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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引力(全集)


作者:林笛儿  日期:2022-12-31 09:34:13



  高三物理老师童悦深深爱着哥哥彦杰,彦杰却选择了她的同学乔可欣。教育局长苏陌,妻子因车祸成了植物人,在她悲痛之时,对她展开强大的追求。叶少宁的出现好像是悬崖边的一根藤蔓,她紧紧抓住,三个月后与他闪电步入婚姻。叶少宁上司正是童悦妈妈当年横刀夺爱的受害者,她的女儿车欢欢留学回国,车欢欢与叶少宁痴恋多年的女子极其相似,相处中,疯狂爱上了叶少宁。而就在此时,彦杰神秘失踪,苏陌的妻子去世。他们的婚姻摇摇欲坠,如何才能让爱自由落地?
  第一章 月球的背面
  童悦记得桑晨有一次提过老街那儿有家按摩店,店主是个瞎子,按摩的手艺很好,而且还会算卦,特灵。她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揉揉酸痛的脖颈,想着要不找个时间去算一卦?
  这一年已经过去八个月了,似乎就没个好消息。过去的就当是过去了,搁在眼皮子底下的这个,却让她怎么也无法接受。好几个同事都说任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得有一颗减肥的心,不对自己狠就没效果。童悦的体型属于不易胖的那种,她没减过肥,不是太能体会那种感受。不过,她早做好了百折不挠的心理准备。
  按童悦的资历,本是不够执教高三年级的,更别谈任班主任了。这是个心照不宣的规则,高三的任课老师几乎是集中了全校师资力量的精华,绝对的强强联合。要么经验丰富,要么名闻遐迩。他们很少跟班,除非自己特别要求,一般每一年都固守在高三的岗位上。他们就像一部影片里的大牌明星,不管如何,至少可以保证一定的票房。和他们一比,童悦有点像不经意间夺了主角光环的女二号。
  满打满算,今年是童悦参加工作的第三年。第一年,她教的是高一一个普通班的物理。第二年,她跟班到高二。那个班的班主任是个孕妇,孕期反应很强烈,因着童悦年轻,时间又多,班上的一些事就拜托童悦搭把手。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这个班主任在洗手间滑了一跤,当时就有点腹痛。经医生检查过后,命令她卧床保胎。校长郑治都没多考虑,就让童悦接手了班主任一职。不知是学生争气还是童悦教学有方,当年的期末考,这个班的综合成绩排名普通班第一,物理成绩更是突出,平均分几乎逼近强化班。第三年,郑治就像是研究小白鼠似的,力排众议,大胆地让童悦执教高三强化班的物理,并担任班主任。对于童悦的不安,他是这样宽慰的:高考每年都在改革,我们学校也需要适应时代的脚步,必须注入新鲜且充满活力的血液。我相信你。
  问题是童悦不太相信自己啊。这不,立马就现形了。在暑假后的第一次摸底考,高三一千六百名学生,过五关斩六将才进入到强化班的所谓的学霸们,有一半的总分落到了一百名以后。谢语最猛,直坠到五百名,简直打破纪录了。唯一的安慰是,第一名还是李想。
  童悦不禁反思,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她没有盲目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事实上,她才刚刚把班上的学生与名字对上号。也许是她的运气真的背了一点。
  孟愚同样不能按受这个事实,他是郑治从北京某校重金挖过来的语文名师。这两年,青台高考语文最高分都是他的学生。平时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这会儿急得都快语无伦次了:“你是怎么进的强化班?”他戳着试卷问站在办公桌前的谢语。
  对于摸底考的排名,谢语似乎并不在意。她人在那儿,神却不知在哪块云下飘移,回视人的眼神迷迷蒙蒙的。一个暑假,她的皮肤晒成了蜜色,头发倒是很规矩地扎成了马尾,只是那尾端像是不小心沾了点颜料,五彩缤纷的。在阳光下甩动的时候,如一道彩虹掠过。她露出凉鞋的十根脚趾的指甲盖则涂成了神秘的黑色。
  “啊,孟老师,你这是怀疑我还是怀疑郑校长呢?”面对孟愚的质问,谢语仅微微抬了抬眼皮,晃了晃腿,“你怎么想我我倒是无所谓,但郑校长是你的大BOSS,难道你也要当面这样问他吗?”
  孟愚面无表情地坐着,两条手臂环在胸前,金丝边眼镜在灯下闪动着冷冽的光泽。不错,为了保证强化班的质量,每一次选拔考试,郑治都是全程参与。他轻轻吁了口气,命令自己冷静。
  “《枫桥夜泊》的作者是谁,你是真不会还是装不会?”
  “毛宁呀,那歌曾经很火的,像你们这种年纪的,差不多都会哼上几句——月落乌啼……”谢语直接哼上了。
  “所以《朝花夕拾》的作者就成了孙浩、阿房宫不是你烧的?”孟愚打断她,语气已经抵达崩溃的边缘。
  “孟老师,虽然我不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但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我还不至于犯蠢到去纵火行凶。”谢语一脸“我很气愤”的神情。
  孟愚看向童悦,童悦默默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无语对苍天。
  “那《满清十大酷刑》呢?”从外面进来的数学老师赵清放下试卷,嘴角噙着一丝坏笑。
  “清朝有这本名著吗?我没看过。”谢语挺诚实地看向赵清。
  “你先回教室把卷子修正一下,错误的题抄十遍。”孟愚铁青着脸,狠狠剜了赵清一眼,阻止了他的发挥,随手把卷子递给谢语。
  谢语抗议:“不是吧孟老师,抄题那是小学生做的事。”
  孟愚冷冷地道:“你以为你比小学生要高明多少?”
