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夏川草介 日期：2018-11-09 10:01:10
“总之，”她平静地说，“进职员室再说吧？”纤长的手指指向房内。桌上排列着五颗苹果。全是鲜黄色的“信浓gold”。我坐在沙发上望着那些鲜艳闪耀的果实。房间一隅，坐在椅子上的小幡医生略显疲惫地仰望天花板。拿在右手中的苹果只咬了一口便没再动过。桌上的文献堆积如山、屏幕忽明忽灭，应该是撰写到一半的英文论文。房内已不见次郎的踪影。沉默中传来小幡医生的轻声叹息，我开口说道：“我之前也问过。你究竟做何打算，请你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想到栗原你说话这么不留情耶。”“因为你先对病患做了不留情的事。”我说道，但小幡医生并未露出困惑，她依旧态度超然。“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会找你代替我动内视镜手术。”“我之前应该也说过，不是那个问题。”“对喔！”小幡医生轻轻耸肩。“医生，我实在不懂你在想什么。”不久前，次郎才用他天生的大嗓门呐喊了这句话。“平常不管什么病患上门求诊，你都会亲切爽快接受，有时却会做出仿佛对病患见死不救的行为。我实在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今天的事真抱歉。我原以为他只要输血就能撑到早上的。” “如果只是为了今天那件事，我才不会说出那种话。这里可不是让你像小孩般任性说‘我不想看酗酒病人’的地方。”性格开朗的次郎表现出如此明确的愤怒实属难得。据我猜测，除了横田先生和岛内爷爷的事情外，小幡医生似乎也很恣意妄为。但次郎对小幡医生的应答不仅无法收拾事态，只会让事态更恶化。“就算告诉你，你也不懂！” 她冷静坦然地说道。连我也感到困惑，但更惊讶的是次郎。我很少见他如此激动，但不久后院内phs 立刻大响，他被呼叫出去。因为他是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如此发展也是理所当然。拜他所赐，留在原地的我和小幡医生之间隔阂高筑，气氛不甚愉快。次郎现在一定也心怀怒气在急诊室门诊来回奔波吧，但毕竟在错误的时机高声怒吼的人是他，不值得我们同情。“所以你的意见也跟砂山一样吗？” 小幡医生问我。我回看她，事情发展至此，她居然兴味盎然地在期待我的反应。这位医生跟我一开始对她的印象完全相反，是个相当狡猾的人。事到如今，我不禁佩服外村小姐看人的眼光。我稍做思考后，姑且坦然回应。“到今日傍晚之前，我的意见都和次郎一样，但我想法改变了。”“你说这话真有趣。你要转向支持拒绝诊疗酗酒病患的我吗？”“既然我已发现你并非以那种短视近利的基准工作，我当然不得不改变方针。”小幡医生正想再啃一口苹果时停下动作，她眯起眼。我仿佛觉得她眯起的眼睛深处再次亮起那道锐利的光芒。“怎么说？真令人感兴趣。”“今天傍晚，我看了你的病人。就是那位酒精性肝硬化的病人。从点滴内容到向家属说明等大大小小的事，你所做的处理对应都无可挑剔，完全不需要我的介入。跟处理横田先生和岛内爷爷时的态度相较，简直是天壤之别。也就是……”我暂停一下，看向小幡医生面无表情的双眼。“病人是否喝了酒，不是医生你选择病患的基准！”我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我讨厌那种故意的沉默，于是又重复了前几天说过的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不可以请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小幡医生的右手握着咬过一口的“信浓gold”，动也不动。不知何处隐约传来警铃的声音，或许急诊室今晚也是忙碌不已。“……栗原你啊。”小幡医生突然开口。“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 “这算不上回答！” “我在称赞你耶。不愧是在板垣医生手下磨炼过的人。不仅具有观察力，更重要的是很爱多管闲事！” “当自己敬佩的人做出无法理解的行动时，一般人都会想要知道对方背后的想法吧！” 缓缓响起啃咬苹果的清脆声音。“‘敬佩’是吗？真是我的荣幸。” “但是，”她接着说，“理由对你和砂山来说太困难了。” 又是这句话。这种打从一开始便放弃说明、自以为高人一等、敷衍了事的批评，我实在无法认同。“也就是不值得你向我和次郎解释，是吗？” “讲清楚一点，就是那样没错。” 撑着手肘、静静低头看着我的小幡医生，眼神中明确亮着那道冷漠的光芒。那道光芒不同于小幡医生平常待人和善的态度，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毫不留情的锐利与冷漠。沉默半晌后，小幡医生又若无其事地啃咬苹果。我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啃了超过半颗的苹果后，医生缓缓开口。“今天你帮我检查的那名病人，护士有没有说什么？” 唐突地转回正题上。“丢下命在旦夕的病患，参加什么研究会，真是个过分的医生。” 我想起水无小姐所说的话。我记得她还发出叹息。我沉默不语，看着我的表情，小幡医生了然于胸地苦笑。“你和砂山一定是那种如果有病患命在旦夕，你们会丢下研究会和论文不管，亦步亦趋陪在病患身旁的医生。想必就是你们这种态度，才会让病房的气氛变成那样吧？” “你好像不是在称赞我们。” “当然！” 小幡医生暂停片刻后，继续说道：“我觉得你们蠢毙了。” 