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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侠盗鲁平奇案


作者:孙了红  日期:2022-12-31 09:50:39



  此版本收入中短篇《真假之间》《蓝色的响尾蛇》《夜猎记》《木偶的戏剧》《紫色的游泳衣》《囤鱼肝油者》《鸦鸣声》《鬼手》共8篇。
  正文内容
  有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在一处俱乐部里,喷着浓烈的土耳其烟,述说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开头,很带着一点恐怖性。笔者且用钢笔尖挑开这故事的幕布,介绍于读者之前。
  这是一个十二月初的寒夜,时间已过了十二点。
  在一间宽敞的卧室中,布置着华贵的家具。暖暖的水汀,淡淡的灯光,四周微带一些百合花香水的气息,使人置身其中,感到一种仲春天气的舒适。这时候,在这温馨的屋子里,有四个人,正在兴高采烈谈着话。
  四人中的两人,是这里的主人与主妇。主人李瑞麟,年龄约近三十,动作谈吐,显示出一个小布尔乔亚的风度。主妇佩华,不过二十四五岁,穿着虽很入时,可是态度之间还流露着一种旧时代的拘谨,显见她是一个生长乡间的女子,呼吸都市的空气还没有很久。
  第三人是个瘦长的青年,面目相当端正,可是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神经质的眼珠,时常露出沉思之状,说话幽幽的,像女人那样文静。再看他的细长的手指,可以见到他是一个聪明的人物。
  除此之外一还有一个妙龄的女侍,长着一个健美的身材。红润的两唇,不需要胭脂的涂抹,自然显出鲜艳。一双眼珠,更富魅力,她是这里主妇的唯一心腹,名字叫作凤霞。
  主人李瑞麟,和瘦长的神经质者——朱龙——他们是由同乡与邻居的双重关系而结成的密友。这位朱先生,因为居住接近,差不多成为这里每夜的座客,亲密得和家人一样。
  在一小时前,李瑞麟夫妇,和这朱龙,在大上海戏院,看了一本电影。这天的影片,原名叫作Mummy'sHand,直译起来,应该是“僵尸之手”,或竟译为“鬼手”。但那电影院里,却给了它一个古艳的名字,叫作“返魂香”。
  看这影片的原名,那不用说,当然是张恐怖片。这片子叙述一个埃及金字塔中的僵尸,借着一种神秘的能力,竟把它可怕的生命,维持到了二千余年之久。这老丑的怪物大概是因为挨了太久的寂寞,又因墓道里面并没有一面可以照面孔的镜子,因此,他“老人家”一旦见到异性,竟也热烈追求起来了。总之,这片子的故事和另一本卡洛夫所主演的“木乃伊”,轮廊大致相似。意思,当然谈不到,可是全片的布景、音响、摄影的角度和那僵死的化装等等,确能给人一种相当的刺激。
  李瑞麟夫妇,一向胆子很小,尤其是佩华,怕鬼更怕得厉害。只是人类都有一种需求刺激的天性,他们越是怕鬼,越要寻求恐怖性的刺激。因此,他们回到了家里,还在起劲地谈着这影片中的故事。
  生长在乡间的佩华,思想原很简单。她看过了这本恐怖影片,既感到满意,又觉得害怕,她向着她丈夫和朱龙,奇怪地说:“咦!怎么外国地方,也会有僵尸?”
  由于这一问题的提出,于是这小组的座谈会,话题都集中到了僵尸与鬼物上去。神经质的朱龙,对于这个问题,似乎并不感到兴趣。但是,他为了助兴起见,这晚,他也叙述了几则关于“鬼”的故事,甚至连那女侍凤霞,她也兴奋地说了一段离奇的鬼话。
  她说:“在她的家乡——苏州——地方,有一个着名的恶讼师,平时专仗刀笔害人。有一回,他设了一条毒计,把一个平白无辜的人,害掉了性命,结果他自己却发了一注财。一直过了三年,并没有事。不料三年后的有一晚,他在一家小茶馆内听完了书,从一条荒凉的路上回去,他觉得在他身后,一直有一个人,紧紧追随着他,借朦胧的月色,旋转头去一看:呀!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他所害死的那个冤鬼!那个冤鬼对他似乎很客气,月光之下,露着白齿,在温和地向他微笑,正像久别了的好友一样。这恶讼师的灵魂化作千百缕的冷气,都从毛孔里面冒了出去!他拖着颤抖的身躯,亡命向家里直奔!只觉背后的脚步声,静静地,不即不离,一直送他到了家。回家以后,这恶讼师已一句话也不能再说,当晚,就得了急病而死。死后,家人发现他的胸口,显出了一个又黑又青的手印,手掌手指,非常清楚。显见这残酷的恶讼师,已遭受了那鬼手的一下闪电袭击!”
  这小姑娘滔滔地说时,眼角透露一种深刻的恐怖。但是,她的口齿很伶俐,她把这段鬼的故事,演说得非常生动,竟把听者的情感,完全控制住了。最后,她指出她所说的是件亲见亲闻的实事,因为那个恶讼师的家,离着她们的住处不很远。
  时候晚了,等这最后一段鬼故事说完,时钟已沉着地打了两下。谈话一停,就显出四周死一般的幽静,这里的地点,是在静安寺路的尽头,正是一带最静寂的住宅区。这里的村,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字眼,就叫作“静村”。全村共有十五宅同式的小型洋屋。这位今夜的宾客朱龙,他住在同村的四号,李瑞麟所住,却是十三号,双方距离,只有八座屋子。
  小组座谈散了会,朱龙便急急告别回去。女侍凤霞,收拾了一下,也回归她三层楼后部的卧室。
  李瑞麟先睡了。主妇佩华,悄然卸着妆。她听得窗外的西北风,渐渐的紧密,看看窗外,已飘着微雪。这晚,这胆怯的女子,她看了那张恐怖的影片,又听了那节骇人的鬼手的故事,她望望这卧室的四周,只觉空虚虚的,比平时似乎有些异样。在最近,她和她丈夫,原是同床而并不共枕,因为她近来正患着咳嗽,医生说是初期肺管炎,为了避免传染,所以睡在两头。但这晚临睡,她要求她丈夫互换了一个方向,原因是,半夜里倘然不能入睡,她可很便利地扭亮那盏妆台上的台灯。
  她睡下去了。奇怪,一种不安的感觉,袭击了她的全身。那张恐怖影片与那段恐怖谈话,似乎已化成液体而注射进了她的静脉,使她全身每一滴的血液之中,都像混杂了恐怖的成分,翻来覆去,她只是睡不熟,清楚些说:她只是不敢入睡。
  仅仅半小时中,她把那盏台灯,开关了四五次,同时她又伸手,把她丈夫轻轻推醒了好几回。最后,恼了起来,她方始不敢再唤。
  睡不着,真可恼,无可奈何她悄悄起来,把她丈夫的安神药偷服了两片,这片子的药性,相当强烈,不过半小时吧,她感到她的眼皮,渐渐像压上了铅块似的沉重,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扭熄那台灯时,她的两臂有些软绵绵地抬不起来。
  古话说:“疑心生暗鬼”。也有心理学者说,人类在五官之外,原有第六种的神秘官能,能预感到意外事件的发生。
  佩华今晚临睡所感到的恐怖,是疑心生暗鬼呢还是属于后者的神秘预感呢?
  不知睡熟了多少时候,大约是一小时或许是两小时吧,黑暗中,有一样东西,把她惊醒了。那是一只手在轻轻抚摸她的脖子。睡梦迷离间,她忘了她和她的丈夫并不会睡在一头。潜意识中第一个感觉她以为是她丈夫在抚摸着她。她想伸手把这只手捉住,但是,她全身是那样的软绵无力,连动弹一根汗毛也不能。
  正在这个时候;一件骇人的事情来了!这其间,不过只有—二十秒钟距离第二次她猛觉又有一件东西触着她的颈项。仍然是一只手,那是一只寒冷的手,冷得比冰还厉害。“呀!鬼手!”一种强烈的恐怖,电一般的袭进了她的全脑!
