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西 日期:2022-12-31 08:14:51
一个已死之人,一封“死人还债”遗书,一根丢失的第四根肋骨,一首杀人与无形的音乐。随着一个帖子悄然的发出,刚过去的整件案子成了神秘发帖人的“光辉事迹”,发帖人的级别升级了,点赞数攀升,而他的下一个招投目标直指……
第一章
走到窗边,双手抓住窗帘,然后用力向两边拉开,窗外,阳光明媚,他沉思良久,缓缓地在脸上挤出了古怪的笑容。
1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眼睛
一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漆黑的夜色中,沙哑的嗓音轻轻哼唱……
安平市,典型的南方小城,午夜的街面上安静极了。
巷子里的一大半都被黑暗吞没,只有靠近街口的那盏路灯散发出昏暗的光芒。此刻,他就蜷缩在靠路边停着的车里,车后门被小心翼翼地虚掩着,手指轻轻一点就能推开。而右手边的车外则是进出小区唯一的路面。
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身子前倾,目光中充满了兴奋,汗水无声地充斥着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
对此,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在一遍又一遍神经质一般地轻轻哼唱着那首儿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真奇怪,真奇怪,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眼睛尾巴……”
终于,两道车前灯柱撕破了黑夜的街头,她出现了,从路口的出租车上下来,长发盘在脑后,匆匆的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单。
就因为小区这边是年久失修的单行道,路面坑坑洼洼,所以没有哪个出租车司机会为了多赚区区两块钱而费尽心机地把车倒来倒去。所以,她必须步行走过这条只有一盏路灯的小区岔道后,才能拐进大门回家。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长度刚好过臀部,身材显得愈发修长迷人,不过在他的眼中,她本来就长得很美,只是她自己从未注意过罢了。
歌声戛然而止,他就像一条无声无息的蛇,缓缓地游弋到右边的副驾驶位置上坐下,右手抓住门把手,双眼则注视着她逐步走近的身形,默默地在心中计算着步子,随着距离越来越短,他的心也开始狂跳了起来。
突然,他猛吸一口气,在她和车子擦肩而过时,用力向外推开车门。
捕兽笼的门终于打开了。
刚刚好的距离,精准而又可怕的打击力度,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过后,她颓然倒地,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在推开后车门的同时,他迅速钻出副驾驶座,把倒在地上的她拦腰抱起,然后重重地丢在后排座椅上,接着便重又迅速跑到驾驶座位置的一面,打开车门,驾车迅速离去。
短短的‘黄金两分钟’,包括路面的监控探头所在位置,他都精心演算过无数遍。
所以,他绝对不会出差错。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数小时后,一抹晨曦无声地拉开了安平市阴郁的天空,朝霞满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樱花香,五一节就快到了。
热闹了一晚上的上南塘酒吧街上,单调的扫帚声在街道的一头开始响起。此刻的酒吧街上空空荡荡的,最晚的客人也已经于凌晨时分尽兴散去。
只有一个年轻女孩,身穿黑色风衣,俯卧在街边的长椅上。在她的脚边是两个空酒瓶,而女孩的身上满是酒味,脸上却呈现出了异样的灰白。
逐渐走近的环卫女工先是感到沮丧,等把女孩翻转过身体,还未叫醒她时,自己的脸上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因为女孩异样地平静,而且脸色发青。她意识到女孩已经死了。
打完报警电话后,环卫女工长叹一声,开始同情起了这个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想了想,便又从兜里摸出一张干净的纸巾,打开后,轻轻盖在了女孩冰凉的脸上,也同时遮住了她望向天空的空洞目光。
这样做,至少能让女孩保留一丝最后的体面。
此刻,城市的另一头,狭小的房间不足五平米,而一半的空间却又被靠墙的展示柜所占据。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屋里唯一的窗户,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仅仅来自于墙角那盏蒙上了厚厚灰尘的淡黄色壁灯。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脸轻轻地放在了展示柜里,然后关上玻璃柜门,退后一步,看着大自然的杰作,脸上却露出了痴迷的神情。
咫尺之遥的那张脸上,无论是微微上扬的嘴唇,亦或者是迷离的目光,表情似乎都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可竟然看不到一丝恐惧。这让他感到困惑不已。
为什么?难道她不怕死?
回忆迅速在脑海中翻转,思绪也瞬间变得一片混乱了起来,沉思片刻后,他嘴里轻轻咕哝了一句:“音乐。”墙角的音响便被自动智能语音系统唤醒,一首悠扬的钢琴曲在小小的房间里轻柔地响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首乐曲时的那一刻,那是狂躁过后的平静,异常的平静,就像一个溺水很久的人在即将放弃的刹那,手中却竟然多了一根救命的绳子一般惊喜。
他默默地做了个深呼吸。
走到窗边,双手抓住窗帘,然后用力向两边拉开,窗外,阳光明媚,他沉思良久,缓缓地在脸上挤出了古怪的笑容。
2
上南塘酒吧街上午的阳光里颇有一些夏天的气势,才过去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穿在一次性手术服里的警服便被汗水打湿了。
“角膜轻度混浊,边缘出现白色小点,死亡时间在5到6个小时之前。”章桐一边艰难地查看着僵硬的尸体表面,掰开口腔,一边抽空抬头看了看天,沮丧地抱怨道,“这该死的天气。”
温度过高,尸僵的发生速度简直就像坐上了游乐场里高速运行的过山车。
身后,负责现场痕迹勘验的小九蹲在椅子旁的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句。
章桐没听清,便转头问道:“小九,你说什么?”