  谢语满脸通红:“孟老师,你这含讥带讽什么意思啊,不就搞错了两个人名吗,错了又怎样,都是俩死人了,谁会出来翻案啊?如果你看不惯我,就把我踢出强化班好了,反正我也不爱和那群书呆子待在一块儿。”
  孟愚额头上的青筋直暴:“你以为我不敢?”
  谢语昂着头,向前一步。
  “谢语,回教室去!”童悦看情势不对,连忙上前拽住谢语。谢语并不领情,甩开童悦,拿起试卷一撕两半,挑衅地瞪着孟愚。孟愚气得双手直哆嗦,眼睛都红了。
  “老师很了不起吗?下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我有公民的一切权利。你侮辱我,我就去告你。”谢语撂下狠话,扬长而去。
  赵清捏着下巴,斜睨着谢语远去的背影:“这届强化班的学生很有趣,一个比一个生猛。”
  “简直就是……”孟愚铁青着脸,半天才生生把“一垃圾”这三个字给咽了回去。
  赵清勾勾嘴角,瞅了瞅桌上撕成两半的试卷,乐了:“说实话,我觉得这怪不得学生,要怪就怪咱们中国的文字太神奇了。四个字组成一个词,搁哪儿都成型。放在诗里,是诗的韵味;放在歌里,是歌的意境;放在嘴边,又是另一种情趣。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何必如此苛刻呢?”
  孟愚没好气地道:“在你眼里,除了液体就是固体,当然不会明白古诗的精华之处。”
  “人之初,谁不是一汪液体?”赵清并不恼,依旧没正经道。
  孟愚和赵清从来不在一个频率上,不屑和他继续辩论。
  “对牛弹琴!童老师,我去一下年级组长办公室。”
  “孟老师,谢语她可能是叛逆期……”童悦紧张起来,生怕孟愚真和谢语较上劲。
  孟愚扶扶眼镜,叹了口气:“你放心,我是生气,但还不至于做那么幼稚的事。”
  童悦低头,苦笑道:“快放学了,我也去班上看看。”再不能接受也得面对,头真疼呀。
  “童老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童悦前脚刚跨出办公室的门,赵清就笑嘻嘻地叫住了她。
  童悦不解地看向他。她如今的日历里,没有假日、节日,只有离高考还有多少日。
  “七月初七,七夕节,有约吗?如果没有,咱们俩凑一起吃个饭。”赵清很是真诚地邀请她。
  七夕节呀,还真是个特别的日子。
  “你别多想,我没追你的意思,纯粹是这节日一个人过好像有点惨。其实我更想和可欣老师共进晚餐,不过可惜她又去上海了。这一个月跑一趟,你说她是为一个人还是为那座城呢?”
  “我怎么知道!”童悦的气不自觉地生硬起来,背绷得直直的。
  赵清咂了下嘴:“狭义相对论里有一个基本原理:所有同年纪女人的心理都是一样的。你和可欣老师是高中同学,年龄一样大,以前你不也是一月往上海跑一趟。”
  “你认为我和乔可欣是同一类人?”童悦的脸黑成了锅底。
  赵清“呵呵”地笑,煞有介事地评价:“你更清丽、知性,她更妩媚、火热,各有各的美。”他瞧着童悦好像真生气了,忙及时收住,“开玩笑,开玩笑,快去看那帮祖国未来的花苞苞吧。我去安排个好地方,咱们‘今宵轻风明月,杨柳岸……’”
  “不好意思,我已经有约了。”
  赵清瞪大眼睛:“你不会是因为我刚才的话故意逞强吧?”
  “赵老师想太多了。”
  赵清自我解嘲地摸摸鼻子:“也是,像童老师这么漂亮的,怎么可能没人约呢,大概还不止一个吧。”
  童悦走出办公室,攥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嘴里像吞了条虫似的,恶心不已。
  赵清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怎么可以把她和乔可欣相提并论呢?乔可欣在音乐学院时和某位富商上床,被富商的妻子当场捉住,闹到学校,所以乔可欣才被发配到实中做了一个普通的音乐老师。本来她已内定好留校任教,而且她现在……童悦狠狠地甩了甩头,提着一口气下了四层楼,又上了四层楼。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强化班在走廊的尽头。在走廊的两端,各有两句显目的标语,一句是:搏一轮春夏秋冬,换一生无怨无悔。另一句是:生时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而在楼梯口最醒目处,则摆放着巨大的高考倒计时牌。那鲜红的数字就像一道光,锐利地射了过来。童悦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即使是她,站在这儿也会不自觉地紧张、慌乱,何况学生们。他们
  那么有活力,那么阳光,那么懵懂,考砸一次有什么大惊小怪、不可理解的?
  当童悦走进教室时,她的心情已平复。教室里很是喧闹,不知在谈论着什么,有几个男生兴奋得都坐到了桌子上。
  从时间上算,现在应还在暑假中。实中的惯例,高三提前二十天开学。青台是著名的海滨城市,每年七八月是青台的旅游旺季。实中又靠海,站在教学楼的顶楼,一抬眼就能看到沙滩上嬉水的人群。虽然现在已到了旺季的尾声,游人也只是三三两两,但对比他们的逍遥、惬意,高三的学生和他们真不像在同一个星球上。
  人生就是这么狰狞、残酷。
  看见童悦进来,坐在桌上的几个男生跳了下来,教室里也安静下来。
  童悦特地先看了一下谢语,她正向同桌显摆自己新买的包包挂件,笑得眉飞色舞。唉,真是没心没肺。
  “李想今天没来上课吗?”童悦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空着的座位上。李想的同桌是学委何也,戴了一副像华晨宇那样的黑框眼镜,看上去呆萌呆萌的。
  “来了。上完两节课,他说有点事先走了。”何也很懂礼貌,回话时站得笔直。
  童悦点点头。李想现在是实中的门面担当,郑治的心头宝,以后说不定就是实中的荣誉校友,对他的尺度,实中向来是可长可短。说实话,班上有这么一位学生,作为班主任,骄傲有一些,更多的却是压力。真不知该怎么“侍候”!
