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羽 日期:2022-12-31 08:36:41
苏格兰场警长的养女,也是秘密反对吸血鬼的组织日之剑成员的茉莉·密斯特岗,在装扮成女仆,调查一名叫做约瑟夫·唐宁的吸血鬼的同时,唤醒了脑海中沉睡的秘密,并发现这与她的身世秘密有关。在共同探寻真相的过程中,茉莉与约瑟夫相爱,但她很快发现,他正是当年杀死她全部家人的凶手。爱情和正义中,她选择了后者,并将其送上审判吸血鬼的黄昏法庭,却发现内中尚有隐情,而法官根本无意探寻。茉莉采取激烈手段,直接见到夜女王本人,并以自杀作为条件,希望能够挽回对唐宁的死刑判决。到最后她终于找到真相······
楔子
在蜡烛的光所能照到的范围内,一只形状优美的手将猫头鹰徽章放到了伦敦塔监狱长,罗伯特·皮尔蓬特的手边。
那是枚由珍贵的铝所浇铸的徽章,两侧盘绕着月桂树枝,一只猫头鹰蹲伏在其中,睁大了双眼,做工精湛的羽毛下露出的爪子里抓着一条蛇,在猩红色的天鹅绒底衬的衬托下,显得栩栩如生。罗伯特微微转过了头盯着它,抬起了一侧的眉毛,他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表情严肃,脸颊松弛下垂,倍受秃顶威胁的发际线在蜡烛光照耀下发亮,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条忠于职守的看家犬。事实上,在日女王的行政体系当中,他所履行的职责也正是如此。
“猫头鹰徽章。”他低语。
“正是如此。先生。”回答他的是那只手的主人,与此同时,她朝前走了几步,伴随着一阵丝绸长裙的摩擦声,整个人都暴露在烛光之下。那些点缀在她脖颈和耳朵上的血红色的宝石散发出夺目的光芒,但比宝石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雪白的乳沟之上一枚显眼的唇印。由威尼斯大师手工制作的银白色织锦面具遮盖了她的整个右脸,然而从她显露在外的另一半面孔看来——那饱满欲滴的鲜红嘴唇,碧草一般颜色多变的眼睛,垂在脖颈旁边的一缕卷曲的金发——这是个绝世佳人,而且,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自我蒙女王陛下信任,担当伦敦塔的职守三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三次看见猫头鹰徽章。第一次是人称蓝胡子的坦普尔顿伯爵,最后一任被他杀死的妻子的弟弟要求在他行刑前与他当面对质,第二次是那个被称为开膛手杰克的白教堂妓女杀手,他在他的来访者离去后便发了疯,我们不得不派出五个小伙子才将他绑上火刑堆。”
“然后便是这一次了。”
“这一次您向我要求的是什么?柯克布莱德伯爵夫人?”
被他称为伯爵夫人的年轻女性抿着嘴微笑起来,她朝他靠得更近了些,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放在他书写的那只手的手背上,手指轻轻地划动着,她俯下的角度让她胸前的唇印在他的眼前晃动。有一种令人陶醉的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叫我艾琳。皮尔蓬特先生。我想要的只是帮一个小小的忙:约瑟夫·唐宁。今晚,我和另一名血族一起。”
监狱长的脸上纹丝不动。他收回了书写的手,将鹅毛笔插回墨水瓶中。
“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指的是准备后天上午在国会广场烧死的吸血鬼约瑟夫·唐宁。”“是的。”
“还是我们指的是和您一样,身为夜女王十二血卫之一的艾萨克斯·布拉德?”
