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三生 日期:2022-12-31 06:59:04
包子降生,她竟然成为了曹冲他亲娘?!当今圣上挟她进宫,要封为皇后。难道瞎眼阿婆的话真的灵验了?一代枭雄、绝世神医,前世的羁绊,纠葛今生。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一切都如同历史的画卷。原来,历史不曾改变,她是否能挣脱命运的束缚呢?现代叛逆孤女穿越千年搅乱三国群雄野心和曹操谈恋爱和刘备斗心眼儿和周瑜传绯闻和诸葛亮玩暧昧烽烟乱世,红颜倾城妙手空空偷取谁人心?
第6回 官渡之战
思念,是你的脑海中有思念之人的轮廓;思念,是你可以回忆与她经历过的一切。可是,当那个男子以生命在爱护的女子悄然离去之后,他却连思念的权力都被剥夺。最后只剩空无……
一
神仙下凡谁可曾见过?
神仙下凡喝酒谁又能碰到?
神仙下凡到我春风得意楼喝酒,谁又能料想?
现在那位“天人”正坐靠窗户的位子上,如同神话故事里那发光的仙人。一圈一圈的光环,在他身边荡开,看得人头晕目眩。
纯白如雪的衣袍,宽大的衣袖上却绣了繁杂的花纹,似花非花,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妖娆,长长的乌丝随意用一方锦帕束起,此时,他正低着头,看不清他的模样,行动举止却优雅得令人咋舌。
此时人群大都围观看着以李公子为中心的闹剧,唯他一人,稳稳坐在窗边,尤其突兀。
我愈发好奇这个人,歪头直直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正发着呆,一旁有人猛地推了我一把,脚下一个不稳,我瞪大眼睛,斜斜地摔了出去。
“姐姐!”耳边只听见昭儿的大叫。
手腕被狠狠扯住,我直直地倒向昭儿。
没有摔在冰凉的地上,只听见闷哼一声,我一下子结结实实地倒在了昭儿身上,估计昭儿全身受灾面积达百分之九十八。
“姐姐,伤到没有?”眼前尽是昭儿焦急的模样,白皙的额前渗满了汗珠,他一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掌心一片濡湿。
我回过神,下意识地摇头,一手抚了抚腹部,包子还在,抬袖拭去昭儿额前的冷汗,我微微皱眉,“撞痛哪里了?”
昭儿摇头,面色有些发白,“我没事。”
“你干什么!你没有看见她怀着孩子吗!”胭脂咬牙尖叫,狠狠瞪向李公子。
原是他推的我。
“哼,随便唬我两句,便以为可以万事大吉?这叫教训!”李公子笑得一脸嚣张。
蓦然,一只大手伸到我面前,修长的手指,指节匀称,干净清爽。
我愣了愣,抬头,看入一双黑瞳,是他?呃……那个坐在窗边的天人?
“好久不见。”他微笑,黑瞳里也渗了笑意,仿佛能摄人魂魄一般。
好久不见?我们见过?没道理啊……这么惊艳的男人,怎么会忘掉……
“我们可以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见我不动,他继续笑道。
呃?这话有点耳熟了。
“才几日不见,便不记得公瑾了?”他微微敛了笑,似是带了三分幽怨。
喷……
公……公瑾!周瑜!糗大了。
有没有那么神奇?说了周瑜,他便现身了?我的念力有这么强?
正疑惑着,感慨着,扼腕着,忽然见那自称“公瑾”的天人冲我眨了眨左眼。
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瞬间流向全身……传说中的抛媚眼?小女子无福消受哇……
还好我天资聪慧,一看见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李公子,便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位天人般的公瑾大人的意图。
抬手,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顺便捏了捏,以示我明白他是冒牌货,再次表示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感激之情。
一脸的哀戚,我张口便道:“公瑾,你为何才来,人家一个弱女子……差点被人欺侮了……”
公瑾大人立刻扶着我,万分关切地看着我,“孩子没事吧。”
我摇头,泫然欲泣。
两人一搭一唱间,那李公子已经开始频频擦汗。
“为害乡里,欺压良民,你可知罪?”语气带了三分森冷,公瑾大人转身,看向那瑟瑟发抖的李公子。
“还有调戏良家妇女,加蓄意杀人。”我补充。
“你胡说!”李公子立刻大叫起来,面如土色,惴惴不安地看向公瑾大人。
“其一,我们春风得意楼是酒楼,你却调戏我的员工,咳咳……调戏我的伙计,此乃调戏良家妇女;其二,我腹中尚有胎儿,你却蓄意加害,若非有我弟弟在,此时说不定早已一尸两命,难道不是蓄意杀人?”我微微扬眉,冷声道。
“你……你说你是周将军,谁知道你是不是冒牌货!”李公子汗如雨下,指着公瑾大人大叫。
我心里“咯噔”一下,糟糕!被看出是冒牌货了!
“好大的狗胆呐。”公瑾大人微微扬唇,“要本将军如何证明给你看?” 浅笑盈盈,如轻风般拂过。
李公子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一阵轻啸,冷锋出鞘。眼前只见寒光一闪,公瑾大人已收剑回鞘,恢复了优雅的模样。
李公子噤若寒蝉,双腿直打颤,竟是尿湿了裤子。
半晌,他头上的发冠断开,乱蓬蓬的头发散了一脸。
惨叫一声,李公子披头散发地狂奔出酒楼。
酒楼里半晌无声。
我好不容易合上嘴,呆呆地回头看向一脸浅笑的公瑾大人,那么无辜,仿佛刚刚那令人胆寒的一剑不是他挥出的一般。
“怎么了?”他笑。
我晃了晃脑袋,还是没有回过神。
“你……公瑾……周瑜……我……那个……”咧了咧嘴,我开始努力解释刚刚随便借用他大名之事,顺便解释刚刚捏他小手一事……
“哈哈哈……哈哈哈……”一旁,忽然有人大笑起来。
我不悦地侧头,再度看向窗边,一个稍稍有些邋遢的男子正笑得捶胸顿足,他似乎一直坐在窗边,只是刚刚因为公瑾大人太耀眼,以至于无人注意他的存在,但此时,这个笑得直抽筋的男人存在感实在太强烈了,强烈得我想捏死他。
“子敬,你笑得好开心。”公瑾大人开了尊口,笑得一脸的和煦。
那男子立刻自觉地闭了嘴,站起身来,走到公瑾大人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只是眼中依然是掩饰不了的笑意,“你好,不知这位夫人与公瑾有何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
额前划下三根黑线,我开始嘀咕,哪壶不开提哪壶……
优雅地晃了晃袖子,公瑾大人介绍,“他叫子敬,鲁肃是也,虽然邋遢了一点,也算个名士,文武全才。”
“真是记仇。”鲁肃摸了摸鼻子,嘀咕道。
“嗯?”公瑾大人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拖长了鼻音,又微笑着补了一句:“子敬最怕老鼠。”
“啊!”鲁肃大叫。
我笑眯眯地点头,摸了摸下巴。
“那么……来谈谈,我们有哪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公瑾大人复而微笑道。
我立刻抽了。
“咳咳……那个……让大家受了惊吓,今日我请客,大家放开肚皮吃!”我干咳两声,急于顾左右而言其他,转身扬手对着一众看热闹的食客道,豪爽万分。
胭脂立刻会意,转身娇声笑着招呼道:“大家想吃什么随意啊。”
大堂里刹那间又热闹了起来。
鲁肃大乐,“如此大方?”
我慢悠悠地回头,咧嘴笑道:“我们春风得意楼有一道招牌菜,不知大人可有兴趣一尝?”
“哦?说来听听?”鲁肃一脸的好奇。
“此菜名为‘三唧菜’”,我笑出一口森森的白牙。
“好怪异的菜名……”鲁肃疑惑道:“何解?”
我嘿嘿一笑,抱着双臂,十分尽责地解惑,“此菜的主料是刚刚出生的小老鼠,最好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嫩嫩的,滑滑的,粉粉的……”
鲁肃瞪大眼睛,后退一步,一手撑住了桌沿。
“然后配以上好的酱料……”我眯起眼睛,一脸的垂涎欲滴状。
鲁肃已是面有菜色,摇摇欲坠。
“哦?那为何叫‘三唧菜’?”公瑾大人欣然开口,一脸微笑地看着我,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见公瑾大人终于不再期待与我探讨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往事”,我吞了吞口水,忙咧着嘴笑,带了三分的讨好,十分详尽地解释,“那刚刚出生的小老鼠啊,活生生的……用筷子一夹,便‘唧’地叫一声,往酱料里一拌,再‘唧’地叫一声,最后……牙齿一咬,‘唧’!正所谓‘三唧菜’也!”我说得不亦乐乎。
“呕……”鲁肃终于撑不住,一个箭步奔了出去。
我笑眯眯地看着鲁肃夺门而逃,却见昭儿正从门外走进来,不由得微微有些疑惑,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姐姐”,见我看他,昭儿笑了起来,“姐姐请客的话,春风得意楼今日便没有进账了。”
我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自有冤大头。”
“哦?”
“嘿嘿……”我贼贼地笑,晃了晃手里刚刚从李公子怀里顺手摸来的钱袋,“今日我请客,李公子付账!”
话音刚落,我忽然愣了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美眸,原来那个疑问词“哦”不是出自昭儿之口,是公瑾大人在问呐!
呃……他是官吧,自古官贼不两立……
我果然是得意忘形了。
“哎呀!”我冷不丁大叫。
“怎么了?”昭儿第一时间冲到我面前。
楼里的姑娘们也都侧目看了过来,眼里带着忧心。
“踢……包子踢我……痛痛痛……”我皱着眉,一手半撑着腰,很没骨气地拿包子当挡箭牌。
“别怕,别怕。”昭儿说着,忙扶我回房。
“好好招呼周大人和鲁大人!点的菜都记我账上……”被昭儿扶着,我忙欲溜回房中。
“周大人?”公瑾大人微微凝眉,声音清清淡淡的。
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冷汗开始涔涔而下。
“好生疏啊,明明刚刚还叫公瑾来着。”公瑾大人幽幽地开口。
我傻眼,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公公公……公瑾……”居然结巴,太丢脸。
“一个公字就好。”公瑾大人笑眯眯道。
“啊……痛痛痛……”对面这位大人让我心理压力太重,快窒息了,我大叫着,忙由着昭儿扶我回房,脚底抹油地溜了。
缩在房中半天不敢出门,直至晚膳时分,我才下了楼。
“听说没有,李公子死了。”正吃着,巧兰忽然神秘兮兮地说道。
“是啊,是啊,听说是马出了问题,忽然发了疯,便将李公子甩下马,当场就摔死了……”
“哼,报应。”
“就是,就是……”
昭儿低头认真地替我布菜,仿佛充耳不闻,是一贯的沉默。
我正喝着汤,忽然有些愣住,李公子死了?想起白天那个嚣张至极的家伙,我微微皱眉,难道是周瑜下的手?没可能啊,李公子也没有得罪他,而且当时便已经教训过了,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用过晚膳,有些乏了,我便继续回房休息。
正脱衣,忽然有人敲门。
胭脂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是养胎的药。
我伸手接过,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药难喝至极,若不是希望生下一个壮壮实实的小包子,我才不会委屈自己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李公子的死……”胭脂微微有些犹豫地开口。
“怎么?”我抬眼看她,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紧。
“裴夫人,李公子将你推倒的时候,小公子的眼神很可怕。”胭脂微微锁眉,“仿佛……想杀人一般。”
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昭儿那么乖巧,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你看错了。”
胭脂站起身,点点头,“嗯,是我失言了。”
看着胭脂走出门去,我缓缓收敛了笑意,忽然想起昭儿进门时唇边的那一抹笑,明明是在笑,却有些令人分辨不清的感觉。
捧了枕头,我缓缓起身,一路慢悠悠地踱到昭儿房门口,轻轻叩门。
“谁?”昭儿的声音,带了意想不到的清冷。
“我。”我抱了抱枕头,开口。
“姐姐?”那声音立刻变得柔软起来,匆匆来开门。
随昭儿进了房间,我把枕头放在床上,便稳稳当当地躺上了去。
“姐姐?”昭儿一脸的讶异。
“昭儿,我们多久没有一起睡了。”我有些困,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
昭儿却是立刻红了脸。
往后退了退,我拍拍身旁的空位。
昭儿磨磨蹭蹭地躺下,脸红得可以煮鸡蛋,我笑了起来,带着这样的窘迫,他才像个孩子。
“李公子死了。”半晌,我淡淡开口。
“嗯。”昭儿应了一声。
“昭儿,是你吗?”
迟疑半晌,昭儿点头。
我知道他定是不会骗我,“为什么?”
昭儿咬唇,不语。
“以后,别这样了。”我轻叹。
“嗯。”昭儿点头。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喃:“睡吧……”
一夜平安。
暗无止境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是谁?那声音如此的熟悉。
骤然间,一道白光闪过,白光所射之处,在那黑暗的尽头,有一个男子坐在一处低矮的石墩上,他一袭明紫,双手紧紧地揪着头发,浑身都在颤抖,仿佛在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
“阿瞒?”站在那黑暗之外,我试着轻唤,是他吗?
听到我的声音,他缓缓抬头,看向我,惨白的双唇在轻轻颤动,却仿佛离了水的鱼一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唇。
他在说,“救我……”
“救我……救救我……”
那样苍白的神色,那样的无助,我感觉心仿佛被揪成了一团,我冲上前,却怎么都走不进那一片黑暗,怎么走,我都在那黑暗之外。
我救不了他……
我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姐姐!姐姐!醒醒……醒醒,姐姐……你在做噩梦,那只是梦……快醒醒……醒过来就没事了……姐姐……”
有人紧紧抓住我的手,有一个人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话。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里满是担心。
“昭儿?”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身子却还在止不住地轻颤。
“姐姐被梦魇住了。”昭儿抬起袖子拭了拭我额前的汗,道。
我点头接过昭儿递来的水杯,喝了些水润润嗓子,心口却还是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一手轻轻抚向腹部,我微微凝眉。
包子,莫非是你老爸他……
随即我狠狠摇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甩开他,怎么又自寻烦恼。
可是,他不是在找我么?为何如今我在丹阳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反应?