“唉,师姐,你看这姑娘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爱惜一点自己。身体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往死里喝啊。”小九和章桐毕业于同一所公安大学,虽然是新来的后辈,却已经习惯了叫师姐,章桐自然也就默认了。此刻,他戴着手套的手正无奈地拎起一个空酒瓶,对着阳光,上面玫红色唇膏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辨,“我们队里虽然都是男的,可都是滴酒不沾,更别提头儿欧阳还吃素呢。”
章桐没吱声,她的右手食指从尸体的口腔里缩了回来,看着指肚上明显的食物残渣痕迹,便问身旁站着的派出所警员:“发现她的时候,尸体保持的是什么样的姿势?”
“俯卧。”警员果断地回答,“是那清洁工不忍心,才给她翻过来的。”
“看上去确实是一起醉酒呕吐物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章桐的目光最后扫过年轻女孩整齐的衣着,随口问道,“这条街上平时喝醉酒的人多不多?”
“当然多了,还都是年轻人,横七竖八地在街上乱躺,不过还好是步行街,不然的话得出多大的乱子。上周的时候我们所里值夜班的小赵就在前面的桥墩下救了一个掉进去的女孩呢。也太不注意安全了。”警员一声长叹。
案件并不复杂,章桐开始收拾起了工具箱,警戒带开始撤离,不远处早就等着的两位殡仪馆工作人员便推着轮车,缓步向这边走来。章桐平静地看着年轻女孩的尸体被装进了装尸袋,拉上拉链。现场随即被清洁工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回局里的路上,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女孩的脸,怎么这么干净?
3
身为警官学院的犯罪心理学讲师,同时又是个临床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李晓伟却仍然想不明白一年多前,那个叫李智明的男人为什么要对自己怀孕的妻子突然痛下杀手。
傍晚时分,和章桐在街边的咖啡馆里见面后。李晓伟便迫不及待地向她谈起了关于那个曾经轰动了整个安平市的矮个子男人的故事。他很清楚,章桐虽然是个法医,却从来都不关心凶手的故事,因为在她看来,凶手既然杀人了,就应该为之而付出代价,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浪费时间和精力在研究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上面,更不用提进行所谓的‘人性演变过程’的探讨了。
但是他今天必须要说。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不关心这种事,更不用说都已经结案了。”面对李晓伟的执着,章桐无奈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心理学和我们法医病理学完全是两个科学领域的范畴,有着质的区别,强行混在一起的话,我们争论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结果。所以,今天难得有空见面,为什么就不说说一些有趣的事情呢?”
李晓伟咬了咬牙,自己和章桐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傻瓜都看得出来他喜欢她,为了章桐,他宁愿一分钱都不要白白地毛遂自荐为公安局当犯罪心理顾问,但是他却又不敢把自己的心事说出口。因为李晓伟发觉和章桐这样的谈话对象面对面时,说出口容易,解释起来却是非常的困难。就像此刻,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便又一次回到了有关理性和感性的争论点上去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于是,他狠狠心,硬是把话题又扯了回去:“他死了。”
直截了当的谈话方式对于章桐来说是非常管用的。果然,她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没这么早吧,再说了,死刑犯被执行的话,局里是要发通告的,我怎么没看见?”
“因为他是自杀的。”李晓伟说着,打开手机,滑动几下后,翻到一页,接着便把手机屏幕调了个方向,轻轻推到章桐面前,“这是他留下的遗书,我托人拍的相片。”
“‘遗书’?”章桐的目光中带着狐疑,她瞥了眼屏幕,在一张被叠过无数次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一报还一报!
三个醒目的惊叹号看上去显得格外刺眼,最后那一点甚至于穿透了纸背。可见写下这一行之的人正处于情绪失控的边缘。
“确定是他写的?”章桐把手机又推回给了李晓伟,平静地耸耸肩,“可是这并不能够代表什么。严格意义上来说,肾上腺素的过度分泌会让一个将死之人根本就无法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严谨的思维。而且从字面意义上来讲,保不定是他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
“不。”李晓伟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字,“据我所知,李智明直到被捕判刑入狱,或者说到自杀,他都一直在喊冤。”
“入狱的死刑犯一半以上都会说自己冤枉,这是出自本能对死亡的恐惧。”章桐的声音平静地就像一台匀速运转的答录机。
“不,据说判决下来后,他对案件结果没有任何异议,人也确实是他杀的,但是,他还是喊冤,说自己被人控制了……”
一听这话,章桐的目光瞬间变得警惕了起来,她略微迟疑过后,沉声说道:“所有死刑案的相关定案证据都是经过再三复核的,不能单凭一个‘冤’字就草率全盘推翻案件,你这么凭空猜想一点都没有科学依据。”
“不,你别误会。”李晓伟赶紧摆手,“我今天之所以和你谈起‘他’,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案子有些奇怪而已,不是对案件结果感到‘奇怪’,而是对李智明的‘杀人动机’。作为案件经办人之一,你也知道的,李智明案件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过一个合情合理的‘杀人动机’。”
李晓伟最后一句话终于使得章桐脸上的神情逐渐缓和了下来,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叠放在胸前,沉思半晌,点点头:“就事论事,虽然说我并不关心命案中的‘杀人动机’,但是我知道这个案件中‘杀人动机’确实很让人费解。你现在既然提到了,那就说说这个案子吧,简明扼要一点。或许,我能提供一点自己的意见让你参考。”