  她吓极了,同时也完全清醒了,她清楚地自觉到那只手的手指那么冰冷,僵硬,并且指尖还附有锋锐的指爪。恐怖的回忆,立刻联系到了一起,那金字塔中的僵尸的面庞,在她眼前晃荡,那只击毙过恶讼师的可怕的鬼手,似乎已贴近了她的胸口,她全身冒着冷汗,想喊,只是喊不出声来。
  这是梦魇着呢?还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呢?她明明听得她丈夫,在她脚后打着巨大的鼾声;有时,她还听得那座小台钟的滴答声,在她耳边摇起,这样不知经过了若干时间,她只觉每一分钟的度过,比较一年还要长久。最后,她是昏晕过去了。
  一个极端恐怖的夜,是这样的度过了。但是这卧室中,始终还是那样静静地,丝毫没有变异。
  第二天,李瑞麟醒来,他发觉他妻子的神色有异,脸上火一般红,嘴里在说呓语,一摸她的额上,热度高得厉害。他惊疑地把她推醒,听她惶恐而断续述出了隔夜的故事。
  一小时后,医生来了。问明了病因,经过了诊察,那医生宣称这是由于过度的恐怖所致,这病需要静养,不宜再受刺激,并说:“像她这样胆怯的人,根本不宜再看恐怖影片,或是听什么关于鬼的故事。”
  在诊断的时候,又有一件奇事发生了。那医生发觉病者的床上,除了香水精的气味外,另有一种强烈的气息。他在病者的枕边,找到了一片药棉,那刺鼻的气味,正是从这药棉上发出的。
  “呀,克罗方姆!”医生惊奇地喊。
  可是医生并不是侦探,他开了药方,便匆匆走了。
  这时,那位不需要请柬的来宾朱龙,当然也早已到了。他和李瑞麟,困惑地研究着隔夜离奇的事情,他们横想竖想,找不出一个适当的结论来。
  “你是一个聪明人,请你猜猜这个哑谜吧。”主人对着朱龙这样说。
  “哈,像这样的奇事,真要请教福尔摩斯哩。”朱龙解嘲地回答。
  “可惜中国没有福尔摩斯呀。”
  “中国虽没有福尔摩斯,但是有伟大的霍桑。”
  经过这样的问答,那位聪明朋友,似乎已引起了一种好奇欲,他怂恿着主人,把这离奇的算题,去交付给大侦探霍桑。
  公子哥儿式的李瑞麟,无可无不可。于是,朱龙找出了电话号码,玩笑似的摇出了一个电话。在朱龙的意思,以为那位大侦探事务很忙,决无闲暇理会这种小事。但,出乎意料,话筒里匆忙而简短地说:“稍停就来。”
  配药的回来了,由凤霞伺候病人服下。主人与朱龙,紧张地期待着这事变的进展,佣仆们在楼下纷纷议论。
  静村十三号中的纷扰,于笔者是个机会,趁这空隙,应将主人的身世,简略介绍一下。
  隔夜的恐怖话剧,我们可以说:其原因,还是预伏在好几十年之前。所以我们要发掘这故事的根株,应从李瑞麟的上代述起。
  这里,请读者们注意后面的叙述:
  李瑞麟的曾祖,江苏崇明人,官名丹葭,曾做过一任江苏省的海关道与同省的兵备道,他是晚清许多官员中目光最远、抱负最大的一员。吴淞口的要塞炮台,就是他所督造。他发明用糯米与三合土打在一起,建造炮台的台基,至今,用了最强烈的炸药,还是无法把它完全炸毁。在晚年,他曾出使过英法德三国,他在德国留住得最久。因为他和李鸿章是密友,回国后,他曾向李氏提出某种伟大的建议,但不为李氏所采纳,于是,他就告老还乡,专以课孙为事。
  这李丹葭,有一个肥矮的身材,乌黑的面庞,黑得发亮。他的颈项很短,粗看好像没有头颈似的,乡下人眼孔很小,因为他是这小岛上所产生的唯一的大官,当时对他很有种种离奇的传说。
  其一,他们说这李丹葭是天上的黑虎星下凡,有人亲见他在午睡之际,有一头黑虎,在他的书房里出现。这传说是相当幽默的。
  其二,当李丹葭从德国回来时,全崇明岛的人,都相信李家所藏的金钢石,可以用量米的升斗来量。关于这后一个传说,不但乡人们是这样相信,连李家自己的家人也都这样相信。许多年来,子孙们对于钻石的光华,一直留着一种深刻的憧憬。可是,直到如今,李氏的子孙,还没有在他们祖先的遗筐里,找到一颗可以划玻璃的钻屑。
  李丹葭死时,已经六十一岁,那正是甲午战败的一年。当那痛心的败讯,传到那长江口的小岛上时,这可怜的老人,拍案大叫,当时就得了致命的急症。家人们围着他的卧榻,问他有无遗言,他已不能言语。他只把无力的手指,指着他自己的鼻子。又指着自己的耳朵,费力地从他麻木的舌尖上,挣出了一个“聋”字,这样一连好几次。最后,他又喃喃呼着“大同”二字,大同是他孙儿的名字,也就是李瑞麟的父亲。
  当时,家人们以为他的耳朵聋了,不能听出众人的问话,但是看他的神色显得非常焦灼,显见必有万分要紧的话,还没有说出。无可奈何,他们只得把一副纸笔,勉强塞进他那无力的手里,结果,他依然只写了一个“聋”字。因为手指颤抖,他把那仅仅的一个字,写得像符篆那样的潦草;并且,那龙耳两字,高得非常之远,非经仔细辨认,决不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字。
  最后,这可怜的老人,长叹了一声,掷笔而死,临终时,他的脸上仿佛留着一种遗憾,这表示他胸中还藏着一段严重的秘密,却被死神封锁住了,竟无法可以披露出来。
  这一秘密一直随着逝者,被埋葬在地层之下,经过了一个悠久的时间。直等我们这位最聪明的大侦探霍桑来了,方使大白于世人之前。
  又过了一小时,这位大侦探的足趾,已接触着静村十三号的阶石。这天,他是单独出马,并没有携带那个必要的“包”。
  踏上二层楼的卧室,许多条视线同时投掷到了他的身上,他们都感觉到,这位名闻全国的大侦探,除了一双眼珠以外,状貌也无甚出奇:他的西装大衣太旧了,皮鞋也不很光亮。他的额上,清楚地显出光阴先生镂刻的浮雕;两鬓已露着几点白星,这显然是历来过度消耗脑细胞的成绩。
  侦查开始了,主人先报告了隔夜离奇的经过。霍桑所提出的问句,是那样的多而且杂,他简直连李氏门中历代祖先的事迹,都问得一详二细。他听到主人的曾祖临终时的一番情形,似乎极感兴趣。
  接着,他又查问全屋的人数和居住的情形。他嘴里喃喃地自语:“侍女、老妈,三层楼,车夫、厨师,楼下。好一个舒服的小家庭!”
  大侦探的纸烟,时时燃上,又时时熄灭,那纸烟粘住在他唇上,挂了下来。他不是在吸烟,实际上是在烧烟。有时他嘴里低低地,呼出一两句陈旧的“匹卡地利”歌曲。
  一个特制品的脑筋,开动了发条。
  他把主人所述的事变,默味了一遍。他想:“无疑地,昨夜有一个人,闯进了这间卧室,企图用克罗方姆,闷倒这床上的人,但不知道如何,这事却没有做成。这个闯进房来的人,有什么目的呢?盗窃吗?谋命吗?盗窃,妆台上有许多贵重的饰物,一件不少,那一定不是。谋命,笑话!此人的手指,既接近了目的物,他当然不会想用克罗方姆闷倒了人家再下毒手的。如此,来人的企图何在呢?”
  他又想,据主妇佩华所述:她是被第二次那只冰冷的手完全惊醒的。于此,可以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第一次的手,必与常人无异,所以她并不惊慌。进一步可以知道,昨夜进这卧室的,显然不止一人,而有两个人。
  那第二人的手,为什么这样冷呢?如是内里的人,室中开着水汀,不应有这现象。他想:除非是两种情形,才会这样,第一种,是刚从外面进来,因为隔夜曾下过雪,天很冷。第二种,是患着神经衰弱与贫血的人,在寒冷的天,他的手足是永远不会暖热的。
  关于以上的推想,得到一个结论:隔夜这卧室中,共计有两位贵客光顾,一位是内里的,一位是外来的。清楚点说:第一只手是室内人,第二只冷得像鬼一样的手,是外客;并且,这位外客,也许是个贫血症的患者。
  哈!里应外合,费那么大的事,目的安在?应得把这黑暗中的企图找出来才好。
  想到这里,霍桑抬眼,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他锐利的视线曾在一红一白两个脸上滞留了几秒钟。
  时间费了不少,大侦探吸吸烟,负手踱步,低声哼哼歌曲,还没有发表过半句高见,主人有些耐不住性了。
  “请教霍先生,昨夜的事,是人呢?是鬼呢?”主人李瑞麟,用这一个无聊而又幼稚的问句,打破了沉寂。
  “哈!太离奇了,看来有些像鬼闹的把戏哩。”霍桑带着讥讽的声气。
  “果真是鬼,那一定永远找不上我。”主人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为什么?”霍桑抬起眼光来。
  “我的头颈里,挂着祖传的宝物哩。”李瑞麟回答时,旁边有一个干咳的声音,呃嘿了一下,那是那位面色苍白的朱龙。
  “呀!宝物!在头颈里——”霍桑的两眼,闪出一种光焰,紧射在主人脸上。
  一个新的意见,刺进了大侦探的脑门。听说隔夜主人与主妇,曾互换过睡的方向,而那黑暗中的手,又两次都是触摸在主妇的颈部,会不会那两只怪手本是要探索主人李瑞麟的颈子,而误触到主妇身上去的呢?
  一道微光,在大侦探的脑中闪烁。
  “请问,那是一件什么宝物呢?”这是大侦探进门以后第一次发出兴奋的声音。
  “看起来是一件很平常而不值钱的东西,但我自小挂在身上,就一直不曾遇到过邪祟。”主人的语气,显得很郑重。
  “能不能请教一下呢?”这问句里分明含有一种热烈的期望。
  “有什么不可以呢?那不过是一条洋金打成的小龙,手工粗得很,不过这东西是能避邪的。”
  “龙!”这字眼又触动了霍桑脑中某一部分的贮藏。
  一面说,李瑞麟已在解开他的衣纽,从他颈项里取下一条绝细的金链,这金链比一根双股的棉线粗不了多少,在这金链上绾着一个鹅黄色的网囊,不过二寸长,半寸宽。袋里想必就藏着那条神秘的小金龙了。主人取去这网囊显出了一种过分的郑重,他用两个指头,拈住了这金链的一端,姿势恰像一个顽童用棉线系住了一个甲虫,而又怕这甲虫从线的一端跳起来咬他似的。
  霍桑正待伸手接受这个小网囊,但主人的手,微微向后一缩,露着一点迟疑。朱龙插口说:“霍先生你的面子不小。据我所知,我们瑞麟兄,在许多年来,从不曾让任何人的手,接触过他这小宝物,你是第一个人哩。”
  “不胜荣幸之至!如此,我得洗洗手才好哪。”霍桑含着冷峭的讽刺,他用两个指头,从主人手里,接过了那金链的一端,他做作地学了主人那种滑稽的姿势。他问:“盥洗室?”
  主人似乎很同意霍桑洗手的建议,他指示了他。霍桑立刻转入了卧室的后部。
  片晌,他从盥洗室里出来,愉快地喊:“报告李先生,我不但洗过了手,我还偷了你的一点香水,洒在我的手上。好算香汤沐手哩。”
  他嘴里俏皮地说,眼角分明含着紧张。他把那个神秘的小宝物,从绸囊里解放了出来。这是一条十八开金打成的扁形的小龙,不到二寸长,龙身带着微微的弯曲,尾部分作五叉,近尾有四个小齿,分列两边,这算是龙腿吧?这东西的制作,果然很简陋,但却富有一种古朴的图案美。
  霍桑反复把玩了许久,沉默地思索:“这古怪的小玩意,那样郑重地由祖先传到子孙手里。除了所谓可笑的避邪之外,不会没有其他的用处吧?”