  “尽管科学家们说时间是可以折叠的,某一天我们有可能就有办法回到过去,但那仅仅是一次观光旅行,过去是固定的,无法改变,所以关于这次的摸底考,我想我们还是需要好好总结一下。”童悦打开了手中的笔记本,刚想说出个一二三,下面已“女神、女神”地闹开了。
  “女神”是童悦的绰号。她第一天来实中报到时,全校都轰动了。不是说实中没有年轻女教师,而是像童悦这么漂亮的很少见。远远地看,童悦很像那个拍“清嘴广告”的高圆圆。走近了,童悦又比高圆圆多出了三分书卷气。乔可欣那样的,立刻被秒成了渣渣。要不是郑治用扣分来镇压,童悦早成一届“网红”了。
  “女神的话,果真都是神话。”
  “不就是这次给你丢脸了嘛,放心,下次绝对给你满脸镀个金光、佛光。”
  “咱们不能一直都霸着前几排,也得让兄弟班级的小伙伴们有口饭吃呀!但关键时刻,咱们还是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
  看着这一张张轻狂自信的面容,童悦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头顶的日光灯仿佛也不堪直视,眨了几眨,“啪”地灭了,前排的女生不约而同娇娇地发出一声惊呼。
  “老师,给!”生活班委从后面拿了根灯管过来,搞不清开关是哪个,索性“啪啪”把所有灯的开关全关了,教室里立刻暗了许多。
  这盏灯一直接触不好,动不动就灭。从椅子往讲台站时,童悦的身子摇晃了两下。等了一会儿,稳住身形后她才举臂拿灯管。班上所有的男生突然全涌到前面来,一个个仰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是在提防她一旦摔下来,可以第一时间接住她。
  女生们相互交换了眼色,捂着嘴吃吃地笑。
  “唉!”男生们齐声长叹,雀跃的心情瞬间摔得粉碎。
  本以为童悦这一踮脚一抬臂,那一件薄薄的衬衣微微掀动,从下面必然可以看到隐隐的春光。有人说女神是A罩杯,瞧她多瘦呀!有人说是B罩杯,瘦归瘦,但胸前很有料。班上有A和B两派,一直想找个机会分个输赢。可惜女神竟然在衬衣里面加了一件打底的小背心,紧紧地贴着小腹,不谈春光,就连秋光都没漏一点。
  “好了!”童悦把灯管里的线头理了理,重新装上。
  生活班委打开开关,一盏盏灯大亮,光明漫向教室的角角落落,也映着男生们眼中来不及掩饰的失落。
  童悦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嘴角,拍拍手上的灰尘:“既然大家对自己认识得很深刻,那今天我就不布置别的作业,只一篇考后感,不得少于一千五百字,字迹必须工整,要有台阁体的标准。风格不限,可以抒情,可以矫情,可以豪情,可以悲情,明早早自习放到讲台上,我会一一拜读。”
  “女神不带这样的,高考作文才多少字。”哀号声响彻四野。
  童悦亲切地叮嘱:“放学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见!”哼,她也是从学生过来的,那点小心思,别以为逃得过她的眼睛。
  傍晚,天下起雨来。夏季的青台,雷阵雨居多,有时一天能下几场,童悦总会在包里放把折叠伞。今天的雨不大,只是下的时间有点久。濛濛细雨,和着海水的水汽,仿佛天地都混沌在一起了。这样的天气,路上自然是堵的。
  童悦没有骗赵清,她今晚真的有约,只不过约会的对象……很难描述。公交车又停了,童悦无聊地对着湿漉漉的街道发呆,手机在包里“嗡嗡”地震动着。是何也妈妈的电话。何也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外公外婆都是医生,爸爸是大学老师,妈妈在大学图书馆工作。一家人非常重视何也的教育,为了节约何也在上学路上的时间,何妈妈特地在实中附近租了房。
  “童老师,听说摸底考的排名出来了,何也这次排第几?”何妈妈向来要求高,何也每次考试的分析,她几乎都能写一篇论文。
  何也这次还好,只掉了十多名。十多名,总分也就相差几分。何也已经够乖了,童悦不想他被训,于是委婉地道:“哦,这次考试其实是帮学生们收收心的,学校没有排名。”
  何妈妈的音量瞬间就高亢起来:“开什么玩笑,现在是什么时候,学校还玩这种游戏?是不是何也考得不好?童老师你别瞒我,我顶得住。现在发现问题还来得及解决。我知道童老师没有结婚,无法体会做父母的心。当初我们家长并不同意童老师当班主任,可郑校长说你能干、细腻,善于和学生交流,我们也就勉强接受了。高考对于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对一个孩子的人生有着什么意义,童老师,你真的明白吗?”
  童悦撇嘴,暗暗拭汗:“请何也妈妈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何也这次是正常发挥,他今天应该会带试卷回去。”
  何妈妈似乎并不满意童悦的回答:“我也想放心,可以童老师的表现,我还真不敢。下一次考试,希望童老师第一时间可以告知我何也在年级的排名,这是一件严肃的事。”
  挂断电话,童悦无力地倚向椅背,苦笑着捂脸。她真想给郑治打个电话,问问让她执教强化班的那天,他真的没喝醉吗?这个班主任,从身体到心理,真不是一个“累”字可形容的!