直至此刻,李晓伟才暗暗松了口气。说实话,他还真离不开章桐那看上去严谨的近乎顽固的思维方式,因为这恰恰是自己所欠缺的。尤其是面对这么一个让人感到费解的案例时。
但是他总觉得这么做似乎有些什么地方让他感觉不太对劲。
凶手李智明给人留下的印象始终都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形象,有着严格的自律习惯,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却又总让人喜欢不起来。
案发前,他在一家媒体公司做网络工程师,外表阳光,不抽烟不喝酒,社会关系简单,衣着穿戴也始终都是清清爽爽随大流,尤其是衬衣,必定做到每日一换。
然而不久后,一个秋日的深夜,他便面无表情地用自己的双手活活掐死了同在一张床上,还在睡梦中的妻子,随后,把尸体抱到客厅地板上,接着便来到厨房,拿起菜刀,重新又回到客厅,坐在地板上冷静地剁下了她的头颅,最终,这场可怕的悲剧便是以妻子血淋淋的头颅被他用牛顿验证自由落体运动定律的方式,给从15层楼上利索地丢下去后……才算真正画上了句号。
而这个案子所产生的受害者远远不止是李智明那怀孕七个月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还包括发现死者头颅的老保安,和住在死者家楼下的那一对刚结婚的夫妇。因为是预制板结构的房屋,隔音效果非常差,半夜两点多钟的时候,楼下的妻子被一阵清晰的剁肉声惊醒,随即不知怎的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后来向李晓伟形容说,那声音绝对不同于一般人家在家剁肉包饺子,而是非常用力并且有节奏的诡异的擦擦声,就连停顿的间歇都是严格按照4/4的节拍走的。她发誓说自己还听到楼上同时传来钢琴声,因为那首曲子她很喜欢,是肖邦的夜曲,但是在这半夜三更的时候,却让人听了莫名感到头皮发麻。
案发后,当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知道昨晚这擦擦声是楼上的那位男主人在剁自己死去妻子的头颅时,她便为此而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甚至于还到了幻听的地步,据说她搬回娘家住后,每天晚上都依然得靠服用安眠药才能够勉强入睡。
那个老保安则更是被吓得够呛。
因为人的记忆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你越想忘掉什么,偏偏就会记得越牢。
在警方公布案件细节后,网上很快就有人煞有介事地出来分析说李智明疯了,哪怕不是精神分裂,那也至少得是个间歇性精神障碍,因为没有谁会在掐死自己妻子后,紧接着像剁排骨那样去剁掉她的头颅,随后来个完美的高空抛物,等做完这一切了,却又淡定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最后舒舒服服地倒头便睡,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而与此同时那残缺的尸体却还躺在客厅地板上的血泊中,逐渐变得冰冷僵硬。
总之,一个正常人绝对不会这么做。毫不夸张地说,就连办案的探员也曾经怀疑过李智明的精神问题。
可是最终证实,他就是在神志完全清醒的状况下杀人的。
顿时,舆论哗然。
“人的头颅很难被剁下来么?”讲完案件后,李晓伟皱眉看着章桐。
章桐的眼神显得有些古怪:“如果你懂得人体结构,然后手头又恰好有一把够快够锋利的刀的话,那么,这是瞬间就能发生的事。但是,”说到这儿,她习惯性地皱了皱眉,伸手一指咽喉部位,“如果是一个根本就不懂人体骨骼结构的普通人,而刀又只能是家里的那种普通菜刀之类,那,至少也得拼命朝这个位置剁上半个多钟头吧,还得算上有足够的力气和坚强的意志力才行。”
“意志力?”李晓伟感到有些意外。
章桐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三岁的孩子:“那可是活生生的‘人’的脑袋,而不是什么鱼或者随便什么鸡鸭的脑袋。心理这一关,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混得过去的。你难道忘了?大学里上解剖实训课,每年刚开始的时候不都得有那么一两个人不是被抬了出去就是哭着自己跑出去的?”
言下之意,更不用说自己所面对的,是朝夕相处的爱人了。
沉默来得恰到好处。
终于,窗外开始下起了雨,雨水轻轻拍打着玻璃窗,发出了沙沙的响声。章桐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声音变得遥远而又陌生:“你明白吗?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意面对人的心理的原因所在了,因为你明明可以看透解剖台上一个人的身体结构,却永远都看不透一个人的内心所想。所以,放手吧,或许这遗言真的就只是写给他自己的呢。”
4
胃疼。
本以为忍一下就能过去,此刻却似乎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死死地揪住了自己的胃,时而把它拧成一团,时而却又一巴掌用力拍平。每一次的呼吸都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可疼痛的感觉却始终都挥之不去。
换了个姿势,紧闭双眼继续躺着,脑子里的睡意却已经荡然无存。在苦撑了一个多钟头后,章桐终于选择了妥协。她默默地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顺手拧亮了台灯,昏黄的灯光瞬间塞满了狭小的卧室,一张简单的床头柜,窗边是自己那永远都无法整理干净的书桌,书桌上则随意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专业书籍,有些甚至都已经被挪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书籍中横七竖八地塞着记满了笔记的纸片,咖啡杯里的残渣也从来都没有被彻底刷干净过。书桌前的凳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丹尼最钟爱的玩具——一只面目全非的惨叫鸡。章桐庆幸丹尼从来都没有在自己面前玩过这个玩具。因为从惨叫鸡被破坏的程度来看,丹尼对它的钟爱程度可不是一般的言辞所能够形容的。
床头柜上手机的蓝色声控屏显示出了此刻的时间是凌晨一点三十七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江南的天气真是让人无法捉摸。章桐记得很清楚自己和李晓伟离开咖啡馆的时候,雨势明明已经逐渐变小了。
穿上拖鞋,拿过一件薄毛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然后忍着胃部的阵阵抽痛,章桐离开床,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