  李丹葭的往史——即刻所听得的——迅速地在霍桑脑海里起了波动。
  他想:那个“黑虎星下凡”的老人,临终连连说的“龙”字,会不会就是这个小东西,而被当时众人误会为“聋”字的呢?这很有可能性。你看,这奇异的小物件,分明是外国的制品,而且是由那老人亲自带回国来的。假使这东西并不具有一种重要性,为什么那样郑重的传给他的子孙呢?不过,老人临终,说出那个‘龙’字时,明明还指着自己的耳朵;而且,他笔下所写出的,也是一个“聋”字,只是那“聋”字的结构,“龙”“耳”二字,离得很远,会不会他的本意,原是要写出龙、耳二字呢?
  如果以上的推想是对的,那么,那个多余的“耳”字,又作什么解释?这是一个重要的关键,应该把它的解释找出来。
  其次,再看这条金质小龙。形状很像一个钥匙,有了钥匙,必然还有一个配这钥匙的锁门。那个锁门又安在呢?锁门里面,又具有何等的秘密呢?会不会那几十年来,一向不曾找到的钻石,就包藏在这秘密之中呢?这哑谜的焦点,或许就在那个“耳”字上。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就是,隔夜黑暗中的人,他必定已经先打破了这个谜。你看,他误以为主人李瑞麟还是睡在原处,所以那只黑暗中的手,只在主妇颈项里摸索,目的是在盗取这条小金龙,这也许是确定的事实。
  经过了以上一番推想,黑暗中,似乎已有一线曙光在摇曳。
  最后,霍桑把这神秘的小宝物,归还了原主。一面他坚决地提议:“好!我要查看查看这里的每一间屋子。”
  主人答应亲自奉陪,霍桑要求其余的人留在原处,不要来打扰,以免分了心。
  一二两层的各间屋子,都查看过了,结果,似乎并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引起这位大侦探的注意。同时,主人用迷惘的眼色,看着这位大侦探,也不知道他的神奇动作,目的究竟何在?
  最后,查到三层楼上来了。这里前部的一大间,布置略似一间憩坐室,室中垂着深色的帷幕,光线很晦黯。这里除了椅桌家具之外,陈设了不少中国的古瓷器与外国的美术品。有一座落地大镜框,装着一张近十尺高的大油画,画的是李丹葭氏全身的侧坐像,这是一个德国画家的作品。另外,在一座配紫檀的小小玻璃罩中,罩着一顶色彩鲜红的顶戴,这是李氏一生勋业的结晶物。室中最触目的事物,是那在一只靠壁的紫檀长案上,供着的一个神龛似的东西。这东西的尺寸,相当高大,龛前,一个古钢炉内,留有烬余的香尾。因这神龛垂着黄色的绸帷,看不出里边供奉的是什么东西。
  霍桑走前一步,想伸手揭这绸帷,一个声音把他动作止住了。
  “呀!请不要动它!”主人在霍桑身后发出一种慌急的低喊。
  “为什么?”霍桑陡然旋转头来,困惑的眼光里,发出这样无声的问句。
  主人抱歉地解释了,这解释又是那样的富于神秘性。
  他说:“在这神龛里面,供的是曾祖李丹葭氏一大一小的两座铜像,这是一位德国名手的手制,由曾祖亲自带回国的。这铜像在曾祖生前,已具有一种非常的神异。——大约因他曾祖的星宿太大,因之,无论何人,动手触摸了这像,就无可避免地会碰到不利的事情。曾经有一个人,因为不信这种神异,结果不久就跌断了一条腿。像这样的事实,并不止一件。”
  霍桑听着,不禁肃然!
  四周的空气与光线,是那样的幽悄与晦暗,越使室中神秘的气息,显得非常之浓厚,使人置身其中会感到一种异常的感觉,即使像霍桑那样精干的人物,也不能例外。突然,他的身子一晃,曳着倒退的步子,重重地,倒在一只沙发里,眼光露出了一种可怕的变异。
  “霍先生!什么事?”主人惊讶地问。
  “我感到眩晕,能不能找点薄荷锭给我?真抱歉!”霍桑伸手按着自己的额部,语声带着颤。
  “哈!你一定是不信我的话吧?”主人腹内的言语。
  一阵急骤的脚声,下楼去了。
  这里,霍桑比主人更急骤地从沙发内跳起来,他跳向那座神龛之前,揭起了绸帷。看时,龛内果有两座铜像,较大的一座,头上戴着顶戴和花翎,胸前挂着朝珠,这是一座半身像,约有三十寸高,面目奕奕有神,自然露着威仪。显见“出于名手雕刻”的话,并不虚假。
  但霍桑在这匆忙的刹那间,他绝对无心赏鉴这铜像的线条美,他只以最敏捷的动作,慌忙地窥察着那座较大的铜像的两耳,在一种意外惊喜的情绪下,他发觉像的两耳,有一点活动——这是由于手眼并用的结果,单用眼,或许是无法看出的。
  经这出奇的发现,霍桑的脑内,立即构成了二幅幻想的图画:他仿佛已置身于数十年前,亲眼看见那垂死的老人,呻吟喘息于病榻之上,他又似乎亲见这位老人,举起颤抖无力的手指,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自己的耳朵,他努力挣出如下的语句:
  “儿孙们,你们用一条特制的小金‘龙’,插进我的一座‘大铜像’的‘耳’内。那时,你们便能发见我所藏下的一件重大的秘密!切要切要!至嘱至嘱!”
  那李丹葭临终时所要表示的遗嘱,大概不外乎如此,——至少是相近——但是,可怜!在死神的控制之下,他的舌尖麻木了,手势又表演得模糊不清,结果,他努力挣出口的一个“龙”字,因他同时指着耳朵而被误认为耳聋;其次,他所要说的“大铜像”三字,也因着轻音的微弱,而被误认为呼唤他孙儿——大同——的名字。
  这样,致使这老人胸藏的秘密,在地层下竟被埋藏了好几十年。
  暗幕渐次揭开了。可是,这大铜像中所埋藏的秘密,毕竟是件何等的秘密呢?
  这进一步的探求,却被楼梯上的足声所阻止了。主人李瑞麟,匆匆回上三层楼来,把一枚薄荷锭和一包龙虎人丹递给霍桑,并关切询问着他。
  这大侦探吞服下了几颗不需要的人丹。他抱愧地说:“那不要紧,多谢!这是一种用脑过甚的现象。现在好多了。”
  同时他向主人宣称:他对这里昨夜发生的怪事,已找到了一种线索。但是,有一二点,还待证明。三天以后,他准来一一把答案交出来!
  一种好奇心,驱使着李瑞麟,他想问问这怪事的大概情形,但他是读过许多侦探小说的,知道凡是大侦探,都有那么装腔作势的一套,于是,他忍住了。
  他恭送这位大侦探,悠然出门。回到楼上,妻子佩华在呻吟,他的好朋友朱龙与女侍凤霞,正露着焦急。
  霍桑答应三天后再来,实际上,他在第二天早上,提前就来了。奇怪的是——他的来,不在白天而在深夜;并且,他不是堂皇地光顾,而是偷偷地光临。
  格外奇怪的是——大侦探再度光临时的情形:
  深夜两点钟后,霍桑在十三号屋的后门口,仰面咳了一声干嗽,那三层楼楼后小窗中的灯光立刻响应着这咳声而发了光。不到两分钟,十三号屋的后门轻轻开成了一条窄缝,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在门缝里,探了一下子头,接着,霍桑紧随着这个鬼魅影挨身进了屋,动作轻轻地。
  这探头的魅影——读者也许已预先猜知——她是女侍凤霞。
  两个黑影在乌黑中贼一般地摸索上楼梯,一直掩上了三层楼,内中一个黑影在发抖。
  到了三层前室的门外,这神奇的大侦探,取出一串百合钥,不费事的开了门,他让凤霞走入这黑暗的室中,他轻轻把门关上,立刻,他又熟稔地摸着了灯钮,开亮了电灯。室中窗帘深垂,灯光不会有一丝的走漏。
  大侦探像回到了自己府上一样的悠闲,他拣一张最舒服的沙发坐下来,首先是取出纸烟,燃上火,平平气。并且,他还招待亲友似的,向凤霞摆摆手说:“请坐。”
  女侍者的颤抖未停,呼吸很急促,眼睛里射着不知所措的光。
  霍桑吐出了一口土耳其香烟,接着又说:“今夜的情形,和前夜你引那姓朱的家伙进来时的情形,有些相同吧?”
  这女侍沉倒了头——是默认了的样子。
  “不过前一夜,你们并没有到这三层楼上来。那个家伙,约你偷偷同进主人的卧室,预备窃取你主人颈间的小宝物,他答应作什么酬报呢?金钢钻,是不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们预备下的克罗方姆,为什么不用?胆小吗?”
  对方仍没有回答。
  “哈哈!你叫凤,他叫龙,这名字太好了,也太巧了。也许,就由于这一点上,你们老早就发生了罗曼史。这句话你懂不懂?”大侦探只管俏皮。
  这女侍的两颊红上加了红,羞惭战胜了害怕。
  其实,大侦探的论断,多半出于虚冒,这正像星相家的江湖诀一样。但是,看对方的反应,很侥幸,他都猜中了。
  最后,霍桑看了看他的手表,惊觉似的说:“干正事吧!”
  他嘴里打着哨子,悠然走进那座神龛,揭起了绸帷,他探怀取出一个电筒,光照着这铜像的左耳,用点力,扭着这耳,这耳由竖的变成了横着,左耳轮的部位,露出了一个奇形的小孔。
  他又探怀取出一封信封,把一件小东西,郑重地由这信封中倒出来,这是一条小龙,和李瑞麟所有的一条,形式没有丝毫两样,但他这东西并不是金的而是钢铁制成的。
  奇怪呀!霍桑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呢?
