视如粪土，虽身陷囹圄却守身如玉，无论怎样威逼利诱，就是不肯低下头颅当动物园的良民；时时刻刻伺机逃亡，拼死拼活冲破牢笼，渴望翱翔蓝天，渴望驰骋草原，渴望呼啸山林；它们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不是绝食身亡，就是在越狱过程中死于非命；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无所畏惧；能囚禁它们的身体，却无法囚禁它们的灵魂；兽可杀而不可辱，不自由，毋宁死，守望生的尊严，虽死而无悔。面对这些物种的精英、动物界的英雄，难道不值得我们向它们脱帽致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