厨房里充斥着一股油烟的味道,水壶里空空如也,就连一旁的药箱也早就已经空了。她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瞬间发出了一声涩涩的苦笑。此刻虽然还不至于发展到胃穿孔的地步,但是今晚不吃药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她必须出去。
所幸的是小区外面再走过一个街区就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药房,章桐从来记不住药店的名字,却记得里面那个总是值夜班的十八岁年轻女孩,老家是长江以北的,说起话来的时候,嗓音带着一种特有的跳跃感,做事也很勤快利索。有好几次自己晚上去买药,都是那年轻女孩值班。无论多晚,她的脸上始终都挂着阳光般的微笑。
今晚,应该也是她值班吧。临出门的时候,章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一点四十二分,走到药房的话,十分钟就足够了。想到这儿,她便摸了摸丹尼的头,嘀咕了声‘看家!’,随即关上门,拿着伞和手机,摸黑向电梯口走去。
雨中的凌晨街道上空无一人,耳边只有自己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章桐匆匆走出小区,忍着胃部的隐隐作痛,拐上林荫道,在经过红绿灯的时候,她本能地停了下来,开始环顾四周,城市的一角没有了白天的喧嚣,闪烁的红灯倒映在十字路口的地面水潭里,街边的山樱树下,铺满了被雨水打落的纷纷花瓣。
一切都安静地像在做梦一样。
小药房就正对着红绿灯,只不过正门是朝向了另外一个位置。看着小药房顶上那个依然亮着的红十字霓虹灯,章桐这才深吸了一口气,雨中清新的空气使得胃部的疼痛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明显了,在绿灯亮起的一刹那,她便心情愉悦地快步穿过了十字路口。
店门口的马路边上孤零零地停靠着一辆普通双排座警车,车灯闪烁不停,但是车门关着,车里空无一人。章桐不由得微微皱眉,却丝毫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径直穿过种满了美人蕉的花坛,走上独立的青石台阶,店门虚掩着,门上的百叶窗放下了,透过贴着的保健品广告,章桐看不清楚里面,只注意到门缝里透露出了一丝光亮。
今晚,这家小药房里应该不只会有自己一个顾客吧。
章桐心里犯着嘀咕,便顺手推开虚掩着的玻璃门,只是奇怪既然门开着却又为何要关着百叶窗。耳边传来了门上感应器所发出的清脆的‘叮咚’声,走进房间,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药品开放式存放架,章桐抬头向里屋望去:“有人在吗?我要买药。”
小药房里空荡荡的,房间一角那台24小时都必须开着的冷藏柜所发出的巨大嗡嗡声震得章桐感到有些头晕,她耐着性子便又喊了一声:“有人在吗?我要买药。”
依旧没有人应答。房间的地板上湿漉漉的,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来苏水的味道。
一丝奇怪的不安袭上心头,章桐便踮起脚尖朝柜台里扫了一眼,空无一人,注意到收银机的抽屉开着,她顿时警觉了起来。在确信房间里没人以后,章桐便直接朝小药房的后门走去,她知道那里有个小过道,连着库房。值夜班的店员此刻是不是在库房里清点药品数目?这样的情况在以前不止一次发生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外面开着门,大意不说,也早就应该听到自己进门的声音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反应呢?
“有人在吗……”话音未落,章桐顺手拉开了后门的推拉式把手。
接下来所出现在她眼前的这可怕的一幕,让她顿时屏住了呼吸。
浓烈的血腥味在门被开启的那一刻扑面而来。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气味,章桐本是很熟悉的,但是此刻,她却意外地愣住了。
自己肯定是在做梦!
库房的狭小过道是老式平房改建的,平时仅容一个人低着头通过,而现在,昏暗的过道里被随意扔着两个人,身体叠放在一起,头朝里脚冲外均呈现出俯卧状,根本看不见脸。空气中刺鼻的味道更浓了,而最让章桐感到揪心的是,两个人早就已经一动不动。上面那人穿着店员的绿色制服裤子,白色芭蕾舞轻便鞋,而被压在下面的那个人的裤脚则是藏蓝色的格子料质地,脚上穿着警务制式皮鞋。
章桐的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联想起小药房外面那辆停着的警车,她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双尸命案的谋杀现场,而其中一个死者是警察。
胃部的疼痛瞬间就变成了剧烈的抽痛,她咬着牙跌跌撞撞地向外冲去,在经过柜台时,顺手抓过开放式药柜上的一盒蓝色包装的散利痛揣在兜里,刚跨出小药房,玻璃门在背后就因为惯性而被用力关上了。
“谢谢光临。”寂静的雨夜,清脆而又欢快的电子合成女声此刻听来是那么的刺耳。
章桐深吸了一口气,豆大的汗珠已经渗满了额头,该死的肾上腺素彻彻底底地放大了胃部的疼痛感。她庆幸自己有随身带手机的习惯,便颤抖着手拨通了110报警电话。
雨还在不停地下,雨水敲打着青石路面,发出了沉闷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就是一片让人感到心悸的无声世界。
挂断电话后,章桐知道自己今晚是回不了家了,而身后的案发现场也不能够再进去。她沮丧地环顾了一下店门口狭小的平台,注意到右手边有一台自助式饮料咖啡机,便顺手在兜里摸了摸,虽然只找到一枚硬币,但却可以换杯热水。至于说那盒药钱,那就只有等天亮以后遇到老板的时候再给了。
这应该不算是趁火打劫吧,章桐手里拿着装了小半杯温水的简易一次性纸杯,看了看手中不知何时被几乎捏扁了的药盒,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利索地撕开包装纸,仰头便把两粒药片就着热水喝了下去。目光落到马路边那辆停着的警车上,心情顿时又沉重了起来。
远处隐约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章桐倚靠着冰冷的墙面坐了下来,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讲话声和电台声惊醒了章桐,她睁开双眼,看着眼前大雨中越聚越多的公安局车辆,闪烁不停的警灯有些刺眼,而逐渐拉起的警戒线旁很快就聚集了熟悉的制服颜色,想着自己新的一天却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被拉开了序幕,章桐不由得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浓烈的烟草味道扑面而来。
“请问,刚才是你打的报警电话吗?”耳畔的说话声浑厚且带着一些沙哑。
