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賞、文藝賞、野間文藝新人賞得主
鹿島田真希感人新作《冥土巡遊》
榮獲第147屆芥川賞得獎作品
話題小說,大大感動日本讀者!
曾獲文藝賞、三島由紀夫賞、野間文藝新人賞等獎項的鹿島田真希,這次推出由兩個短篇故事〈冥土〉、〈99個吻〉組成的《冥土巡遊》,以細膩溫柔的筆調,寫出原生家庭的陰影與尋求救贖的可能,以及姊妹間的微妙女性情誼。《冥土巡遊》讓她在多次入圍後,終於得到芥川賞的肯定。
第一篇:〈冥土〉
媽媽以為還能回到那些美好時光,
但只要來到這飯店就會知道,
人是回不了過去的……
奈津子與丈夫太一正在兩天一夜的小旅行路上。
這座老舊的海濱飯店讓奈津子宛如重返失落的過往,
家道的中落、揮霍無度的母親與弟弟、丈夫的腦疾,
她那蒙上重重陰影的人生,有可能再次找到幸福嗎?
一個曾經極其奢華的高級酒店如今經營慘澹,變成一個花5000日元便可以住一晚的廉價賓館,象徵著日本社會這三十年來的鉅大轉變。奢華的高級酒店是泡沫經濟時代的象徵,而經營慘澹的廉價賓館則可以說是現代日本社會的寫照。
奈津子通過旅行中對過去的種種回憶,開始重新認識現實,她甚至開始覺得,丈夫的「病」都是一種奇蹟。重新認識現實的奈津子,與家庭衰敗卻依然執著於過去不肯正視現實的母親與弟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第二篇:〈99個吻〉
我的三個姊姊,求求妳們,殺了我,折磨我,
我想,多半所謂的愛,就是這麼一回事。
父母離婚後,芽衣子、萌子、葉子、菜菜子四姊妹便與母親相依為命。
母女五人感情深厚,無話不談,四姊妹更是彼此的知心伴侶。
然而外地來的俊美青年S,卻在四姊妹間掀起波瀾,
看著三個姊姊芳心大亂,菜菜子心中卻湧現另一種異樣的情緒……
鹿島田真希
1976年生,畢業於白百合女子大學文學部法文系,日本小說家。1998年以小說《二匹》獲得第35屆文藝賞,成為備受矚目的新人作家,在文壇嶄露頭角,2004年以《白玫瑰四姊妹殺人事件》入圍三島由紀夫賞,2005年以《六千度的愛》獲三島由紀夫賞,2007年藉《皮卡地三度》獲野間文藝新人賞,其後以《NO.1 CONSTRUCTION》、《女人的庭院》和《那日黎明的溫潤》分別獲得第135屆、第140屆、第143屆芥川賞提名,於2012年第147屆芥川賞終以《冥土巡遊》首次獲獎。
譯者簡介
劉姿君
台大農經系畢業,輔仁大學翻譯學研究所碩士課程修畢。曾任職於日商及出版社,現為專職譯者。譯有《樹屋》、《府城的美味時光:台南安閑園的飯桌》、《路》等書。
冥土
99個吻
99個吻
我在陶醉中醒來。多麼美好的夢呀。芽衣子姊姊,萌子姊姊,葉子姊姊,還有我。我們手牽著手圍成一個圓。然後大家的手因為彼此的體溫而黏在一起。接著我們的身體融化、變糊了,合而為一。我們的身體變成同一具身體。芽衣子姊姊的痛,就是萌子姊姊的苦。姊姊們的心臟被日光燈般的東西貫穿時,我也感到了痛。這是我的宿願。為什麼希望合而為一,理由我不明白。我就是基於本能想要這樣。真的純粹就是欲望,所以我也想不出任何正當化的辭藻。我根本就是愛死了姊姊們。
芽衣子,萌子,葉子,我認為這幾個名字是愛的咒語。話語,擁有力量,所以不能常掛在嘴上。就像愛和死這些字一樣。只要一唸起三個姊姊的名字,我的腦袋就會發昏。在大學上到馬瑟?巴紐(Marcel Pagnol)的時候,木村老師的話我也沒在聽。我時而呢喃著最愛的姊姊們的名字,或是寫在紙上玩。
「總之,妳就是有戀姊情結。」
我在大學的朋友田村這麼說。
「什麼情結,真沒禮貌。你把愛姊姊這件事講得像生病一樣。你自己才是有戀母情結吧!」
我這樣反駁。
