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炜 日期：2021-12-26 04:59:53
永远生活在绿树下
夏天来到了芦青河边。
大学放假了，苏葭想念她下乡时住过的地方，决定去那儿度过这个假期。她在河边果园生活了好几个年头，这儿使她留恋的东西太多了。
园子里，有的苹果已经成熟了，空气中散播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儿。小鸟喳喳叫，老野鸡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扯着嘶哑的嗓门。地上的小草绿茸茸的，很匀地铺开了一层。阳光从树隙射进来，落在地上、枝丫上……苏葭走在果园里，心里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这儿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宁静得令人难以置信。
她在园子里遇到了过去最要好的两个伙伴：山丫、小穗。
山丫还是老样子：黑乎乎的脸庞，稍微有些发胖的身体……她背着修树的刀剪、小锯子，总显得急匆匆的样子。她见了苏葭，不像小穗那样，总有没完没了的话；她对伙伴的眷恋和亲热，都从那双紧紧拥抱着的胳膊、从那对深情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她告诉苏葭：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娃娃。她邀请苏葭到家里去住，苏葭愉快地答应了……
小穗如今背上了漂亮的猎枪，整天巡视在果林里，是个护林员了。她个子变得比几年前更高，身腰显得十分苗条，那脸庞水蜜桃一般，水灵灵的；油黑的辫子平时默默垂着，一旦那双长腿奔跑起来，它们就在后背上跳……小穗确实变了，漂亮、爽朗，笑起来“咯咯”的。苏葭扶扶她的白框儿眼镜评价说：“让你看果子算找对了，你这么机灵，谁也别想偷去……”
小穗撇撇嘴：“我自己就‘偷’了，看见了吗？”一边说一边从她的紫花小衣兜里掏出一个大红苹果，硬塞到苏葭手里……
半岛的十月多么美丽！海滩大平原上，一望无际的稼禾，密密匝匝的丛林，丛林中的果子、野花、小禽兽……在苏葭眼里，这一切都让她心里发烫！几年前，她差不多亲手抚摸过这里的一草一木……山丫和小穗都比她小，那时跟她喊着“姐姐”，她们一起进芦青河摸鱼、上大海滩采野枣、躲在树丛后面看皮毛闪亮的草獾偷吃小香瓜……如今一看到当年的伙伴，这一切就立刻在记忆中闪现出来……踏上这块灼热的土地，人们都嚷：“小葭葭回来了！那个小葭葭回来了！”……
果园的负责人————大队长罗焕成听到苏葭回来的消息，特意赶来看她。他见到苏葭，老远就伸出那双多肉的大手，脸上挂满了笑容。苏葭应酬着，记起下乡时刚来果园那会儿，罗队长也是这样，老远就伸出一双大手，嘴里连连说着：“欢迎！欢迎……”她笑了。
罗队长高高大大的个儿，一说话震得满林子响，还不时发出“哈哈”的大笑。他说：“苏葭呀，你这回来到果园，好好看看吧，变化可大哩————一切都跟过去不同喽！哈哈……没事儿就多到园子里转转……”
苏葭说：“您去忙吧罗队长，我随便玩玩……”她的语气淡淡的。虽然好多年没见了，但这会儿还是没有多少热情。她对他可算是熟悉的。记忆中的罗焕成是一个满腹心计，而表面上却总是装出一副豪爽模样的人。她对他总抱有三分警惕。
罗焕成挠挠头：“唉，我这个人你知道，整天瞎忙，坐不住！跑县城、去码头，找人……大小事儿我都要管，也管不到点子上。哈哈……”
他寒暄着，最后大笑着摇摇头，走了……
果园里，早熟的果子已经开始采收，按规定，这个阶段非工作人员是不准随便进园的。护林员小穗把苏葭带进了她的“势力范围”，得意洋洋地走着。她在过去的伙伴面前处处显示着自己的“权威”，身背闪亮的猎枪，见到闯进果园的过路年轻人就大声喝住，拧着秀美的眉毛问：
“你怎么进了园子？”
小伙子们通常总强调：“有路就得走！”
“路？这是我们的生产路，是让你随便走的吗？蹙什么鼻子————不快出去，惹火了我罚你‘章程’！”……
这一来，一般的小伙子也就给吓跑了。
苏葭在没人时笑着问小穗：“‘罚你章程’是什么意思？”小穗撇撇嘴巴：
“按章程罚款呗！连这个都不懂，还大学生呢……”
她说完笑着奔跑起来，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猛然站住，有几分严肃地问：“葭葭姐，大学里学些什么呢？也学‘莫阿————马’，‘勒阿————拉’吗？”
小穗由于家庭困难，只读了三年书。她显然在说小学里的汉语拼音。苏葭看着她点点头，说：“学的，在语音课里学……”
小穗听了立刻“哟”了一声，连连说：“早就学过的！早就学过的！”……她快活地大步向前走去，随手揪着身边的果叶儿，像撒花似的扬着，落了后面的苏葭一身……
她跑着，有些顽皮地张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果园，一群群鸟儿不断给她惊飞起来，展开彩色的双翅，“喳喳”叫着落向林子深处————小穗总爱追在鸟群后面学一阵：“喳喳！喳喳喳！……”
苏葭望着她那愉快的样子，望着她身后那两根舞动的辫子，不出声地笑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她，她倚在一棵大梨树上站住了，两眼含笑望着苏葭。苏葭擦擦额上的汗珠说：“你也像只小鸟一样。”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