章桐应声抬头望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人,个子矮的那位年纪略轻,身穿二级警员制服,脸上双眉紧锁,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而他身旁的那位,没有穿制服,黑色牛仔裤配黑色拳击外套,头上戴着一顶洋基队的棒球帽,除此之外,便是在胸前挂了自己的工作证,皮肤黝黑,双眼布满了血丝,目光却深不见底。两人的衣服外都套着统一的带有荧光标志的警用连帽雨衣。
章桐注意到向自己发话的正是后者,显然他的职务相对比较高,便礼貌地站起身,冲他们点点头:“是我。”
在他们身后,出现了几张痕迹鉴定组熟悉的面孔,章桐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说说具体情况吧。”年轻的小警员掏出了工作笔记,用洁白的虎牙咬开了一次性水笔帽,抬头瞥了一眼身上穿着蓝底白花睡衣,头发乱糟糟的,一脸倦容的章桐,嘴里咕哝道,“叫什么名字,住哪儿……工作单位,……晚上到这里来的目的,……几点来的,都看见了什么……”
这些都是标准的程序问话,章桐可没有时间去耐心地逐一听完:“我叫章桐,租住在街对面的泰德花苑一期3栋402室,至于说工作单位嘛……”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市公安局……”
“市公安局?安平市公安局?”小警员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顿了顿,停下手中笔,抬头看着章桐,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回头看看自己的搭档,语气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这么巧?你是哪个部门的。”
“刑科所。”话音未落,章桐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她如释重负,一边听着调度员通知,一边冲着小警员和他的搭档耸了耸肩,表示歉意。
挂断电话后,看着熟悉的车灯光慢慢接近,章桐礼貌地冲着两位点了点头:“那就先到这儿吧,回头到局里再接着做笔录,我该开工了。”随即便快步向不远处那辆刚刚停下的厢式警车走去,车里装着她的工具箱和现场工作服。
地面上湿漉漉的,雨依旧下个不停。章桐知道,凌晨的街头却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一个人埋头工作的时候,是很难有饥饿感的。自己最长的记录是一天只吃一顿,而那一顿的时间也是晚上九点过后了。为了避免低血糖,章桐总是习惯性地在自己工作服外衣口袋里塞上几颗糖,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法医解剖室里所有的白炽灯都打开了,房间里的光线亮得刺眼。
顶替潘健的助手是个年轻的女孩,姓顾,从部队野战医院刚转业回地方的,身材有些单薄,长得很秀气,齐耳短发,娃娃脸,从不谈起自己的过去,平时和章桐一样也很少说话。
“把这些缝合,样本立刻送去化验,下午三点应该会有结果了。”章桐一边吩咐着,一边摘下沾满了血污的手套丢进垃圾桶,准备先去隔壁办公室把女店员的尸检报告打印出来再说。
“好的,主任。”顾瑜头也不抬地拿起了缝合针线。
就在这时,解剖室的活动门被用力撞开了,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来人不管不顾的势头差点就撞到了章桐身上,嘴里则嚷嚷着:“报告出来了没?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啊!这是什么工作态度!”
呛鼻的烟草味逼得章桐不得不把脸转了过去,她皱了皱眉,不满的说道:“别太过分了!你以为我们法医处理一具尸体就跟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容易?更何况现在还是两具尸体!你不了解必要的工作程序,那有什么资格来质疑我们的工作态度?你懂什么叫科学吗?”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解剖室里顿时安静得只听见滴答的流水声,技术组的年轻摄像师见势不妙,冲解剖台旁站着的顾瑜咧了咧嘴,便赶紧扛着相机找了个借口溜了。
尴尬的气氛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来人转而嘿嘿一笑,伸手挠了挠鸡窝一般乱糟糟的头发,赶紧招呼道:“真是抱歉,都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想我们在案发现场见过,你是这个部门的头儿吧?”
“我们见过吗?我怎么没印象。”章桐口气冷淡。
“唉,看你这记性。我新来的,以前在分局禁毒大队,最近才考上的探长。我姓童,童话的童,名字很好记,叫童小川,目前在刑警二队,就是负责你们这个案子。”来人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工作牌,咕哝道。他三十五六的年纪,中等个子,应该是几天没洗澡了吧,身上的牛仔衬衣皱巴巴的,一条黑色牛仔裤也早就没了形,一脸的倦容,浑身裹满了烟草和汗臭的味道,但是唯有一双眼睛除外——目光中充满了异样的神采。
见章桐并没有伸手,童小川略微感到有些尴尬,僵持了一会儿,便把手顺势伸向了自己的裤兜,再次收回的时候,掌心里便多了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这里不准抽烟。”丢下这句话后,章桐便与他擦肩而过,独自推门走了出去。
童小川一愣,茫然地转头看向站在解剖台旁边的顾瑜,刚想开口。顾瑜却耸了耸肩,隔着口罩不满地说道:“童队,你犯了大忌了,我们章主任平时做事最不喜欢被人催,尤其是你刚才那几句话,摆明了就是让她下不来台。”
“那,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童小川有些不知所措,“这次的死者中有一个是警察,他老婆刚生孩子,案子不破,我们拿什么去给人家交代。”
听了这话,顾瑜不由得愣住了,她确实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吟片刻后,便轻轻放下手中的缝合针,转头看着童小川,口气也缓和了许多:“你放心吧,童队,我们主任是不会放松案子的,要不,你回去耐心再等等,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会有结果。”
童小川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疲倦的笑容:“谢谢你,妹子,那我去门外的长廊上等吧,这报告不出来,兄弟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入手了。对了,你们主任对人一贯都是这么冷冰冰的么?”