「差多了。我只是不甘不願地乖乖聽鬼婆婆的話而已,妳呢,姊姊都還沒下令,妳就已經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獻給她們了。」
也許田村說得沒錯。「沒想到你這張狗嘴還吐得出象牙。」於是我微笑著說:「我真的是耶,就算姊姊們說不要,有時候我也很想把自己的心臟、沾滿屎的大腸獻給她們。對了,特大煎餃還沒好喔?」
「妳實在有夠會吃的。照妳這樣吃,獻給她們的腸子真的會沾滿屎。而且是有大蒜味的那種。」
田村和我是吃這種大蒜料理的飯友。田村個性大而化之,T恤皺巴巴的,滿頭頭皮屑,女生都嫌他噁心。再加上他又是個大隻佬,還說過「女生就一定要會彈鋼琴」這種話。可是,田村對於自己是大隻佬有自知之明,而且他不把我當女生看待反而讓我樂得輕鬆,所以我才會跟他來往。
「然後咧?你有沒有過想宰了那臭老太婆的念頭?」
我問。
「不是臭老太婆,是鬼婆婆。我嘛,是嫌處理屍體麻煩,所以懶得宰鬼婆婆。這裡的煎餃還真的很大耶。」
「從我小時候,我們一家人就常來這家店。本來是要在日暮里這一帶散步的,可是每次經過這家店,肚子就是會餓。結果就會吃這裡的煎餃和剉冰當點心。」
「煎餃和剉冰?好特異的組合。」
「就是啊。我姊她們也會吃。我們全家都很會吃。對了,你說要處理鬼婆婆的屍體很麻煩,那不如拜託這條路上的佃煮行看看?他們什麼佃煮都有。」
田村受不了我,嘆了口氣。
「要把別人的母親做成佃煮?這種話虧妳說得出來。妳真的是女的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小時候好像是被當成男生養的。廟會的時候也不是坐在轎子上,而是被叫去抬轎子。我們家的家風就是這樣。」
「轎子喔。我從小就覺得坐在轎子上的女生真好。」
這回換我受不了他,嘆了口氣。
「大家雖然拚命抬轎子,結果還是會覺得坐在轎子上的女生好。」
我雖然這麼說,但因為想起田村是個大隻佬,所以就不再責備田村了。
回到家,姊姊們談的都是在根津神社的杜鵑花祭看到的一個名叫S的青年。S這個青年最近搬到附近,擄獲了姊姊們的心。我最近在「Mad Hat」看過S。大家都在喝真露,他卻喝著血腥凱薩,所以格外醒目。Mad Hat。瘋狂的酒吧。一家老街區愛酒人士聚集的天地。在這裡喝雞尾酒的做作男。他多半永遠不會融入這個市區吧。他在這兒,大概永遠都會是老街區難得一見的做作男。
在杜鵑花祭遇見他時,他什麼都沒買。他好像很少看到攤販的樣子。S大概純粹是來看杜鵑花的吧。可是去看杜鵑花是要收入場費的。像我們小時候根本不管什麼杜鵑花,眼裡只有擺攤的章魚燒和棉花糖。
「他說杜鵑花好美。一定很愛花。」
芽衣子姊姊說。
「光憑那句話,哪曉得他是不是真的愛花呢。也許只是做做樣子。不過,他那種青澀的樣子好可愛喔。」
萌子姊姊也和芽衣子姊姊一起談起S。
我看看葉子姊姊。葉子姊姊有些奸巧的地方。天底下無條件地愛葉子姊姊的,一定只有我吧。葉子姊姊的眼神中嫉妒熊熊燃燒。知道自己的兩個姊姊也都欣賞S,她心裡想必很著急。葉子姊姊一定不會參與她們的對話,而是默默地構思著要送花給S。葉子姊姊就是這種人。
在杜鵑花祭遇見S的時候,知道了他和芽衣子姊姊同年。芽衣子姊姊不知為何臉紅了。只不過就是同年而已,光這樣就覺得八字有一撇了嗎?不知為何,萌子姊姊好像也這麼想。臉上的神情顯得很沒趣。葉子姊姊則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知道到頭來,男人還是喜歡年輕的。都還不知道S對我們姊妹有沒有興趣呢。戀愛這碼子事,真是會讓人自以為是。
「只有芽衣子姊姊一直和S說話。害人家S有點困擾。」
不服輸的萌子姊姊這麼說。
「才沒有呢。」芽衣子姊姊說。「S和我說話,顯得很愉快。」
「有嗎。」