  到达咖啡馆,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十分钟。咖啡馆应景地在门口弄了些气球和礼带,稍微让人感觉到一丝节日的气氛。
  童悦收起伞,抖了抖伞上的雨珠,弯腰将伞放进门口的竹篮中。直起身时,她差点撞上一个也正弯腰放伞的男子。她忙抱歉地笑了笑,男子温和地回以一笑。
  男子看上去比童悦大不了几岁,谈不上十分高大、帅气,当然,他的长相并不差,可以算是英俊了。但让人心生好感的并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的笑容、举止,特别温厚、谦和,似乎性格很好。这样的男子,如果女友迟到一两个小时,大概都不会发脾气。
  男子礼貌地替童悦推开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童悦轻轻道了声谢。在她前面进门的一个微胖妇人突然掉头越过她,一把拽住男子:“少宁,我觉得还是去买一束花比较好,你瞧瞧这进进出出的,哪个手里没有花。”
  男子好脾气地笑笑:“妈,第一次见面就送花,会让人家姑娘为难的!要是人家没看上我,这花是收还是不收呢?”
  “我儿子这么优秀,只有我们嫌弃她的份,她没看不上的道理。不过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这姑娘是真不错,你一会儿得热情点。” 妇人的笑声是从鼻孔中发出来的,笑时眼角上吊,仿佛在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你可真是我亲妈呀!”男子脸上的笑有些无奈。
  妇人纳闷道:“这还有假的?”
  男子轻声道:“妈,这样可好,我一会儿还要赶飞机,买花肯定是来不及了,我们就多点些吃的,行吗?”
  “也行。你要是想和那姑娘交往,你就拽一下妈的衣角,然后你忙你的去,后面的事就交给妈。”
  童悦把脸别向一旁,佯装看着墙壁上吊着的一个海螺风铃。有这样一位听话的儿子,做妈妈的一定很有成就感。
  大厅的卡座已座无虚席,童悦找了很久,才看到有些拘谨又有些激动的李想。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在这一刻,童悦还是有掉头逃离的冲动。
  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童悦,李想眼里突然燃起两团明亮的火。这并不令人畏惧,令人畏惧的是桌上一盆精心包装的正盛开的铃兰。
  童悦第一次给强化班上班会课时,仔细地介绍过自己。她说完自己的年龄、身高、体重,然后说自己最喜欢的花是铃兰。
  深呼吸,再深呼吸,再深呼吸。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看到这个场面,她估计会激动得热泪盈眶。不管爱与不爱,李想这样的大才子肯如此用心,光虚荣就够了。可如今她已芳龄二十七岁,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李想,单眼皮,大长腿,从高一起,成绩就保持年级第一。他篮球打得不错,跳高在省内拿过冠军。郑治说过,即使李想高考考砸了,凭体育加分,国内排名前十的高校依然可以随便挑。
  在执教强化班之前,童悦和李想没一点交集,她真的不知自己怎么就入了他的眼。因为她,李想硬是把一个理科学霸逼成了一个少年版的徐志摩。一天一封信,有时是诗,有时是歌词,有时是梦呓一般的只言片语。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每天都能把信准时放在童悦的办公桌上。童悦想过,高考后填报志愿,她建议李想填报谍报专业,简直太适合了。
  谍战前两年,李想似乎并不在意童悦的回应,他只是享受这种追求的过程。童悦也就装傻,当没这回事。到第三年,李想成了童悦的学生,他不知怎么想的,珠帘卷卷,天窗打开了,童悦的傻也就装不下去了。哪个年轻老师没有被学生暗恋过,这样的恋如烟花,被风一吹就散了,不必太在意。可对方是李想,常规路线不能走,所以她来赴了这次约。
  “等很久了吗?”把花盆往里挪了挪,童悦尽量以一个师长的口吻问道。
  李想很紧张,一反课堂上的气宇轩昂,握着茶杯的指尖轻轻地哆嗦:“没、没有很久,我、我就是担心老师不来。这花是送给老师的。”
  “嗯,很漂亮。”隔着玻璃纸,依稀都能闻到铃兰的清香。
  “我原本想买玫瑰的,可放不了几天,花就谢了。还是铃兰好,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开,而且是童老师喜欢的。”李想羞涩地笑笑,把菜单递给童悦,“这家的圣代很好吃,老师要不要点一杯?还有……奶茶和萝卜包都不错……煲仔饭有很多种口味。”李想转过头,轻按住胸口,心跳得太快了。
  邻桌的男子讶异地朝他投来一瞥,然后目光轻轻扫过静静端坐的童悦。童悦假装没察觉,真巧,在门口遇到的那对母子的桌子竟然和他们紧挨着,他们约的客人也来了,是一位爱笑的女子,说两句就笑一下。
  “不用了,我只坐一会儿。”童悦谢绝了李想的推荐。
  “老师另外还有约?”李想急了,抢着给两人各点了一杯奶茶。
  “没有,明天的课件我还没做。”
  “那吃完饭,我送老师……”李想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
  音乐从屋顶四角吊着的小音箱里流淌出来,水一样透明的音质,钢琴键一样光滑,小提琴弓弦般纤细和敏感。童悦瞧着一桌桌的情侣、恋人,心里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缕悲凉。
  “我知道我这样很冒昧,现在我还是老师的学生……我看过很多报道,中学的师生恋里,老师总是受指责的那一个。我不会让老师这样被动的。”说到这儿,李想的神情郑重了起来,显出一种不合年龄的沉稳,“在学校,我会遵守学校的所有规则,不让老师为难。可我的心等不到明年高考了,我怕别人也会喜欢上老师,我更怕老师喜欢上别人。老师……”
  “谢谢!”这两个字,童悦是出自肺腑的。以李想这样的年龄,能考虑如此周全,真难为他了。
  “老师能等我到明年高考吗?”李想搓着双手,不敢看童悦的眼睛。
  童悦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打开包,从里面的隔层翻出工资卡,摆在李想面前。
  “我现在每个月的工资是四千八百元,加上补课费、班主任津贴、课时津贴,一个月最多能拿六千多。我没有房子,也没什么存款,物价这么高,暂时还没有能力承担你读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李想呆住:“那些我爸妈可以承担的。”
  “如果结了婚,你不就是我的义务?幸好你快成年了,不然我还要做你的监护人。”童悦认真地道。
  “结婚?干吗要……结婚?我只是……想和老师交往。”李想神色惊惶。结婚于他太遥远,也深奥。
  “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童悦蹙起了眉头。
  “当然有……但不是现在,至少大学毕业,我找到工作,可以吗?”