她的脸开始僵硬了,露在面具外面的嘴角紧绷。
“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同一人,而且我们还知道伯爵夫人您在这次抓捕行动中立了大功,当然,同时也遭受了一些,呃,小小的损失。”
罗伯特翻动着桌上的纸卷,有意无意地朝伯爵夫人的脖颈投去视线,她无法用面具遮盖的右侧脖颈虽然涂了白粉,但依旧可以见到如同烧伤一般的瘢痕。她察觉了他的视线,反而朝他绽开意味不明的笑容,这让她的一只尖牙从嘴角露了出来。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我让您现在与约瑟夫·唐宁有所接触,后天早上,我就没有活的犯人可以绑到下面的那具行刑台上了。这会让人非常的失望,尤其是那些辛辛苦苦地将木柴堆到这么高的工人们。”
“可是我有夜女王的猫头鹰徽章——”
“这还不够。”监狱长摇着头:“对约瑟夫·唐宁这样的犯人来说不够——他身为夜晚的子民,却谋杀白日的贵族,这是黄昏法庭的大法官和陪审团一致做出的决定:一场缓慢的,充满痛苦的行刑。有很多人在等待着这一刻,为免横生枝节,我还需要日女王的允许。”
有一瞬间,艾琳·柯克布莱德看起来像是要朝他发难,她的眼神凶狠,嘴角开始裂开,而且指甲在悄悄变长,瞳孔变得墨黑,他之前在她身上体会到的那种暖洋洋的愉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寒冷。罗伯特毫无畏惧地与她对视。你的大脑控制术对我不起作用,他暗想,藏在桌子下的手同时悄悄地翻找着桌子底层的暗格。在你咬断我的脖子之前我还来得及开上一枪,就朝那一对翡翠颜色的眼珠正中央,现在就扑过来吧,然后你就能尝到是什么样的血液在这个刽子手家族出生的老兵的胸膛中流淌,小心被烫掉了舌头。
然而一个声音阻止了她,那个声音冷静,优雅,并无太多的起伏,只是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艾琳。”
为了便于书写,罗伯特桌上的烛台点着足足四只旺盛燃烧的白牛油蜡烛,此刻应声而灭,甚至连壁炉上方一盏摇晃的小油灯都没有能够幸免。整个房间被瞬间降临的黑暗所笼罩,当罗伯特的眼睛最终适应了之后,他发现自己所呼出的气体升腾在空中。窗户玻璃上,薄薄的冰花在噼啪作响着蔓延,模糊的月光从那之外透过来,照射着地板上凝结出的寒霜。他用了相当大的毅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手臂,没有立刻便抬起来抚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凭空出现在结了霜的地板上,她身材娇小,仿佛少女,整个人裹在一件纯黑色长裙里。它的颜色比周围的黑暗还要深重,式样至少来自三百年前。罗伯特几乎都能闻到它陈腐的,因为被埋在坟墓里过久而染上的潮湿气息。撕裂了的花边带着一种几乎是故意的炫耀拖在她身后。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她的脸。它被隐藏在一团迷雾般的黑暗之中,除了她的嘴唇——那小巧的,完美的鲜红嘴唇,鲜艳如血,令艾琳身上所有的红宝石都黯然失色。
它的形状和艾琳胸前的唇印完全吻合。
他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花的力气之大几乎撞翻了他的办公桌,以至于纸片翻飞,墨水四溅,而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只顾得上朝她所在的方向干净利落地深鞠了一躬,而对方并没有回礼。
“把狮子徽章也给他。”她说。
当这个女人出现之后,艾琳·柯克布莱德的身上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那些獠牙和凶狠都不知去向,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虚弱而且受到欺负的妇人,眼角甚至还噙着泪花。当她向罗伯特走来的时候,姿势非常的古怪和僵硬,就像这举动并非出自她的本意,而是由另一个人在她的体内拉动绳索,而她无法反抗。她松开僵硬的手指,一直包裹在她手绢里的一样东西摔到他的桌上。即使在光线如此阴暗的室内,它依旧熠熠生辉。
维多利亚女王、大英帝国的日女王的狮子徽章。
罗伯特·皮尔蓬特将它拣了起来,一丝不苟地检查着它。在他的手心中央,一只愤怒的,鬃毛四散的狮子正在无声地咆哮,他感受着沉甸甸的黄金质地,同时与那双空白的眼睛对视着。狮子也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是猫头鹰和狮子共同出现,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绝无仅有。更不要说面前的那个女人,要知道,即使是在血族中,她的年纪也堪称古老,而她的恐怖更是骇人听闻。为何她也会来到这里?