“姐姐,你怎么了?”
看到昭儿担心的模样,我笑了起来,抬手捶了自己的一拳,笨蛋,这里是丹阳,是别人的地盘,曹操再嚣张,也不可能直接跑到别人家的地盘来闹事,当初我不就是因为这样才有恃无恐的嘛!
“没事,噩梦而已。”我伸了个懒腰,不再自寻烦恼。
起身打开房门,大堂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
梳洗过,我慢悠悠地捧着小桃准备的甜粥坐在后堂,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当个快乐的预备妈妈。
大堂里很热闹,生意越来越好,其间也不乏女客。
看着紫燕、胭脂她们笑容满面地在大堂里穿梭,招呼客人,我的心情忽然也变得舒畅起来,刚刚的噩梦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喂,听说没,北边打起来了。”近旁的一桌客人点了酒,喝得兴致勃勃,酒过三巡,一个个面红耳赤,开始絮絮叨叨。
“是啊,曹操解了白马之围,迁徙了白马的百姓沿着黄河往西撤退呢……”
“唉,不过这回曹丞相可算是倒了大霉。”有人摇头叹气。
递到唇边的汤勺微微顿住,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不提了,不提了,喝酒!”
“喝酒……”
外面的谈论却是没了下文,又继续喝酒吃菜。
我暗咒一句,将勺子扔回粥碗里,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胭脂,这桌的酒记我账上,再来两壶好酒!”我笑眯眯地扬声说着,便拖了一张凳子在他们桌边坐了下来。
“这位是?”他们疑惑地看向我。
“我是这里的掌柜。”
“哦哦。”他们连连点头,“可是这酒菜钱……”
“呵呵,各位不必介意,我们春风得意楼不是黑店,只是刚刚听诸位讲得有趣,想听诸位接着讲讲。”我笑道。
“这……”他们面面相觑,有些犹疑。
“哈哈,没有别的意思,我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就想让肚子里的孩子长长见识。”我忙打哈哈。
他们这才一脸了然地点头。
巧兰正好端了酒来,他们立刻又热闹开了。
“刚刚你们说的那个曹丞相……”我顺手给他们倒了酒,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他怎么了?”
“哦,曹丞相啊……”喝了一口酒,其中一人道,“你不知道,本来形势一片大好,关羽降了曹操,还杀了袁绍的几员大将,谁知道……”
见他咂嘴,我忙又替他将空杯满上,“嗯?然后怎么了?”
“唉,话说那曹丞相待关羽真不错,封了个汉寿亭侯,还铸了印送他……”
“嗯,然后怎么了?”我耐着性子又问。
“谁知道那关羽知道了旧主刘备的消息,竟然挂印封金,带了刘备的二位夫人速速离了曹操,投奔旧主去了!”那人摇头叹息,仿佛在替关羽心疼那高官厚禄。
看来关羽是知道刘备还活着的消息了。
“那曹丞相呢?”我又抬手替他们叫了几个菜。
“唉,曹丞相解了白马之围后,迁徙白马的百姓沿着黄河往西撤退,袁绍大将军率军渡河追击,听说形势不妙啊……”
握着酒壶的手微微紧了紧,我笑了起来,“这只是传言吧,曹丞相兵多将广……”
“你知道什么!”旁边有人不满地觑了我一眼,“告诉你吧,我兄长便在袁绍大将军营里,听说曹操只剩不到六百骑兵了……人家袁绍大将军骑兵六千都不止啊……这还不算步兵呢!”
“看来这回曹丞相算是气数将尽了……”
“是啊,是啊……”
“来人,算账!”听他们附和着,我忽然说不出的烦闷,遂站起身,淡淡地道。
“是!”见我脸色不佳,胭脂忙亲自拿了菜单来。
“啊?你不是说请客的?”一桌子人都一脸呆滞地看着我。
我拍拍手,斜斜地看他们,“我只说请你们喝酒,又没说请你们吃菜”,低头看了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转身对胭脂道:“零头就算了,算个整的给他们。”
“臭婆娘!敢耍老子!”有人拍桌子站起身,恶狠狠地斥道。
“想在这里闹事,打听清楚了再来。”我捋了捋袖子,懒得看他们。
“老子今天就闹上了!”一个满面横肉的家伙掀了桌子。
“来啊!就怕你不闹!”我扯了嗓子大叫,那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姐姐!”正在楼上整理账本的昭儿冲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昭儿的声音,我这才回过神来,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实在反常。
“算了,随他们去吧。”我抬了抬手,不想再理会他们,“你们走吧。”
“你让老子走,老子就走吗!”
“哟?还来了脾气了?出去打听打听我们春风得意楼是不是你闹得起的!”胭脂娇声开口,声音却是尖锐冷厉。
旁边有人低声附耳上前说了句什么,那人怔了怔,瞧了瞧我的肚子,竟乖乖拿出钱袋递给了我。
“大人不计小人过,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说着,竟悻悻地走了出去。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说……她和周瑜周将军是旧识……”
“是啊,是啊,上回那个李公子可是死得不明不白呢。”
“说不定肚子里那个……”
听着他们窃窃私语,我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
顾不得理会那些风言风语,我提了裙摆,转身回房。
“姐姐!”昭儿见我神色不对,忙追了上来,“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有点累,我回房去睡一觉便好,午膳别叫我了。”我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
回房关好门,拉上门栅,我翻出压在枕头下面的《三国志》,急急地翻阅。
“三国志卷一,魏书一,武帝纪第一……”指尖沿着铅字缓缓下滑,一行行读过,艰涩难懂的文言文,“有了,这里……”指尖顿住,细细地看下去,“公乃引军兼行趣白马……遂解白马围,徙其民,循河而西。绍于是渡河追公军,至延津南。公勒兵驻营南阪下,使登垒望之,曰:‘可百六百骑。’有顷,复白:‘骑稍多,步兵不可胜数。’……”
刚刚那些酒徒说的都是真的!曹操真的被困在南阪了!
稳了稳心神,继续看下去,“……乃令骑解鞍放马。是时,白马辎重就道。诸将以为敌骑多,不如还保营。……时骑不满六百,遂纵兵击,大破之……再战,悉擒,绍军大震。公还军官渡……”
还军官渡?安然无事了?什么嘛……害我白白地担心。
思及此,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合上书,重新压回枕头底下。抬手抚上鼓鼓的腹部,“包子,你老爸还真是奸诈啊……最后果然还是打赢了那袁绍。”
知道了历史的轨迹,放下了悬着的心,我仰头倒在床上,捧着肚子发呆。半晌,抬起左手,望着那离心扣发怔。
“或许,他只是怕了,怕你如若若一样,莫名地消失……你会回到你的来处,那个来处,却是他无法触及的,纵使他权倾天下,纵使他身登九五,他也依然无能为力……从此,永远无法相见,连死……都不能……”
一手轻轻转动着离心扣,看它焕发着目眩而又神秘的色彩,耳边响起郭嘉微微带着凄楚的声音。
抿起唇,我将左手放下,搁在高高隆起的腹上。
曹操,我只是要你知道,即使将我强行留在这个时空,我也一样能够令你找不到。
再者,春风得意楼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我带来的菜谱,配上楼里姑娘们绝妙的手艺,简直是天作之合啊!越想越得意,我不由得哼起了小曲,标准的小人得志。
“姐姐,姐姐……”昭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有些笨重地起身,开门,看到昭儿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饭菜。
“姐姐,吃点东西吧。”
我吞了吞口水,笑眯眯地点头,放下心,肚子果然饿了。
正吃着,楼下忽然闹哄哄的一片。
“又怎么了?”我疑惑地抬头。
“没事,门口有几个乞丐,昭儿已经让胭脂准备了一些饭菜给他们。”昭儿侧头夹了一块粉蒸肉给我,笑答道。
我点点头,继续和食物奋斗。
“周大人,我们裴夫人身体不适……”楼梯口忽然传来胭脂的声音。
“哦?那公瑾更得探望探望了……”某人优雅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
“噗!”嘴里的饭菜一下子喷了出来,呛得我直咳嗽。
“姐姐!”昭儿忙上前替我捶背。
“我们裴夫人真的不宜见客……”胭脂的声音再度响起。
“公瑾非客也。”那优雅的声音啊……令人喷血。
“可是裴夫人她真的……”胭脂犹不死心地继续说道。
“公瑾有事与夫人商谈。”
我再度哽住,把“裴夫人”简称为“夫人”,会带来很多歧义……
“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胭脂可代为转告。”胭脂又道。
“不足为外人道也。”某人对答如流。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首先看到的便是胭脂一脸的抱歉,“裴夫人……”
我简直要老泪纵横了,胭脂……你真的尽力了,我明白的。
“夫人身体无恙?”公瑾大人一袭绣花白袍,笑盈盈地走进门来。
闻得此言,刚刚缓过气儿的我立刻又噎得脸红脖子粗。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背,“见到公瑾竟是如此的激动么……”
我摇头,再摇头,继续摇头。
“是裴夫人……”再度缓过气儿来,我咬着牙一字一顿。
“三个字多累得慌。”公瑾大人微笑。
“裴儿,笑笑,随你挑。”我瞪他,将名字拆开,就不告诉他全名,免得再被笑话。
“好,笑笑。”他微微笑,“能否与公瑾单独谈谈?”
“啊?”我再度迟钝,加起来也才见第二面而已,谈什么?
“不足为外人道也呢。”
出来混,果然是要还的……
眉头微微挑了挑,我转身道:“昭儿,胭脂,你们先去忙,我和周大人……”
“咳哼……”
“呃……我和公瑾聊一下。”我差点咬了舌头,说道。
昭儿点头,转身带上房门离开。
公瑾大人这才一脸满意地点头坐下。
“曹操被困在南阪下了。”房里只剩我们二人,他冷不丁开口。
“什么?”我愣了愣,怀疑自己幻听。
“曹操被袁绍困在南阪下了。”公瑾大人重复,语不惊人死不休。
“曹操是谁?”我决定装傻。
“我收到消息,曹操重伤垂危,命不久矣。”公瑾大人淡淡开口,并不理会我的装傻。
他知道我是谁?那么一开始……他便是有目的地接近我?
难怪那么巧。
明明曹操会赢啊,他为何说曹操重伤垂危……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何告诉我这些?”握拳,我皱眉。
公瑾大人优雅地起身,打开房门,飘飘然离去,留给我一个华丽的背影……
“喂!喂!周大人!周将军!公瑾!公瑾大人!周公瑾!周郎!周瑜!……你给讲清楚!喂……”我大叫着一路追出去,一直追下楼,追出大门。
追出大门的时候,周公瑾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堂里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看着我大着肚子一路嚷嚷着追出去。
于是,丹阳的八卦又有了新的内容。
“诶!听说没有,那个春风得意楼的掌柜被周瑜周将军甩了……”
“真可怜啊,肚子都那么大了。”
“那个女人啊,活该!天知道是什么货色……”
“别这么说,人家一个女人容易吗?天可怜见的,以后大着肚子可怎么活呦……”
“以前我们东街的小翠不就是被男人甩了,大着肚子投了河嘛!”
“……”
于是,我终于明白,八卦是人的天性,不分地域,没有国界,连时空差……都可以忽略不计。
二
周瑜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春风得意楼,于是关于春风得意楼掌柜成了下堂妇的消息愈发泛滥,连我有时腆着大肚子到大堂里坐坐也会招来各种各样的眼神,大部分都是怜悯,可见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好人比较多……
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喂喂,你看那个女人,妄想攀高枝被抛弃了,居然还有脸这般若无其事在这里开酒楼……要我啊,早早地投了河干净!”
“这种女人开什么酒楼啊,妓院最适合她了!哈哈哈……”
“同样是开酒楼的,真不知道怎么差那么多啊……”
正坐在胭脂身旁悠悠然地喝着汤,耳边却是总响起一些刺耳而不知收敛的话,我微微扬眉,看向声音的来处,一个油光满面的大胖子正一脸正气,手舞足蹈,说得豪迈万分,仿佛他是正义的化身,光明的使者一般。
同样是开酒楼的?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对面那家酒楼的宋掌柜!小样儿的,别以为换个马甲就认不出你了,来这里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吧,真当我是吃素的。
“你们说说,这里的菜你敢吃嘛!”那大胖子说着眉飞色舞,一边说着,一边塞了满嘴的菜。
“你嘴巴放干净点!”紫燕一脸怒意,端着汤的手作势欲泼。
“你敢泼我?你敢泼我!你们就是这样经营酒楼的?”那大胖子愈发得了势,大叫起来。
紫燕咬牙,却是不敢真的泼下去。
我慢悠悠踱到紫燕身旁,猛一抬手,打翻了紫燕手里的汤碗。紫燕有些讶异地看我一眼,随即一撒手,将一整碗的热汤全泼在了那大胖子的身上。
“啊!烫烫烫!干什么!你干什么!”那大胖子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大叫起来。
“哟!这不是宋大掌柜吗?!”笑得一脸甜蜜蜜,我故作惊讶地开口说道。
“你你你!”那胖胖的宋掌柜瞪我,“你烫到我了!”