我觀察比較這三個女人。她們分別對來自他鄉的男子產生了興趣。三人互相競爭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吧。我明明很愛姊姊們,但不知為何,我的心情是殘酷的。再爭吧!我想,假如說些不盡不實的話也可以被原諒的話,那麼原因就是女人愛競爭。我總是聞著姊姊們的味道。從她們出門時的香水和化妝的味道,到生理期間的她們上過廁所之後那種經血獨特的味道。女人只要一競爭,那種味道就變濃。這讓我感到愉悅。我想多聞聞姊姊們濃烈的味道。相較之下,成熟男人的味道根本不值一提。男人的味道就只是汗的味道。才不會像女人一樣,因時因地而發出複雜的味道。
如果說嫉妒是女人味,那麼女人應該要好好嫉妒才對。我認為嫉妒的女人令人憐愛。男人一定不懂吧。
每一朵花都讓顏色有如火燒,各自盛開。彷彿在讚頌自己最美。住在根津神社一帶的人,懷著也許能見到某某人的期待,前往根津神社的杜鵑花祭。想見的人,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異性。我們在爭奇鬥豔的花叢近處享受社交生活。你好嗎?又到了這個季節了呢。幸虧天氣不錯。也許大家想說的其實不是這些。待會兒有什麼計畫?可以同行嗎?其實,我愛你。
然後人們告別。說著下次再見。人人心中想著。反正又不會是此生訣別。大家就住在附近啊。
姊姊們也是如此。說著再見,與S道別。心中想著,一定會再見面的。想著,也許下次在Mad Hat就會見到了。當時她們一定沒想到吧。這個叫S的人,會變成死會,變成自己的姊姊、妹妹的男人。絕對沒有。
有一天,我碰巧在附近的公車站那邊看見S。正確地說,不是公車站。他位在青鞜社遺址上。專注地看著寫著青鞜社遺址的直立看板。然後,他不知道怎麼了,吻了那塊直立看板。我嚇了一跳,環視四周。當時是大清早。公車站沒有人。看到吻看板的S的,恐怕只有我。然後S朝白山方向,我朝反方向的便利商店走去。我先到放雜誌的地方。看了平常在店裡翻閱的雜誌,上面有銀座春天百貨特集。我想知道夏季的流行趨勢,翻了幾頁雜誌,但一顆心定不下來。S一直在我腦中,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
結果我只買了牛奶就回家了。
「妳好慢噢。」芽衣子姐姐說:「只買個牛奶要這麼久?」
「呃,嗯。」
我慌張地回答。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
「妳真奇怪。」
萌子姊姊笑了。
也許我的確怪怪的。我怕葉子姊姊從我的神情看出什麼端倪,便馬上躲進自己的房間。我不敢說出S親吻的事。因為我認為姊姊們會嫉妒。因為姊姊們一定會爭論S吻那座看板的意義。
我怔怔地開始想。S吻那塊看板有什麼意義。是因為他敬愛平塚雷鳥嗎?可是,我自行想像S強吻姊姊們的模樣。愛看書的姊姊們。姊姊們從小就看宇野千代、岡本鹿乃子,為之怦然心動不已。這樣的姊姊們,要是被外地來的做作男強吻了,會有什麼感覺?而萬一,他吻了我呢?我一定會給S一巴掌。少瞧不起人了。又還不確定是不是男女朋友,就強吻別人,那是吉祥寺、下北澤之類年輕人多的地方的習慣。俗話說,入境隨俗。我們這一帶可不是年輕人的地盤。如果是我,我會這樣教訓他。
姊姊們。可憐的姊姊們。她們沒注意到自己為什麼會受到S的吸引。我認為,純粹是因為S是外地來的。因為她們認為自己是很先進的女人。她們認為自己從文學中學會了女人的處世之道。萌子姊姊常說,我才不要和住附近、認識了一輩子的人結婚。對,住在這一帶的人都是這樣。在這裡出生,和從國小就同班、同校的異性談戀愛,成為夫婦,然後在這裡死去。葬禮有好多從小認識的朋友來參加,簡直就像在開同學會。我討厭這種幾近於近親相姦的戀愛。萌子姊姊也說過類似的話。所以,只要有外地的人來,姊姊們就會像出生以來頭一次看到異性似地意識到那個人。儘管我敬愛姊姊們,但內心也會感慨:原來,女人就是這麼沒骨氣啊,但是,我也覺得,她們終究不愧是我的姊姊們,好美。