顾瑜摇摇头:“你是说刚才没和你握手吧?”
童小川嘿嘿一笑。
“你真是个不懂规矩的人!”
“为什么会这么说?”童小川感到有点意外。
“因为法医是从来都不和别人握手的!”顾瑜重新又低下了头,专注的神情像极了一个正在绣花的女子,“这是规矩。”
“还有这‘规矩’?”
见顾瑜不再搭理自己,童小川便沮丧地走出了解剖室,左右打量了一番,最终找了个通风的地方猫腰蹲了下去,靠着墙根没几分钟,便呼呼大睡了。
寂静的走廊里瞬间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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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具尸体,同时被发现,遇害时间也是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具的身上竟然丢了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再次回到解剖室,章桐站在两张解剖台的中间,皱眉凝神思索着,左面这具,年轻女性,不超过二十岁,身体健康,体表无明显搏斗的痕迹,后脑长发被用力扯脱了一小部分,头皮上为此而留下了2.3cm乘以2.1cm的表皮撕裂创面口,流了很多血,但是能够想象得到这样的痛苦和当时所面对的惊恐一幕相比起来,就会显得很微不足道。
致命伤是在颈部,死因是外力所导致的颈椎骨折断,也就是说,死亡是在瞬间发生,死者身上自然也就找不到明显的防卫伤。
结合现场情况,根据死亡时间大致判断下来,女死者先遇害,这或许就是死者身上没有反抗伤的原因所在吧,凶手要的就是速战速决。
右面这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身体素质优秀,受伤程度和女死者相比起来,却是出奇的轻,因为浑身上下只有左胸一处伤口,面积却并不小,15cm*8.2cm,从边缘整齐的切口来看,凶器非常锋利,并且几乎可以从切创看到心脏。
而现场之所以会有那么多血迹,恰恰是因为死者体内所破裂的是心脏主动脉,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之内,死者体内差不多一半的血都会从创口喷涌而出,再加上切创口被刻意扩大,不像别的杀人现场,尸表的刺创面至多只是刀柄的大小,男死者胸口的创面大到几乎可以伸进一个人的拳头。但是凶手最终拿走的,却只是一小节人的胸肋骨?
在人体表面要想造成这样的可怕切创面就必须满足两种条件,其一,凶器异常锋利,其二,凶手极快的攻击速度。因为受害者面对这样的伤害会有一个反应空白期,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的时候,插入胸口直插心脏的刀柄便被凶手左右用力,切割皮肤和肌肉组织,刻意扩大受害者创口的面积。
凶手的打击精准度是非常高的,随着血液的汹涌而出,受害者根本就没有任何还击的机会。因为他已经瞬间失去了性命。
看着手中的X光片,又看看解剖台上的男死者,章桐的目光中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回头看去,童小川就站在解剖室的门口。神情疲惫,双眼却死死地盯着解剖台上的尸体。
“你怎么又来了?”章桐皱眉问道,“好了自然会通知你的。”说着,她便伸手去拿工作台上的白布,把尸体又盖了起来。虽然童小川是这个案子的负责警官,但是因为死者的特殊性,章桐不得不有所考虑。
童小川轻声嗫喏:“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第一次处理这样的现场,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你们接手尸体后,我就光顾着和痕检的那帮兄弟们查门窗上的痕迹去了,要知道那地方周围经常有盗窃案发生,是个重点区域,所以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冲着盗窃案去的。因为以往也曾经发生过由于盗窃不成,连带升级为杀人命案的后果。但是后来听说了,知道死者之一是个警察,只是那个时候,你们法医早就已经把尸体运走了。……我,我真的无法理解,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社区小民警而已,仅此而已,……”
章桐对童小川的情绪失控微微感到有些讶异:“童队,你不会是第一次见到尸体吧?”
童小川摇摇头,目光黯淡:“见的多了,但是却从没有真正习惯过。”
“警察殉职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你不要太过于难过了。”章桐终于忍不住劝慰道。
童小川却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接着问:“那他的死因,出来了么?”
“心脏主动脉被刺破导致失血性休克死亡,整个过程发生得很快,死前他应该没有感觉到太多痛苦……”章桐接着说道,“不过,女死者显然是第一个被害的,我想当时犯罪嫌疑人应该是找借口,要求女死者转身去替他拿后面处方药货架上的什么东西,趁其不备的时候,便探身抓住了她的头发,因为用力过猛,导致女死者头皮撕裂,头发被硬扯下来,接着,就是顺势干净利落地扭断了她的脖子。然后尸体就被拖到后面隐藏了起来。”
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现场有没有监控记录?”