“咦?你会怕烫么?”我一脸的无知状。
“废话!这么烫的汤!”宋掌柜气急大吼。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转个身,笑眯眯说道。
众食客正在看热闹,当观众,冷不丁被我一问,都一脸的疑惑。
“那句话叫做……死猪不怕开水烫。”我点点头,解惑。
众人怔了怔,随即哄堂大笑。
“你这贱女人!”宋掌柜大怒,憋红了脸,愈发像一只红灿灿的大猪头。
我施施然转身上楼,站在楼梯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道:“哦,对了……不要轻易发怒,容易引发心脑血管疾病,轻得中风,重则呜呼哀哉哦……”
“你……”宋掌柜气得发抖。
“与其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暗箭伤人,怎么整垮别人,不如想想怎么整顿你自己的酒楼。”说着,我想起了他刚刚的话,耸了耸肩,笑了起来,又道:“同样是开酒楼的,真不知道怎么差那么多啊……”
“你这贱女人,不明不白地大了肚子,天知道是谁的贱种!我还说错了不成!”宋掌柜被我气疯了,扬着脖子大骂。
“你傻了是不是?跑到老娘的地盘撒野。”一步一步走下楼,我走到他面前,狠狠咬牙,“你娘有没有教你,不要到别人的地盘惹是生非?”
宋掌柜狠狠跺了跺脚,转过身便要走。
“走那么急干什么?跟我家包子道歉先。”我扯住他,淡声道。
“谁是包子!”宋掌柜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一脸温暖地指了指肚子。
“疯子。”宋掌柜以看白痴一样地看我。
“跟我家包子道歉,他不是贱种,道歉。”眉头打了个结,我又道,声音高了几分。
“你这个疯子,放开我!”宋掌柜大骂。
胭脂、紫燕她们都围了上来,还好昭儿出去买酒了,不然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听说,县尉大人的外甥死得不明不白……真是可怜呐。”幽幽然叹了一口气,我轻声道。
宋掌柜面色微微苍白起来,飞快地说了声“对不起”便匆匆离开了。
“喂!宋掌柜……如果你的酒楼经营不下去要转让,记得找我,大家都是老相识,我可以多加点钱哦!”
仿佛怕气不死他似的,我又笑着大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嚷嚷完毕,我便扶着腰转身默默地上了楼。
回到房间,我一头倒在床上,望着床顶发愣。
连着几日,都是噩梦连连,要靠着胭脂炖的安神汤才能勉强入睡。
周瑜说的话却是一日比一日清晰,为什么他说的和书上记载的历史完全不一样?曹操不可能有事啊……
“曹操重伤垂危,命不久矣。”
重伤垂危,命不久矣……
会不会是因为我的出现……改变了历史既定的轨道?
正皱眉苦苦思索,忽然感觉到肚子微微一动,我低头看向鼓鼓的腹部。
“包子,你该不是在担心你老爸吧?”一手轻轻抚着鼓鼓的肚子,我开口道。
“这样啊……直的很担心么?”
“包子,你是不是怕变成遗腹子啊?不怕,不怕……”
“包子,你想看看你老爸长什么德性吗?”
“真的?包子那么想看?”
我一边轻轻拍着腹部,一边絮絮叨叨。
“什么?你说要去见他?”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啊,对耶,你还在我肚子里……自己不能去。”
“算了,算了,谁让我是你妈呢,既然你想的话,我带你去好了。”
“是你要见哦!是你!包子!”我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复又鼓着腮帮子大声道。
“好,老妈带你去南阪找你老爸,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是你要见,所以老妈我才勉为其难地带你去;第二,见到你老爸安然无恙,我们就撤退;第三,在见到你老爸之前,你都得安安分分地待在我肚子里。明白不?明白,我们收拾收拾这就出发!”
包子无语。
关于春风得意楼的掌柜大着肚子成了下堂妇一事,丹阳城的老百姓等了好些日子,天天翘首企盼啊,也没听闻说春风得意楼的掌柜跳楼、投河、上吊、服毒之类的,不由得大失所望。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日,有了动静。
“听说没有?春风得意楼的掌柜要走了。”
“啊?为何呢,酒楼生意那么好。”
“心寒吧,一定是不想再见到那负心郎了。”
“唉,我就说嘛,哪有女人被抛弃一点反应也没有……看吧……”
流言止于智者。
于是,在嘴角抽搐几下后,我决定彻底无视。
第二日一早,吩咐杂役套好马车,又招呼小桃帮忙整理了包袱细软,将酒楼暂时交由胭脂帮忙打理,交代了一切大大小小的杂事之后,我将大腹便便,包袱款款,陪包子去找他老爸。
“裴夫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裴夫人,汤和补药已经熬好放在马车里了,记得要喝。”
“裴夫人……我们会把酒楼打理好的,你早些回来。”
“裴夫人……”
楼里的姑娘们一个个红着眼睛站在酒楼门口,上演着一出感人至深的十八里相送。
“好啦,好啦,我去去就回啊,会给你们带礼物的。”伸手轻佻地刮了刮紫燕粉嫩嫩的脸蛋,换来她的怒目相向,一双漂亮的眼睛早红得跟兔子一样。
站在一旁的巧兰已经开始抽噎。
“裴夫人,让小桃跟着一起去吧,小桃侍候惯了的……”小桃上前轻轻拉着我的手,“而且夫人怀有身孕,一路上没有人照顾怎么行……”
我眯着眼睛笑,心里暖暖的。
“安啦,我是谁?我是包子他娘!”我拍拍胸脯,笑着保证。
说着,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却没有见到昭儿,从昨天说要离开一阵子开始,便一直没有见到他的人影,该不是又在闹别扭吧。
只是,他会这么轻易妥协?我怀疑。
“胭脂,有没有见过昭儿?”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我开口问道。
“小公子?不知道,从昨天开始便一直没有见过他。”胭脂摇头。
“嗯,酒楼就交给你们了,见到昭儿帮我跟他说下,我去去就回。”转身钻进马车,我想了想,又道。
马车一路驶出丹阳城,我安安稳稳地坐在车里,巧兰她们做了软垫垫在车座下,十分的舒服。
正闭目休憩,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伯?”赶车的车夫李伯是春风得意楼里的杂役,赶得一手好车,为人也敦厚老实,所以这趟才劳烦他送我出丹阳。
“裴夫人,小公子……”李伯有些犹豫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我怔了怔,一手掀开帘子。
朝霞满天,一个少年站在马车前,一袭月牙白的袍子随风轻扬,他微微抿唇,看着我,不语。
“等多久了?”
他仍是站着,抿唇不语。
“昨夜来的?”注意到他发梢上沾了亮晶晶的露珠,我扬眉,又问。
“嗯。”他轻应。
我又好气又好笑,正奇怪这一回他怎么这么好说话,却原来他一早便来打埋伏了。
“还不上车?”见他一脸视死如归地杵在原地,我开口道。
“诶?”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向我。
“诶什么诶,你不是想一同去吗?”我招招手,见他乖乖走到我身旁,我没好气地抬手轻弹他的额头。
昭儿抚了抚头,竟是笑了起来,爬上了马车。
车子又颠簸着向前,我斜觑昭儿一眼,抬袖拭去他眉上的露珠,“想一起去说便是了,干什么跑到这里来傻等?”
昭儿低头,“我怕姐姐不带我去。”
“所以你干脆连夜跑出了丹阳城?”想了想,我又抬手敲他的头。从丹阳到这里有多远!他居然走了一夜,就因为怕我不带他去。
昭儿乖乖地挨敲,也只是笑,“姐姐,那下回昭儿想跟着姐姐,只要告诉姐姐就可以了么?”
“嗯。”我想也没想便点头,随即瞪他,这个奸诈的小鬼,居然算计我,只是看他脸上那仿佛白捡了金子似的笑容,也只得作罢,反正自古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嘿嘿,我也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君子来着,某人恬不知耻地偷笑。
沿黄河往西,一路西行,连赶几日的路,断壁残垣间,隐隐可见战争的痕迹。
一路都坐在马车上,事事有昭儿照料,虽是赶路,倒也并不辛苦。
走了几日,战争的痕迹越来越重,坐在马车里,我忽然闻到一股血的腥味,胃里一阵翻腾,我掀开车帘,吐了出来。
吐到腹内空空,终于感觉舒服了许多,正欲抬头,一双清凉的手忽然覆上了我的眼睛。
“昭儿?”感觉眼前一片黑暗,我下意识地想拨开他的手。
“别看。”昭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正疑惑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谁?
“前方何人?!”远远的,一声大喝。
我忙拉下昭儿的手,眼睛有稍许的不适应,眨了眨眼睛,还未看清来人,我胃里又开始折腾,四周一片狼藉,斑斑点点的血迹,残缺不全的尸首,废弃的战车……
满目疮痍。
这才是真正的古战场,马革裹尸……那般的残酷。
感觉到昭儿轻抚我的背,我这才知道他刚刚蒙住我的眼睛,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这一幕吧。
“前方何人?!”那声音又大了几分,带着肃杀与冷厉。
“路过!路过而已!我们是普通百姓啊!”我忙回过神来,大声表明自己的清白无辜,我可不想成为这古战场的一抹亡魂。
“来此所为何事?!”一员大将倒提着长刀策马上前。
“昭儿昭儿,那旗上写着什么字?”我一眼注意到对方身后举着一面大旗,只可惜这个时代的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如果是曹操的兵马就好办了,问清楚他们相爷是否安好,然后便可从从容容地撤退。
昭儿看了看,低低开口吐出一个字:“袁。”
Oh my god!曹操的死对头!
三
昭儿扶着我下了马车,金灿灿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不一会儿,已有二十余人逼近马车。
我暗暗叫苦,天可怜见,我包袱款款、大腹便便的千里寻找孩子他爹容易么!居然一头扎进了敌人的怀抱!
一个将军模样的男子骑在马上,俯视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只蚂蚁。
我一脸卑微地任由他将我当蚂蚁看,此时扮作路人甲再安全不过了,如果他知道在我肚子里是曹操的儿子,那才危险,说不定我家包子还没出娘胎就成为人质了。
那大将军骑着马一圈一圈缓缓地绕着我们打转转,仿佛是只猫在逗着老鼠玩。
被他绕得我头发晕,正午的阳光几乎要将人烤化,我幻想自己是一只被架在火上的烤的乳猪……烤得油滋滋的。
这一片狼藉的古战场在烈日的烤炙下,愈发的腥臭扑鼻,令人作呕。
赶车的李伯是个老人家,早吓得不敢吱声,昭儿却是执意护着我,将我挡在身后,看着他尚显单薄的身子骨,我心里涩涩的。
“这小子挺有趣啊!”也许是昭儿眼里的戒备和敌意太过明显,那大将军扬了扬马鞭,回头笑道。
一众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位将军,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你们大人有大量,放我们过去吧。”我忙不着痕迹地拉住昭儿的手,一脸卑微地打着哈哈。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经过这里?”那大将军侧头呵斥,“谁能保证你们不是曹操派出去求援的!”
“我们是从丹阳来探亲的。”我一手扶着腰,显示自己是孕妇,另一手指了指来时的方向,“而且我们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不可能是奸细。”
那大将军略加思索,点了点头,抬手放行。
“慢着!”那手抬了一半,他忽然又疑惑地盯着我看,“我在哪里见过你?”
我心脏漏跳一拍,我敢肯定自己没有见过他,只是……他怎么会说见过我?
我忽然记起刘备曾说过“曹丞相似乎已将姑娘的画像遍发诸州……”,那么这个人见过我的画像?
曹操!你害惨我了!
想必周瑜也定是认出我来了,才会……
我在心里哀叹着,脸上却扯出一个真诚万分的笑,“像民妇这般粗鄙的人,怎么可能见过将军这样的大人物。”
也许拍马屁起了作用,那将军再度疑惑地看我一眼,终于放了行。我吁了一口气,忙拉着昭儿钻进车里坐好,示意李伯赶车。
车子刚颠簸了两下,“咯吱”一声又停了,我那颗还未放踏实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李伯,怎么了?”我迟迟不敢去掀车帘,只感觉一阵紧张,腹部也微微有些疼痛。
“裴姑娘。”一个温温吞吞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我立刻僵在马车上。
是刘备!
“玄德兄,你认识这个女人?”是那大将军疑惑的声音。
“嗯,旧识。”刘备的声音是一贯的温吞,我却听得连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果然在袁绍这里。
“裴姑娘不准备下车一见么?”刘备的声音再度响起。
昭儿看我一眼,我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昭儿便一把掀了车帘,扶我下车。
“刘大人,好久不见。”我笑着招呼,这情形那般熟悉,就如那一日在徐州相见一般。
面上虽然笑着,我手心却已是渗出薄薄的一层汗,有刘备这狐狸在,我怕是脱不了身了。
“好久不见。”刘备微微有些讶异地盯着我高高隆起的腹,眼中闪过一抹分辨不清的情绪,“天热,不如请裴姑娘回营一聚如何?”只一瞬,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吞。
我咧了咧嘴,暗骂,我能说不么?!
“文将军,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么?”见我不开口,刘备微笑着回头看向那位将军。
“哦,是谁?”那文将军好奇地问。
“我在徐州见过她。”刘备微笑着看我。
他在威胁我。
我暗暗握拳,他是想逼我跟他回营,又不想惊动袁绍。现在关羽已经投奔了他,他是如虎添翼啊。
“啊……”我痛呼一声,身子软软地靠向马车。
“姐姐!”昭儿大惊,忙来扶我。
我顺着昭儿的手靠着马车半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腹,满面痛楚,“痛……好痛……”
“怎么了?”刘备快步上前。
“痛……痛……”我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怎么会……”刘备微惊,“莫非……”
“嗯……我怕是要生了……” 我龇牙咧嘴地大叫,“好痛……救命……痛……”
“快,先回营!”刘备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俯下身来抱我。
趁着他不设防地俯身,我快速地将藏在袖中的瑞士刀架在他脖子上,低喝:“别动。”
刘备微微怔了一下,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退后!”持刀抵着刘备的脖子,我大叫。
大概因为刘备是袁绍的上宾,文将军不敢放肆,皱了皱眉,退后了些。
“姐姐……”昭儿紧紧挨着我,戒备地看着众人。
“呵呵,裴姑娘长进不少。”刘备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忍无可忍地告诫他,“注意形象,你是人质。”
“你不会杀我的。”刘备淡淡笑着说。
呃……我瞪了他一眼,有些心虚,我还真不敢杀他,其实我连握刀的手都在发抖,开玩笑,他是刘备!日后三国鼎立的一份子啊!光是想想今日得罪了这样一个大BOSS,我肯定连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
刘备动了动,脖子距离刀锋近了些,我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
刘备笑了起来,“你不敢杀我。”
这个家伙好阴险,如此擅长心理战术,我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怵。
“我敢。”一个有些冷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竟是昭儿。
他随手捡了一支断矛,将锋利的矛头抵在刘备的颈边,“我敢,你信么?”