可是,萬一我被吻了,一個巴掌可能還不夠。接了吻,以身相許,然後再把他甩掉,也許這樣才適合S。然後我就會說:上床?我和什麼男人都會上床。我從來不認為你有多特別。姊姊們應該也要這麼做才對。可是她們不一樣。姊姊們似乎是打從內心愛上S的。一想到這裡,我就好不甘心。感覺就好像在這一帶培養出來的新女性,就要被外來的人玷污了。就好像姊姊們再也不是寧願扛轎也不坐轎的姊姊們了。
「媽,爸的床上功夫怎麼樣?」
萌子姊姊喝著電氣白蘭地問。母親也喝著電氣白蘭地。母親滿臉通紅地笑了。
那天晚上,我們和母親一起去爵士咖啡「映畫館」。這家咖啡店,貼著《廣島之戀》、《去年在馬倫巴》等的海報,我們幾個姊妹滿喜歡的。母親本來就喜歡導演亞倫?雷奈,母親看的錄影帶,我們從小也一起看。後來我們就一直光顧這家咖啡店。在爵士咖啡店裡,喝電氣白蘭地。這樣的事情,也是我們從小做到大的。
「妳們的爸爸呀,把他和我頭一次上床的事寫在日記上,有一次被我看見了。還寫說三角洲如何如何的,笑死我了。」
我們四個喝醉了,笑了。母親一喝醉,就會說起鹹濕話題。我們覺得好玩,就會灌母親酒,逗她說話。
「那,爸爸的床上功夫好嗎?」
芽衣子姊姊問。
「這個嘛,東西是不怎麼樣,不過倒是挺有技巧的。」
葉子姊姊總是聽了笑笑,不會發問。所以我就問了。
「現在媽媽想和比妳小幾歲的人上床?」
「當然是年輕的好呀。年紀可以當我兒子的也沒關係。對,我想和跟妳年紀差不多的男生試試看。」
這時候,響起一陣劇烈的鈸聲。
「那不就是田村了嗎。」
萌子姊姊說。對喔──我心想。說到我的同學,就是和田村同年的男生。
「田村是誰?」
芽衣子姊姊問。
「是她大學的朋友啊。偶爾會看到她們走在一起。」
葉子姊姊回答。
「妳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啊?」
「就普通朋友啊,不是男朋友。」
被母親一問,我這麼回答。
「普通朋友也好,男朋友也好,妳們可千萬別和一下子就想把妳們搞上床的男人交往。」
我長長地應了一聲「是」。
「可是媽,妳這種想法太落伍了。」
芽衣子姊姊這麼說,然後又接下去:
「如果兩個人熱烈相愛,隨時都可以上床。」
「哦,妳有對象啦?」
萌子姊姊想到S而這麼問。芽衣子姊姊不作聲。
我對於一家人談這些感到害羞,偷偷看了老闆一眼。老闆正默默做著西班牙烘蛋。
「葉子覺得呢?」
萌子姊姊問。葉子姊姊以一句「不知道」回答。
「對了,Mad Hat上次播了《廣島之戀》哦。」
我改變話題說。
「怎麼會?」母親問。「那裡不是一直都是電視?雖然偶爾會放披頭四的影片。」
「有客人說如論如何都想看,所以就播了。」
「那,大家都看了嗎?」
芽衣子姊姊吸也似地喝了電氣白蘭地。
「那個喔,除了那個客人,根本沒人在看,不過不是有一幕浴室的戲嗎?播到那裡,就有常客大叫『開始了』。」
大家都笑了。
「那個人一定不知道電影的內容。」
芽衣子姊姊笑了。
「肯定不知道的啦。」
我回答。
「會全家一起看那種電影的,大概只有我們家吧。」
萌子姊姊把西班牙烘蛋照人數切開。
「就是嘛,都是媽太奇怪了。」
芽衣子姊姊一這麼說,媽就說「會嗎?」
女人在談這種低級話題時最熱烈了。那天沒有提到S,我沒來由地安心了。話題越低級,女人就會越興奮。下次來的時候,我們四個大概還是會灌母親喝電氣白蘭地吧。
我和萌子姊姊看著電視,不知怎麼的,閒得發慌,就決定去澡堂。我們一邊換衣服,一邊像兩隻互相嬉戲的狗一樣,互摸彼此的乳房來玩。在姊姊們當中,我最喜歡萌子姊姊的乳房。芽衣子姊姊太瘦,乳房也沒分量,顏色又偏黑,葉子姊姊豐滿,膚色也白,但乳暈太大。萌子姊姊又白又瘦,所以像肉包一樣的白色乳房形狀接近正圓形。