虽然语气缓和，措词却非常激烈。“你们看不起医生这份工作吗？现在的医疗日新月异，每个月都在不断进化。只要一瞬间稍有懈怠，自己所知的医疗技术便会落伍、跟不上时代。那也就代表着‘无法给病患zui好的治疗’，不是吗？身处如此严苛的世界，却选择陪伴命在旦夕的病患，只为了自我满足，浪费宝贵的时间、气力与体力的医生，在我看来只是令人无法置信的伪君子！” 我再次听见某处传来新的警铃声，声音越来越近。“原来她是这么能言善道的人啊！”我心中冒出突兀的感慨。“我们有义务永远提供zui新、zui棒的医疗给病人。你们是不是连那些zui基本的事都忘了？” “我不认为自己的知识是zui新的。我没自以为是到那种程度，但关于学习我从未偷懒……”“ipmn （胰管内乳头状黏液性肿瘤）每年的癌症发生率有百分之多少？”她以冷默的声音间不容发地问瞬间噤声不语的我。“肝右叶切除术和扩大右叶切除术的差别为何？慢性胰脏炎病患中，吸烟者的癌症发生率是没抽烟的人几倍？”我实在招架不住这些接连不断、咄咄逼人的问题。“这些问题你都回答不出来，还敢做什么ercp （内视镜逆行性胆胰管造影术）？”令我大受冲击的一句话。这句话不仅激烈，嘲笑中还包含毋庸置疑的轻蔑，因此更是深深震撼我的内心。非但如此，她接下来说的话甚至比先前更苛刻。“栗原，我对你很失望。”我无声仰头，视线前方是小幡医生的笑容，一如往常地平稳和蔼，但眼神冰冷无情。“你在板垣医生手下学习，因为那位鼎鼎大名的板垣医生对你另眼相看，所以我本来还很期待，想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结果你不过就是个机灵敏捷、内视镜技术还不错，但随处可见的伪君子型医生罢了。” 小幡医生的手伸向另一颗苹果，灵敏地将苹果放在食指指尖上旋转。“不过你不用担心，社会上充满你这样的医生。被日复一日的诊疗追得喘不过气来、逐渐落伍赶不上zui新讯息的医生。更糟糕的是明明已经落伍了，却坚信自己‘做得到’的那群人。就知道依赖ct 的结果，连超音波检查都做不好的医生，才把胆总管结石清掉、便以为自己ercp 做得很好的医生。像那样二三流的货色随处可见。明明每天都得从事如履薄冰般的医疗工作，却连一点自觉也没有，若无其事在冰上四处奔跑。反而是看着他们的我在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冰面破了，他们会掉入冰水中。比起惊讶，我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切。”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医生这份工作，无知便等于罪恶。我是抱着那样的决心在行医的。”我不禁倒抽一口气。我从未听过对医生职责规定得如此严苛的话语。仿佛在嘲笑我紧张的模样，小幡医生悠然自得地又啃了一口苹果。“……所以你就有资格选择病患吗？” “我不认为我自己在选择病患。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那些把活命看得太简单的人身上而已。那些酒鬼爱怎么就怎么喝。那是他们的自由。”“可是医生你倒是对今天过世的酒精性肝硬化病患，做了用心周到的治疗。你跟横田先生和岛内爷爷有什么……”“那名病患自从遇见我之后，一滴都没喝过。”我噤口不语。小幡医生毫无感动的声音填补了我的沉默。“那名病患自从来过我的门诊后就完全戒酒了。遗憾的是他太晚戒了，但剩下的时间，他非常努力且认真地活着。既然他这么想要活着，我身为医生也应该全力帮他才对。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的哲学无懈可击。然而即使她的论点再怎么无懈可击，现实中的医疗却没那么简单。“那么……像横田先生和岛内爷爷那样的人该怎么办？”“看那些人是你们的工作，不是吗？”她立刻回答。“我认为像你这样的医生，看那些人就是你们存在的意义。”我看着她，她脸上是怜悯的微笑。“你懂吧？你和我立为目标及想去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你们这种人无法理解我的做法。”我无言以对。心中的喜怒哀乐都消失了。只剩纯粹的惊讶。并不单只是对眼前这名医生所抱持的严苛医疗哲学感到惊讶，也对不知何时已然忘却医生这份职责有多重的自己感到惊讶。难以形容的沉默降临。从那道沉默中救了我的是总令人不快地大声作响的电子音。不是我的phs ，而是小幡医生的phs 。“喂。”医生响应，然后回答，“了解，我马上过去。”便挂断电话。“抱歉，有病人突然出问题。”话刚说完，她便将还剩下半颗的苹果扔进垃圾桶，站起身来。“这些苹果，你想吃就尽管吃吧！”她离去时，以无异于平常的开朗声音留下这句话。当然我完全没有想吃的心情。
什么样的医生才是真正的好医生？是时刻陪伴在病患身边？还是时刻努力精进自己的技术？时间只有这么多，怎么做才是zui正确的？行医六年，自己所信仰的一切真的崩坏了吗？是危机还是转机？答案到底在哪里……生病，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情。24小时，365天，5年，本庄医院。喜爱夏目漱石，行事稍带古风，内心无比温柔的内科医生栗原一止和他的同伴们为了对患者的承诺，为了心目中的理想医疗，顶着常年人手不足的压力，用心照顾着每一位来此求助的病患，温暖他们孤独疲惫的心灵。这是一个关于一家没有“神之手”却依然会发生奇迹的医院的故事。这是一个治愈了千万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