刘备微微眯起眼睛,半晌,淡淡开口:“我信。”
话音未落,“铛”的一声响,文将军已抬手一箭将昭儿手中的断矛射落在地,“只可惜你有胆量没能耐!”
我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在刘备的脸颊边划下一道细细的血印,场面即刻混乱起来。
“不要伤到她。”刘备悠悠地开口,那神情竟仿佛我已是他的囊中物一般。
正说着,前方一阵尘土飞扬。隐隐间,有一袭明紫首当其冲。他策马而来,虎虎生风,活蹦乱跳。
曹操重伤垂危,命不久矣?谁说的?到底是谁说的?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是谁?
我抓狂了。
周瑜你耍我!
“曹操?!”文将军大惊,“快回营搬兵!”
正说着,曹操已率兵冲了过来。狭长的双眸紧紧盯着我的大肚子,微扬的薄唇让我毛骨悚然。
望着那双黑幽幽的眼睛,我竟是有些心虚,忙欲盖弥彰地挺了挺脊梁,随即发现这动作简直像在炫耀自己的大肚子,又忙小媳妇似地弓了弓腰,双手搁在肚皮上,企图掩盖罪证,此举颇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
我悔啊,我悔得连肠子都青了,为啥我要相信周瑜的话,为啥我要千里迢迢,爬山涉山地来自投罗网……我果然是天字第一号笨蛋……
正在唾弃自己,忽然眼前一道红光闪过,一个袁兵在我眼前被削去头颅,猩红的血溅了我一身一脸。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瞪大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
“姐姐……”昭儿大惊,忙转身斩断了马车的套绳,翻身上马,“姐姐,快上马!”
我忙回过神来,伸手让昭儿拉我上马。
“抓住她!”刘备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姐姐,快上马!”昭儿忙紧紧拉住我的手。
蓦然间,有一双铁臂勾住我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拖上马去。
“昭儿!昭儿!”我挣扎着大叫起来。
“姐姐别怕,昭儿在。”昭儿忙应声,紧紧策马跟在我身后。
“夫人别来无恙?”一个阴侧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停止挣扎,僵住了身子,缓缓回头,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你你你……”我结巴起来。
“千里寻夫,为夫很是感动呢。” 他勾了勾唇,慢吞吞地开口,顺便抬手一刀解决了一个凑上前来的倒霉鬼。
“抓住曹操!”一旁,那文将军大叫起来。
“文丑,吃我一刀。”曹操身后闪出一匹马来,是虎痴许褚!他嚷嚷着,提刀便狠狠地砍去。
“杀啊……”
双方开始混战,那样的肉搏战,看得人心惊肉跳。
曹操薄唇微抿,紧紧将我扣在胸前,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持刀砍杀。那战马也十分彪悍,喷着气横冲直撞,只可怜我被它颠得胃里翻腾,直冒酸水。
物似主人形,这话是一点也没说错。
我正觉气闷欲呕,忽然腹部一阵坠痛,咬牙忍了忍,那疼痛却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反倒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天呐!该不是包子真的急着要出来见他老爸吧!不行!不行!我们约法三章的,现在还不是出来的时候。
呜呜呜,包子你不能食言……
痛!痛!痛!
“心虚么?”曹操的声音淡淡地在我头顶响起。
我痛得冷汗涔涔而下,根本无暇顾及他说什么。
“为什么来这里,不是躲着我么?”
我咬唇,一手紧紧揪着他的有衣袖。
“怎么了?”他终于发现我不对劲了,放缓了速度,低头看我。
“肚子……痛……”我低叫。
曹操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双方正厮杀着,后方忽然传来呐喊声,远远可见黑压压一队人马,约有五、六千骑,皆举着“袁”字旗,正杀将过来。
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曹操所带的人马最多只有六百骑,敌众我寡,如何抵挡?
“撤!”曹操猛地开口下令,一边调转马头往来路折返。
听到曹操的命令,众人急速撤退。
文丑眼见援军已到,哪里肯罢休,一路紧咬着不松口。
咬着唇,我痛得脸都变形了。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三国志》,曹操可胜此战,便又安心许多。心一安,肚子便痛得愈发的厉害,
一路撤退,曹操下令将财物粮食丢弃于道上。
眼见曹操队形大乱,不顾粮草,袁军气盛,纷纷下马抢夺财物。
“稍稍再忍耐一下。”曹操一手将我拥紧,低头凑在我耳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复又加快了速度。
我早已是欲哭无泪,这种事情能忍吗?
“啊啊啊……好痛啊……痛啊痛啊……痛死了……啊啊啊……啊啊啊……”
“包子……你不能这样对我……包子……”
正在我扯着脖子喊得抑扬顿挫、畅快淋漓之时,曹操忽然勒马停了下来。
“杀啊……”
“冲啊!”
原先还溃不成军的曹兵忽然调头反攻,打了正在哄抢财物的袁军一个措手不及。
原以为曹兵早已丢盔弃甲、四下逃窜的袁军却没有料到等待他们的这场突袭,一时乱了阵脚。
我却是顾不得这些了,只觉得痛得快厥过去了。
“元让!交给你了。”曹操的声音稳稳的响起。
“是!”
曹操带着我又单独策马前行了一段,找了一处僻静的林子,将我抱下马。
“还我姐姐!”昭儿不知何时竟是追了上来。
“寻些干草来铺在地上。”曹操看了看我,面色竟是微微有些发白。
我继续哼哼唧唧,面部扭曲。
昭儿看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果真下马寻了干草铺在地上。
曹操忙护着满身大汗的我半躺在干草堆上。
见曹操掀开我的裙摆,昭儿面色微微一红,转过身。
“我去守着。”闷闷地说着,昭儿转身走远。
我真的是欲哭无泪了,呜呜……我找曹操不是为了让他来帮我接生的……
包子……看来老妈要好好教教你关于诚信的问题!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不明白?食言而肥知道不?
包子……
“冲……冲啊……杀!”
“杀啊!”
林子外,只闻战鼓擂得震天响,呐喊声、厮杀声不绝于耳。
“痛啊……好痛!痛……”
林子内,我仰着面,满头大汗,喊得声嘶力竭。
一时之间,树林内外,呐喊声、厮杀声、尖叫声……此起彼伏,精彩绝伦……
这算怎么回事?在战场上生孩子这么生猛的事也让我碰上了?
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抚去我额上的汗,我感觉到那双大手在微微的颤抖,那个在面对千军万马,在面临生死关头也可以指挥若定,也可以毫无惧色的男子,此时,他的手竟在微微发颤。
“呜呜……痛啊……”
感觉到有一双冰冷的手将我紧紧拥在怀里,我痛苦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比我还要苍白的脸。
“你……在……干什么!”见他一副无从下手的模样,我抖着嗓子咬牙切齿地开口。
“我不知道。”他很镇定地开口,只是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不一样的情绪。
“不知道!”我尖叫起来,“你说你不知道!你竟然说你不知道……”
“嗯。”
“嗯?”我气急,大吼,“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吼完了,我自己先黑线了一下,拿什么比不好,拿自己和猪比。
“生孩子不是女人的事么?”某人不耻下问。
“救命啊……”为他那一群夫人哀悼了一下之后,我蓦然扯开嗓子尖叫起来。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见我如此,他紧张得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我吼道。
“呃?”某人再度不耻下问,“你不是女人么?”
“本姑娘第一次生孩子!”我气急,大吼道。
“你不是姑娘了。”某人好心提醒。
“啊啊……救命啊……”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腹部的疼痛却如排山倒海般涌来,我索性闭上眼不看他,放声尖叫。
“笑笑!”曹操紧张得提高了声音。
听到这两个字,我心底微微一颤,是在叫我么?只微微动了心神,我竟痛得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下身渐渐有血水涌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开始泛着寒凉,那样可纵横天下的男子陪伴在我的身旁,却是无能为力。
莫非……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回不去自己的时代,客死在这异时空?
曹操的声音渐渐有些模糊起来,我的神志逐渐开始游离……
“白云飞,雀儿归,青烟袅袅成晚炊,游子行天涯,日暮寻归途,家乡知何处,明月夜,烛光暖,慈母丝丝手中线,月儿在远方,天涯思亲颜……”耳边竟是莫名地响起了华英雄曾经吟唱过的曲子。
悠悠扬扬的调子,华英雄说过,这歌叫做离人曲……
日暮寻归途,归途,何处是我的归途,有人思念是一种幸福,可是……这天下,还有人会思念着我吗?
“笑笑……笑笑……笑笑,你醒醒!醒醒!我命令你醒过来!”耳边,曹操的声音越来越大,却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那声音里带着惊惧,他在怕什么?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的人,是我吗?还是另一个笑笑……
“姐姐!姐姐!”昭儿不知何时也冲到我身边,又惊又惧地握住我的手,“姐姐……”
“有了这个孩子,你便有了新的家人,从此以后,你再不是孤单单一个人,你有新的家人,而他, 会叫你‘妈妈’,并且,永远不会离弃你……”华英雄的话稳稳地在我耳边响起。
新的家人……
我咬牙,逼自己清醒起来,包子……包子还在我的腹中……
家人,于我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
“天啦!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猛地响了进来,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拄着拐杖站在我们面前。
昭儿抬头,眼中尚有泪痕,眼神却是阴冷,“你是谁?”
那婆婆也不理会,只瞪向曹操,“你想杀了她吗?!”
正憋了一肚子愤怒没处发的曹操微微拧眉,睇向那老婆婆,从薄薄的唇里吐出一句话,“不想死就滚。”
我一下子扯住他的衣袖,尊老爱幼啊,尊老爱幼,怎么能在包子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滚了,她就真死了。”老婆婆明明已是鸡皮鹤发,但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你!”曹操握了握拳,疑惑地看向她,“你会接生?”
那老婆婆大笑,“想我一辈子育了十六个子女,怎么可能不会接生!”
“真的?”昭儿眼睛微微一亮,立刻和之前判若两人,忙站起身一把握住那老婆婆的手,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期盼,“婆婆,你帮帮我姐姐,你帮帮我姐姐!”
“真是个惹人怜的孩子。”老婆婆摸了摸昭儿的脑袋,笑眯眯地说道:“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我便替你姐姐接生吧。”说着,她重重地敲了敲拐杖,瞪向曹操,“还不让开!她快死了!一尸两命……”
曹操闻言,忙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将位置让给那婆婆。
“还愣着干什么!快准备一些热水,干净的布来!”婆婆回头斥道。
昭儿忙点头答应,飞快地跑开,曹操略略迟疑了一下,也随之离开。
看着他们略带惊惶的样子,我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最终还是痛得笑不出来。
那老婆婆将我扶平躺下,将我的腿弯起、膝分开,“好了,用力。”
我忙顺着她的动作开始用力,“痛……痛啊……”
“这点痛算什么!”那老婆婆低喝。
我痛得都顾不上她在说什么了,只觉得手脚发凉。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那老婆婆如诵经一样喃喃道。
我尖叫着,只感觉下身的血水染了一片。
那老婆婆的面容越来越熟悉,仿佛便是那个在福利院给我预言的瞎眼阿婆。
“婆婆,婆婆,姐姐在痛!”昭儿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竟是犹豫着不敢靠近。
“喂,你究竟会不会接生!”曹操的声音难得地带着几分焦躁。
“我都生养了二十一个孩子了,怎么可能不会接生!”那老婆婆扬声,头也不回地道。
“什么?你刚刚不是说是十六个?”曹操的扬声,大愕。
“十六个?我不是说三十二个吗?”那老婆婆一脸的疑惑。
我一头黑线……天要亡我啊……
“啊!看见头了,用力,再用力!”那老婆婆忽然大声道。
我精神一震,咬着唇,又开始用力,直到感觉唇上血的腥味。
有什么塞到了我的唇边,我张口便狠狠咬牙。
迷茫中,有一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生了!生了!”那老婆婆大叫起来,随即声音低沉了下去,“似乎是个死婴。”
“什么?!”我猛地瞪大眼睛,声音嘶哑得可怕,顾不上疼痛,瞪向老婆婆,“你胡说!我家包子怎么可能是死婴!你胡说八道!”