  记得吗?上一天,他把李瑞麟的小金龙,带进了盥洗室,他把那东西,捺在两片肥皂之中,得到了一个印模,这是第二条小龙的来源。
  这时霍桑把那铜像的耳孔,仔细估量了一下,他小心地把那龙尾,插入小孔,用力旋了一下。
  在一种微微的心跳之下,他对这铜像发生着一种热烈的期待。但是,片晌之后,这个铜像依然铁板着脸,没有半点反应。
  他皱皱眉,有点焦急,又沉思了片晌。
  忽然他又跳起来,再狂扭着这铜像的右耳,他发觉这右耳轮下,同样地,也有一个孔,再经过一回察探,他又把这小铁龙的头部,插进这右孔,他焦灼而又热烈的期待着。
  大约是因年代太久的缘故吧?或右或左,他拨弄了好些时,猛然间,一种像时钟发条的声响,“廓郎”的一响,只见这铜像的头,向后仰倒了下去,自铜像的颈部以下,顿时露出了一个大空穴,细看接笋之处,恰在衣领的部分。
  哈!好精密的机械与设计!
  这魔术般的表演,使站在一旁的女侍,忘了她所处的地位。她呆怔住了。
  数十年的秘密之源,完全发露了。聪明的霍桑,从这铜像的空廓的腹部,找出了一册线装的书本。在这小小一册书中,他发掘出了一个含有历史性的大秘密。
  这本书被卷成了一个卷子,用许多棉花,紧塞在这铜像的腹内。用意当然是怕后人搬动这铜像时,会发出里边的声音,即此一点,可见用心的周密。
  这册小书共有五十五个页码,全书完全是蝇头小楷所录,单看这字迹,是那样的工整而苍劲,这是李丹葭氏的亲笔,上面钤有李氏的印章。但这书并不曾留下一个题目。
  霍桑严肃地捧着这书,他走到一只接近灯光的椅子里,静静坐下来,翻阅这书的内容。他以最高的速度,阅读了一部分,他发觉这本书的所述:是一种精密完整而兼伟大的兴建海军计划!
  书中有一个特点,就是:他所拟具的计划,全部注重实际,不看半点空论。虽然,这计划在眼前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时间性上的价值,但在当时,如能付诸实施,它所发生的伟大的效果,也许将为后人所无法能想象。
  但是,可怜!这惊人的壮举,终于因着种种的关系而湮没了。
  霍桑又感慨地翻阅下去。
  这书的后半部分,指出了当时李鸿章所练海军的弱点,他并指陈出它的必败之道。关于这一部分,他的论断,语语鞭辟入里,无可驳诘。于此,可以窥见李丹葭氏眼光远大的一斑。但是他这计划,当时不为李中堂所采纳,这也许就是原因所在。
  全书最后部分,附有李丹葭氏给付子孙的遗嘱。这遗嘱再三恳切叮嘱,李氏后人,如能获得适当的环境与机会,无论如何,应继承他的遗志,把这计划,设法贡献于朝廷,而监督其实现。如果后人中无人能遵行遗嘱嘱咐,那么,应该留心寻觅一种具有远见而能负担这重大使命的人,将这一个小册,郑重付托给他。
  遗嘱最后部分,述及李氏在出使德国之际,因某种关系,蒙该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克,送他一种丰厚的馈赠。——那是十二颗最精美的大钻石。遗嘱上并注明:后人如得了这钻石,不能当作私有的财产,他们应当等候国家能实施他的计划之时,捐献出来,作为兴建之一助。这钻石也藏在这铜像里。
  霍桑看到这里,他暂时从书本中收回了视线,他想:在当时,这李氏所藏的钻石,也许在无意中,曾在人前露过眼;当时那钻石可以用作斗量的传说,其来源就在于此。
  霍桑把全书与遗嘱的大略,匆匆浏览了一遍,时间已费去了不少。最后,他依照这书中遗嘱所指示的,从那铜像的另一部分——头颅里,不费事地找到了一个小锦盒。
  灯光下,十二颗稀见的钻石,落到了他的手掌之中,发出活水一般的光华,潋滟着,潋滟着。
  一旁那个瑟缩而又焦灼的女侍,偷眼一看,她的眼珠宕了出来。
  最后,五分钟内,这神奇的侦探,做出了如下的动作:
  他把这铜像的头,恢复了原状,并垂下了这神龛的绸帷。
  他们向这个神龛一鞠躬,致敬着龛中人生前伟大的人格。
  接着,他再一鞠躬,致谢这铜像的赏赐,于是,他温文而又客气地,把那贮着十二颗巨钻的小锦盒,放进了他的衣袋。
  他回头向那惊悚着的女侍说:“多谢,辛苦你了,现在你去安睡吧。我的酬报,就是代你守着秘密。如果你肯相信我的话,我还要警告你。你那位幕后的情人并不是个好人。有机会,我预备把同样的话警告你的主人哩。”
  当这女侍拖着迟疑与不安稳的步子被驱回她自己的卧室时,霍桑轻轻关上了门。他把那册小书,重又翻读了几页。他打着呵欠,似乎有点疲倦。他熄去了灯。把室中一张虎皮毡裹在身上,预备养一会儿神,但不久,他竟睡熟了。
  直等天色透明,这位聪明朋友,方在他人的鼾声之中,悄悄溜了出去。
  隔夜的事,室中不留痕迹,那女侍凤霞,她当然不会声张出来。这里,主人还在期待大侦探的凤临,大侦探当然是守信用的,在第三天后,他寄给了李瑞麟一封信,信上只有一个最简单的答实,他说:
  “那夜,在黑暗中伸出那只‘鬼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好朋友朱龙。他的目的,是要窃取你的辟邪的小宝物。”
  随函还附寄来一册小书,李瑞麟发觉这是他曾祖的着述,自己从来不曾见过。他不明白这书怎么会落到那位大侦探手里去?
  可遗憾的是,这位小布尔乔亚,始终不曾在跳舞打牌之余,抽出些功夫来,一读这书的内容,因此那铜像,钻石,以及那鬼手的最后的目的,他也始终一无所知。
  于是,这故事的全部就完毕了。
  俱乐部中那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演述到这里,有一个人跳起来说:“怎么!霍桑竟没把那十二颗钻石,还给它的当事人?”
  “我想,那是不必要的。”穿中山装的人,冷冷地回答。
  “什么话?中国唯一大侦探霍桑,他的人格,会这样的卑鄙?”
  “且慢!我要代霍桑辩护。”中年人伸着手,“那不是真正的霍桑哩。”
  “不是真正的霍桑?是谁?”
  “一个职业的贼。”
  “职业的贼,他怎么会冒了霍桑的名,接受这件事?”
  “那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那天,这一个职业的贼,趁着霍桑的事务所里没有人,他想去窃取一种文件,无意中,他接得了那事主的电话。”
  “这一个聪明的贼,他毕竟是谁呢?”
  “我!”中年人指指他自己的鼻尖。
  “你是谁?你的名字?”
  “我是一个衰朽的落伍者,世人遗忘了我,我也遗忘了世人,我没有名字。”中年人搔着他的花白的头发,感叹地说。
  许多条困惑的视线,纷纷投射到了同一的靶子上。
  “你们一定要问,我也可以给你们看看我的商标。”
  这神奇的中年人,指指他自己的耳轮。灯光下,有一颗鲜红如血的红痣,像火星般的爆进众人的眼帘。
  “呀!你是——”
  “不错,是我!”
  这演说家扬声大笑,在众人的惊奇纷扰声中沉失了。
  俱乐部的灯光下,缭绕着氤氲的烟雾,浓烈的土耳其烟味,遗留在众人的鼻管里。
  乌鸦之画
  走下了若干级宽阔的石梯,迎面,有两带矾石面的柜台,四周环绕过来,围成两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部分。这是××公司地下室中的饮食部。
  在柜台里面,备有一些简单的茶点,与几种冷热的饮料,供给顾客们的需求。这里的侍应者,都是年青的女性,她们有着鲜红刺眼的樱唇,有着上过电刑的秀发,也有着纤细的腰肢与纤细的眉毛。她们的每一支线条,都充分显示都市女性的特有情调。
  由于某种条件的限制,她们的年龄,都在十七八岁之间。内中有几个,似乎还没有到达成熟的年岁;而她们却借着人工的辅助,努力装点出了成熟的姿态——这像树头的鲜果,原还没有透露天然的红艳,而它们亟于使用一种人造的颜料,涂抹上了鲜明可见的色彩。
  在柜子外边,四周安放着若干独角的圆凳,这是给顾客们的座位。在这里,你可以随意饱餐美食,并随意饱餐“秀色”。——这是一个中等阶级的小小享受的所在。
  这时候,大约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右手的柜前,只有寥寥三五个顾客点缀着“市面”,而左侧的一排圆凳,却还空虚虚的,并没有一个人。
  生意既很寥落,那些姑娘们,不免感到无聊。她们原是很活跃的一群,于是,在无事之中,不免找些事来做做;无话之中,不免寻些话来说说;甚至,在无风无浪的平静的海面,她们曾扇动出些意外的风波来,大家骚扰一下。
  “喂!你看,那个人的面庞熟得很。”一个穿淡红绒线背心的姑娘,操着广东式的国语这样说。她把她的热情的眼色,从自己这边的柜台里穿过去,投到了对方的柜台边。
  “哪一个?”问话的姑娘,穿着一件裁剪得很配身的水绿色的旗袍。她伸起涂着指甲油的纤指,撂了撂她新做过的鬓发。
  “左边第四个——穿西装的一个。”第一个姑娘轻声地回答。
  “你认识他吗?”第二个姑娘闪动着她的长睫毛。
  “不是认识,我说他的面貌,很像一个外国明星。”
  “她的侧坐着的姿势——手插在裤袋里——有点像‘劳勃脱杨’,是不是?”