“与狮子相伴者,行使日女王之愿。这样是否足够?”艾琳不耐烦地问。
“足够了,伯爵夫人,您和这位……女士,请跟我来。”
罗伯特·皮尔蓬特拿起已经熄灭的烛台,很是花费了一番功夫,才用打火石上的一点火星将冰冻的烛芯融化并重新点燃。他举着烛台以尽可能小心的态度绕过两位女士,恭敬地欠着身替她们打开了门。在推开门的时候他遇到了一点软绵绵的阻力,但很快发现那来自于本来应该在他门外站岗的两位年轻士兵,他们现在一个叠着一个倒在他的门前,头顶的军帽歪在一边。
罗伯特条件反射地想要检查他们的脖颈。
“别再浪费时间了,他们只是睡着而已。”
罗伯特抬起身来,他现在才发现,那些原本应该充溢着整个伦敦塔的声音:士兵们的低声交谈,偶尔的笑声,当他们走动的时候,靴子在地板上擦过的声音。还有属于囚犯们的呻吟和疯子般的自言自语,在庭院里巡游的狗儿的呜咽,在城墙上扇动翅膀的渡鸦的鸣叫——那些象征着他依旧处在现世,依旧被无数蓬勃生命所环绕的声音——全部都归于沉寂。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您的大脑控制术所覆盖的范围之广,即使在吸血鬼中也令人叹为观止。”
艾琳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们会睡多久?如果我能问的话?”
“相信我,皮尔蓬特先生。”她现在似乎完全恢复了活力,飞出一个媚眼:“这完全取决于你。”
皮尔蓬特家族的老兵带领着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走下楼,穿过被薄雪覆盖的草坪。安妮王后纤细的脖子曾经在这里被来自法国的刽子手砍断,鲜血四散,至今草叶上仍残留有褐色的斑点——但现在,这里只余枯草荒地。夜空中明月高悬,四周的云朵如同一朵莲花的花瓣层层开放,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体透亮,白塔矗立在月光之下,通体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那些带钟楼的尖顶的剪影在夜色中如此突显,原本嘈杂的渡鸦们此刻纷纷收敛了翅膀,自楼顶沉默地朝他们投下不怀好意的注视。
他们穿过长长的,闹鬼的走廊,传说约克郡公爵和爱德华五世经常手牵着手在这里散步,把幼小的头颅夹在胳膊下面。在心情好的时候,皮尔蓬特会向访客们这样介绍,但是这一次,他紧紧地闭上了嘴。在走廊的尽头,皮尔蓬特用一大串铁钥匙中的一只打开了一扇门,然后又用另一只打开了另一扇门。即使他的两位特殊的客人也发现了这两扇门的四角包皮和门锁都是银质的,她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他们沿着陡峭狭窄的石头楼梯爬上塔楼,它将他们带上伦敦塔13座塔楼中的最后一座。
犹大之塔。留给背叛者的塔楼。
罗伯特手中的烛火一直在微微颤动,却没有熄灭,它是他所见到的唯一暖色,艾琳裙摆的摩擦声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但他却没有听到来自另一位客人的声响,也不敢回头去确认。
“咳,我们到了。”当蜡烛的灯光被墙上出现的一个洞口所吞噬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给唐宁先生准备了一间特殊的房间,以确保他不会逃跑或者不会伤害我们的士兵。我不得不说,情况很有可能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
事实上,是很不令人愉快。
整个囚室内弥漫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就好像有人在用火焰烧灼头发,月亮从唯一的一扇窗户射进来。那是一扇极小而极高的窗户,大小大概只能容纳一只老鼠的进出。除此之外,四面都是黝黑的石头墙壁。在囚室的中央是一副巨大的用接骨木制作的十字架,一个男人被捆缚其上,四肢都呈现出某种不自然的形状。他的锁骨和两肋上,都有银色光泽的链子穿过。在与他的血肉接触的部分,隐约呈现出暗红色。在四壁之间充斥着的沉寂当中,只有男人的呼吸声和燃烧的噼啪声在持续。那些银链自内部持续不断地烧灼着他,令他的伤口无法愈合。罗伯特进入了囚室,然后退到一旁,将蜡烛举起来,试图照亮这个吸血鬼的脸。然而蜡烛的光只投射在了他垂下来的,了无生机的黑色长发上。