曹操扬起衣袍,从白色的里衣里扯下一大块布来,将干净的布递给那婆婆。
我却是双眼死死地瞪着那婆婆手中捧着的一团小小的血肉,作张牙舞爪状,“还给我!我的!还给我!他是我的!”一阵挣扎,我无力地趴在地上。
“笑笑……”曹操抱住我,声音竟也带了一些嘶哑。
我无力甩开他的手,只能求助地四下里张望,口中乱吼乱叫着:“昭儿……昭儿……包子不会是死婴,他不会的!你把包子抱给我……抱给我啊……”
正匆匆从湖边汲了水来的昭儿见我如此披头散发的模样,立马惊住,连手中的水泼下也毫无所觉,只听话地从那老婆婆手中抢过那一团小小的血肉,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入我怀中。
我屏住呼吸,望向怀里那个小小的人儿,他那样小,那样脆弱……
皱巴巴的小脸,粉粉的,有点丑,但……好可爱。
但是,他眼睛还没有睁开,他握着小小的粉拳,一动也不动,也不哭。
阳光透过林间密密的枝叶,洒落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镀上一层粉金的色彩,仿佛天使的光圈。
“包子……”我摸了摸他的小脸,温温的,又颤抖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包子,包子……他有呼吸!他有呼吸!”我狂喜地抬头,却迎上了那老婆婆冷冷的眼神。
“他是不该出现的。”老婆婆看着我,似是叹息。
我僵住,她是谁?她知道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难道……只因为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以……我的包子就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包子,妈妈知道你活着,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啊,妈妈生你好辛苦的……”我低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他粉扑扑的小脸上,“你听妈妈发誓啊,以后再也不折腾你了,你说什么妈妈都听你的……”
“包子……”
“包子,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
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滚落,我自言自语地轻喃,那个在我腹中待了近十个月的小小生命,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家人啊……
正喃喃着,忽然感觉食指指尖微微一暖,我愣了愣,瞪大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睛墨黑如玉,漂亮得仿佛像天上的星晨一般,而那双星辰一般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我,粉嘟嘟的小嘴将我的指尖含在口中,滋滋有声地吮着。
“包……包子?”我愣愣地回不过神。
下意识地轻轻搔了搔他肉嘟嘟、粉嫩嫩的小下巴,那小家伙居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怔了半晌,也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满脸的眼泪。
“孽障。”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是那个婆婆。
我心里微微一沉,下意识地抱紧了包子。
“当你能够喊出痛的时候,那痛便不算是痛,有一种痛,能让你痛得连喊都喊不出声来;当你能够哭的时候,那也不算是伤心,有一种伤心,会让你连哭也哭不出来……”那个婆婆淡淡开口,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这个孩子命中注定不该不出现,让我带他走吧。”
我低头不语,执拗地抱着包子,看着那小家伙黑玉一般晶莹的眼睛,我轻轻抵着他的额,眼里的目光温柔得仿佛可以掐出水来。
我不会抛下你,不会抛下你一个人,永远也不会。
我会疼你,保护你,因为……你是有妈妈的孩子。
“哪里来的疯婆子,我的孩儿,岂是你说带走便能带走的!”曹操的声音淡淡响起,却是说不出的森冷。
“相爷!已将文丑斩于马下!袁军已溃逃!”不远处,许褚策马而来,禀道。
解开外袍轻轻覆在我身上,曹操将我打横抱起,连同我怀里抱着的小包子一起拥入怀中。
“传令下去,退回官渡。”
“是!”
我被曹操抱在怀中,却只是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包子,那般小小的生命,神奇得不可思议,刚刚生死一线的痛楚在这一刻都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
那双黑玉一般晶莹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那般纯澈,宛如天使一般。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哭呢?
不是说孩子出生都会啼哭吗?
“这个小东西居然不哭?”头顶上,冷不丁传来曹操的轻笑,“我的孩儿果然非同凡响。”
非同凡响?
我弯了弯唇,伸出魔掌,一巴掌轻轻落在包子那粉嫩嫩的小屁屁上。
小小的鼻子皱了皱,那双黑玉一般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我家包子咧开小小的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好不伤心,仿佛在控诉着他娘亲的不守信用,明明之前还发誓说会好好疼好,好好保护他,再也不折腾他的……结果居然一眨眼就变卦。
嘿嘿,我这是小惩大戒,居然视我们的“约法三章”如无物,就这样从战场上蹦出来了,所以诚信很重要吧……你食言一回,我食言一回,我们娘儿俩扯平。
那么……我们重新来约法三章,这一回,一定要守信用。
第一,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
第二,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
第三,你要健健康康地长大……
心里默念着,我抓着他的小小的手儿,轻轻地盖了个印,如果你再敢食言,看你老娘我怎么罚你!
我抬手温柔地轻抚他的小脸,微笑着轻声开口:“看吧,他哭了……包子很平凡,没有非同凡响,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所以……他会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曹操满头黑线,为了证明包子的平凡……她居然……
他错了……真正非同凡响的是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现在不让我带走他,以后……你会后悔的,你将体会到什么才是锥心之痛。”身后,那个婆婆忽然开口。
我微微僵住,随即鸵鸟地低头,充耳不闻。
怎么看那个老婆婆都很像是个拐卖小孩的不良分子,包子,我们无视她,好不好?
包子眨巴了下眼睛,居然又冲我甜甜地笑了起来。
是吧,你也这么认为,我嘟起嘴,低头亲了他一下,于是,包子纯洁的初吻便被我夺走了。嘿嘿……
曹操将我抱上马,拥在胸前,一夹马腹,便出了那片林子,将那个老婆婆远远地抛在身后。
昭儿一声不吭地也策马跟着。
抱着包子,我依在曹操怀中,一阵晕眩。
“你累了,睡一下,我们很快就回官渡。”耳边传来曹操的声音,竟是带了一丝诱哄的味道。
不知不觉地被那声音牵引,我闭上眼,终是陷入一片黑暗,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已是乖乖地自投罗网了。
“裴儿?相爷……你怎么找到她的?”一个讶异的声音响起。
“哇哇!这个小娃娃是谁?!”
“军医,你来看看她。”是曹操的声音。
“是。”平稳无波的声音。
黑暗中,我有些吃力地睁开眼,强光刺入眼睛,我不适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昭儿微红的眼睛。
“昭儿?”我开口,声音仍是有些沙哑。
“姐姐……”昭儿看着我,微微咬了咬唇,“……你醒了。”
“怎么了?”见他欲言又止的,我轻问。
“姐姐真的很喜欢包子吧。”昭儿看着我,开口道。
“嗯!”想起包子,我便忍不住地嘴角上扬。
“嗯,那昭儿也会很喜欢,很喜欢……”昭儿淡淡地笑了起来。
我微微扬眉,随即有些吃力地抬起手去摸他的头。
昭儿乖乖低下头,让我能够够得着他。
轻轻一下敲在他的额上,我轻笑,“你该不会是在吃包子的醋吧?”
闻言,昭儿一下子红了脸,“我没有。”
我眯着眼睛盯着他笑。
昭儿不自在地左顾右盼,“我……我……”
“哈哈,你可是包子的哥哥呢,怎么可以吃弟弟的醋。”我笑。
“才不是!”昭儿忙道,“你是我姐姐,包子怎么会是我弟弟!”
“呃……”我愣了愣,随即又笑道,“那叫你舅舅,好不好?小舅舅?”
昭儿抿唇,表示默认。
“包子呢?”说了这么久,我东看看,西看看,发现包子不在我身旁。
“在外面。”昭儿指了指营外。
我四下环顾一番,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身在营帐之中,动了动身子,便想下床。
“姐姐,你身子还未好,军医说不能下床。”昭儿忙拦住我,又匆匆掀开营帐,让我能够看清楚营帐外的景况。
营帐外,包子正被将士们抱着传来传去,每个人脸上都喜笑颜开,我看时,一个少年士兵正小心翼翼地接过包子。
“好小!他好小!身子软软的……哇!他在笑!他在对我笑!”抱着包子,他傻傻地笑了起来,满面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给我抱抱!”
“给我抱抱!”
“哈哈,这小东西见谁都笑!”
“长得真漂亮!是个女娃吧!”一个中年士兵抱过,好奇地问道。
“才不是,明明是个小公子!”一个伤兵一拐一拐地走过来抱过包子,不服气地说。
“什么?!我老李难道会看走眼?要不我们来打赌!输的人罚一顿酒钱!”
“赌就赌,怕什么!”那伤兵将包子举高,凑到包子的屁屁下看了看,咧开大嘴大笑起来,“是个小公子!哇哈哈!”
那个“哈”字尾音还没结束,一串亮晶晶的液体便成弧形洒了下来,直直地洒进了那张大嘴里,奇准无比。
“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起来,“酒未喝成,先喝尿了……”
“怕什么!童子尿还养生哩……”那伤兵摸了摸脸,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也憋不住也笑了起来。
正说着,曹操从对面一个营帐走了出来,众人停止了嘻笑,将包子老老实实地还到了他老爹手里。
曹操接过包子,脸上漾了一丝温柔,“这孩子出生在冲锋陷阵的战场,便叫他冲儿吧!”
闻言,我不乐意了,哑着嗓子大叫起来,“他已经取了名了!”
“嗯?”曹操微微扬眉,透过那掀开的帘子看向我,笑了起来,“夫人醒了。”
“不准你给我儿子乱改名!”
“你取了什么名?”曹操难得地愿意听取我的意见。
“包子!”我扬起脖子,说得雄赳赳气昂昂。
“哇,夫人果然不同凡响,这名子听起来不错耶!”有一个小将笑眯眯地拍马屁。
“是啊是啊,真不错……”
“嗯嗯,包子包子……曹包!”不知有谁忽然语出惊人。
曹包=草包?
曹操眉毛微微抖了抖,想笑又要维持形象,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样子。
“叫曹冲吧,夫人。” 曹操抱着包子,走向我,笑得温柔,那样的温柔,仿佛都不像他了。
曹冲?我微微蹙眉,好熟悉的名字。
曹冲……
曹冲?!猛地想起《三国志》中的一段,我瞪大眼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叫阿猫阿狗都比叫曹冲好!”
“怎么了?这么激动……”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营帐门口走进一个人。
“军医,你来看看她。”曹操起身,道。
我侧头看向那军医,惊讶,“华英雄?!”
“见过夫人。”华英雄正经八百,有板有眼地行了一礼。
这家伙不是要去当和尚么,怎么还没走?
有模有样地望闻问切之后,华英雄点点头,道:“夫人有轻度的产后忧郁症,只要保持心情舒畅,即可无虞。”
“产后忧郁症?”我磨牙,笑得阴森森,恨不能把那个胡说八道的大嘴巴给撕了,就凭他那副德性,六根未净,五毒俱全,贪嗔痴无一不全,还想当和尚!
“夫人要明白,世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强求不得。”华英雄看着我,一脸的意味深长。
我从曹操怀中一把抱过包子,决定彻底无视那个骗吃骗喝的庸医。
四
虽是六月的天气,但宽敞的营帐内,凉风习习,不见一丝闷热。
那一日从南阪安然退回官渡后,袁绍仍是步步紧逼,与曹军继续相持于官渡。
“妈妈……妈妈……”抱着小小的包子,我坐在临时做的凉席上,用极其夸张的嘴型对着包子讲话,“我是妈妈……”
“扑哧”一声,旁边传来一声很不给面子的笑。
我回头白了华英雄一眼,不想理会他。
“拜托,他才出生几天,你倒想教他说话了。”华英雄终于忍不住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我磨了磨牙,张口便要开骂。
“坐月子期间,请保持心情愉快,否则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还会影响到冲儿。”华英雄一本正经地开口。
“包子!包子!是包子!”我强调。
“姓名只是一个称呼,即使姓名做了改动,命运的轨迹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的偏差。”华英雄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淡,颇有些老僧入定的感觉。
我刻意忽视到心底的寒凉,不理会那张乌鸦嘴,回过头,对着包子做鬼脸,逗包子笑。
“你不是说要出家当和尚么?怎么还在这里混?”半晌,我又道。
“机缘未到。”
好家伙,四个字打发我。
“你说过若救下三百人性命,你便可得道,上回你说已经救下二百九十九人,唯剩一人而已,为何还在这里磨蹭?”
“机缘未到。”华英雄的嘴比蚌壳还紧,撬不出一点天机来。
“最近很少见到曹操,战事不利么?”换个话题,我又道。
“你想他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继续翻白眼。
“注意你对包子的榜样作用。”华英雄提醒道。
“你倒是很闲嘛,一直在这里陪我抬杆。”
“这是军令,只可惜我这军医大材小用,竟被命令来侍候月子……”华英雄一脸的不甘愿。
“好呀,好呀,明天我跟曹操说说,让你上阵杀敌。”龇牙咧嘴地,我森森地笑道。
“NO!能够侍候夫人的月子,是小人的荣幸。”华英雄见风使舵的本领日渐强大。
“厚颜!”我不屑。
“谢夫人夸奖。”华英雄一脸的与有荣焉。
我只得作罢,回头对着包子哼哼小曲儿。
下午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不觉已是晚上,包子又被华英雄偷渡出去了。
有人掀开营帐,走了进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我的榻前。
“咳咳……”来人捂着嘴,发出闷闷的咳嗽声,极轻。
郭嘉?
我睁开眼睛,看向他。
掀开的营帐外有薄薄的月光透进来。
月色下,他一袭青衣,眸如墨染,身形却是愈发的清减了。
“半仙?”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身来。
略带凉意的手轻轻按住我的肩,郭嘉轻咳一下,微笑道:“抱歉吵醒你了。”
我只得躺下,笑眯眯地歪头看他,“许久不见呢,曹操那个家伙一直不让我下地,你也不来看看我。”
“咳咳……这身子骨不大中用,也在榻上躺了些天。”轻咳着,郭嘉笑道。
“既然身体不适,为什么不留在许昌,非要长途跋涉行军作战?”我蹙眉。
“孟德兄基业未稳,江东有孙策虎视眈眈,刘备也非泛泛,若此战不能一举击溃袁绍,形势危矣……咳咳……”侧身在榻沿边坐下,咳了一阵,郭嘉淡笑,“而且我这身子骨,也还不知道能够撑多久了……”
“胡说什么!”我微微有些恼意,坐起身,替他抚了抚背,只觉单薄得仿佛一拍就会散了架,“药呢?吃了没?咳成这样!”
“呵呵,那药难吃得很。”郭嘉笑了起来。
“良药苦口!”我瞪他,“若你对自己的身子有对那行军布阵一半的上心,只怕不会这样!”
“好凶啊。”郭嘉假意缩了缩脖子,轻笑。
“那你还来讨骂!”我没好气地轻斥。
“啊?呵呵……”郭嘉笑了起来,随即有片刻的失神,“我果然是来讨骂的……”
见他喃喃自语,我抬手覆在他的额上,又反手抚了抚自己的额,“没发烧吧。”
“裴笑。”郭嘉抬头看我,清亮的眼睛望着我,那样仿佛深入骨血的凝望。
我满头黑线,“可不可以不要连名带姓的叫我?!”
