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玉洁 日期：2021-12-26 03:46:08
（一）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鱼幼薇《江边柳》
鱼幼薇微微仰着脸，白皙的脸庞泛着好看的红晕，自然地倚在门旁，有点破败的木门的灰白褪色的底纹，衬着一张姣好的面容，眉似远山，眼若秋水，单薄纤弱，粗衣布衫，挡不住的国色。
温庭筠（812——866年）的心狠狠地被她的美灼伤，他的笔下，写尽了闺阁中女子的形貌心思，深美闳约，此时，他却觉得，没有什么句子，可以写出这初见的惊艳。
那是暮春的一个午后，空气里是融融的暖，冬衣减尽，身上还有微微的汗。他忽然想去拜访鱼幼薇。
鱼幼薇，字慧兰，唐武宗会昌二年，她生于长安郊外一个落拓文士的家里，父亲是一个饱学之士，却一生不得志。却见独生女儿幼薇生得眉目如画，聪慧颖悟，稍感欣慰，对她刻意调教。
五岁，便能够诵诗百篇，七岁，已经出口成章，十一二岁，她的诗篇已经传诵于长安文人中间。她是人人称道的诗童。
初见幼薇，怜爱之情便发自肺腑。似乎这个女子注定就是千万次回眸，才得以遇见的那个人。
他得知，鱼父已经谢世，母女俩生活艰辛，只能住在当时娼妓云集的长安东南的平康里。母亲靠着给那些青楼娼家做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活。
他心里一颤，原来，她是这样的清苦。
他告诉她，他是慕名而来，他想见识一下她的才情。他告诉她，他是温庭筠，字飞卿。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早听说过这样一个写了许多坊间传唱的艳词的人，那些词，像春日郊野不小心飘落在脸颊的花瓣，艳丽、温柔、芬芳。
没想到，那些词，居然出自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之手，她望向他，他素有“温钟馗”之称，相貌奇丑，大脑门，朝天鼻，还长着一张阔嘴。但，男人很丑，也会很温柔。因为，相貌上的丑陋是无法选择的，但，所有的美丽可以在诗句里开花，所有的温柔可以在诗句里芬芳。
他也望着她，他的眼睛里是暖暖的流动着的温情，轻轻地抚摸着她。她觉得他的整张脸都因为这样的目光变得生动，满是尘世的暖意。
她喜欢他的词，字字句句，都在她的心里绽放，如花。
鬓云欲度，香腮胜雪时，是谁脉脉念起；红烛梦长，柳丝春雨中，谁说相思无计；画一画娥眉，弄一弄粉妆，明镜里的倩影在谁的心间划过；雨中等不到谁的音书；杨柳飘雪，南浦伤别中，想起了谁的玉容？
他是这样的多情的一个人，惆怅、摇曳的少女心事，都醒在他的词里。他的词，不是为她而写，却总让她深陷到温柔中去。
她落落大方地对着他深深一揖，请温庭筠出题一考。
她亭亭玉立，在他的眼里宛若江风中一株婀娜的绿柳，那就以“江边柳”为题吧。
她以手拂额，略一沉吟，便取来一花笺，凝神写下开头的那首诗。
翠色荒岸的背景，杨柳堆烟的风姿，都在西楼的伫望中，春水、柳影、杨花、钓者，一幅春江边的画，难得的是还有藏在根下的鱼，系着的客舟，客舟里的人，是哪一座西楼佳人的牵挂？在风雨的夜里，惊了她的梦，添了她的愁。
用词如画，平仄讲究，音韵和谐，意境悠远，实为上乘之作。一个小姑娘却能够攒眉立就。他大为惊叹。
从此，他经常来到鱼家，指点她的诗作，也常和她唱和。明里暗里，他时常帮衬着鱼母，母亲让幼薇以师呼之，可是，他对幼薇，更像一位长兄和慈父。诗文唱和时，他们又像是知心的朋友。
他比她长了32岁。
父亲去世后，她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踏实的依靠，感受到了暖暖的人间温情。诗文里，她的心胸，她的气度，她的悲喜与忧愁，都那么毫无遮挡地袒露在他的面前，他更像她的知己，聆听着她，欣赏着她，鼓励着她，温暖着她。
她叫他温师，他叫她幼薇。
有时候，幼薇写字，他便在窗下吹笛，笛声幽咽，她听得出他心里的失意，但她什么都不能问，他的世界离她太遥远，她觉得无论她怎样勉力跋涉，也还是赶不上他的悲喜。
她终究是一株太稚嫩的薇草，连装饰他的梦的资格也没有。
有时候，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默默念着“飞卿”，飞卿的名字，从少女柔软的嘴唇里吐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内心里异样的呼应。
可是，他和她，只能在诗词里相逢、唱和，只有那时，她才觉得，他和她是那么近。
她写下了《卖残牡丹》，温庭筠作《鄂杜郊居》、《春尽与友人人裴氏林探渔竿》。
她的牡丹价高难求，生于深宫，不染尘路，徒然惹人遗恨。他知道，她未涉世事，一念孤高，这是她的可爱，是她的纯净。他写鄂杜的郊居，不是郊居生活有多美好，一切的美不过是源自内心的喜欢。喜欢的便是美的。
她写下《早秋》，他便写《早秋山居》来应和。
鱼幼薇的早秋，是一支清远的笛，吹响在征人和思妇的心头，温庭筠的早秋，是一份清丽的情怀，可以什么也不想，这是一个中年的男子在尘世里俯下身子聆听早秋的姿态。
他用另一种清来呼应她的清，用另一种姿态去告诉幼薇，人生更多的是需要秋的清静，所有思念的喧闹，最终都会归于静寂。
每一次的唱和，总会在幼薇的心里留下一个谜，是什么样的心，才能在繁华世事之外，把乡居，听成了一曲清音渺渺。谁是他心底里，一汪清泉，或者，他心底的一汪清泉里，到底是谁的倒影？
他写过那么多的艳词，但写给她的却一派清正，没有俗世艳遇的味道，有的只是淡淡的心底飘溢而出的人生清寂的况味。
聪明如她，知道，他把不能说不愿说的，都说给了她。这是知己的相知。
不久之后，温庭筠离开长安，去了襄阳，到刺史徐简的幕下做了一名幕僚，他做得很失意。落叶秋风，鱼幼薇思念着远去的他。
那时候的温庭筠，年近五十，却考场失意，许多的机会都与他擦肩而过，为官出仕，几乎没有机会了，除了诗词，他无以为寄。他不过是潦倒地靠着自己的才华给周围的显贵达官们增色添锦罢了，有他，也好，没有他，其实亦可。
人生和前途的失意，使得他对尘世的一切都没有了欲望。
譬如，貌美如花的幼薇，他不是看不懂她眼睛里漾着的别样情意，一个落拓潦倒如此的人，拿什么去承担一个初初长成的少女的未来？与其什么也给不了，那就什么都不接受。
很多的时候，拒绝不是因为不想要，而是实在要不了。
幼薇的心里，千万遍呼唤着他的名字，渴望他靠她更近的时候，他只能叹息着，只在彼岸，不远也不近。他觉得，只有这样的距离，才是对她的保护，才是给她真正的安全。
真正地爱一个人，就是在爱不了的时候，给她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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