  “不,我是说他的面貌。”第一个姑娘立刻加以纠正。她把一个食指,搔搔她的太阳穴,思索地说:“哎!这人像谁呀?哦,想到了。他像乔治赖甫德,哎,不对。我说错了,他像贝锡赖斯朋。”
  这一位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天生成一枚百灵鸟那样的舌子。她不等那个穿水绿旗袍的同伴开口,立刻,她又自动地附加着说:“《金殿喋血记》,你看过没有?赖斯朋主演的一张历史片,丽都戏院新映过,我和小顾一同去看的;我们看的是楼厅。”
  “哦,不错,说穿了真有点像贝锡赖斯朋;尤其是他侧面的面影。”水绿旗袍的姑娘,轻轻拍着手,她把谈话拉回到正题。再向对方斜睨了一下,她又着意地反问:“你猜,这人的年龄,有几岁了?”
  “至多,二十八岁,依我猜。”穿红背心的姑娘,把视线从对方的侧影上收回,很有把握似的这么说。
  “呸!让我向西药部小张,替你赊瓶沃古林。好不好?”
  “嘘!你说我眼光不准吗?——那么,你说吧,这人有几岁呢?”
  “至少四十六岁。你再仔细点看,他的额上的电车路,已经有那么深,差不多是OldMan了!还只二十八岁吗?”水绿旗袍的姑娘,立刻提出了抗议。她又补充她的意见:“无论如何,抽壮丁,一定不会轮到他了。”
  这位姑娘说到抽壮丁,她觉得她自己的话,说得相当风趣。于是她颤动着她的肩,格格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妩媚。
  “沃古林眼药水,让你自己去买吧!这人会有四十六岁吗?你在发痴了!我说顶多再加上二岁——三十岁。”红背心姑娘不甘示弱。
  “就算再减两岁吧,至少他有四十四岁了。”绿衣姑娘也不甘退让。
  “最最多,三十二岁!”
  “最最少,四十二岁!”
  为了这样一件绝不相干的小事,累了两位天真的姑娘展开了微妙的争执;她们争得非常热烈,看样子,简直和一个战时内阁中的辩论,具有同等的严重性。虽然她们的语声,都是那样低低的。
  “依我看,沃古林药水要买两瓶才好。一个人的年岁,会有十多岁的参差吗?”在这小组会的议席上,这时忽又增添了后来的一席。只见第三位姑娘,参加进来说:“你们这两个傻子,一个猜得那么多,一个又猜得那么少,让我来裁判吧,规规矩矩说,这一个人,大约是三十五六岁。”
  这第三位姑娘正从计算机边缓缓走过来,提出了上面那样的折中的意见——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衣饰较为朴素,穿着一件蓝士林布的旗袍,有一支短铅笔,夹在她的白嫩的耳朵上。原来,她对对方这个赖斯朋的幻影,也已有了两分钟的注意,因之,这时她以外交家的圆滑的姿态,出现于她的同伴之前,自认为是一个仲裁者。
  那个穿淡红背心的姑娘,似乎具有一种执拗的性情。她旋转头来向这突然插口的第三者轻轻掠了一眼,立刻,她把头颈一扭,坚持地说:“我一定说这人最多只有三十岁。要不要打一下赌?”
  “打赌?嘘!你不会赢!”第三个姑娘撇撇嘴。
  “要你这样帮他,硬要替他隐瞒年龄,是不是你已看中了他。”绿衣姑娘一面说,一面看到数米之外,有一个挂徽章的“监督”者正把视线投向她们这一角。于是她轻轻地,含笑向她的同伴投掷一个手榴弹,却旋转头去,准备结束她的战争。
  “就算我看中了这一个人,你预备怎么样?”第一位姑娘,勇敢而老辣地抵抗着。
  “牙牙崽,呒怕丑!”①绿衣姑娘伸出一枚食指,回过头来羞羞自己的粉脸,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生涩的广东话。
  那个穿蓝衣服的第三者,听到了第一位姑娘的勇敢自承,她把她的艳红如玫瑰的腮,鼓成了一个圆圆的鱼泡的样子;她又取下她耳朵上的铅笔,在这鱼泡上面刺了一下,噗哧一声,鱼泡泄掉了气,连着,她把樱唇凑近第一位姑娘面庞,悄悄然说道。
  “邓禄普!”
  说完,她和那个绿衣姑娘,大家一阵倩笑,慌忙扭转身子,躲到了别处去。
  这一小队袖珍形的战士,把她们粉红的机关枪,放射得这样热烈。可是,侧坐在对方柜台边的那个贝锡赖斯朋的幻影,他的脑后,却并没有添装一副视的器官,因之,他竟全不知道,他已遇到了一种意外的幸运;竟被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把他当作了谈话的对象——这是很可惜的!假使他能听到她们那番滑腻腻的谈话,也许,以后他在夜深人静的寂寞的环境中,将会使他获得一种留兰香味的回忆。
  的确的,对方这一个被谈论的人,令人一望之间,会留下一种特异的印象。大体说来,他是一个爱好修饰的人。一头波浪式的头发,似乎曾破费了不少的司丹康,遗憾的是,他这漂亮的头发,已并不是纯粹的乌黑。——那个绿衣姑娘的观察,确乎具有相当的准确性——脚上那双黄色纹皮鞋,好像也曾牺牲过一些小小的时间,否则,决不会擦得那样的亮。他身上穿的,是一套米色而有红色细方格的西装,质料相当高贵。里面一件乳白色的笔挺的绸衬衫,配上一只深红色的领带,这和那些姑娘们的嘴唇,一样的鲜明而耀眼。此外,在他襟边的小袋里,钻出了花花绿绿的小绸帕的衣角,还附加着一支蓝宝石的Paker墨水笔,由此种种,却使这人身上,处处在播散着一种很浓厚的“上海浪子”的气息。——总之,很显然的,他是一个热忱而优秀的“洋货推销员”!
  这位洋货推销专家的身前,放着一瓶绿宝橘汁。一枚细长的蜡纸管,插在瓶口的纸片中。此人侧着身子,坐在这矾石面柜台之前,费掉了二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好像并不曾把瓶子里的黄色液体,吸去十个西西以上。常言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君之意,似乎也不在橘汁。他屡屡抬起他的冷静而锐利的视线,在流盼着迎面石梯上的熙攘的群众,似乎有所期待。
  石梯上的来宾,愈弄愈多了。去了一群,又来了一群。肩膀与肩膀,足趾与足跟,不时发生不可免的摩擦,在这熙往攘来的群众中,如果你能细细观察,无疑地,你会看到一件很显着的事情:那些大伙儿的来宾,几乎有百分之八十以上,他们都是空手而来,又都是空手而去——虽然这地方,标明廉价商场的字样,可是,那些不知足的家伙,还在声声叹息,嫌着货价的骇人!
  这是一种严重的伏流,早已深深潜入了这麻木不仁的大都市;这分明是说,那大伙儿久惯享受的骄子,至此,也已渐渐踏进了无法享受的阶段。
  这一个红领带的家伙,似乎具有一种很冷静的观察力。这时候,他冷眼观察着当前那些扰攘的群众,正自发为一种无声的感喟。一会儿,迎面的梯子上,似乎有些东西,已吸住了他的视线。
  在石梯上,有一个人,正用着一种鸭子式的步伐,在蹒跚地走上来。这人具有一个矮而结实的身躯。一张橘皮式的紫脸,两颊每一个毛孔,都有大号针孔那么大。唇间,留着一撮滑稽的短髭。远看,在圆而扁的鼻子下,好像涂着一朵墨。此人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品质相当高贵;可是,附属在他肥矮的身体上,却有一种臃肿难看的姿态。
  跨下石梯,最先和眼睑接触的,便是那个饮食部,因之,他并不需要精细的寻觅,他正发现了他所要找的目标。
  当在一眼看到那个红领带的家伙时,他立刻拉直了他的沙哑的嗓子,欢然地喊:
  “哈罗!首——”
  在已喊出的“首”字之下,当然另外还有一个什么字。可是,他只喊出了一半,他望望四周的群众,省悟似的缩住了。
  红领带的家伙等这矮子走近,举起一种含有幽默性的眼光,谴责似的向他说:“请注意,今天我姓石,单名一个冰字。”
  他的语声很冷峭,说时,伸指弹着那只盛橘汁的瓶子。他补充道:“就是冰结濂的冰。”
  矮子暂不发声,他在想:“这算是第几号的姓名呢?好,随便你吧!”
  矮子想时,拉拉他的紧绷在腿上的裤管,他在这位“今天姓石”的家伙的身边坐下来,他说:“啊!——首”他立刻改口:“啊密司脱——”
  “——石!”红领带的家伙接口。他向这个矮子打趣似的说,“孟兴,你的记性很好!我姓石,你可以姓木!”
  矮子忸怩地笑笑,他问:“密司脱石,我没有到得太迟吗?”
  “我等了半点钟,”石伸手看看他的脉窠里的浪琴手表说:“你的事情,打听出来没有?”
  这时,柜内有一个身材纤小的圆脸的姑娘,走近这矮子的面前,她把手里的铅笔尖,在石柜面上轻敲了几下,代表了“你要什么?”的问句。
  “哎!我还没有吃过午饭,真的,肚子有些饿了。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呢?”这名唤孟兴的矮子,掀掀他的高挺起的肚子。他抬眼看到柜角上的一口玻璃小橱,橱里陈列着些点心的样品。他说:“好!就是三明治——红肠三明治。先来细(四)客。——我的话,你识得呒识得?”
  他似乎知道对面的这个圆脸姑娘,是一个南国佳人,因此,特地卖弄着他的南国乡谈,生硬地,附加了后面不必要的两句。一面,他又回头向石冰说:“你问姚朴庭的事吗?”
  “那个淡蓝色的信封里,装着何种性质的秘密文件呢?”红领带的石冰,取出烟盒,把一支土耳其纸烟,在柜上舂了几下。
  “完全打听出来了!”矮子骄傲似的说。
  (广东人做事,非常守规则。)这时,有四个小碟子,累赘地被推到了这矮子的身前,矮子的饿眼,射到那些薄薄的面包片上。他改用了一种鸟鸣似的福建乡谈说:“那个蓝信封里,有三封很长的情书,一张赡养据;这是一位在野而有势力的大政客,写给一个舞女的。”
  “政客?谁?”石冰握着他的精美的Ronson打火机暂时停止了他的打火的动作。他也改用鸟语似的声音。一面,他把那个纸管,蘸着瓶里的橘汁,在柜面上写了一个字问道,“是他吗?”