“裴儿……笑笑……”郭嘉略略有些失神,“笑笑……笑笑……若……若……若若……”
“若若……若若……”喃喃着,他站起身,转身走了出去。
他轻声念着那个名字,如获至宝的模样。
冷冷的月华牵下一条长长的影子,模模糊糊的。
我看着他走出营帐,满心疑惑,半仙这是怎么了?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神落魄的模样,就算是以前,就算是伤心绝望,他也依然那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定,是什么让他变成这般模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了么?
正在怔忡间,营帐再度被掀开,我倒头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是曹操,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我就知道是他,他的身上带了一丝淡淡的腥甜。
是血的味道。
战事很紧张么?
略带粗糙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颊。
“哇……”包子的声音,他在哭闹。
他抱了包子来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却见曹操正紧张兮兮地将包子往怀里藏,“小点声,别吵到你娘睡觉!”
我哭笑不得,“你想闷死我儿子?”
曹操转头看我,将包子塞进我怀里,转身去点了灯。
我抱着包子,轻轻摇着哄着,然后包子便不哭了,乖乖地睁着黑玉一般的眼睛望着我,明亮如夜空里的星星。
感觉到曹操的视线,我抬头望他,却见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很认真的神情,带了一丝察觉不到的温暖。
“看什么?”
“看你。”
废话。
这句话我是在心里说的,还是没胆子惹毛他。
“我们之间,有些账,还没算呢……”微微拖长了声音,曹操半眯着眼睛,慵懒地望着我,像只狐狸。
我心里开始发毛,他该不是要追究我逃跑的事吧。
“嘿嘿”傻笑两声,我准备顾左右而言其他。
“夫人可知,为夫为了寻找夫人,真是颇费了一番工夫呢。”那只狐狸显然不准备就这样放过我,打算秋后算账了。
“呃,有句话叫做‘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嘛。”我有些不甘地咬牙,“我这不是主动自首了嘛。”
“自首?”曹操对于我怪怪的言辞表示疑惑。
“自投罗网。”翻了个白眼,我闷闷地解释道。
好整以暇地调整了姿势,换了个更帅的POSE,某只狐狸眯着眼睛,继续盯着我看。
在那样X光一般的注视下,我的嘴角开始抽搐。
“不过,夫人那一晚倒是热情如火呢……”摸了摸下巴,那狐狸轻笑。
见他色眯眯的模样,我立刻抱紧包子,一脸戒备地瞪他。
缓缓走到榻旁,曹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仍是一脸欠扁的高深莫测。
我立刻没骨气地抱着包子缩成一团,一脸的小媳妇相,听说这世界上,一物降一物。
我算是碰到天敌了……
“阿瞒……”人一紧张,说话就不经大脑,我自然而然地张口便道。
闻言,曹操的眉毛挑得高高的。
“呃……相爷……”
眉毛继续高耸状态。
“咳……曹大人……”
眉毛居高不下。
我怒了,“曹孟德!你想怎么样!”
见惹毛了我,曹操反倒笑了,“为什么又来这里找我?既然逃了,为什么回来?”
我一时语塞。
我该怎么说?听说他快死了,带包子来见他爹最后一面?如此一想,我便恨得牙痒痒,周瑜啊……怨念……
“为什么?”在榻上坐下,曹操看着我。
“我听说你快死了。”答得真顺溜,说完,我差点没咬了自己的舌头。
“哦?”曹操继续微笑,“听谁说的?”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了,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是不是……我的出现给你添了麻烦?”
“没有,我只是好奇。” 曹操伸手抚了抚我的脸颊,极其温柔,扬起的唇带了些许的蛊惑,“是谁?谁告诉你我快死了?”
“周瑜。”我诚实回答,心里明白我的出现定是带来麻烦了。
“嗯嗯,改日应当登门拜谢,多亏了他我才能‘得来全不费功夫’呢。”曹操现学现卖,笑眯眯地说道。
我一头黑线。
曹操却是缓缓抚上我的脸,“夫人是特地赶来见为夫最后一面么?真是令为夫感动。”
我继续黑线。
第二日的时候,我明白事情的一些原委。
想了一夜,我终是心下难安,周瑜如此大费周张地哄我来找曹操,定是有所图谋,于是第二日正午的时候,我听闻曹操在对面的帐内议事,便勉强起了身,披上外袍,溜到对面的营帐外。
“夫人?”守营的士兵一脸诧异。
我忙将食指放在唇上,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守卫看得一愣一愣的。
“相爷,许昌有消息传来,孙策欲渡江北袭许昌!”
“相爷,孙策已尽得江东之地,实力不可小觑!”
营帐内,有声音传出。
“前有袁绍,后有孙策,这该如何是好……”
“不如兵分两路,留一队人马回援许昌?”
“可是……夫人的状况,不宜远行……”
帐内,众说纷纭,一时杂乱无章。
我怔了怔,立刻明白了,周瑜是想万无一失,虽然曹操与袁绍对持于官渡,但周瑜与孙策北袭许昌,是要趁许昌守备薄弱的情况下一举攻城,万一袁绍拖不住曹操,还有我这个不宜远行的大肚婆……
我的作用,竟是曹操的绊脚石。如此……许昌无力防守,岂不成了孙策的囊中之物?而我也算是罪魁祸首。
可是周瑜也当真看得起我,他就那么笃定地认为曹操不会抛下我不管?
曹操是举世闻名的枭雄,又岂会因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宏图霸业,大好江山?或许,他看高了我;亦或许,他看低了曹操。
只是如此一想,我不禁有些惶惶然。
正恍惚着,忽然间,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侧头,看到一只修长而又苍白纤瘦的手。
转身,我看向一袭青衣的郭嘉,他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却仍是清清凉凉的模样,仿佛周遭的一切环境变化都与他无关,春夏秋冬于他而言,都是静止不变,他仍是那般模样。
见我看他,郭嘉微笑起来。
只是那样一个清浅的微笑,却仿佛有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望着他,有些迷惑,明明是那副病弱的模样,明明仿佛连一阵风都能将他吹走,但……他却偏偏让人觉得,他可以是一座稳妥的靠山。
“咳咳……”郭嘉微微皱眉,低头轻咳。
“军师在外面?”营内有人询问。
郭嘉复又拍了拍我的肩,走进营帐。
“军师也知孙策渡江北袭许昌之事了吧?”有人问。
“嗯,咳咳……”郭嘉的声音,带着间或的咳嗽。
“真是棘手!”有人叹。
“奉孝,你是否有何好计?”曹操的声音响起。
“如今袁绍在前虎视眈眈,贸然出兵回援许昌,反倒不利于此战。”郭嘉清清浅浅的声音,“咳咳……依奉孝之见,相爷只管与袁绍相战,不必理会孙策。”
“不必理会?!”众人大惊,“许昌乃是都城,万一被孙策攻下,我们即使胜了袁绍,也是得不偿失!”
“嗯,此言何解?”曹操饶有兴趣地问。
“孙策此人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亦无异于独行中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郭嘉开口,清浅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仿佛在说一个预言。
“军师是说……孙策会在途中死于刺客之手?”有人不敢置信地低呼,“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怎么能取信……万一有差错,岂不是万劫不复?!”
“咳咳……孙策在平定江东时,曾杀掉了吴郡太守许贡。”郭嘉咳了咳,又道,“孙策必在途中死于许贡家的刺客之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曹操沉吟半晌,“就依军师所言,不必回援。”
“相爷!”
“相爷三思!”众将纷纷相劝。
“就依军师所言。”曹操一锤定音。
我心下暗暗惊诧,这才想起这一幕我在《三国志》上看过,那样完美而精准的推断。
郭嘉实无愧“鬼才”之名。
只可惜周瑜的煞费苦心倒是白白浪费了。
正感慨着,营帐忽然被掀开,我一时躲藏不及,被曹操逮了个正着。
众将士纷纷散去,各司其职,唯剩曹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捉住了郭嘉的衣袖。
“奉孝,你该喝药了。”曹操提醒。
郭嘉忍了笑,爱莫能助地看我一眼。
我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实在不想单独跟这只大狐狸斗智斗勇,太伤神了。
“哇哇……呜哇哇……”正踌躇间,忽闻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
“包子在哭!”我大叫一声,忙脚底抹油,便想开溜。
身子一轻,我已经被曹操打横抱起,直直地送入营帐之中。
将我在榻上安置好,曹操轻轻拧了拧我的鼻子,“军医说,你半个月之内不能下榻。”
“半个月?”皱了皱鼻子,我哀嚎。
“本该是一个月,军医说夫人好动,必不能忍,才勉为其难准你半个月下榻走动。”曹操一脸的开恩。
我低头不语,却开始龇牙咧嘴地幻想蹂躏某个陷我于如此境地的家伙。
周瑜……周瑜……周瑜……
我咬牙切齿地默念。
我想周瑜一定会打喷嚏打到抽筋。
五
半个月的半监禁生涯就在我与华英雄的抬杆中挨了过去,实属不易。
曹军与袁军的对持仍是如火如荼,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自从准许我下榻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策划新一轮的逃亡,虽然营中将士因我的“夫人”身份已给我诸多特权与照顾,但军旅生涯的艰辛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就连难以下咽的食物也异常的珍贵,这不禁令我加倍地想念春风得意楼的姑娘们,她们绝佳的厨艺,真是想到便要流口水。
但这里是战场,稍有不甚便性命不保,何况还带了包子和昭儿,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曹操的耳目也无处不在。
昭儿最近倒是忙得很,开始学着舞刀弄剑。
吃过早膳,喂饱了包子,我便抱着包子四处串门,其景象十分的怪异。随时备战的军队间,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悠哉悠哉地东逛逛、西看看,实在诡异得很。
其实我是在侦查逃跑的路线。
逛着逛着,正好看到华英雄在指挥火头军熬一锅药,很浓郁的中药味。
“夫人!”看见我,华英雄忙扬手招呼。
我抱着包子走上前,疑惑地看他,“干什么?”
华英雄二话不说,甩手便将一碗汤药递到我手上。
“又是补药?”瞪着那黑漆漆犹如涮锅水一般的药汤,我开始反胃,口中直翻酸水。
“自作多情。”华英雄嗤之以鼻。
“不是给我喝的?”我大喜过望,也就不在意他的口气问题了,半个月的补药喝得我见药就想吐,带给我严重地心理创伤啊。
“给奉孝那家伙的。”华英雄难得地皱了皱眉,“那家伙真不是个好病人,一点也没有病人的自觉。”
“他不肯喝药?”我也蹙眉,想起他老说药苦。
“嗯,总说喝不喝药都一样,不要受那份罪。”华英雄从我怀是抱过包子,又道,“你去送药吧。”
“为什么我去?”我疑惑。
“因为你漂亮又有爱心,正义感又强,又喜欢锄弱扶强……”
“嗯?”我扬眉。
“呃,是锄强扶弱。”华英雄忙不迭地更正,复又下结论,“所以,送药这么伟大而神圣的事,交给你了!”
我白了他一眼,在包子脸上“啵”了一口,便端了药去找郭嘉。
问了几个巡逻的守卫,终于找到他的营帐。
端着药走进他营帐的时候,郭嘉正低头极为吃力地在看一册书简。
大概是闻到药汤的味道,他头也未抬地道:“药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我没有理会他,直接端了药走到他身旁,“喝。”
他微微一怔,抬头看我,“裴儿?”
仍是极为清秀的面容,不同的是,鼻梁上架着我送他的眼镜,戴着眼镜看书还如此费力么?
我心里微微一坠,将药递到他面前,“喝药了。”
郭嘉看着我,有些为难地皱眉,“药好苦的。”
“男子汉大丈夫怕喝药,说出去不怕贻笑大方!”我没好气地说道。
清秀的眉紧紧地拢到一起,郭嘉站起身,盯着我看,看了许久,忽然开口,“以前……我似乎也逼过谁吃药来着……”
我愣住,他以前跟我说过的,是安若。
郭嘉皱眉,脸上隐约有痛楚之色。
我大惊,即使他病得极为严重时,也从未见他面上有丝毫的松动,只是此时,他竟是满面痛楚。
“半仙……半仙!”我扶住他,一边把他手中紧握的书简丢到一旁,一边口中嘟嘟囔囔,“你这臭书生,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
“你说什么?”清亮的眼睛看向我,郭嘉握住我的手,“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被他吓了一跳,“我说,你这臭书生,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书!你要不要命了!”
闻言,郭嘉竟是缓缓坐下,面色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若若,是若若,我想起来了,我逼着她吃药,她说我是臭书生的。”仿佛得了糖果的孩子,郭嘉的笑容竟是那样的欣喜。
“喝药。”虽然心里疑惑重重,但我仍是将药碗递到他手中。
郭嘉微微笑了一下,乖乖地接过药碗,喝了个底朝天。
拿了空碗回到华英雄处,几个火头军正争着要抱包子。
“喝了?”华英雄见到空碗,笑道。
“嗯。”我将空碗递给他,复又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对不对?”
华英雄顿了顿,笑,“你问哪桩事?”
“关于奉孝的,他刚刚……有些奇怪。”我皱眉。
“你知道时空秩序吗?”华英雄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
我摇头。
“每个时空都有自己的秩序,而我们穿越时空者,则打乱了这秩序。”华英雄将我拉到僻静处,道。
“那又如何?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穿越时空?”
“穿越的机缘有很多种,有些是为了偿还前世的债,有些是为了解开前世的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一个穿越者能够重新返回自己的时空,那么,为了维持时空秩序,所以那个穿越者在异时空的一切痕迹,都会随其离开而一点一滴渐渐地消失殆尽。”华英雄看着我,缓缓开口。
一点一滴……消失殆尽?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接口,“包括……记忆?”