  “李想,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女人过了三十,生孩子就会有危险。我想结婚,想生孩子,我不想花太多的时间去做无谓的交往、试探、沟通,你做好做丈夫和爸爸的准备了吗?”
  “我……”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少年在童悦的目光中显得无措又慌乱。他没有办法回答,心里很难过。这样现实、庸俗的话怎么会出自这么清丽脱俗的童老师之口呢?
  童悦不动声色。她知道自己终会伤害他,那么干脆一次就让他疼得刻骨铭心。从此以后,他才会踏实地念书,做自己该做的事,在合适的年纪去爱合适的人。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突然回想起这一天的事,也许会明白她的深意,希望不要太恨她。
  “别人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李想满脸通红,班上有好几对班对,他知道他们是如何交往的。
  “那是你们的爱情,花前月下,有情饮水饱,而一个二十七岁女人的爱情,是油米酱醋茶的现实和安全感。”
  “二十七岁很大吗,老师真的多虑了。伊能静四十好几了,去年刚结的婚,她老公比她小十岁,他们……很幸福。”
  谢天谢地,他还没脑袋发热到忘了年龄的差距。
  “可这是她的第二段婚姻,在这之前,她和哈林结过婚,并育有一子。你希望我像她那样吗?”
  李想的脸已经不是红,而是青,再是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把花拿去退了吧!”童悦一字一句,字字句句像寒剑般刺过去。李想疼得不能自已,腾地站起,夺路就往外跑。
  “李想……”童悦叫住他。
  李想痛苦地回过头,眼中闪烁着期盼。
  “把单埋好再走。”学男人邀请女子赴约,这是起码的礼仪。
  邻座男子嘴里刚好含了一口茶,“噗”地喷了对面女孩一脸。
  李想落荒而逃。
  童悦端起奶茶,一口一口喝尽,然后抱起那盆铃兰离开。她可以拒绝他的喜欢,同样,她必须尊重他这份夭折的青涩恋情。爱的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她不是他的那个人。
  经过邻桌时,男子站了起来,他的椅子并不影响她通行,但他还是把椅子往里挪了挪,童悦不得不停下看向他。刚才的一幕,他大概都听到也看到了,童悦再怎么正义凛然,脸还是羞红了。
  他含笑挤了一下眼睛,随和的样子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他一直待到现在,今晚的相亲应该算成功了吧!
  拉开门,扑面而来的雨让童悦瑟缩了一下。风比来时猛了些,雨也大了,隐隐能听到大海的咆哮声。伞根本打不住,童悦不得不打车回租处。
  和她合租的凌玲不在,大概是和孟愚过七夕去了。凌玲是孟愚来实中的另一个附加条件,要来就得来俩。他们俩从高中时就恋爱了,然后念了同一所大学,只是凌玲的专业是英语。她现在是高一普通班的英语老师。
  专家说,要结婚,还是要从学生时代开始谈恋爱来得安全,出了社会,房子、钱、工作等等都会被算进去,想找个和你一起白手奋斗的爱人太难了。
  孟愚和凌玲很幸运。
  撕开玻璃纸,把铃兰小心地放在窗台上。雨丝斜斜地打过来,铃兰舒展了枝叶,很快就在夜色里摇曳生姿。童悦静静地站着,今夜月亮不知藏哪儿去了,但她知道它一定会从某个地方注视她这扇小小的窗口。静立的她犹如一张被处理过的黑白照片,显得那么不真实。
  手机在黑暗里闪了一下,有短信进来。她打开,是一首浅白的诗——
  那一年 我在水边
  听到了一只翠鸟的啁啾
  我怕惊动她
  静静地立 静静地听
  今夜 细雨敲打着窗棂
  一下 一下 有如翠鸟的啁啾
  啊 她在说些什么话
  突然很想很想她
  “毛病!”童悦冷哼了一声,然后点击了“删除”。
  作为青台市十六所中学里名列前茅的实中校长,郑治既有着为人师表的严肃稳健,又有着商人的玲珑与圆滑。实中原先只在市中心占了一小块地方,篮球场都是袖珍型,去年不仅整体搬迁到海边,面积大了十倍不止,树木花草,教学楼、宿舍楼……一幢比一幢漂亮,都快成青台一景了。
  对于实中要搬迁到海边,当初有不少人颇有微词。那儿要是建个酒店,多少海景房,收益多可观呀!把学校建那儿,听听涛,看看海的,谁还有心读书呀?郑治说美景固然让人容易懈怠慵懒、迷失,可如果能抵制,那还有什么不能做的?高考又算什么?这是有先例的,历史上著名的书院都建在风景名胜处。在一个家庭里,父母都是把最好的给孩子。作为父母官,也应如此。少年强则国强。此话一出,谁还敢吱声。
  要抵制诱惑,必须要有强大的意志力,而有强大意志力的前提,则是要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做操是花拳绣腿,晨跑才是真格的。每天早晨,除非下雨天,雷打不动一千米,班主任一视同仁。
  强化班是学习上的领头羊,跑步也得在前,而童悦就是领头羊们的牧羊女。才第二圈,童悦已经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何也看了她一眼,悄悄把步子跟着放慢。
  童悦看他眼睛下一片青黑:“妈妈昨晚又给你加作业了?”
  何也轻轻“嗯”了一声,推推大大的眼镜:“虽然我睡眠少,可质量高,不会影响我实现梦想的。”
  “你的梦想是什么?”童悦拭了把汗,她实在跑不动了,无视年级组长的瞪眼,拉着何也跑出队伍,假装找何也谈心。
  “我的梦想是星辰大海。”何也最崇拜的人是霍金,他梦想有一天可以去剑桥读书,做他的学生。在天气晴好的晚上,仰望星空,和他一起谈论黑洞、虫洞、琴马座等种种神秘的事物。
  “呃,那是要先学游泳还是要先学飞翔?”
