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缨 日期:2017-01-02 12:11:35
《人间词话讲评》被列为中学语文课外读物了。是呀,全国有那么多学生、那么多家长,难怪《人间词话》的各种讲评本、导读本层出不穷。但是,这个答案又带出了一个新问题:《人间词话》不是小说,不是诗词,不是散文,而是一本文艺理论书,比较抽象,比较枯燥。更要紧的是,它是新旧时代之交、中西学术之交的一部特殊的理论著作,别说书里的细枝末节,单是最基本的那些概念就很难搞清楚是什么意思。专家们争论了快一百年。现在也远还没到胜负已分的时刻,不知道中小学生们该怎么去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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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四)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 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六)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境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七)“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九)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泊],如空中之音、 相中之色、水中之影【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 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十)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惟范文正之《渔家傲》, 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惟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妙]绝人”,差近之耳。(十二)“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 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二十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 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二十二)梅舜【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又】了。满地斜【残]阳,翠色和烟老。” 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 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二十三)人知和靖《点绛唇》、舜【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 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二)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三)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四)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五)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 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六)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境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七)“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八)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九)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泊],如空中之音、 相中之色、水中之影【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 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十)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惟范文正之《渔家傲》, 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十一)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惟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妙]绝人”,差近之耳。(十二)“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十三)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 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十四)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十五)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十六)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 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十八)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 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二十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 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二十二)梅舜【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又】了。满地斜【残]阳,翠色和烟老。” 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 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二十三)人知和靖《点绛唇》、舜【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 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