“是,包括记忆。”他点头。
也就是说,安若离开之后,郭嘉和曹操他们对于安若的记忆会一点一点消失?
那刚才……郭嘉是在强逼自己不要遗忘有关安若的种种?
记起刚刚郭嘉痛楚的神情,我的心也跟着微微抽痛起来,这会不会太残忍?如今他惟一仅有的……也只剩回忆了啊……
可是……竟是连拥有与她的回忆都是一种奢望吗?
那个病弱的男子……是在用他的全部生命留下与她的回忆……
有人思念,是一种幸福,能够思念别人,也是一种幸福,我原以为,郭嘉可以永远思念着那个已然幸福的女子;我原以为,郭嘉可以在那样的思念中保有安详……
思念,是你的脑海中有思念之人的轮廓,有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笑颜……
思念,是你可以回忆与她经历过的一切,一颦一笑,一滴眼泪,亦或者……只是一句话……
然后,可以随着岁月细细品味,慢慢回想……
可是,当那个男子以生命在爱护的女子悄然离去之后,他却连思念的权力都被剥夺。
最后一切……只剩空无……
那一晚,我抱着包子,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听到曹操走进营帐的脚步声。
我抬头,看着他走向我。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曹操问。
我没有回答,依然看着他。
“怎么这样看我?”曹操在我面前坐下,轻声问。
“你……还记得安若吗?”看着他,我开口,他是否早就意识到记忆的淡化,所以才会急着拥有那样一群安若的拼图,甚至不惜留下与她同名的我?
“安若?”曹操扬眉,神情竟是全然的陌生。
“笑笑呢?可还记得?”换了一种说法,我继续问。
“呵呵,笑笑不就是你么?”曹操笑了起来。
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那个叫做安若的女子……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为之苦苦搜集拼图的女子……
那个与我同名的,叫做笑笑的女子……
“你怎么了?”一手抚上我的脸,曹操微微扬眉。
我忽然倦极,抱了包子躺下,侧过身,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有好些天,我都没敢再去看郭嘉。直到华英雄来找我,说郭嘉一直不喝药。我只得奉命捧了药碗去找他。
到他营帐的时候,他正在埋头画什么,那般认真,那般的小心翼翼,连我走到他身旁都没有察觉。
满纸都是一个女子,却只勾勒了简短的几笔,脸庞处一片空白。
“半仙,喝药了。”我唤他。
郭嘉抬头看我,露出一贯的微笑,“裴儿。”
那样的微笑令我不忍看下去。
“裴儿,我在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到许昌,再做一次胭脂糕……”
“喝药。”我将药碗塞到他手里。
他仍是微笑着,乖乖地喝了个底朝天。
喝完,他轻轻吐了吐舌头,皱了皱眉,道:“好苦。”
好苦?好苦……苦的是药,还是他千疮百孔的心?
“裴儿,你会画画么?”郭嘉看向我。
“不会。”我有些生硬地开口。
“你还记得……”他微微拧了拧眉,似乎在思索,复又舒展开来,“若若,是若若,你还记得若若的样子吗?能不能帮帮我画下来?”
“我不会画画。”轻叹,我放软了口气。
“我教你啊。”郭嘉微笑,“那些记忆越来越模糊,我怕自己彻底忘记……若若的模样。”
我终是无法拒绝,接过毛笔,在他的指点下,有些生涩地一笔一画地勾勒那个女子姣美的容颜。
好不容易完成,在郭嘉略带惊喜的神情还未消散前,纸上那女子的容颜便又模糊成一片,幻化为一片空白。
郭嘉怔了怔,微笑着有些抱歉地看向我,“让你白白画了那么久……”
我能说什么,我只得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第一次见她,是在凉州,她只有三岁的模样,漂漂亮亮的小女孩,一个人坐在门口喝肉汤啃鸡腿。”郭嘉微微带了几分迷茫,微笑着轻声开口,“那时我很饿,她便分了半只鸡腿给我……她说她是神女……
“第二次见她,是在凉州城外的护城河旁,孟德兄救回一个容颜尽毁的女子,奄奄一息,那便是她……我照着医书给她治伤……后来,还开了一家胭脂糕的店铺,她很喜欢吃……再后来,她为了救我进了宫……
“第三次见她,她满身狼狈,孑然一身,有家归不得……
“最后一次见她……她便死了……我熬药给她吃,她说,臭书生,我都快挂了……放我一马吧……”
郭嘉微笑着一点一滴地慢慢回忆,“我每天都要跟自己讲三遍……怕忘……”
想着被称作“鬼才”的郭嘉一个人傻乎乎地自言自语,我咧了咧嘴,想笑,却发现笑不出来。
“这有什么好听的,你听过笑话没有?我说笑话给你听啊?”抬手,我拍了拍脸颊,笑眯眯地道。
“笑话?”
“嗯!”我点点头,一鼓作气地开讲:“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孩长的像番茄,有一天他走着走着,突然……他摔倒了!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笑哦……”
郭嘉微笑。
我汗,继续讲,“从前,有个人,他想进宫,可是他不想当太监,你猜怎么了?”
郭嘉微笑,“怎么了?”
“……最后他还是当了太监!哈哈哈哈哈……”我大笑。
郭嘉看着我,还是微笑。
嘴角抽搐数下,我决定再接再厉,站在门外的华英雄却是听不下去了,进门来把我拖了出去。
“我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讲这么冷的笑话……快冻死人了!”华英雄看着我,咬牙切齿。
“很冷吗?”我一脸的疑惑。
“要不……我给你讲一个?”华英雄白我一眼。
“好啊好啊。”我忙一脸期待地点头。
“有一只北极熊孤单地呆在冰上发呆,实在太无聊就开始拔自己的毛玩,一根、两根、三根……最后拔的一根不剩,他突然大叫……”华英雄顿了顿,看向我。
“他叫什么?”我眨了眨眼睛,好奇。
“好冷啊!”华英雄忽然大叫。
“啊?哈哈哈哈哈……好冷啊……哈哈哈,笑死我了……”捧着肚子,我开始大笑。
真正的捧腹大笑。
华英雄一开始站在一旁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后来见我越笑越夸张,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离谱,不由得皱眉来拉我,“喂!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我弯着腰,低着头,不停地笑,“哈哈哈,笑死了,好冷啊……他居然说好冷啊……哈哈……”
“喂喂……有完没完……别笑了!”华英雄拉住我。
我弯着腰,仍是笑,止不住的笑。
“裴笑!不准再笑了!”华英雄终于板起脸来,强行将我拉起身,却看到我满面的泪痕,惊住,“笑笑……”
“呵呵……好好笑……”咧了咧嘴,我道。
伸手抚去我脸上的泪痕,华英雄别开脸,“别笑了。”
“呵呵,为什么不笑啊,真的好好笑。”我扯了扯唇角,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下,“为什么……为什么连记忆都不愿给他留下……那是他惟一仅有的……为什么要那么样残忍……”
对着一则毫无笑点的笑话也能笑得天翻地覆,那是因为……我必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发笑的理由……用笑,去抚平一切的伤痕,即使无法抚平……掩盖,也是好的……
华英雄抱着我,轻拍我的背,“好了好了,我知道,别哭了。”
“我没哭。”
“好,你没哭。”
“我没哭……”
“嗯,你没哭。”
有的时候,我在想,如果郭嘉也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是不是会好一点?
六
几日后,许昌传来消息,孙策于途中死于许贡家的刺客之手,曹营闻此消息,精神大振。
郭奉孝一语中的。
听到这个消息时,郭嘉正端着我送来的药,一口一口喝着,整个营帐内都弥漫着中药浓郁的味道。
“半仙果然无愧于半仙之名呢!”我抱着包子笑。
“伊呀呀……啊呜……”嘴里吐着泡泡玩,包子嘟嘟囔囔地凑热闹。
郭嘉笑了起来,很轻很轻地笑,笑得波澜不惊。
出了郭嘉的营帐,迎头碰上一个捧着盒子的士兵。
“这是什么?”我好奇。
“禀夫人,此乃阳安都尉李通送上的礼物。”那士兵恭敬地答道。
“哦?是什么?”我愈发的好奇。
“这……”那士兵略有些为难。
我已经揭开盒子去看了,只一打开,便“啊”地一声惊叫,往后跳了一步。
是一颗人头。
“别怕。”郭嘉听到声音从帐内走了出来,一边扬了扬袖子,让那士兵快步离去。
我惊魂未定,抱着包子发抖。
包子倒是精神得很,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继续吐着泡泡玩,完全感觉不到他的老娘被吓破了胆儿,或者……我该考虑给包子个改个名儿……叫小螃蟹,如何?会吐泡泡的小螃蟹!
“袁绍派了使者去拉拢阳安都尉李通,并许以征南将军的头衔,李通为表忠诚,特送来那使者的头颅。”郭嘉笑着解释。
我眨了眨眼睛,表示默然。
“刘备也已经脱离袁绍,但目前未有大作为,咳咳……”郭嘉背着双手,轻咳一下,“我军兵精,但粮草不足,若是袁军使用拖延战术,有些麻烦。”
事实证明,袁绍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八月,袁绍便把军营向前推近了,方圆不过几十里。
九月,曹军与袁军开始了硬战。
战事陡然紧张了起来。
整个军营,最无所事事的,便是我。但我也被下了禁足令,不许踏出军营半步。
连着几日,曹操都未合眼,与袁绍你来我往,进行着无休止的战争。
入夜,我将包子哄睡着了,终于忍不住披了件袍子去找曹操。
主帐内燃着烛火,曹操坐在案前,微微皱眉,在看一幅简易的地图。
见惯了他狐狸一般的模样,却难得见他如此认真的神情,我站在营帐门口,微微歪着头看他。
“敌众我寡,粮草不足,该当如何?退否?”冷不丁地,曹操开口,却并未抬头,只是抬起手,状似疲惫地轻轻按着额。
“先退者,将失去大势,你已以袁绍十分之一的兵力对抗了半年之久,袁绍已然疲惫,正是出奇制胜的好机会。”我忍不住开口道。
“是你?”曹操有些讶然地抬头看我,随即微微扬眉。
我顿了顿,这才发觉自己一时不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嘿嘿,半仙教我的。”咧了咧嘴,我插科打混。
曹操眯着眼睛笑,摆明了不相信,“好,都听夫人的,不退兵。”
我暗骂自己蠢。
“头好疼啊……”曹操拧眉,忽然低叹。
双脚自动自发地上前,等我脑子转过弯来时,我已经站在他身后,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了。
他舒服地闭上眼,靠向我,低笑,“夫人果然是口硬心软啊。”
我嘴角开始抽搐,得寸进尺就是用来形容这种家伙的。
新的契机很快就来了,有探子来报,袁绍派部将韩猛运粮到前线,据闻,韩猛此人,人如其名,非常勇猛,但是自大轻敌。
于是曹操十分爽快地派人一把火把韩猛押运的粮草全给点了……
晚膳时分,曹操兴致颇高,曰:“袁绍众叛亲离之日不远矣。”
那一晚,曹操宽了衣,脱了鞋,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睁着眼睛不睡觉。
我瞪了他半晌,他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你干什么?”我忍不住开口。
“等人。”曹操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等谁?”
“弃暗投明之人。”
“谁是暗谁是明之人?”我也眨了眨眼,故意问道。
“当然我是明,袁本初那家伙是暗。”曹操丝毫不懂谦虚是何物地说道。
“你就那样肯定?”我故意一脸的怀疑。
“简单来说,我绑了他的家人,而且袁本初为人刚愎自用,定是留不住人才的。”曹操信心满满。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有人禀报:“相爷,许攸求见!”
曹操扬唇微笑,慢悠悠地看我一眼,“来了。”
许攸?不是袁绍营里的人么?果真来投奔曹操了?
曹操站起身,鞋也未穿,便光着脚丫子下了地,冲我咧嘴笑了笑,便光着脚跑了出去。
我傻眼,想起了某一段典故。
光脚迎许攸?
这只狐狸,做戏倒是做足了十分。
许攸带来一个大消息,袁绍的军粮都在乌巢,守军也不森严。
曹操乐了,烧人家军粮烧上了瘾,亲自率领精兵五千,每人带了一捆柴,打着袁绍的旗号趁夜偷袭,留下曹洪等守大营。
第二日的时候,对面袁军有了动静,举兵直扑曹营而来,来势汹汹。
“报!张合、高览率兵攻来!”
郭嘉听闻这个消息时,竟是微笑,丝毫没有紧张之感。
“袁绍此人,急功近利,得知曹操亲自领兵攻乌巢,必定认为大营群龙无首,便想直取大营,反倒忽视乌巢军粮之事,我们只需守住大营,静待相爷归来。”
曹营守备出乎意料之外的坚固。
袁军久攻不下。
“包子,你那狐狸老爸快赢了呢。”外面厮杀阵阵,我在帐中逗着包子玩。
“唧……唧……呀……伊啊呜……”包子吐着泡泡,手舞足蹈。
我便笑了。
“相爷回来了!”
忽然,有人高声道。
一时间,曹军欢声雷动,士气大涨。
我抱着包子出了营帐,远远便见曹操领军策马归来,一身战甲森森,浴血而回,狭长的双眸里,满是傲然的霸气。
奇怪的是,曹操身后有两匹马驮着一个大箩筐,我正盯着看,却见曹操猛一抬手,两旁士兵便将那箩筐翻倒。
我目瞪口呆。
倾倒于地的,是一箩筐血淋淋的鼻子口条。
“哦!哦!哦!”曹军连声大吼。
袁兵自此惶惶不可终日。
不久,张合、高览来降。
自此,袁营军粮被烧,大将叛离,何以与曹操对抗?