  “可能都要会一点吧!”何也瞅着童悦被汗濡湿的面容,晨光里,细白如水一般的柔润,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疑惑,这么漂亮的女生怎么会学物理?不是说理工科女生都是恐龙级的吗?
  昨晚明明才下过雨,却感觉不到一点雨后的凉爽。童悦以手为扇扇了几下,瞧着跑过去的领头羊们,扭头看何也:“李想今天没来上学?”
  “海上有雾,轮渡停了……”何也看着从海面爬升到树梢的朝阳,蓝得像绸缎一般的天空,把后面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应该是闹情绪了,失望?羞恼?气愤?怨恨?都会有一点吧,不过童悦相信这些情绪都会过去,李想是个理智的人,他们不会老死不相见的。
  最后一圈的时候,童悦厚着脸皮,拉着何也插进羊群。有羊嘀咕:女神作弊。童悦甩甩头发,只当风过耳梢。
  晨跑结束,休息十分钟后便是早读,童悦抓紧时间去小浴室冲了个澡。顶着一头湿发从里面出来,凌玲紧张兮兮地站在衣柜前:“你今天遇到孟愚没?”
  童悦站住:“没有呀,出什么事了?”
  凌玲朝外面看了看,拍拍胸口,一脸劫后逢生的庆幸:“吓死我了,一会儿你要是遇到他,他问我们俩昨晚玩什么,你说逛了一会儿街,然后去吃烧烤了。”
  “你昨晚没和他在一起?”因为震愕,童悦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凌玲推了她一把:“别这样看人,怪瘆人的,允许人家有点小秘密、小空间嘛。”
  童悦拿过吹风机,不再看她:“我没意见,但别扯上我。”
  “谁让你是我亲亲同居人呢!”凌玲讨好地抢过吹风机,对着镜子挤眉弄眼,“我知道亲爱的最疼我了。”
  童悦垂下眼帘,轻轻叹气。人心到底有多深,什么时候才可以填满呢?
  幸好孟愚不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童悦因为不用撒谎,心情很不错。这一天算是很太平地过去了。那帮领头羊的考后感虽然字数没达到要求,但态度端正,童悦读了几篇,很满意。
  两天后,高一高二也开学了,高三第一轮总复习即将开始。年级组非常重视,一个会接着一个会。这中间,实中也开了一次教职工大会,新学期,新要求,新目标。另外,今年的教师节,教育局给了实中两个十佳教师的名额,郑治决定民意选举。童悦大感意外,她竟然当选了。另一个是孟愚。
  “强化班班主任不容易,大家这是对你的鼓励、鞭策。”年级组组长说道。童悦唯唯诺诺应着,连忙表态自己以后要更努力,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话音刚落,赵清已闹着要两人请客。孟愚很开心,抢先应承下来。
  一阵浓郁的香气从外面飘来。
  “乔可欣回来了。”凌玲朝一旁努努嘴。
  童悦已经看见了,像波浪一样的栗色卷发随意地散在身后,米白的亚麻长裙,米白的细跟扣绳凉鞋,七彩的丝绸丝巾随意地搭在脖颈上。俏丽的眉眼,这样的女子往哪一站,其他人都是衬托她的背景。
  乔可欣仿若没察觉别人的聚焦,或许该说她已经习惯了。
  “还要多久才结束?”她款款在赵清的身边坐下。
  赵清眼中像有把刀,“唰唰”几下已把她身上的衣服割成条条片片:“你腿真长,这一说请客,你就登场了。玩得开心吗?”他的喉结滚动,咽口水的声音几里外都听得见。
  “不开心谁去啊?”乔可欣撇撇嘴,眼角的余光飞向童悦。童悦没接她的视线,专心地与凌玲耳语。
  “你的意思是很爽喽!”
  “怎么,你妒忌?”
  “妒忌总得有个目标吧,是骡子是马,你拉出来给咱瞧瞧,敢吗?”
  “你配吗?”乔可欣迎着光,慢悠悠地举起手。新做的指甲,一只只饱满光泽。她撇撇嘴,又看向童悦。
  “化学里的试剂,都是经过多次实验才知道配不配的。要不,我们俩也实验一下?”
  “你脸真大。”
  “要是脸小,还有你什么事,我早当明星去了,多上镜呀!”
  赵清这人有个优点,不管你是嘲讽还是挖苦,他都有办法诠释出另一番境界。乔可欣哪里是他的对手,刚好她也无心应战,瞧着童悦站起身,她忙追过去:“童悦。”
  “我要去班上看看,有事一会儿再说。”童悦脚步没停。
  乔可欣拽住她的胳膊:“耽误不了你几分钟,彦杰给你带了点礼物,你跟我过去拿。”
  童悦闭了闭眼,回过身怔怔地看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仿佛就是为弹钢琴而生的。
  “我哥给我礼物,为什么要托你转交?”