童小川摇摇头:“我的人问过店长了,说是坏了,上个月就拿去修了,糊弄谁呢,这他妈摆明了就是想省几个钱罢了!全组的人现在还在查外面沿街的监控记录。不过那里是老城区,死角比较多,希望不大。”
章桐听了,微微皱眉:“从尸体的检验状况来看,凶手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尤其是双手,非常有力,以至于可以轻松扭断别人的脖子,不排除凶手是体力劳动者或者经受过特殊训练的人。要重点说明的是,本案中的女死者应该只是附带伤害。”
“‘附带伤害’?”童小川不解地问道。
“是的,”章桐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来到另一台解剖床旁,指着女死者的尸体,“虽然两位死者的死亡时间非常接近,但是凶手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让她还活着,所以对她下手是求一击致命,扭断了她的脖子。接着,我想凶手就取代了女死者的位置,然后报警等来了男死者,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下了毒手。我想,当时现场上,如果女死者还活着的话,凶手不可能同时顾及到两人。基层民警的体质虽然并不像刑警那样,但也不是轻易就能被人制服的,你说是不是?”
童小川点点头,嘴里咕哝了句:“没错。但是我问过痕检的兄弟,他们说了,现场的足迹已经被破坏,没有找到有价值的。”
“不奇怪,我进去的时候,药店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用过了来苏水消毒。”章桐轻声说道,“凶手是个很仔细小心的人。”
童小川习惯性地再次伸手去裤兜里摸香烟,无意中瞥到章桐的目光,便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继续说道:“我查过110的接警记录,昨晚11点58分的时候,接警台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是个女的打来的,声称红石路万州大药房有人喝醉酒寻衅闹事,按照惯例,接警台就分派最近的派出所带人过去处理了。”
“我记得按照规定,一般基层出警应该是两个人才对。”章桐不解地问道,“而我当时并没有在车里看到别的人,难道说还有人失踪了?”
童小川摇摇头,苦笑道:“章主任,基层警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再加上昨晚安平市来了个什么大明星,为了维持演唱会现场秩序,每个所里也就只留下了两个人值班,钱元海昨晚当班。这么看来,凶手应该是先控制并杀害了女死者,然后假冒店员报警引来了他……现场执法记录仪是和接警台连接的,上面只有到达报警地点的那一幕,显示时间是12点19分,后面的影像讯号就突然中断了,”或许是烟抽多了缘故,童小川感觉自己的喉咙就像火烧一样,他艰难地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我们也怀疑过是执法记录仪出了故障,遇到讯号不好的基站,发生这样的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现在看来,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章桐抬头看着童小川,一脸凝重地说道,“说实在的,费这么大心思去对付一个普通的基层民警,我真的无法理解。”
这时,顾瑜匆匆走了进来,把两张检验报告递给了章桐:“主任,你判断的没错,他胸部左面第四节肋软骨确实少了一段,大约在五公分左右,痕检那边的检验结果是‘所使用的工具不排除医用咬骨钳一类的’。欧阳工程师的原话是——这家伙看来是个行家!”
章桐心中不由得一动,她迅速翻到第二张报告,上面结果一栏中所出现的化学公式Ca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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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可是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石膏?”
童小川警觉地问道:“你说什么?哪里发现的石膏?”
“在男死者的鼻孔里……”章桐紧锁双眉,喃喃地说道,“不应该的啊。等等,小顾,你看他的脸,怎么这么干净?”
说着,她便把两张尸表脸部正面相片并排放在了一起,神情中流露出了明显的不安:“拍下这两张相片的时候,还没有做过任何尸表清洁处理,注意看他们的脸,男死者的分明就比女死者干净多了,一点血污都没有,这不符合逻辑啊!”她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童小川,诧异地说道,“那个现场,你可是亲眼见过的。”
话音刚落,章桐的心中突然一沉,上南塘酒吧街上的那具女尸的脸,也是这么干净,但是两者的死因完全不同,而且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也没有锐器所产生的切刺创,衣服整洁,现场更是一滴血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小顾,上南塘酒吧街上的那具女尸,应该是已经火化了吧?”章桐问。
顾瑜点点头:“早上火化的,在痕检那边我接到了派出所的通知,说是要补开死亡证明。主任,你问这个干什么?”
章桐徒劳地张了张嘴,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6
傍晚时分,如血的夕阳洒满了天空。
结束一天的门诊,李晓伟刚走出第一医院的大门,便接到了老同学顾大伟的电话,请他在上南塘街新开的江南菜馆吃饭。因为离得不远,索性就不推辞了。
就着饭馆里刚端上的热气腾腾的鸳鸯锅,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的顾大伟也不客气,左右开弓吃得大汗淋漓。他是李晓伟同在医科大学研究生院的师兄弟,又曾经是室友,两人之间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共同语言。
虽然毕业至今已经有几个年头了,平时却也没短了联系,尽管现在的顾大伟拥有了自己的心理咨询事务所,在业内混得风生水起,但是面对李晓伟的时候,嘴里还是师兄长师兄短叫得发自肺腑,但凡每次请客吃起东西来,也从没把李晓伟当过外人。
“我说师兄啊,你既然喜欢人家,为什么就不愿意说出口呢?”
“我……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太莽撞说出口的话,碰一鼻子灰可不是什么好事。”李晓伟心不在焉地为自己面前空玻璃杯里重新又倒满了啤酒,轻轻叹了口气道,“大伟,你不明白,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说她聪明吧,智商都能甩我好几条街,可是遇到人情世故这方面,却又单纯的像个孩子。”他仰头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脸上微微有些泛起潮红,“打个比方吧,如果给她一张有关感情的试卷,那她必定会还你一个满分,但是放到现实中的话,能考个及格就已经很不错了。”
一听这话,顾大伟乐了,他嘿嘿一笑,涨红着脸伸出油腻腻的右手食指,若有所思地指着自己道:“要这么说,那我还是一个很特别的男人呢!师兄啊,这出校门还没几年时间,你怎么就犯了‘绝对论’这个毛病了呢?你说这世界上有哪两个人无论长相外貌和个性特征,内外都是一样的?所以嘛,人呢,都是‘特别的’。有些方面你太在意了反而不好,不要到头来熊瞎子掰玉米——你啥都没捞着的话,可就得听你哭了。”
李晓伟刚想开口反驳,突然耳畔传来一阵钢琴曲的声音,和周围这乱哄哄的场面相比起来,确实会显得有些不太和谐。李晓伟愣了一会儿才猛地意识到这是自己新设定的手机来电音,他便借着几分醉意,顺手拿起了手机。
电话是章桐打来的,问李晓伟这两天有没有时间,想和他见个面谈谈,李晓伟便一口答应了下来。挂断电话后,这才注意到了隔着桌子那位脸上笑嘻嘻的表情。
“你笑啥?”