溃不成军的袁绍北渡黄河领着骑兵撤退,留下的几万人马皆成俘虏。
官渡之战,这场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以曹操完胜而告终,并从袁营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
燃起篝火,将士同乐,一扫征战的阴霾。
唱着不知名的曲子,将士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战后余生,生命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曹操提起案前的酒壶,与来敬酒的将士一杯接一杯的饮,兴致高昂。
一杯又一杯,这样的喝法,难怪会头痛,这样的人果然不值得同情。
我正躲在营帐后偷窥着,却忽然见一个小将咧着嘴跑来,看那方向正是冲着我来的。
“夫人,相爷请您过去!”那小将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憨憨地笑道。
“我?”我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回头看了一眼在榻上睡着的包子,跟着那小将走了过去。
正一口饮尽杯中物,曹操抬头看到我,笑眯眯地冲我招了招手。
难得见他如此笑眯眯的模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即有些色厉内荏地走到他身旁,瞪他一眼,“什么事?”
“坐下。”他薄唇轻启,懒懒地道。
“偏不。”也不知为什么,我偏爱跟他唱着反调。
抬头看了我一眼,曹操忽而咧嘴一笑,正待我要心生警觉之时,他已经冷不丁地伸手将我扯入怀中。
刚刚在他怀中坐稳,将士们便大笑起来,喝着酒,起哄。
我脸上如火烧似的,忙伸手要推他,他的手臂却仿佛是铁打的一般,紧紧地勾着我的腰,怎么都挣脱不开。
挣扎半晌,却是白费力气,我便干脆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人肉垫子上,拿眼斜觑他。
曹操依然笑得一脸自得,又一将士来敬酒,他倒喝得豪爽,那精致特制的酒壶内,清冽的液体倒入杯中,再灌入口中。
只半晌,他已经似有醉意。
一手捏着那个精致的酒壳,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拥着我,蹒跚着走回营帐。
见他一个趔趄,怕他摔倒在地,我忙扶住他,他倒不客气,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了。
一路摇摇晃晃,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架回营帐,扶着躺在榻上。
替他脱了靴,剥了外袍,盖上毡子,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他身上了,更要命的是他的双手还紧紧环着我的腰,我咬了咬牙,双手伸到身后去拉他的手,谁知他两手扣得死紧,怎么都扯不开来。
我懊恼地瞪着他,鼻子靠着他的鼻子,仿佛连体婴一般。
烛火忽明忽灭间,映得他的脸庞也明明暗暗的,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魅惑,看着看着,我的脸颊仿佛着了火一般。
暗啐自己一口,我二度挣扎着站起身,谁知他蓦地翻了个身,这下可好了,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完全被他压在身下了,这姿势简直暧昧得令人无语。
“喂喂!借酒行凶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别跟我玩第二回啊!”我嚷嚷起来。
“夫人……”他嘟囔着,薄薄的唇便落在了我的眉心,那样怜惜的吻,蜻蜓点水一般地落下。
我微微怔住,想起了他还是那个傻阿瞒的时候,那一日,与他双双堕下山崖,在那个山洞里,两人衣服都湿透了,几乎坦诚相见,他也是那样一吻,落在我的眉心。
我原以为,那样的吻,那样充满怜惜的吻,只有傻阿瞒才会有。
那吻从我的眉心一路滑下,落在我的眼睛,鼻尖,最后……轻轻吻上我的唇。
温柔的吻,细细地舔舐着,他的舌一遍一遍滑过我的唇,直至我松开紧咬的牙,与他纠缠。
这……是否便是相濡以沫的字面解释?
背上微微一凉,我的衣服已被挑落在地,一手缓缓抚上我的肩,他加深了那个吻。
意乱情迷间,两人已是坦诚相见了。
吻着吻着,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丝疑惑,低头扑到他身上,将鼻子凑到他脸上,小狗儿一般嗅了起来。
他闷哼一声,有些难耐地伸手来抱我,我却躲了开来,“嗯哼!为什么你身上一丝酒味也没有?”
刚刚还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烛光下,那眼中哪有半分醉态,根本是再清醒不过了。
他装醉?!
他居然装醉……
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就知道不能相信!
“你你你……”我一眼瞟到刚刚他还捏在手中的精致酒壶,伸手拿来,闻了闻,一丝酒香也没有,伸舌舔舔,没有味道……
干脆一仰头,喝了一口,待口中的酒下了肚后,我猛地瞪向坐在榻上一脸无辜的曹某人,这哪里是酒,分明就是一壶水!
白皙的胸膛在烛火下发出大理石一般的色泽,没有恐怖纠结的肌肉,但却肌理分明,毫无一丝的赘肉,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随即红了脸,而某人笑了起来,一点也不知道遮掩,便那样大咧咧地坐在榻上任卿欣赏。
“你骗我!”我瞪他。
“哦?哪里骗你了?”微微扬眉,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这壶里明明是水,你为何说是酒?”
“我何时说那是酒了?”曹某人笑道。
“那你又为何装醉?”我咬牙切齿。
“嗯……”他眯了眯眼睛,笑,“我心醉。”
哇咧?!我绝倒,这算是甜言蜜语吗?
“总之你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一时词穷,我嚷嚷起来,倒仿佛是我在强词夺理一般了。
“为夫好生难过。”他轻声开口,脸上可是一丝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你还恶人先告状?!”我不可思议地瞪他。
“夫人说,不许为夫再喝酒,为夫便不再喝酒,即使夫人因贪玩而离家出走,为夫也是滴酒未沾,可是夫人居然……”他摇了摇头,轻叹。
我傻眼,怎么情势逆转,我倒成了那寡情薄幸之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喝酒!”话音未落,我忽然愣住,想起了那一日……
“你醉了。”我的声音。
“……我醉了。”他的声音。
“酒是穿肠毒药,明知自己有头风,还喝!”
“嗯。”
“以后不准喝。”
“好……”
那声“好”虽然模糊,但却言犹在耳,我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嚣张的男人,他会那么好说话?会那么听话?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再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又被他勾回了怀里。
“夫人要怎么补偿为夫呢……”轻声说着,他已经欺身上前。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是纵横三国的枭雄,他是历史之上的曹操……
可是,他是包子的父亲……
而且,就如郭嘉一样,他也会忘了安若的存在么?那么……便不存在替身的问题了。
我,可以留在他身边吗?
迷迷糊糊间,不知何时睡着的。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曹操已经不在身旁了,倒是包子不知何时被抱到我身边,他早已经醒了,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眨啊眨地瞅着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扇啊扇的,漂亮极了。
我笑了起来,伸手将他抱进怀里。
一头扎进我怀里,包子咧开没牙的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呀呀……”
喂饱了包子,我刚要抱着包子出门,却发现门口站着两个守卫,一看见我,忙毕恭毕敬地低头道:“夫人,相爷吩咐夫人在营内好好休息。”
我微微扬眉,昨晚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一早就派了人来看守我?莫非是怕我跑了?可恶,我就那么不可靠吗!
战事已经结束了,早该举兵回朝了,为何还在这里磨蹭?
我抱着包子回到榻上坐下,皱眉思索。
包子举着小手在我面前晃啊晃,我眼睛微微一亮,忙抱着包子冲出去。
“夫人……”那守卫伸手阻拦。
“我家包子要嘘嘘!让!”我眉一皱,嘴一撇道。
包子挂了满头的黑线,他这个老妈为何总要给他抹黑哇……
“这……夫人,请不要为难属下……”
见他们仍是不放,我正着急,却见包子小手一松,什么东西被扔到了营外。
“啊啊!我的首饰!”我尖叫一声,在那两个守卫的愣小子还在发怔的当口,眼明手快地冲了出去。
抱着包子快速冲出营帐,我拍了拍自己“扑通”乱跳的心,开始四下里张望,总觉得气氛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异。
“呀伊……”包子张开没牙的小嘴儿,开始唱歌。
“嘘!”我忙捏住他的小嘴儿。
被老妈捏住嘴巴,包子眨了眨眼睛,乖乖地趴在妈妈胸前蹭啊蹭啊,不吱声儿了。
我低头香了他一口,转身寻找曹操的身影。
“几万人呐……竟然全都……”
“是啊……”
忽然听到左边有几个士兵在窃窃私语,我微微扬眉,凑到他们身后。
“几万人怎么了?”我将自己扮成路人甲,状似无意地问。
“你竟然不知道,唉,相爷下了命令,要将袁军的俘虏全部都杀了……几万人呐……”
“小声点!相爷吩咐不可被夫人听到的!”旁边一个士兵忙斥道。
我怔住,几万俘虏,全都杀了?
“夫人?!”刚刚还在窃窃私语的士兵回过头来,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路人甲竟然是他们口中的夫人,皆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在哪儿?”定了定心神,我开口问道。
“这……”士兵们面面相觑,皆面有难色。
“放心,我不会告诉相爷是你们泄的密。”我保证。
“他们在北边的荒地里……”其中一个士兵终于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闻言,我抱着包子转身便去找曹操。
远远的,便见黑压压一片的士兵,皆忙忙碌碌的,却不知在忙些什么,再走近些一看,似乎是在填土。
曹操正骑在马上,冷冷注视着士兵们的一举一动,有风拂过,扬起他那一袭明紫的长袍,衣袂翻飞间,额前的发丝也随风轻扬。
包子撅着小屁股,安安静静地趴在我怀里,也不吱声。
曹操却是注意到了我,微微一愣,随即又恢复到面无表情。
“别杀他们。”站在他面前,我仰头望着骑在马上的男子,我怀中孩子的父亲。
“迟了。”曹操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我怔了怔,“什么?”
“迟了。”他淡淡重复。
我回过神,随即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泥土异常的松软,仿佛一个被掘开的坟墓刚刚填上土似的。
被心里的某个猜测吓到,我苍白了脸,一手下意识地抱紧了包子,却不敢低头看地上。
脚下微微一软,有什么抓住了我的左脚。
“啊!”我大叫一声,吓得一跳,低头看时,却是一只惨白的人手。
曹操猛地策马上前,一把将我拉上马去,顺手一剑削下那只手。
殷红的鲜血四下溅开……
“来人!把这里填结实了。”曹操皱眉,冷声下令。
我狠狠地惊住。
几万俘虏,全被坑杀了么?!
几万条人命……
几万条人命……
“曹操……”我咬牙。
曹操低头看我。
“你……就不怕报应么?”我开口,声音在微微发颤,感觉怒气冲天。
我靠着他的胸膛,感觉他的胸腔在微微振动,他在笑,他竟然在笑。
“报应那种事……等下了地府再说吧。”他笑道,那般的轻描淡写。
胃里翻腾着,我几欲作呕,看着那黑黝黝的一片旷野,我仿佛看到在那泥土之下,有许多只向上伸起的惨白的手,有许多被活埋的灵魂在挣扎,在叫嚣……他们痛苦地在这片土地上徘徊……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那些被坑杀的俘虏……他们也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
他们家中或许还有年迈父母……
他们家中或者也有娇妻幼子……
他们的家人或许正在家中翘首企盼着他们的归来……
可是……他们却永远地被葬在这片泥土地之下……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开始干呕,口中满是酸楚,包子似乎被我吓着了,啼哭起来。
一手轻轻拍了拍包子,安抚着他,我便要跳下马。
曹操没有拦我,只是将我连同包子小心翼翼地抱下马去。
我抱着包子转身离开,回到营里。
“裴儿。”郭嘉站在门口,微笑着看向我。
我看他一眼,随即低下头便要走过。
“裴儿……”他伸手拉住我。
“你也知道,是不是……”看着他苍白的容颜,我低低地开口。
郭嘉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微微握拳,我轻颤。
“这是战争。”郭嘉轻轻开口,似是在喟叹一般。
“可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俘虏!”
“此次一战,我军与袁绍实力太过悬殊,孟德兄已是拼尽了全力,赢得一点也不轻松,我军只有两万兵马……咳咳……若这一战继续拖延下去,我们只怕会放弃官渡撤兵回朝,如今袁绍弃兵仓皇出逃,我军一下子添了几万俘虏,不但是粮食不够,押送途中也极易发生暴动……我军也已经精疲力竭了,所以……杀俘虏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明白吗?”郭嘉轻轻咳了一声,道。
我明白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几万人被活活的坑杀……那样的惨烈……
这,便是战争么……
此次一战,据传袁军有七万多人死在官渡。
曹操坑杀俘虏之后,曹营的某些将士似乎也开始惶惶不安了。
据传,曹操从俘虏中搜到许多在许昌和前线的部下暗通袁绍的书信,而以曹操一贯的严苛手段,他们岂能不惶恐,唯恐自己和那些俘虏一般的下场。
夜幕来临,天气微寒,我将包子哄睡着,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事情挥之不去,那只惨白的手,那殷红四溅的鲜血,只要我一闭上眼,便可以看到……
“夫人,出来坐坐如何?”门口,忽然传来了曹操的声音。
我没有理会。
“夫人,月色正好,我点了柴火,十分暖和呢。”曹操的声音不急不缓,温和得很,令人很难联想起白天那个下令坑杀俘虏的人。
站起身,我下了榻,掀开帘子走到营帐外。
曹操披着袍子,坐在营门口,地上燃着一堆柴火,他身旁还放着一捆厚厚的书册。
我盘腿在他身旁坐下,不出声。
曹操也没有开口,只是随手将身旁的书册丢进火堆里。
“那是什么?”我终是好奇,忍不住开口问道。
曹操笑了起来,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憋不住开问一般,“一些私通的信件。”
说到此,我便明白了,“那……为什么要烧掉?”以他的性格,将那些叛徒一个一个都逮出来,严惩不贷才属正常吧。
“袁绍兵力如此之强,我差点都难以自保,又岂能苛求别人?”他淡淡开口,流云一般的叙述,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意。
我忽然有些疑惑起来,曹操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好人?坏人?
或者,有些时候,人是不能用“好人”或者“坏人”来衡量的,人世间,因果循环,事无绝对。
不容我多想,军队已经开始拔营,第二日,便准备班师回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