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阳 日期:2021-12-26 05:08:12
流 星
夜空的花,散落在你身后,幸福了我很久。
————郑钧《流星》
节目播出时,阿黛恰好在海南岛一个温泉度假村里。丈夫来洽谈商务,无所事事的她跟随来玩。当时,丈夫在隔壁陪几个官员打麻将,阿黛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无聊之际,刚好收看了这档叫《美食之旅》的电视节目。
电视里,美食家侃侃而谈:“前年,我在海南岛旅游,参观博鳌论坛后,当地一个朋友说去品尝本地菜。那天细雨蒙蒙,我们是开车去的,四个人出了博鳌镇,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农家菜馆。那是一个洁净的农家小院,非常普通,连招牌都没有。我们吃了两菜一汤一饭————干煸鸭、清炒豆角、芥菜咸鸭蛋汤和炒饭,88块钱。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饭,神仙味道,胜过任何山珍海味和美食佳肴。”
美女主持人似乎有些失望,插话道:“烹饪的方法很特别吗,比如祖传秘制的那种?”
“非也。所谓神仙味道,反而是很平常很简单的做法,力求保持食物本身的原汁原味。先说干煸鸭。当地的鸭子都是蚬鸭,学名叫绿头鸭,主要生活在河湖芦苇丛中,以吃鱼虾贝类为主。博鳌是南海之滨一个小镇,三江汇流,鱼虾肥美,水产品丰富。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鸭子干煸后,香味浓郁,富有嚼劲,口味堪称一绝。他们的豆角也不赖,菜园子里现摘现炒,翠绿养眼,清甜粉嫩,让人无法招架。而芥菜咸鸭蛋汤的做法就更简单了,不加味精,不加油盐,几乎是用白开水煮的,略苦,清热祛湿,汤汁醇厚,齿颊生香。最稀奇的是炒饭,不是蛋炒饭,而是草炒饭。草叫必拨草,又叫猪母草,在海南岛村前屋后到处都是。碧绿的草叶切碎后炒到饭里,香喷喷的,美味可口,惹得食客大快朵颐。”
台下观众屏声敛息。一股久违的田野清香,在演播大厅的上空弥漫开来。
美食家继续讲道:“当时是冬天,但在海南岛,四处绿油油的,生机盎然,和北方的春天无异。坐在这样空气清新的春天里,可以看到屋后一片青翠的菜园,再远处,是一个偌大的湖。湖面烟波浩渺。当地的朋友介绍说,很多明星大腕慕名来此,比如赵本山、那英、陈道明、王菲。我调侃道,再加上我,都是你带来的吧?朋友笑着摇摇头,非常认真地说,你别小瞧这地方,这儿因为离博鳌论坛近,每年开会时,很多国家的总统首相会偕同家人前来光顾。他们每次都是突如其来,将服务员隔离,换上自己的人,保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洗菜、烹饪到上桌,整个过程全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完成,不能有丝毫马虎。我听了大吃一惊。我实在是难以想象,那些尊贵的总统首相,会坐在这样一个四处透风的简易棚里用餐。更离谱的是,他们高贵的脚所踩的地面是用碎炉渣铺成的,连水泥地都不是。
“从一进去,我就注意到一个男人,一个中年男人,清瘦,高个,衣着朴素,坐在棚子的一角喝茶,静静地,像老僧入定在一幅水墨山水画里。自始至终,他未正眼瞧我们一下,仿佛身边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他的目光散淡迷离,久久地落在远处的湖面上,似看非看,夹杂着些许让人难以捕捉的忧伤。我悄声问朋友,那家伙是老板吧?朋友惊诧不已,你怎么知道的?我得意地笑了。美食,讲究的是色香味形器五感。这么绝佳的色香味形,装在如此相配的器皿之中,我还是头一次神遇……”
台下静寂了好一阵,才如梦初醒般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像一部恰到好处的电影一样,这时,伴随着悠扬空灵的钢琴曲,电视屏幕上缓缓打出了工作人员的字幕————节目结束。
阿黛关了电视,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发怔。远方,一城灯火,在寂寥的夜空下,妖娆,性感。
隔壁,麻将声稀里哗啦,流水般欢畅。
半个小时后,阿黛合上电脑,捏着一张纸条敲开隔壁的房门,对丈夫说:“我想出去一下。”丈夫嘴里叼着烟,正在烟雾腾腾中搓麻将。他抓起一张麻将牌,举在半空中,用大拇指摩挲了两下,顿时喜笑颜开,对旁边一个官员说:“刘行长,我老婆想进城做SPA,借你司机用一下。”转而,又叮嘱她,“今晚我得耍个通宵————三万,哈,和了————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阿黛常常怀想自己那次午夜的疯狂:在陌生的海南乡下,在黑灯瞎火的午夜,来回近百公里的长途奔袭。怀想多了,不由产生众多怀疑,怀疑事件本身的真实性。那晚,一切像一个梦境,迷迷糊糊,不着边际。但是,阿黛清晰地记得,当她在路边站了半天后,回到车里有气无力地对司机说:“回吧。”司机一脸困惑。她有些尴尬,支吾道:“我只是想看看而已。”
阿黛看到了什么?