“他昏过去了,女士们。”他宣布。
“用四条银链形成的圣十字之缚,加上被折断的四肢,你刚才所说的还真是个新闻。”艾琳缓慢而且清晰地说,就罗伯特听起来,那嗓音里似乎有一丝被压抑的幸灾乐祸。
“艾萨克斯大人曾经是十二血卫之一,而且我们知道他现在有可能依旧保有当时的力量。这些不过是预防措施——我的小伙子们也是有家室的。”罗伯特用一种不卑不亢的声调说,表现出来的尊重恰到好处:“对每一位被黄昏法庭判定有罪的夜晚贵族,我们都是同样的对待方式,据我所知,这也是经过众议院允许的。”
艾琳朝他露出了獠牙,她的鼻子发皱,上嘴唇掀起,从喉咙里发出代表威胁的咆哮声。他很肯定,如果不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在场的话,她就要冲他开始吠叫了。而那个神秘的女人朝昏迷中的男人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长时间地注视着他。
“他会醒过来的。”最后她说:“出去。”
罗伯特一开始以为这逐客令针对的是自己,但是艾琳的反应更为强烈,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您不能这么做,陛——”
呼啸声迎面而来,罗伯特紧紧地捂住耳朵,但没有用,它直接掀开了他的头盖骨,将冰冷的触手插入他的脑子里,然后冷笑着将它绞得粉碎。剧烈的疼痛使他的心脏在震动中紧缩成一团。那是世世代代在荒漠上游荡的庞然巨兽所能发出的尖啸,它就像山脉一般古老,像岩层一般坚硬,而且很早之前就已经疯狂。它的影子在囚室的四壁上攀爬成形,用血红色的眼睛紧盯着他们,大张的喉咙笼罩下来,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违抗我,你们竟敢!
罗伯特的眼前开始浮动金星,他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直到他在身侧乱挥的手臂撞到了潮湿的石头墙壁。冷静,这不过是吸血鬼的大脑控制术的一种!他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但这声音太折磨人了,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想,如果能将它们举到耳边,就这样捅进去,挖得深深的,直到将脑子都给挖出来。如果能那样做,就不用听到它了——
然而呼啸在瞬间消失了。穿黑裙子的女人甚至都没有转身。
艾琳伏在地上抽泣着。刚才她的反应比罗伯特要强烈百倍。她甚至忘记了这里空间的狭小,展开了覆盖着苍白薄膜的翅膀,生长出爪子和尾巴来,就像一只过于肥胖而且丧失了理智的蝙蝠一样朝着那扇仅有的窗户发起了盲目的冲锋,最终的结果是导致自己摔了下来,在地上缩成一团。
有一段时间,她的抽泣声是仅有的声音。罗伯特有些可怜她,朝她伸出一只手,而她怨恨地朝十字架看了一眼,撞开他的手,从他们进入的洞口跑出去了。
她跌跌撞撞摔下石头楼梯的声音陆续传来。罗伯特盯着那黑暗的洞口,心里想着是不是步她的后尘比较好。
“待在那里,人类。你可以好好看着。”从似乎是上世纪陪葬品一般的黑色花边中伸出一只异常雪白的手,抓起了唐宁的一缕头发,将它以一种缓慢的,近乎亲昵的动作放到他的耳后,随着这个动作,一样东西显露出来,就在唐宁的左侧脖颈上:一个小巧而且鲜红的唇印。
女人抚摸着那个唇印,然后将自己的嘴唇凑了上去,如同在朝自己的恋人耳语:
“醒过来,艾萨克斯·布拉德,以我赐你之名,以我赐你之血,回应我的呼唤吧。”
男人的胸膛开始了剧烈的起伏,然后是一阵呛咳,就像他刚刚自深水中归返。尽管看不见,但罗伯特知道他醒了过来,并且开始发出一阵短促的,断续的笑声。
“那么,是你?”