  乔可欣似乎听不出童悦的讽刺,展颜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这不是怕你不收,才说是彦杰买的嘛。虽然你和彦杰不是亲兄妹,他能把你当妹妹,我也可以。”
  “你是我哥的谁呀?”童悦不是个很容易动怒的人,可不知为什么,碰上乔可欣,她就像吃了炸药似的。
  乔可欣娇嗔道:“干吗,你明知我们目前正在交往,他是我男朋友。”
  “在我哥没带你回家或领证前,请不要在他的名字前乱加定语。”
  “童悦,”乔可欣意有所指地说道,“我知道你和你哥很要好,但你必须适应。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彦杰不可能单身一辈子。”
  童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难以抑制地抖了几下,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她不知道乔可欣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直到郑治站在她面前,她才魂兮归体。
  郑治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勉强算认识……七夕节那天在咖啡馆遇到的男人。虽然今天他是一身大公司精英人士的正装打扮,却仍显得那么谦和温厚。夕阳从西方照过来,把他的身影晒得很暖。
  她尽力挤出一丝笑来掩饰自己刚刚的心乱,还有遇见他的讶异。世界是大的,青台是小的。
  “这是乐傻了吗,连上课都忘了?”郑治打趣了一句,回过头对男子介绍道:“童悦老师,高三强化班班主任,青台今年十佳教师之一,实中的中坚力量,很漂亮,也很优秀。”
  “郑校长,有您这么拿自家老师这么开涮的吗?”童悦背郑治说得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郑治义正词严道:“我这是实话实说。叶总,对吗?”
  “是的,对于事实,我们要尊重,要正视。童老师,你好,我是叶少宁。”他微笑地朝童悦伸出手,童悦不得不抬手。礼节性地一握之后,叶少宁就礼貌地放开了。童悦以为下一步他便会递上高雅的名片,而他只是含笑注视着她,亲切又自然,舒适又熨贴,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泰华集团的叶总经理。”郑治补充道。
  童悦再次颔首。
  泰华集团是青台赫赫有名的建筑公司,实中新校区就是由泰华承建的。他如此年轻,就位居总经理一职,应该不是等闲人物。她听桑晨说,职场中像这样谦和的人士是最厉害的,笑容是他们无敌的杀器,明明说的是笼统而又客套的外交辞令,只是合着那温和的笑意,听着就分外悦耳动人。人,果真不能以貌取人。
  “我该去班上了。”
  “去吧!”郑治点点头。叶少宁等她上了楼梯,才回过身去。童悦看他们是朝校园东北角的一块空地去的,那儿准备建两幢教师公寓。如果建了公寓,就不用和凌玲合租了,那么想独处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完整的空间属于自己。童悦忍不住在心里憧憬了一下。
  教师节是在周四。童悦不喜欢过教师节,以前是因为没钱买礼物送老师,现在是学生的礼物送得越来越厚重,让她有种窒息感。进口的巧克力,说起来就是吃的,可是一大盒,得多少钱?骨瓷的马克杯一对,又是什么价格?玫瑰花,平时十块钱买四朵,逢到节日,十块钱一朵。她如果严词拒绝,会伤了学生们的心。他们看上去像个大人,骨子里却还是孩子,礼物纯粹是心意,和他们谈钱,他们只会觉得你不解风情。
  谢语倒是给了童悦一个惊喜。碎草花一层层粘在贺卡上,做出一种繁丽的意象,在草花之间斜斜地写了一首小短诗。凌玲看得羡慕不已,她们班的学生也给她送贺卡了,只不过都是发的QQ贺卡。她感叹强化班的学生不仅智商高,情商更高。
  李想仍然缺席,童悦注意到每逢发试卷,何也都会拿两份,于是她便默契地假装没看到后排那张空着的座位。
  十佳教师的表彰大会放在市教育局的大会议室举行。所有表彰大会都是一个模式,主席台上坐了一排,按照职位高低从中间向两边扩散。台下第一排坐着受表彰者,胸前佩戴红绸,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像扫机关枪似的,不时地扫来扫去。
  童悦坐在最末端,她的身边是孟愚。十佳教师中,他们俩是最年轻的。
  分管教育的副市长首先讲话,然后是教育局局长,再然后又是个什么长。童悦扯扯胸前的红绸,这种感觉不是无比骄傲、自豪,说是动物园的猴子那是自谦,活脱脱像游街示众。
  她悄悄瞥了一眼孟愚,腰杆挺得笔直,目光专注。凌玲今天还特地让他换了一身深青色的西服,更添几份英气。孟愚,人如其名,除了教学业绩非常突出,其他方面完全不谙世事。凌玲就太谙世事了,和同事融洽,与领导走得近,把学生哄得团团转,教学也过得去。别人都觉得她和孟愚不般配,可他们从大学到现在,恋爱八年,一日比一日恩爱,已经在书香花园买了新房,只等装修好就准备结婚。书香花园是实中学区里新建的一个小区,拆迁时就被预购一空,房价更是创了青台市的新高。能在那儿拥有自己的一套房,真是令人羡慕嫉妒恨。
  终于熬到了最后的发奖环节,喜气洋洋的民乐响起,礼仪小姐优雅地引领着十位教师上台领奖,与领导一一握手,接着转过身来面对台下,闪光灯闪得童悦眼花。
  走出礼堂,教育局的人事处长追了过来,说还要和领导拍照纪念。
  童悦看见市长的车刚刚扬起一缕黑烟已经开远了。她回过头,只见教育局长苏陌和几位副局说笑着向这边走来。
  关于苏陌,青台电视台曾对他做过一期专访:青台市最年轻的正处级局长,教育界传奇人物,原先是青台大学的哲学教授,从政不过四年,就坐上了现在的位置。
  苏陌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身姿修长挺拔,清瘦的脸,蓬松的头发,细长柔和的眼睛,加上斯文的半框眼镜,一派学院风范。但他宽宽的肩膀和有力的步态却让人觉得这是个精力旺盛、能支配别人的人。
  有人说他有民国时期胡适的范,童悦不知这话确切不确切。作为民国时期的外交部长和北大校长,胡适自然成就斐然。与他的成就同样齐名的,还有他的情史。他不仅有正牌太太江女士,还有红颜知己韦小姐,还有陪他在杭州养病过着像烟霞一般美丽时光的曹小妹。他还曾和陆小曼玩过暧昧,与一位美国护士同居八年。苏陌局长也许有胡适的才学和容貌,可是他有胡适的胆吗?