垂落平原的夜空,满天繁星金币般闪烁,成了一条涌动的河流。草坡下的那个农家菜馆,隐没于黑夜光滑的脊背上,若隐若现。那一刻,有流星划过天边,缓缓地,璀璨夺目,如夜空的花,绽放成无数条抛物线,坠落在她手中。1-3
关于音乐小小说的思考
1
小小说是一条美食街。
精彩纷呈间,佳肴美馔琳琅满目,胡记的羊杂汤独步天下,武小郎的葱油饼酥嫩可口,东施的臭豆腐十里飘香,如云的食客,可以说是人人心中有数。他们只认店名只认招牌,别无他家可以替代。这就是品牌的力量。
小小说亦是如此,一个作家经过多年对某一领域不懈地追求和探索,对其进行了占领,让自己的名字镌刻上了某种印记。蔡楠的新时期白洋淀、申平的动物小小说、孙方友的陈州笔记、滕刚的词牌名系列、邓洪卫的三国人物等等,均在小小说发展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个优秀的作者,也许靠一两篇惊世之作可独占一隅;而一个成熟的作家,则是因某些集束性的作品群而占领了一片山头,形成了自己的王国。所以,鉴于小小说文体简短的特点,夏阳认为一个作家想要证明自己曾经来过,想要在小小说的大地上留下难以湮灭的足迹,就必须占领一片山头,建立自己的王国,在某一领域独领风骚,甚至独步天下。你写村主任贪污,我写镇长受贿,如此人云亦云,作品纵然再好,也是啃别人嚼过的馒头,在数以万计的小小说作品里面,别奢谈三五载,有时一两个月就灰飞烟灭。
一个作家,其作品没有生命力没有寿年期,是可怕的。
2
如何打造自己的小小说王国?
近年来,我一直像上帝一样愁眉苦脸,对这个问题作苦苦地思考。
奇思妙想顿涌时,我有过众多的创意:比如将一堆故事搬到一个地方,或村或镇或州;比如将所有故事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或张三或陈七或阿六;比如让一个性格特殊的人故事纷呈,或精神病或变态狂或守财奴;甚至一个家族一个单位一家报社一处妓院一个甲子年一份族谱,说到底就是找一个媒介,类似小小说里的道具,然后或纵深或横向,将众多人物以及他们的情感付诸笔下,或聚一地或聚一人或聚一时或聚一线。这些我都思考过。
随着研读的深入,诸多沾沾自喜,瞬间化为泡影。我沮丧地发现,很多领域都已经被人占领了,留给我这样后来者,其开拓空间非常狭小。
有一天,偶然情况下,我发现了音乐,发现了这方小小说领域的空白地带。
3
语言是美妙的音符。这句常被人唠叨的话,一旦揣摩,会发现韵味无穷:在音乐家眼里,一篇优秀的文字,就是由美妙音符所组成的乐谱。同样,周末坐在音乐厅里的作家,耳朵里所能捕捉到的,我相信就是盈满质感的飞扬文字。
艺术的门类是相通的。
在文学作品里,有缓慢的叙述,有细致的描写,有急促的停顿,有懒散的闲笔,有感情反复的积蓄,有高潮来临的伏笔,有耐人寻味的结尾。这些元素,在音乐作品里也可以找到:前奏,慢板,间奏,附点,快板,拖曳,尾音。对于风格而言,文学和音乐,均充满了激越、雄浑、狂野、大气、魔幻、舒缓、轻柔、清新、哀伤等色彩。
再考究下去,会发现文学与音乐有惊人的相似。
小说和交响史诗、散文和乡村民谣、诗歌和爵士乐、杂文和摇滚,一一对应起来,其表现手法完全一致,或疏密有间,或和谐统一,或凌乱之美,或空余留白。紧凑处似风雨交加,疏离处如千帆竞发。宏大处似惊涛拍岸,细微处如春蚕嚼叶。辽远处似野马驰原,近切处如山泉低语。高急处似雏凤啼鸣,低回处如游龙戏水。
小小说创作,如果渗进音乐元素,有意识地按照其旋律和节拍,用文字语言来讲述一个和音乐主题相吻合的故事,按照音乐作品的标准来创作,我想小小说的意境和主题一定会更丰富和饱满。
这种文体探索,小小说界从未有过。
我把它命名为音乐小小说。
音乐小小说,首先是小小说,也就是说,要让不懂音乐的人读了叫好。其次,要让懂音乐或者听过该音乐的人,读了叫妙。最后,要让研读者,伴随音乐,读了拍案叫绝。这是我对音乐小小说的定义,也算是音乐小小说的至高境界。
音乐小小说,不仅是小小说,还是音乐,这是一种极限的高难度的折腾。就好像跑步,人家是轻装上阵,甚至裸奔,而你偏要扛上沙包或绑着沙袋自我加压。让人窃喜的是,小小说创作是一项讲究过程(质量)而不是追求结果(数量)的运动,如此比赛,也许是人家先冲到终点,但背负沙包或沙袋,说不定姿势会更和谐优美(语言与叙述),脚印会更踏实深厚(主题与立意)。
4