  “正是咧,你真是聪明!”孟兴正把面包,整块地送进嘴里,含糊地回答。
  “如果这些情书与凭据,披露出来,会有什么影响呢?”
  “影响很大吧?你知道的:我们这位大政客,他在表面上,出名是个生活严肃的人,他怕他的面具,会被这件事情所扯碎,这是一种顾忌。再则,近来他的政敌,对他攻击得相当厉害,那些情书一旦披露,很有影响他以后政治生命的可能。所以他很着急咧。”
  “这位政客先生,知道不知道他的那些精彩作品,是在那个姚朴庭的手里呢?”石冰把土耳其的纸烟燃上火。
  “知道的。他曾遣人示意姚朴庭,愿意出一注重价,收回那个淡蓝信封中的全部文件。”矮子嘴里大嚼,他的滑稽的短髭,起落得很忙。
  “那么,姚朴庭有什么表示呢?”
  “他把那些名贵的信件,当作奇货那样囤积了起来,他正预备大大看涨一下,照目前的市价,还不肯脱手哩。”
  红领带的石冰,把身前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推得远一些。他喷掉一口烟,又问:
  “那位姚朴庭先生,又是一位何等样的人物呢?”
  矮子孟兴,正把满嘴的东西吞咽了下去,很奇怪地看了石冰一眼道:“咦!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首领,你会不知道吗?”
  石冰闪着他的敏锐的眼光,看看周遭那些嘈杂的人们,他向他这“好记忆”的同伴,眨了一个恬静的白眼。矮子微微一红脸,急忙抑低着他的沙哑的声气说:
  “那位姚朴庭先生,人家顺着他的字音,称他为‘摇不停’,从摇不停三个字上,引申起来,替他取了一个新奇的绰号,叫作‘摆不平’。摆不平三字的意义,就是说:必须要用整叠的钞票,把他填塞起来,方始能够填平——据他自己告诉人家:他的职业是律师;其实,他的不固定的收入,大半是从‘填平’方面得来的。”
  “不平,平,这很有趣!”石冰喷着烟,喃喃这样说。
  “啊!不平遇到平,这该大大倒运了!”矮子这样暗想。
  石冰又说:“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业余的敲诈家,是不是?”
  “对!”矮子点点头。
  这时,这位沙喉咙的先生,像老虎吃蝴蝶似的,早已吞啖完了他的四客三明治。他想继续再要一点,但,他偷眼望望当前那些腰肢纤细的姑娘,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撩了一下肚子,忍住了。
  左右两边,圆凳上的人们渐渐加多。柜台里的那些姑娘,不时把俏眼射着这红领带的家伙,似乎在说:怎么还不走?石冰站起来,把两张纸币,抛在柜面上,付掉了账。他抽身离开了这柜台。矮子看看那瓶未喝完的橘汁,摸摸短髭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这地下层的廉价商场里,挤在那些缺少购买力的顾客之中,兜着无目的的圈子。石冰一边走一边向这矮子问:
  “那位姚老夫子,他把这些信件,抓在手里,预备怎么样呢?”
  “他曾向那个政客,讨过价钱——那简直是一个无法负担的吓人的高价!一面,他又扬言,如果在最短时期,再不取赎,他准备把那几封信,送进字纸篓,不再换一个钱——你看,他是多么好说话啊!”
  石冰冷然接口道:“这就是说,再不赎取,他就要把这些信件披露了,是不是?”
  矮子点点头说:“正是,在过去,他也曾把这种立可兑现的支票,在他主顾面前,轻轻扯碎过的——这是他的一贯政策咧。”
  他们缓缓走着,一个小小的圈子兜过来了。走到原来的地方——石梯之下——石冰发现左方的柜台里,有几位姑娘,正把一种很难描摹的眼色,向他身上投掷过来,一面,还在窃窃私语。
  石冰忽然站住步子,故意流露一种垂涎似的眼色,高声地说:
  “喂!孟兴,我的心热得慌,我要喝点冷饮,凉凉我的脏腑。”一边说,一边又在这左边的柜台前,径自坐了下来。
  孟兴觉得有点惊异,但他也感到很高兴,当他把他的肥矮的身躯,再度放上圆凳时,他立刻喊着:
  “细客三明治,细客。”
  “绿宝橘汁。”石冰应声而说。他的眼光,恰巧射在一件淡红绒线的背心上。
  有三张粉脸,迅即抹上了惊奇的倩笑——因为她们明明看见,这红领带的家伙,即刻在对面,曾把大半瓶的绿宝,留着不曾喝完。
  那个穿淡红背心的姑娘,回身取着橘汁时,另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把铅笔尖,在她腰里轻轻点了一下,轻轻地说:“喂!阿珍,你的贝锡赖斯朋,走过来了。真的!他对于你,很有意思咧!”
  “啐!”一个纤小的身子,娇柔地一扭。
  四客三明治,凑近了那撮髭。
  一瓶绿宝,又放到了那条红领带之前。
  三个姑娘,闪向柜内的另一隅,在嘁嘁喳喳大谈,三双俏眼,雨点似的轮流向柜外飘送过来。
  石冰不时把一种热情的视线,答谢着那些姑娘的“盛意”,一面,自管自向孟兴发问:
  “那位大政治家,有什么对策,应付那个姚朴庭呢?”
  “他预备向姚朴庭,酌量加些价,再不肯,那只有出于劫夺的一法了。——当然,他是决不肯让这些信件,轻易披露的!”矮子努力进行第二度的“工作”一面仍用福建口音沙哑地说。
  他又继续说道:“眼前,姚朴庭把那个蓝信封,藏放在一座法国货的新式保险箱里,他以为这是万无一失了。”
  “以上许多情形,你是从哪里探听来的?可靠不可靠?”
  “可靠之至!”矮子拈着半条红肠,傲然地说:“新近,我和姚朴庭的一个心腹男仆人认了乡亲。我借给了他三百块钱。此外,我又和对方那位政客的车夫新订了一个家谱——他是一个酒鬼;我送了他四瓶汾洒,加上几听罐头牛肉。——他的女人称我为矮伯伯,还说我是天下第一个好人!因之……”
  石冰笑笑,接口说:“这是罐头牛肉的特别功效,你倒很花一些本钱哩。”
  “花掉一些小本钱,换到那么多的情报。那也不坏了。”
  石冰猛吸了一口土耳烟,赞美道:“不坏不坏!”
  矮子以惊人的速率,吞完了第八客的三明治,他一眼望到石冰身前的橘汁,还是原封未动,于是他把那只玻璃瓶,很斯文地移到了他自己的身前。
  柜以内,播送出一阵混合的轻倩的笑声。
  石冰眼看这矮子,以一种龙取水的姿态,猛吸着那瓶里的黄色的流液。他又问:
  “没有别的消息了吗?”
  “还有还有!多着咧!”矮子暂时吐出了他的纸管他说:
  “前天呢,不知道还是更前天?姚朴庭突然接到了一封信,于是,他又骚扰了起来。”
  “一封信?谁寄的?”
  “你!”矮子暗想:请你不要假痴假呆吧!
  “他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给他的吗?”
  “为什么不知道?他的眼光,精细得很咧。”
  “他接到了我的信,有什么表示?”
  “他恐慌得了不得!——”矮子轩轩眉,轻鄙地说,“真的!法国货的保险箱,有什么用,哪怕德国货咧!”
  “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轻易!”
  “必要的话,我们只要玩玩那些二炭氧火钻或是硝酸甘油的老把戏,那也很够了,你说是不是?”矮子挤挤眼扮了一个鬼脸,“所以,他自己也知道,那口法国保险箱,在你的眼光里,是决不会有马其诺防线那样可怜的价值的!因此,他不得不重新动动他的脑筋了。”
  “如果他真这样想,那太重视我了。”石冰笑笑说。
  矮子又把那支细管,送进他的阔嘴;在一种壳壳声中,吸进了瓶内最后一滴液体。石冰向他看看,立刻伸起一只食指,屈作了一个钩形,向柜内的姑娘们弯了几弯,做成一种召唤的姿势。
  那个站在最远的红背心的姑娘,抢先走了过来。石冰伸直他的食指说:
  “再来一瓶。”
  一瓶冷而黄的流液,随着一张热而红的面孔,一同送到这位赖斯朋的幻影之前,石冰把这橘汁,轻轻推到了矮子的短髭之下。
  矮子望望他这同伴,他把空瓶推开些。他第二度又斯文地,抓着了这满的一瓶。
  他缓缓地说:“昨天,我遇到一个奇怪的经历。”
  “说下去。”
  “就在昨天傍晚,我的那位新认的乡亲——姚朴庭的贴身男仆——他偷偷给了我一个电话,他主人已把那只蓝色的大信封,从保险箱里拿出来藏在身畔。看样子,好像预备要出去了。”
  “哦!”石冰现出了很注意的样子。
  “我的那位乡亲,曾经告诉我:姚朴庭在中国银行静安寺路的分行里,租有一口保管箱,因此我想:那家伙一定是要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中去了。——果真如此,这使我们的下文,比较又要麻烦一点了。你说是不是?”
  石冰弹掉一点纸烟灰,点点头。
  “所以,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赶到三杏别墅去。”矮子吮咂了一下那支细管,然后这样说。
  “三杏别墅?”
  “这是姚朴庭最近居住的所在。他为养病,新买了这所屋子,地点是在尽丰路的尽头。至于你的信,却是从书宅里面转去的。”
  “哦!说下去吧。”
  “我只费掉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已赶到了三杏别墅的门口。那里有一带高高的围墙,马路对面,一座新添的自警亭,斜对着这围墙的铁门。借着这小小的木亭,正好暂时做了我的掩蔽物。”
  “哦!”石冰弄熄了他的烟蒂,很着意地倾听。
  “不多一会儿,果然,我从自警亭的直角形的玻璃里,望见这家伙从铁门里走了出来。他的态度非常悠闲,装得像无事一样。在门外,他忽皱皱眉站定了步子。他像不甚放心似的,按了按他的西装大衣的衣袋。连着,他从大衣袋里,摸出那个蓝色的大信封,看了一看,再把它塞向大衣袋里。然后他缓缓举步,向大西路那边走去。这情形,我在玻璃里看得很清楚,但那个家伙,却是一无所觉。”
  “他向着大西路那边走去吗?”石冰的眼珠闪着光华。他问:“那你怎么样呢?”
