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惠芬 日期：2021-12-26 03:49:45
家是每个人的后方，在外面累了倦了不开心了，总想回家。选择做专业作家，就是觉得家安全，不必没有原由地去看一张沮丧的脸，不必平白无故地接受一个冷漠的眼神。像我这样敏感得头皮里都长了眼睛的人，上半天班，常常好几个整天不得安生，那钻进头皮里的垃圾信息如同挂进鱼网的塑料包装袋，需一件件往外清理。记得刚回家的时候，我像一个长期被捆绑在绳子上的舞者被突然解套，每早起来都要踮着脚尖在屋子里转圈。可是，后来才知道，人总是需要后方，就像战场上的士兵需要后方。生活不是战争，但生活中的敌人永远不灭，这敌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比如我终于回家，生活日复一日平静安逸波澜不惊，有更多的时间来感受时光的流逝，今天看到下颏在下垂，明天又看到眼晕在扩大，莫名地就生出恐惧和惆怅。我把自己从烦乱的单位拔出来，又把自己栽到一日一日漫无边际的时光里去，就像一个溺水者落入无边的海洋。
人需要后方，它看上去是你后退的领地，其实是你前行的力量，它其实更像一棵救命稻草。我长期在家，写作学习都在家里，也就等于弄丢了我的后方。恐惧的时候，因为恐惧而希望得救的时候，或者因为不能得救而生出惆怅的时候，我那么渴望离家，似乎只要离开家，家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后方。为此，我去过青海、西藏、云南，去过内蒙大草原、腾格里大沙漠，在西藏纳木错湖，我跟随一个部队的军车旅行，晕车晕得差点吐出了心脏。在内蒙最北边的塔尔根敖包，我跟一个牧民放牧，在太阳雨下遭遇冰雹，差一点丢了性命。我把生活弄得起起伏伏，我的后方虽不确定，却正因为不确定才显得资源丰富领土广大。也确实，每一次出走回来，都像电池蓄电。这电，不是别的，正是对家又恢复了原来安全、放松的感觉。也就是说，你只有离开家，家才又一次成为你的后方。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去的地方不是远方，是离大连只有两小时路程的陌生的乡村。所谓陌生，是说它并不是坐落在黄海岸边生我养我的故乡山咀子，而是我不熟悉的横道河、步云山、塔岭。不回故乡，也许没人理解，当你一站到屯街上就有人叫出你的小名儿，当你被人叫出了小名儿却还得装模作样像个什么人，另一种恐惧不请自来，因为很快就会有人问你当了什么官，认识什么官，他们的儿子没考上大学能不能帮帮忙。问题是，当你知道自己帮不上时，惆怅又乘虚而入。
如果有一个地方可成为后方，那它一定得切断你跟现实之间的任何联系。
歇马村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跟它没有任何现实的瓜葛，我写《歇马山庄》时，根本不知道生活中真有一个叫歇马的村庄，虽然小说发表后，这里的乡长村长进城看过我，希望把我变成他们的荣誉村民，但我从没因此跟他们热切来往。一方面，那里的一切我都陌生，另一方面，又有乡长村长为我入住提供方便，自然也就成全了一次歇马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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