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我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作者喜欢用流行歌曲的歌名作为小小说的标题,比如众多版本的《香水有毒》和《城里的月光》。细细阅读了这些作品,发现仅仅是借了一个标题而已,或者最多是文中引用了几句歌词,和母本————该音乐作品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
还有,就是个别小小说前辈一些无意识的创作,让我开悟了不少。比如王奎山的《在田野上到处游荡》,其作品背景、旋律、叙述节奏和肯尼基的萨克斯名曲《望春风》非常吻合;阿成《夜话》的后半部分,其语言的舒缓、意境的营造和情感的沉淀,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有惊人的相似;修祥明的《河边女子》,里面的时间、背景、艺术性的语言和穿插性叙述技巧,简直就是在“抄袭”詹姆斯的《天堂鸟》音乐专辑;陈毓的《看星星的人》,其作品背景、主题和道具,和郑钧的《流星》如出一辙,而郑钧的《流星》,则是翻唱Coldplay乐队的《Yellow》。
有了这些基石,我便对自己的音乐小小说充满了信心。
5
小小说,是一门具备故事情节、作品立意、语言特色、叙述技巧、写作热情和阅读快感的文字艺术。
鉴于这些特点,再加上我个人的创作风格,我选择了通俗易懂的大众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但它们必须情感醇厚,耐听耐嚼,偏向摇滚叙事风格,同时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个人孤独感。
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我列出了一张长长的清单:郑钧的全部歌曲,张楚、周云蓬、黄舒骏、哈狗帮、李志、赵雷、宋冬野的大部分歌曲,汪峰、罗大佑、李宗盛、单行道、张宇、张镐哲、朴树、许巍、朱哲琴、许茹芸、张悬等人的部分歌曲,倮倮、小娟、李度、许美静、宝罗、小柯、李健等人的单曲。还有一些民族管弦乐,三宝、鲍比达、谭盾的配乐作品,非洲黑人打击音乐和一些大型交响乐。
但是,我不识乐谱。
帕瓦罗蒂也像张飞一样不认识这群墨黑的蝌蚪。
我出生于贫困的乡村,从小别说钢琴,二十岁以前连电话都不知怎么打,一直穿着家里自制的土布衣,夹杂在一大堆城镇学生中鹤立鸡群。
这丝毫不影响我对音乐的理解。一般的交响乐管弦乐,我完全可以听懂里面的叙述和描绘,明白小号和铜管所表达的场景,理解大提琴所倾诉的情感。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长期听一首音乐,有时长达数月,一直听到受不了,心里想说话想呐喊,于是开始写小小说,用积蓄已久的情感融化在一个故事里。我对作品的旋律、叙述节奏和主题已经了然于胸,故此笔下的文字能够不知不觉代替音符。其时,G大调渐行渐近,慢板————间奏一快板,诸多人生的悲喜疼痛在笔端汹涌奔腾。
为了引领读者,我精心摘选了一两句歌词(也是该小小说的沸点)作为题记,放在文章的开始部分。如此,断断续续写了一批作品,2014年在《小小说选刊》杂志开设个人专栏“时光翻唱”,其中最满意的有《好大一棵树》《寂寞先生》《像艳遇一样忧伤》《新鸳鸯蝴蝶梦》和《幸福可望不可即》。
还有一些作品,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音乐小小说,但是依然借鉴了一些音乐元素,比如《捕鱼者说》借鉴民歌《月光下的凤尾竹》和埙曲《江月初照人》,《捕鱼者说》上半部分是《月光下的凤尾竹》的轻快婀娜摇曳,下半部分是《江月初照人》的感伤幽怨悲悯,其上下两部分相对于两首曲子,其意境和韵律完全一致;比如《寻找花木兰》的立意和灵感,则来自郑钧的《OLDBOY》;比如《漂白》里的反思,则是因郑钧《门》里面颠覆性的观念而触发的。
在小小说界写音乐小小说,是寂寞孤独的,因为毕竟懂音乐的人少,而真正能够从音乐的层面去解读小小说的读者,则更少。但是,将音乐小小说打造成夏阳在小小说领域的一个品牌,一张名片,是我不断追求的梦想。它的推介语是————用音乐点燃小小说,用小小说诠释音乐。
2016年12月27日于夏阳文学工作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