  矮子抹抹他的滑稽的短髭,他举着他的滞钝的眼珠,在来往的人群之中望了一下,他眼望着柜内那些漂亮的姑娘说:
  “当然,我在十码路以外,立刻偷偷尾随在他身后。——走了约有二十家门面,巧得很!我碰到了小毛毛——那个铁膀子的小抖乱——我向他‘拍了一个电报’告诉他有‘公事’,于是那小子摸摸他的‘粉臂’立刻老远跟在他的身后。”
  第二只瓶又见了瓶底。矮子咂咂嘴,把那只被肃清的瓶子推开些。他继续说下去:
  “奇怪!那家伙沿着那条大西路,像练习台步那样,一直大摇大摆走了下去。——你知道的,那地方是越弄越冷静了。那时候,天色已将近断黑;路上简直不见什么行人。我当然不肯放松这个机会。于是,我招呼了毛毛,我们像一阵风那样抢到他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好一个戈林式的姿势!”石冰讥讽似的插口。他又问:“结果怎么样?”
  “那位摆不平先生,很容易被我们摆平。他真识相:他向毛毛的臂膀看了看,立刻,他无抵抗,无条件,而又无奈何地,把他大衣袋内的宝物——那个蓝信封——双手奉送了我们。”
  “这可以称为三无主义!”石冰又冷峭地说了一句。他问:“你曾把这蓝信封,拆开看看吗?”
  矮子掀掀他的扁圆的鼻子,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忸忸地说:“拆开看过了。你——你猜猜——”
  石冰忽然伸起右手;把四个指头,在口角边上一遮,立刻又向外一送——这是一种银幕上面习见姿态;你能看见那些漂亮的“小生”,常常向他们的女主角,表演这种有趣的小动作,他急急拦住了矮子的话道:“好了请你不必再往下说吧!”
  当石冰伸出四指,做着这种挥送的姿势,他的眼梢,恰巧在那个红背心的姑娘的脸上轻轻掠过。于是,他无心的动作,立刻使这位姑娘的两靥,被抹上了一朵误会的红霞。
  “喂!一个飞吻!”一个姑娘在轻轻地这样说。
  “电报收到了!要不要我代你签一个字?”另外一个香脆的声音,附加了一句。
  “告诉小张,撕碎你的嘴!”这是那个被调侃的姑娘的反抗。
  石冰对这柜子里的轻松活泼的短镜头,完全看得很清楚,他一面暗笑,一面只管向矮子说:“喂!那个信封里,是几页无字天书呢?还是几张香肥皂的广告呢?”
  “可恶之至!”矮子拍了一下肥腿,怒喊起来道:“那家伙竟敢把大半张旧申报,折叠起来撑满了一信封!”
  石冰大笑起来,幽默地说:“那张同治年间的报纸上,有些什么新闻呢?”
  矮子感到自己努力所制造的成绩,由“不坏”而变成那样的“坏”!他自觉有些难堪;他的橘皮式的脸,涨得很红。一面,他又非常惊奇地说:
  “啊!首领!(他又忘却了顾忌)你真是仙人!那封信里不是真货,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还要问吗?这是显而易见的——”石冰笑笑,恬静地说,“你想吧!那个摆不平的家伙,他明知有人,要劫夺他这信封,他为什么要把这种重要东西。随便带在身上呢?既已带在身上,为什么不藏在贴身,而要放在最外层的大衣袋里呢?他为什么要站在门口,把这信封取出来看呢?他外出为什么不坐车子,而要步行呢?——像他这样的排场,当然不会没有自备的车子的,是不是?——最后,我要问:他为什么要走那条冷僻的路?——况且,你会推测他,预备把这信封送进保管库去;但是那家中国银行的分行,并不是在那条冷静的大西路上呀!是不是?”
  石冰轻轻举出了这一大串的理由,矮子不禁恍然大悟!他又拍了一下腿,连声赞服地说:“啊!密斯脱——石,你真聪明,聪明极了——但是,眼前我们,应该怎么应付呢?”
  矮子这样问时,石冰——暂时不答。这时,他见自己身旁一长排圆凳已经坐满,而有几个顾客,却在找寻他们的座位。于是,他顺口回答他这同伴道:
  “眼前,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付掉我们的账款,让别个顾客吃一点。坐一会儿。”
  说时,他第二度又付出了橘汁与三明治的代价。他从半臂的浅袋里,掏出了他的打火机燃起了新的一支烟;一小串匀密的圈圈,在他的口角悠闲地漏出来。——当他抽身从那圆凳上站起时,他瞥见那个身材苗条的蓝旗袍的姑娘,仰着脸,洋洋地在说:
  “二十八岁的贝锡赖斯朋要走了!唱一支何日君再来,送送他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一种抑制着的轻切的歌声随之而起;这是那位绿衣姑娘的伴奏。
  一阵混合的欢笑声,轻轻从柜内播散出来,引起了圆凳上的几个顾客的注意。
  石冰向柜内那些热情的姑娘们,投送了最后的留恋一眼,他偕着他这肥的矮同伴离开了这好像很可留恋的地方。他在跨上第一层的石级时,还听得一个薄轻的声气,尖锐地从嘈杂的声浪中穿出来: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矮子孟兴,仍以鸭子式的步法,蹒跚地跟着石冰跨上石阶,他的头颅将近钻出地下层时,他像想到了一件事情,略略顿住了脚步说:
  “啊!首领,还有两件事情,我还没有报告。”
  “两件事吗?我能代你说出一件来。”石冰且走且说,“那个姚朴庭,在假信件被劫之后,他已立刻报告警局,而且,他是指名被‘我’抢劫的,是不是?”
  “啊!首领,你真有些仙气,”孟兴侧转脸来,格外惊异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已经亲自出马打听过了吗?”
  “何必打听?这是不难猜想而知的。”石冰耸耸肩膀说,“总之,你须知道,这是一个巧妙的计策:他既接到了我的恐吓信,他预料着我,也许会派人守候在他的门外。因此,他特地把一个假的信封有意亮着我们的眼,准备我们劫夺——他很希望我们这样做。”
  “但是——他的用意何在呢?”
  “他单等假信被劫之后,立刻报告警局。一面,他要使那些警探们麻烦着我,而分散我的力;一面,他又要使这信件的原主——那位政治家——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做成一种移祸江东之计。然后,他好找出适当的对策,应付我们两方面。”
  他顿了顿,又道:“他把一片小石投在水里,准备激起几方面的水花来。好!这计策很不错。”
  孟兴伸伸他结实而多毛的臂膀,握着一个拳头表示他的愤慨。
  石冰悠闲地问:“你说,还有第二件事?”
  “即刻我们那位乡亲又告诉我:今天早晨又有第二个信封出现了。”矮子皱皱眉,发出一种困惑的声音说:“他在窗外偷看到他主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出一个完全同式的淡蓝色的大号信封来。他还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厚厚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一根麻线十字式的扎在包外。——”
  “啊!那个佯装的信封,披上了一件中国式的油衣,也许,这是真货吧?”石冰扬着手里的纸烟,自语似的这样说。他又着意地问:“你的那位乡亲,不曾见他主人把这东西装进衣袋吗?”
  “以后的情形,他不会看见。因为一刻钟后,他被他的主人,差到永安公司去买沙丁鱼和青苹果,因此他没有看到这信封的下落。”矮子又皱皱眉说:“据他料想:他主人一定是有意借端把他差遣出去的。——因为,在这三杏别墅里面,除了一名车夫之外,只有他这一个贴身的男仆,——那个车夫在前几分钟,预先已经被差了出去;如此,别墅只剩下了姚朴庭独自一个。并且,依素常的习惯,要买公司里的东西,总是用电话通知送货;而这一次却破了例。可知他主人,必是有意遣开了他们,好把这要件藏进什么秘密的所在去。”
  石冰冷笑着说:“我们这位姚先生,他真太细心啦!”矮子又紧握了一下拳头。
  石冰耸耸肩说:“你的那位乡亲,他倒很聪明;他的料想,也许是对的。”他沉吟了一下又说,“依你这样说,那些真的信件,眼前还在三杏别墅里?”
  “我以为如此!”矮子坚决地说:“我知道这老家伙,虽然相当狡猾,但是胆子却很小。昨天,他已尝到我的滋味,料想暂时,他一定不敢再把他的东西公然运输出来吧?”
  石冰沉思似的点点头。
  二人一面说;一面走。他们在这许多辉煌而富有吸引力之玻璃橱柜之间以一种悠闲者的姿态缓缓地兜了几个圈子。当他们将要踏出这个百货公司的门口时,石冰忽然旋转头问:
  “喂!老孟,你的那个失败的战利品没有抛去吗?”
  “那个信封吗?带着咧。”孟兴像想起了似的那样说,“我忘却给你看了。”
  一个淡蓝色的厚厚的大信封,送进了石冰的手间。——这信封里裹着大半张花费了相当大的气力而换来旧申报。
  石冰看了看这封口上被剥碎的火漆印,默然把它按进了自己的衣袋。
  他又不经意地,向这矮子问:“我们这位姚老夫子的家庭里,还有些什么人?”
  “一位夫人,一个姨太太,都是住在高宅里;大儿子已经娶了亲分居在两地;还有一个小儿子,在××中学读书。”矮子像背书那样熟稔地回答。他又附加道:“听说,他这小儿子,却是他的半条命。”
  说话之际他们举步跨出了这贵族化的大商场的门口。踏到南京路与西藏路的交叉口,二人倚着路口的铁栏,又匆匆密谈了几句。最后石冰向这矮子说:
  “老孟,这几天你很辛苦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有一家袖珍舞厅,今晚举行通宵,还有一个黑灯舞的节目,你要不要到黑暗里去找些刺激?”