脫光了衣服的萌子姊姊沒有拿毛巾遮掩身體的任何一部分,大大方方光著身子站著。
「裸體一點都不是什麼丟臉的事。」萌子姊姊說:「因為,我們從小就常來這家澡堂。裸體早就已經被看光了。」
仔細想想的確如此。那個名叫小美的坐櫃台的女性,從我們懂事之前就在那裡了。她什麼都知道。我們青春期身體發生變化的時候也是。我還記得很清楚。有一天,我的乳頭變硬,乳頭撞到單槓好痛。萌子姊姊說:「那就代表妳的胸部以後會變大。乳頭硬,就是裡面有結塊啊。」我回答:「說的也是。」「再過不久,可能妳就會變得像葉子一樣豐滿了。」說完,萌子姊姊笑了。
那時候,我很高興。很慶幸自己是找萌子姊姊商量。我為什麼會去找萌子姊姊商量,而不是找芽衣子姊姊、葉子姊姊,也不是找媽媽?回想起來真不可思議。
我正想著這些時,萌子姊姊叫了一個走進女澡堂更衣室的少年。我不禁拿毛巾遮住身體。那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和母親一起進來的。我認為,他已經是個會想看女人裸體、對異性有意識的少年了。可是,令人吃驚的是,萌子姊姊就這樣走近那個少年,對身體毫不遮掩。
「你是因為不敢自己進男澡堂,才跑到女澡堂這邊來的吧?」
萌子姊姊大大方方地這麼說。少年則是被萌子姊姊嚇到,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你連話都不會說呀?」
萌子姊姊笑了。
少年還是沒有作聲。少年悄悄將視線從萌子姊姊身上移開。
「好沒意思的孩子。」
說完,萌子姊姊「啊哈哈」地笑了。
假如每個女人都像萌子姊姊一樣,該有多好。我很崇拜萌子姊姊。在我們這一帶,從小身體被別人看見是理所當然的,而姊姊對此從不感到害臊,以她的肉體美為豪。我以前好討厭這家澡堂。悄悄脫掉衣服以為沒人看到,結果會遇見鋼琴老師、親戚阿姨。這家澡堂就是這樣。每個人都看到我的裸體,每個人都在監視我的成長。不光是身體。一碰面連升學也要問。萌子姊姊就算被問了也不為所動。儘管她上的不是什麼一流的大學,儘管適婚期已經過了,但無論遇到誰,她總是不閃躲、不遮掩。
我在乳房漸漸變大的時候,曾經認為這是罪過。是萌子姊姊為我化解了這個禁忌。乳房變大,代表我變得豐滿,而不是變成女人。萌子姊姊如此巧妙地化解了我對於成為女人的厭惡感。也許萌子姊姊跟我不一樣,也許她本來就對女人不感到厭惡。在這一帶能夠那麼自由奔放的,我想只有萌子姊姊了。我們明明住在一個根本不是身為父母卻興致勃勃看著別人的女兒、好奇她什麼時候要變成女人的地方。
萌子姊姊對那個無趣的少年失去興趣,我們便進了浴場。
「妳的乳頭顏色好漂亮。」
萌子姊姊說:「乳頭顏色暗沉的人,是不是太常摸乳頭了?也就是摩擦生熱啦。」
萌子姊姊說的話太好笑,我忍不住笑出來。
「可能不是自己摸,是讓男人摸的哦。」我回答。
一天下午,芽衣子姊姊帶著一隻鯛魚燒回來,心情很好。芽衣子姊姊慎重其事地把這隻鯛魚燒放在餐桌上,哼著歌兒,燒起開水。
「我要泡茶,要喝嗎?」
芽衣子姊姊問我,我便回答「嗯」。
「那隻鯛魚燒是怎樣?」
「今天啊,我經過『果川家』的黃金鯛魚燒,遇見了S。所以,他就送了我一隻。」
「是喔。」
我冷冷地回答。
以前我常和芽衣子姊姊去黃金鯛魚燒。芽衣子姊姊是我們姊妹中最愛吃甜食的,我小時候她也常買給我。芽衣子姊姊因為自己愛吃甜食,就以為其他人也都喜歡。我並不是那麼喜歡鯛魚燒,但芽衣子姊姊買給我,讓我高興極了。
「然後呀,賣鯛魚燒那裡在發這種地圖。」
芽衣子姊姊攤開地圖給我看。那是新的老街地圖。上面標示著文京區某處曾經住過哪些文人。
S也帶走了這份地圖?