  “下午的课都调好了吗?”苏陌笑看众人,众人均点头。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今天是你们的节日,好好放松放松。刘处长,你安排一下。”他对人事处处长说道。
  刘处长忙不迭地点头。
  摄影师满头大汗地从里面跑出来,刘处长安排大家与局领导们一起合个影。拍完,十位教师另外又拍了一张。
  “给我们也拍一张吧!”苏陌突然拉过一位胖胖的中年女教师,温和地将手搭上她的肩。那女教师激动得捧着奖状的手一直在抖,对着镜头的时候还孩子气地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V字状。都和女教师合影了,自然不能厚此薄彼。苏陌就像是照相馆里的一幅固定的背景,拍照的人换个不停。他站在那儿,温文尔雅,笑语谦谦。
  “孟老师这么英俊,配条红绸有损英气,拿掉,这个也拿掉。”苏陌说道。
  孟愚淡淡一笑,把红绸与奖状递给了站在一旁的童悦。
  童悦的表情如远山远水般,让人看不真切。
  “童老师,”苏陌一挑眉,丰神俊朗,言笑晏晏,“我能有幸和美女合个影吗?”
  他轻快的语调把看着的人都逗乐了。孟愚体贴地上前帮童悦拎着包包,同时也把奖状与红绸拿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童悦站到了苏陌旁边,他抬手搁在她的肩上。指尖紧扣的力度、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到肌肤,童悦缓缓眨了眨眼。是的,这没什么可多想的,只是领导对下属的褒奖,如同长者对晚辈的鼓励。
  “童老师,笑一个。”摄影师叫道。
  两个人的身高差了大概十厘米,苏陌一侧脸,温热的呼吸拂向她的脸庞,轻柔地按了按她的肩,眸光深邃:“我可不是你的学生,不要这么严肃。听话,放松!”
  童悦依然僵着脸,她笑不出来。紧挨着的肢体,听似温和的话语,她已明白,苏局长刚才那番平易近人,其实只是个序,此时才是正文。
  “估计是被我吓着了。看来我以后要经常到实中走走,多和老师们接触接触。”苏陌调侃地笑道,“就这么拍吧!”
  他像是安慰,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眉宇飞扬。俊男美女,这画面非常养眼,摄影师都差点看呆了。
  刘处长已订好餐厅,让大家先过去打打牌、喝喝茶。童悦提出请假:“我只调了下午的课,晚上要坐班。”
  “让其他老师代一下。”刘处长说道。
  “其他老师能代上晚自习,但我是班主任,有的事别人代不了。”童悦坚持。
  “领导们今晚都在呢!”刘处长压低了音量。
  “我那是强化班,不敢掉以轻心。”
  正和其他老师亲切交谈的苏陌转过身:“刘处长,你就别为难童老师了。咱们青台明年的高考荣誉全在这个班上呢!我正好去医院,和童老师一块走。”
  童悦叹了口气,早知道就留下吃饭了,至少还有孟愚在。
  车门打开,没有司机,苏局长屈尊亲自驾车。后座上放满了资料,能坐的只有局长身边的副驾驶座。
  “顾师傅临时有事先走了。你放心,我车开得很好,是合格的护花使者。”没有外人在场,苏陌的语气越发和蔼可亲。
  “谢谢苏局。”童悦恭恭敬敬。
  苏陌浅浅地笑了笑,想替她扣好安全带,一探身,发现她动作很快,已经系上了。
  五点多的样子,正是上下班高峰期,车开开停停,非常缓慢。
  “做班主任是不是压力很大,我看你好像都瘦了。”堵在车流中,苏陌悠闲地轻敲着方向盘,偏过头看童悦。
  “没关系,都是能克服的。”
  “嗯,郑校长很看重你。如果在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就打电话和我说。”
  “可以开后门吗?”
  “只要是你,想走哪道门就走哪道门。”
  童悦配合地勾了勾嘴角,当自己听了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小悦……”苏陌的声音突然一哑,眉目舒朗地轻笑,“你似乎和我很见外。”
  “没有,苏局对我的关心,我一直心存感激。”
  “只是感激?”苏陌的语调上扬。
  “后面的车按喇叭了。”童悦轻声提醒。
  苏陌抿紧唇,状似关心地道:“听说有人给你介绍朋友了?”
  “苏局,你为什么要选择教育局?”
  苏陌微微皱起眉,脸上写着问号。
  “苏局可能更适合做公安那一行。”
  “小悦!”苏陌加重了音量,然后讪讪地笑笑,“好,我不问。但你还很年轻,不要这么随意对待自己的感情。相亲有如把自己当商品一样放在货架上出售,你需要吗?”
  二十七岁的女人还敢用“年轻”,那真是有装嫩之嫌了。
  “为了有一个好的明天,做做商品其实也没什么。”
  苏陌的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毫无刚才的气宇轩昂,神情像一个被女友伤透了心的男人。“看来我的关心是多余的。”
  童悦闭紧嘴巴,再也不肯接话。
  苏陌瞟了瞟她,车子猛地加速,直接超过右侧两辆慢吞吞的公交车之后,紧接着一个利落地变道,驶向通往实中的郊区大道,然后稳稳地停在距离校门两百米外的路口。
  童悦扳了两下发现开不了车门,转头就见苏陌纠结地盯着自己。
  “苏局还有什么指示吗?”他没有笑容的样子带有几份阴沉,她被他看得不大自在。
  “小悦,你这是在逼我。”
  车里的气氛好像走在薄薄的冰上,谁先出声,就有碎裂的可能:“我对局长的位置不敢窥伺,能做好一个老师,我已偷笑。”
  苏陌闭上眼睛,长长的呼吸有如呢喃:“小悦……”
  “苏局快去医院吧,你家夫人还在等着你呢!”童悦毕恭毕敬地道。
  苏陌睁开眼,直直地看着她。许久,他才打开了车锁。她推开车门离去,听到他在身后重重地叹息。
  她凛然地看着前方,加快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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