“众人皆醉我独醒,现在把这么古典的名曲拿来当手机来电提示音的还真的就是凤毛麟角了!”顾大伟嘀咕道。
李晓伟心中不由得一动,他双手抱着肩膀,调侃道:“那你听出这是什么曲子了么?”
顾大伟夸张地甩了一下头发,满脸的骄傲:“我好歹当初还是咱们学院出了名的‘音乐才子’呢,这不就是肖邦的那首最著名的小夜曲么?”话音未落,他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变得僵硬了,想了想,顾大伟转而凑上前压低嗓门说道,“我说师兄,你挑啥曲子不好,偏偏挑这首?”
此刻,李晓伟的三分酒意也已经完全醒了,他饶有趣味地看着顾大伟:“说说原因看,为什么说这首曲子不好?”
顾大伟就像被蜜蜂狠狠蛰了一口,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他皱着眉头压低嗓门,似乎生怕被人听到一般:“这曲子不吉利!”
看李晓伟依旧一副面无表情不说话的样子,顾大伟急了:“师兄啊,你别以为小弟我自己开了事务所,这种事儿就不会管了。要知道前年这案子动静这么大,凡是吃这碗饭的人都会想弄个水落石出的。虽说最终人被逮住了,案子也结了,但是他的动机不还是没人能最终说得清么?还有啊,我所里新来的小妹阿芳,当初就是市报跑那条线的专栏记者,她就曾经专门提到说那个疯子家里所有的电子设备中,就只有这么一首曲子。你说啊,有谁这辈子只听一首曲子的?”说着,他又低头瞥了一眼李晓伟的手机,含糊不清地咕哝道,“别,别问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听到这首该死的曲子!赶紧给我关了。”
“大伟老弟,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成不?”李晓伟突然煞有介事地看着他。
“你……你说吧,想知道什么?”
“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死人的灵魂存在么?”
空气被牢牢凝固了一两秒钟,接着,顾大伟突然就像被人用针狠狠扎了屁股一样,从塑料凳子上猛地弹了起来,撞翻了桌上装满酒的玻璃杯,啤酒瞬间被洒了一地。
不顾餐馆老板投来不满的目光,顾大伟双手死死地撑着铺着塑料布的桌面,然后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冲着李晓伟用力吼出了一句:“你他妈净给我瞎扯淡什么呢,我看你走火入魔了吧!”
李晓伟笑了,笑容在嘴角却只是转瞬即逝。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真正存在着死人的‘灵魂’,即使有,也只会存在于活人充满畏惧的心里!
7
雷声滚滚,大雨倾盆。
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声压抑着的却又撕心裂肺般的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说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回答却只是一阵无声的沉默。没关系,自己已经习惯了。
杀人似乎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如果非要问个究竟,那就是举起屠刀时的勇气。毕竟,自己面对的可是活生生的人。
一阵闪电划过夜空,小小的房间内瞬间变得透亮无比,虽然是短暂的停留,却足够把那张布满惊恐表情的脸给映照得无比清晰。
哗哗的流水声打破了屋里的宁静,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颤抖的双手不停地洗啊搓啊,似乎手上被沾染的血腥味永远都洗不干净。杀人的时候,恐惧还没有这么明显,但是当一切又都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心中的不安便瞬间遍布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镜中的双眼透露着愤怒!无法言说的愤怒!
抬起湿淋淋的右手,手指缓缓划过镜面。刺耳的笑声从干裂的嘴唇中被毫无征兆地散发了出来,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又一声雷鸣,闪电划过夜空,身后房间正中央唯一的那张方桌之上摆着一个洁白的瓷盘,椭圆形,可以放进烤箱中的那种,一块洗得发白的骨头,孤零零而又端端正正地被摆放在瓷盘中心。
这,只是开始,镜中的笑容带着难以言状的诡异和满足。
是的,他说过的,既然开始了,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郊外,里湖边上的小屋里,窗外风雨倾盆,屋内却静悄悄的。他独自坐在黑暗中,看着展示柜里那张平静的脸。
他凝视着脸,脸同样也凝视着他,只不过脸的背后已经空无一物罢了。
他感到困惑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张冰冷的脸上同样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在取下这张脸的时候,他相信那个可怜的警察还活着,因为在对方逐渐散开的目光中,他明明看到了一丝不解和嘲弄,紧接着,便是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事想问他,但是那时候,身体里的血已经快流干了。
时间让那丝不解和嘲弄永远地凝固在了逝者的脸上。
那一刻的他,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不!不!不!怎么这么快就死了呢?
他突然绝望地哀嚎了起来,猛地把身边的小书桌掀翻,上面的资料撒了一地,他却全然视而不见,只是双手抓着头发拼命撕扯着,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
窗外,雷声大作。
正在这时,桌上的手机亮起了诡异的蓝光,一条微信留言出现在了屏幕上——接下去怎么办?
他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