我本來想問的,但決定不問了。S一定也拿了。因為他才剛搬到我們這裡。他一定很想要這一帶的地圖。
姊姊,我最愛的芽衣子姊姊。我和姊姊去買鯛魚燒的回憶,已經被S送了鯛魚燒的回憶給蓋過了嗎?S愛上姊姊了嗎?所以才會送姊姊鯛魚燒?我不知道。所以我希望他不要再這樣了。不要擺出這種令人想入非非的態度。S也許只是懷著觀光的心情。也許他是碰巧在這一帶發現了鯛魚燒,心情很好。可是姊姊她,現在正在談戀愛的姊姊她,被人家這樣對待,會以為人家愛上她了啊。
我懷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想像。我想像著身體和我緊黏在一起的姊姊被分離了。為什麼S要那麼大方?他明明又不喜歡姊姊。我才更愛姊姊。他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令人想入非非的事?
姊姊,我還以為我們家的人是不會談什麼戀愛的。爸跟媽離婚了,只剩下媽和我們四個姊妹。都是女人的一家人明明過得這麼好。我們不是描繪了同樣的未來嗎?都已經約好要一起住進附近的老人院了啊。
我看著姊姊。我好想要姊姊,想得出神。我常想起我們光著身子睡在一起的事。我告訴了田村,他說那樣很異常,說我:妳是不是在性方面愛著妳姊姊?可是,不是的。我又不是對身邊的人有性方面的渴望。因為,她們可是我姊姊呀。我們本來就來自同一具軀體,只是出生的時候被分開而已。所以別再那樣了。別在姊姊們身上種下戀的氣氛。因為我們不需要那種東西。我想像著。想像我調戲芽衣子姊姊。不是插入陰莖,而是在她耳邊,呢喃著我做的令人臉紅心跳的詩來滿足姊姊。所以姊姊,妳不需要男人。我們在這個共同體中,在只有女人的共同體中,只要有人扮演男人就行了。我一直扮演男人也沒關係。因為我不需要快感。因為我對肉體的快感不感興趣。只要能讓姊姊們舒服就夠了。我們是同一個人。所以,只要我們姊妹當中有人扮演男人,就能自我滿足。我們應該可以辦得到才對。我們的共同體是完美無缺的。就像夏娃誕生前的亞當。或者就像陰陽同體。
我在芽衣子姊姊燒開水的時候,一直看著姊姊咬了一口的那隻鯛魚燒。平常,我會想吃姊姊吃過的東西,可是我想,S請的一定不合我的口味。
作者简介鹿島田真希
1976年生,畢業於白百合女子大學文學部法文系,日本小說家。1998年以小說《二匹》獲得第35屆文藝賞,成為備受矚目的新人作家,在文壇嶄露頭角,2004年以《白玫瑰四姊妹殺人事件》入圍三島由紀夫賞,2005年以《六千度的愛》獲三島由紀夫賞,2007年藉《皮卡地三度》獲野間文藝新人賞,其後以《NO.1 CONSTRUCTION》、《女人的庭院》和《那日黎明的溫潤》分別獲得第135屆、第140屆、第143屆芥川賞提名,於2012年第147屆芥川賞終以《冥土巡遊》首次獲獎。
譯者簡介
劉姿君
台大農經系畢業,輔仁大學翻譯學研究所碩士課程修畢。曾任職於日商及出版社,現為專職譯者。譯有《樹屋》、《府城的美味時光:台南安閑園的飯桌》、《路》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