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想 日期：2021-12-26 04:48:09
眼睛打的小瞌睡，又一次被屋中嬉笑呻吟的肉体触碰声打断。听得多了，眼睛也就觉得和外头的猫叫春相差无几，见怪不怪了；就像无论什么肉，再白花花好看，搁在砧板上，还是和猪肉相差无几。
四月的夜，小花厅里还有些潮冷，裹紧了毛衣开衫，眼睛打了个哈欠继续睡。最近流行起绒线衫充外套了，毛衣是南房大先生金盏菊的，洗缩了水，金先生不要了，撂给了眼晴。枣红色的羊毛，袖口绞了黑丝绒的滚边，虽然有些起球，但眼睛很喜欢。
柯小开是精力旺盛的人，每次他来，金盏菊都不得好睡，眼睛也是。明天早上刷马桶的时候，对门的阿青肯定会问：“眼睛，昨日又上夜班啦？夜班费有哇？”
以前，柯小开也是给过眼睛小费的，不过仅有一次，因为眼睛不会笑，给了小费也不说谢谢，就拿一双眼睛直瞪瞪看着，让人再没了兴致。所以，院里打小牌的时候，眼睛也是不许进的，因为一张晦气的面孔。
眼睛晓得院里的其他人都议论金盏菊，因为她总是留客过夜，一丝没有长三堂子一等一的金贵架子，西房的潘先生更是嗤之以鼻地说：“到底是北面小班来的，一身骚气。”
金盏菊是北平来的，但老家是山东。有时候，她会自己烙饼，卷了葱抹了辣酱发了狠地啃。吃完了，再一遍一遍嚼了茶叶漱口，漱得嘴唇都泛了白，才罢休。
孰贵孰贱，眼睛是不管的，因为这件毛衣，蹲小班的时候才得了几分暖。眼睛心里，还是感激金盏菊的。
门缝里有台灯的光溢出来，晕黄柔和。眼睛想，这般光泽的屋子里面，即使脱光了衣服，也不会冷吧。
外头的厨房里有轻微的乒乒乓乓声，眼睛有些迷惘，想着：是老鼠，猫？还是鬼呢？
清早伍阿姨在厨房里哇哇大叫的时候，眼睛已经在后门刷马桶。竹制的刷子像刮皮一样狠狠地刷。清水倒进去，和混的浊的一并流出来，淹没在弹咯路大小石块的间隙里，缓缓地被吸收着。
“又闹老鼠了吧？”阿青问。阿青是隔壁敷香院的，比眼睛大些，白瓷的脸盘喜欢扎两个辫子，显得脸架子越加圆白，像个饱满的糯米团子。
“可能吧。”眼睛盯着有些褪色的红漆马桶上闪烁着的水珠子，莫名其妙地有些发怔。
眼前有一只蝴蝶飞过，金色的，还扇着半透明的翅膀。那么薄的翅膀，好像风一刮来，就要把它吹散了似的。
“阿青！”眼睛有些梗塞地问，“侬(沪语：你)看见蝴蝶了哇？”
“蝴蝶？在啥地方啊？刚刚四月份，噶(沪语：这么)早还没蝴蝶呢。”
“我看见了。”一个早上眼睛都有些不痛快地默默嘟囔。
柯小开一早就走了，金盏菊却是中午才起来，披了件厚的锦缎睡袍，毫不掩饰白皙头颈上刺眼的淤青，蓬松着头发懒散地晒太阳，说是嘴里淡，让眼睛去外头买荠菜的小馄饨。伍阿姨见她不吃自己烧的饭，有些不快，但很快又忙碌起来，因为下午潘楚怜有客。
眼睛回来的时候，把热腾腾的馄饨交给金盏菊，一个人偷偷跑到旁边唆手指头。路口的小食摊子，小馄饨烫了捞起来，一把细碎的虾米撒了，鲜痒得眼睛的口水已经滴出来。半路上她偷吃了一只，吃得很快，险些烫着了嘴，现在手指上还沾了点油腻的汤汁，已经干了，冷冷的腥成。
北屋里传出琵琶声，声声珠玑。“又来了，”金盏菊白了下眼晴，讲，“弹棉花一样。“眼睛却喜欢听，听不厌似的，因为听不懂，才觉得好听。
一个不悦的声音在眼晴后面沉幽响起来：“整天弹不停，也不见弹出一分铜钿(沪语：铜钱，此处指钱，“钿”沪语发音Di)来？”
“姆妈(沪语：妈妈，此处指老鸨)来啦。”金盏菊打招呼。
眼睛的头垂下去。对于十三玲珑，眼睛骨子里有股惧怕。从来聚春堂的头一日，第一次对上那双眼睛起，眼睛就觉得害怕。因为那眼晴太大了，大得好像会把人装进去。
其实十三玲珑也觉得眼睛的眼睛很大，少有和自己眼睛一般大的女孩子，就那么死死盯着你看，又哗的垂下头，睫毛也长。于是，就买下她做了讨人。当然，也是因为眼睛便宜。
“伊(沪语：她或他)叫啥名字？”当初，十三玲珑掐着眼睛的大拇指在一纸契约上按下个鲜红的手指印后问，一边瞥见旁边的小姑娘正瞧着自己胭脂一样的大拇指，接着偷偷地往嘴巴上抹。
“呃，”表舅打了个格愣，“老板，伊的大名，我还真不晓得，小名，小名叫来金(沪语，与眼睛发音雷同)。”
“眼晴？”十三玲珑笑起来，“蛮好，就先叫着这个名字好了。”
“姆妈，还有两个礼拜，北房间裘阿姐的聘期就到了吧。”金盏菊探问着。讲来，这般一等堂子里的几位大先生，皆是与当家姆妈签约画押，互惠互利。金盏菊签的是一季，算算时间，当然晓得北边房间的那位就快到了期限，却还是青黄不接地欠着约钱。白日里况闲聊赖，于是金先生这般得了空子便跟着凑个闲事，幸灾乐祸。
“嗯。”十三玲珑点头，脱了罩在衣裳外头的钩花马甲，举了手帕眼睛望着天，讲，“中晌太阳倒大起来，不像早上，倒热起来了。”随即和跟在身后边的小先生小十三翡翠说，“看吧，做啥事体，都要有先见之明，你今朝穿了夹里的旗袍，现在肯定是热了。”
小先生噘了嘴，嘴唇很红，嘟得小小的，粉嫩好看得想让人啃一口，开口道：“姆妈讲得对，哈人(沪语：谁)会比你聪明呢。”
小先生今天穿的是粉红色勾着花骨朵金丝包纽的旗袍，是新做的。现今的旗袍不似从前刻板，小袖子窄肩圆胸褶子细腰身，小翡翠一披挂，水灵滴透粉桃子般饱满。眼睛有些羡慕地瞧着，同是讨人，小先生的生活就快活得多，因为她是十三玲珑自小养大的，也许，还是亲生的。
“是热了，我去调(沪语：换)件衣裳去。”小十三翡翠说罢就下楼去，眼睛瞧着她往下走，心里数着一、二、三。才数到三，就看到她直挺挺地摔下楼去，然后是一阵撕心的大哭。
怎么真的掉下去了？眼晴有点纳闷，而且木楼梯上的那个小坑是在第五格，这个小先生，走路也太一蹦三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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