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巍 日期：2022-04-11 02:39:57
程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年代与文化领导权》《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种族主义想象力》等；译有《疾病的隐喻》《反对阐释》等。本集子只收集了近年发表的四篇文章。第一篇有关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叙事人尼克·卡罗威。无疑这个角色往往只是作为主人公盖茨比的陪衬而在研究中一笔带过，但整个故事是由他建构起来的，研究他就等于绕到摄影机后面并通过摄影机镜头观看角色的表演以及场景的布置；此外，如果对那个时代的宗教话语有所了解，就会发现《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某些场景渗透了宗教隐喻，让这个看起来非常世俗的作品显示出影影绰绰的更多的层面，尽管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无法判定盖茨比在夜里久久凝望的海湾对面黛西家码头的那盏绿灯，到底象征与美国梦挂钩的美元纸钞的颜色，还是暗示“犹太人问题”。
中间两篇文章均有关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探讨其人其书涉及的两个容易被研究者忽视的问题：一是城市与乡村，或者说贫穷的乡村为何以及如何被建构为“风景”，穷乡僻壤的哈沃斯村（夏洛蒂的家乡）经由夏洛蒂的文学化或者说浪漫化而成为一个让成千上万的“文学朝圣者”络绎不绝地前往的“文学圣地”，但夏洛蒂的好友盖斯凯尔夫人观察同一片乡村，却拒绝“将贫穷诗化”，而着意于贫穷的政治经济学问题；一是鸦片问题，探讨夏洛蒂·勃朗特家本来讳莫如深的鸦片（因为她的弟弟勃兰威尔即为瘾君子，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为何在夏洛蒂的《维莱特》中却给女主人公露西·斯诺（夏洛蒂赋予这个角色太多的自传色彩）带来了“美轮美奂”的幻觉，这种违背自己的切身观察的想象承袭了“湖畔派”文人以来种种有关鸦片的神话，将一个医学问题以及道德问题转换成了一个美学问题，从而为英国对华鸦片贸易以及对华鸦片战争提供了合法性支持。
最后一篇有关翻译与现代汉语的“雅化”和“复杂化”之间的关系。毕竟，作为明清时期的北方地方语的“白话”确立为“现代汉语”的时间过于短促，或者说它本来短促的文学实验期因它的地位的快速确立而过早关闭。假若说一场轻易取胜的革命总会留下大量的未完成的计划，那么，“现代汉语”在众多汉语写作者心中依然还不是一种“完美的母语”，它的无与伦比的潜在的表现力还需要进一步的大量的文学实验才能成为现实，而在这种永无休止的语言实验中，优秀外国文学作品的汉语译者一直起着重要作用，正是他们通过大量的翻译实践将一种在词法和句法上本来处于“俚俗之语”状态的地方方言大加改造，逐渐将它变得复杂、精确、精致，不仅适用于现代，而且成为国家认同的载体。
曾有人问：如何阅读一部外国文学作品？各有各的看法或者经验。鄙意以为，大致说来，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分为“文学阅读”和“专业阅读”。当一个人从外国文学的业余爱好者转变成专业研究者时，理论上说，他就从“文学阅读”时期进入了“专业阅读”时期。此前的“文学阅读”时期可能带给了他丰富的文学经验，但这种丰富的文学经验既可能有利于后来的“专业研究”，也可能因事先建构了一种“顽强的印象”而妨碍了自己的“专业研究”。
“文学阅读”其实是将自己投射到一个孤独的文学文本中，此时，你要做的是选择最好的译本（哪怕你熟悉其外文原文），即便你将自己完全封闭在这个孤独的文学文本之内并以自己的感觉重建整个故事也没有多大关系，毕竟，那是一种高度主观的“自由阅读”，你可以经由这种阅读磨砺自己的母语敏感性以及文学感觉。当然，如果你能花时间对比各个译本之间的差异，琢磨各位译者不同的中文处理方式，那你的“句子的手艺”将会显著增长（尽管我依然怀疑是否存在一种天生的“语感”，它使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在句子上更为敏感）。由于这种“文学阅读”不涉及对这部原作的真正研究，你就不必将自己写下的类似“感悟”的东西称作“论文”。
“专业阅读”则不同，你必须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阅读这个外文原文的文学文本，并且由于这个特定的历史语境充满了各种或隐或显的社会关系，你的阅读从一开始就是延伸性或者说扩散性的，譬如说为了写一篇有关《哈姆雷特》的论文，你可能就得起码阅读一两百本相关的史料以及研究资料，并留意你的国内外同行的研究进展。换言之，“专业阅读”意味着你必须在“历史进程的全部复杂关系”之中去阅读这部作品。与“文学阅读”通常产生崇拜不同，“专业阅读”因为基于文学文本的“发生学”或者说“历史社会学”而必定是祛魅的，是与作者或者人物的视角相疏离的，绝不会停留于作者的“专断的视角”及其给出的有限的信息——若你停留于此，那你就停留于“文学阅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