“是我。”
他看了她一会儿,像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为什么?”
“为了亲眼看看你是如何的愚蠢,将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境地。”
“那么,你是否满意?在亲口宣布了我的死刑之后,再到这里来验收成果?”
罗伯特屏住了呼吸,他很难想象有人会这样对那一位这样说话。刚刚的尖啸还在他的头盖骨下面回荡,令他不寒而栗。但他也同样惊讶地发现,那女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脖颈。
“你违抗了我的命令,艾萨克斯,你放走了危险的蓝血,你在过去的十五年内从未响应过我的召唤,是你自己放弃了血卫的身份,成为血族中的耻辱。”
男人低下头,低低地咳嗽起来,穿过他身体的银链摇晃着。
“所以这是惩罚?”
“惩罚?不,不,你弄错了,亲爱的艾萨克斯,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你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承担的后果。明天早上你就要被绑在十字架上,那些疯狂而且愚蠢的人类,会在正午时分的阳光下将你烧成灰烬。需要我附加说明一下吗?和人类不一样,你将会一点一点地燃烧很久,你强大的愈合能力会帮助你,但那只是徒劳地延长痛苦而已。从皮肤开始,然后是肌肉,最后是骨髓,你会慢慢地被火焰所啃噬,而半个伦敦城的民众都会赶来观看,他们甚至都准备好了庆祝的热狗和啤酒。”
“但你可以阻止他们。”
“是的,”她缓慢地点头,”我可以。只要你告诉我阿尔伯特亲王的蓝宝石在哪里。”
“不。”他迅速然而坚决地吐出这个字。
“想想你所爱过的一切,你所见识过的美景,你曾经有过的梦想。我在爱琴海边第一次遇到的那个热情的音乐家去了哪里?那个即使背弃上帝,成为血族,也要延长生命,好将那些在你的脑海里还没有被发掘出来的美好的音乐召唤出来的人?”
“他早就死了。”男人平静地回答:“而你我都难辞其咎。”
“即使放弃这一切,你还是要拒绝我?”
男人喘息着。“是的。”他最终回答。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这让她娇小的肩膀在黑色的葬衣中耸起来。她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就快要用完了。罗伯特知道,他在心中交叉着手指祈祷着:无论她想要什么,请让那个吸血鬼千万不要再激怒她了,否则——
整个囚室开始震颤,随之而来的是四壁的强烈摇晃和共鸣。那声音并不是来自于眼前的女人,她的身影是罗伯特身边晃动的一切当中唯一一样稳如磐石的东西。他摸索着想要抓住能够固定住自己的东西,踏出的一只脚却踩进了黏稠的液体里。浓厚的血腥扑面而来的时候,他的全身都僵直了,千万不能往下看,他提醒自己,否则你就得再一次面对战友被炸弹碎片削掉半个脑袋的身体,就好像每天晚上的梦里你所看见的还不够似的。这些混蛋,这些随意玩弄别人回忆的怪物!他咒骂着,从血池中拔出自己的脚,一步步向前走去。别往下看,也别回头,假装你踩过的是树枝,而不是人的手指,会好过得多。
他所踩着的整个地面颤动着发出声响,就像发出怒吼的是伦敦塔本身:
你违抗我,你拒绝我,这都不是让我最愤怒的,我所愤怒的是,这一切,竟然只是为了一个人类!
最后那个词里蕴含着如此多的仇恨,其强烈程度远远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这一下打击朝他呼啸而来,将他击倒在地。等罗伯特·皮尔蓬特再次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又一次躺在了烂泥中,一条腿已经彻底没有了知觉,身上压着战马还在抽搐的尸体。他知道死亡已经抓住了他的喉管,令他的血管中的血液凝结,而他,无论是年轻的罗伯特,还是伦敦塔的监狱长,对此都束手无策。但就在这个时候,竟然有歌声传来,它断续,模糊,但却美丽无比,像是经过一整夜的暴风雪之后,干净的夜空中升腾起来的一颗星星。
我们不再一起漫游,那声音说。它光滑如丝,却摇摇欲坠,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于是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夜已深沉
尽管爱仍在心头
纵然月光皎洁依旧
就像利剑能够磨破剑鞘
灵魂也把胸膛磨得够受
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
爱情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虽然夜晚为爱情而降临
很快的,很快又是白昼
但是在这月光的世界
我们已不再一起漫游
它在歌唱某种罗伯特也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他曾为此而战,然后满身泥水地躺在暴雨之中等待死亡。即使在这一刻,它依旧是他胸口尚存的一丝火光。死神的手指渐渐地松开了,他想起妻子的触摸,想起童年的麦田,想起年幼时候奶奶烘烤的面包,而这一切都让一等兵罗伯特·皮尔蓬特开始恸哭,拼命想要从战马身下抽出自己的一条腿。但下一个瞬间,他身上的重压消失了,重新意识到自己正面朝下趴在伦敦塔一间狭小的囚室潮湿难闻的地面上,泪水湿润了双手。而那两只吸血鬼,那两只玩弄人类的怪物,正以一种无言的惊讶看着他。
“你的歌声依旧可以令听者落泪,哪怕他是一个刽子手家族出身的老兵。就像过去一样。就像那天晚上,当拜伦第一次将它写下来,而你立刻就给它谱上了曲子,并且用钢琴演奏出来,唱给我们听:我,雪莱,还有他那个体弱多病的妻子,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玛丽。您总是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而且我用的不是钢琴,是我的小提琴弥赛亚。”
“没错,玛丽。”女人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死了,他们都会死,就跟蝴蝶一样短暂的生命。包括拜伦也是,真可惜,我本来打算把他变成和你一样呢。至少那个夜晚,你是为我而唱。”
“我现在依然为您而唱。”
女人笑起来,明显被取悦了:“谎言,但我原谅你。”
罗伯特目瞪口呆。刚才他们还犹如仇敌,现在竟然开始闲话起家常来。女人开始缓慢地踱步,撕裂的花边款款拖在身后,就跟他们现在站立的其实是某间装饰着鲜花的起居室一样。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艾萨克斯,我总以为你是我们中绝对不会爱上人类的一个。在所有的自我毁灭的愚蠢行径当中,这比把自己绑在柱子上朝着初升的太阳只强上一丁点儿!爱情?他们懂得什么是爱情?”她在咬牙:“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热情罢了,轻易地付出,再轻易地承诺,而一旦明白过来,在枕边躺着的是个会从泥土里爬出来的怪物,就会吓得落荒而逃——”
“并不是所有血族都只值得您所曾经遇到过的那种爱情的。”男人回答:“而我,我衷心希望,我能值得更好的。”
接下去的几分钟内,他们注视着彼此。直到那女人忽然绽开了笑容。
“很好,和我料想的一样。”她拍了拍他的脸:“既然如此,艾萨克斯,永别了,我已经租了后天上午国会广场对面观刑位置最佳的两个窗户,我会用红白两色的玫瑰装饰它,你一定不会看错的。至于你——”
她从他的面前退开了,留给他最后的接触是脸颊上的轻轻一点。
“迎接你自己的命运吧。”
此刻,高高的窄窗内透过了第一缕曙光。那女人的形体在光线的接触下四散为黑雾,沿着囚室的四壁朝上攀升,最后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