  “黑灯舞,我最欢迎,可惜——”矮子抹抹他的短髭,他像忸忸似的并没有说完。
  “可惜你的夫人,严格管理着红灯!是不是?”石冰笑笑。
  “非常时期,交通困难。”矮子耸耸他的阔肩解嘲地说。
  同日的两小时后,太阳在东半球的办公时间将毕。慈悲的夜之神,不忍见这大都市的种种罪恶,她在整理着广大的暗幕,准备把一切丑态,完全遮掩起来。
  斜阳影里,有一辆流线型的兰令跑车,在幽悄的地丰路上,悠悠然地驶过来。
  哇!哇!哇!哇!哇!哇!阵阵的归鸦,结队在天空聒噪,它们像在讥笑着人间的扰乱,而在歌颂着它们自己的安适。——不错!这是值得向都市中的一般人们骄傲一下的,你看,它们个个有着它们老营的安适的屋子,至少它们绝不需要瞻仰所谓二房东的和蔼可亲的面目!
  因这鸦噪,引起了这乘车者的仰视,连带地,使他望见前面五十码外,有三株大树,巍巍然矗起在路隅一带高高的围墙以内,——这是三杏别墅房前隙地上的三大株银杏。“三杏别墅”这一个风雅的名称,正是由此而取的。
  五十码路一瞥而过,越过了一座新点缀的漂亮的自警亭,这跑车上的人一跃而下,他把他的车子,推上这自警亭斜对面的边道,倚在那带高高的围墙之下。——这样,他可以获得对方一个三小时的义务守望员,而不愁有人会偷走他的车子。
  围墙斜对面的那个安闲的自警团员,眼看着这胸垂红领带的家伙,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仰着头,向围墙内的那些树枝看了一下。在向晚的凉风里,不时是些枯黄的树叶,从这高高的落叶乔木上面飞舞而下;有一片拂过了这人身上的一件米色上装的肩部。
  连着,这人便举起轻捷的步子,走向那两扇铁门之前,伸手按下铁门边的电铃。片晌,铁门上的一扇狭小的套门轻轻开放,有一个满面机警的年青的仆役,在这狭门里面露出半个脸,带着询问的神气。
  一张名片从这西装家伙手内递进了年青仆役的手,这名片上,很简单地印着两个仿宋字:
  ——霍桑——
  似乎因为纸价飞涨的关系,这纸片被切得那样的渺小,可是这上面两个字,却给人们以一种非常伟大的印象,这比较这位来宾身上的华贵的服饰,具有更大的魔力。
  那个年青的仆役,过去他似乎曾经听到过一些这位大侦探的神奇事迹的,立刻他的眼角闪着光华,而在“有什么事?”的问句之下,非常恭敬地加上了“先生”两个字的尊称。
  “我要拜会姚朴庭先生。”来宾以一种上海绅士式的调子,傲岸地说。
  “请进来。”这年青的仆垂手让出路来。
  对面的自警团员,眼看这位上海式的绅士,被招待进了铁门,那扇小门又轻轻关闭。
  踏进铁门,靠近左侧的墙垣,是一条约有十五码长的煤屑走道;两旁砌着矮而参差的假山石。这煤屑走道,似乎筑成了还不很久。墙下的一带狭狭的隙地间,植有一些新植的小冬青树和几簇草花。墙下另一隅,置有泥铲,竹枝扫帚,跟修树枝的巨剪,和一架横倒着的大竹梯。这种种,这都表示这所别墅中的新主人,正忙着在修葺他的小小的乐园。
  在煤屑走道的右方,那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地面上显示着一种新被铲掘过的样子。一小部分乱草,堆积在那里,不曾完全清扫,前几天下过大雨,被铲过的低洼部分留有许多水渍。在这空地的一角,堆置着几叠整方的薄泥片——这是一种植有细草的泥片——准备在这不平整的空地上,铺上一层软绿的地衣。
  这里最触目的,却是空地中间的三株大银杏,列成一个鼎足形。它们的年龄,还不算怎样老大,可是也都有了合抱以外的粗;正中的一株,大概已超过四丈高。
  这是人类添衣的季节;而在植物,却是一个卸装的时期,绿森林的广大树荫,已脱落了好些树叶,在树底潮湿的地面上,四处铺下了薄薄的一层。
  哇!哇!哇!空寂的聒噪声,引得煤屑走道上的来宾,仰射起了视线。这使他想起即刻在路上所见的一阵归鸦,也许内中有几头,小家庭就建筑在这里的树头上;在这傍晚时节,一种归家时的欢笑声,不时划破了四下静寂的空气。
  这里有一种都市中间少见的幽悄的景象。
  走完了这曲尺形的煤屑走道,迎面,一带屋子遮住了眼帘——这是以前一座祠堂拆改成的屋子,经过了第三度的化装,才改成眼前这种摩登的式样——虽仅三间半西式的小平屋,却收拾得非常清洁而耀眼。
  屋子之前,筑成一带走廊;廊下有四根髹漆的方柱。这里陈列着几只鼓形的磁凳和几盆花,令人想见夏夜坐在这里纳凉,必有一种意外的舒适;尤其是养病,更是一个难得的好地方。
  大侦探在这走廊之下略等,他的渺小的名片上的伟大的名字,由这年青仆人,先送进屋子。
  一会儿,这位名闻全国的贵宾郑重地被招待进了中间的一室。
  当那主人带着一脸笑容从一只大旋椅内站起身来迎接时,在他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之后,分明藏有一种非常的狐疑,一面在想:
  “唷!这位大名鼎鼎的私家大侦探,打扮得这样漂亮!他的生意,很不错吧!——可是他突然光降,有什么事呢?”
  主人已有五十以上的年岁,一张脂肪充盈的红脸表示在这大动乱的时期,并不曾受到缺米或缺油的苦痛。他的两眼充满着慈祥之色;只是顾盼之间,带着一些斜视,给人以一种聪明多智的印象。他的身材不很高大,却有一种精悍的样子,显见他在盛年时,也是式式来得的人物。
  红领带的大侦探,又在口头自我介绍了一下,他接受了主人姚朴庭的客气的招呼,坐进了一只靠壁的软椅里。
  仆役敬过烟茶,主人开始必要而不必要的客套。他说:
  “一向久慕盛名,可惜没有瞻仰的机会。今天难得——”
  大侦探似乎久已养成了一种节省时间的习惯,他不让主人客套下去,立刻接口:
  “兄弟受到一个人的委托,有一件事想和先生接洽。”
  “有一件事要和我接洽?”主人把慈祥的眼色,斜射在这大侦探的脸上。
  “我的委托人,有几件文件,留存在姚先生处,现在他委托我和先生来谈判,准备把这些文件收回去。”红领带的霍桑,爽脆地说明了来意。
  “哦!霍先生所说的,就是,就是藏国华——藏先生的事?”主人圆圆的脸上迅速地添了一层笑意,他高兴地想。
  “呵!来了!毕竟忍不住了。”想时,他说:
  “听说藏先生,要登台了。他很得意吧?——那很好!我准备把这些信件,还给他,当作他登台的花篮。”
  这一头慈祥的老狐狸,分明想借这种圆滑有刺的俏皮话,腾挪出一些时间来,好准备他的适当的应付语句。
  霍桑严肃地说:“必要的话,他可以绝对依从姚先生的条件。”
  这话一出口,却使这老家伙,马上感到一种困难。他吞吐地说:
  “那——那再好没有。但是很抱歉——”他又改变口吻,“但是很不幸!”
  “我知道!”霍桑立刻以一种大侦探的应有机灵的姿态,截住了他的吞吐的语句而凝冷地说:“我知道这东西已遭了劫夺!”
  老家伙转着眼珠,露出了不胜敬佩的样子。他慌忙问:“那么霍先生可知道,劫夺这信件的人是谁?”
  “我知道,”大侦探仍以一贯的语调回答:
  “又是那个讨厌的浑蛋!——”说时,他指指他自己的耳朵,嫌憎地说,“那个耳朵上面挂招牌的浑蛋!是不是?”
  这老狐狸听说,脸上格外装出了惊奇不胜的神态。其实他在暗自欣喜:他的妙计,消息居然会广播得那样快!他又暗暗筹度:眼前,囤货脱手的机会已到,要不要就把实话,向这大侦探说明呢?沉思之顷,他举目望望这大侦探手自指着的耳朵:只见他的耳轮又大,又厚,其白如玉。他想:记得中国的相书上,好像有过这样的两句:“耳白于面,名闻朝野”,看样子,当前这个机警的人物,和相书上所说的话,倒有些相符的。就在这略一沉吟的瞬间,他已找到了一句腾挪的话。他把拇指一翘恭维地说:
  “霍先生名不虚传,料事如见,佩服,佩服!所以,我一遭到这事,就想来找先生商量。”
  霍桑向他笑笑,似乎说:“帽子很高!但是,你为什么不在五分钟前说出这句话呢?”想念之间,他把一种严冷的视线,紧射在这老狐狸的圆滑的脸上说:
  “有一件事很奇怪!——”他停顿一下,突然厉声说道,“那被劫的信件并不是真的!”
  “什么?”老家伙的脸色一变,几乎从大旋椅内跳起来!他感到自己的把戏,已被这个侦探一语道破,未免恼羞成怒;要不是还想顾全脸上慈祥商标,他几乎就要大声咆哮。
  但是,他听这位大侦探,又用较缓和的语气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也许,那些真的信件,是被这里屋子里的什么人——譬如说,佣人之类——预先掉换了去。”
  这缓冲的语气,使这老家伙透出了一口气。立刻,他恢复了他的镇静,笑着摇头:
  “没有那回事!决没有那回事!”
  “然而这是事实——并且,我根据某种线索,知道那一个‘深灰色’的大信封,还没有走出这里的门槛。——我可以和你打赌!”霍桑以大侦探的习惯的口吻坚持他的意见。
  “深灰色的大信封?你去弄弄清楚再说吧!我的大侦探!”老家伙在那旋椅里面旋了一下,这样轻鄙地暗想。他又讥刺似地说:
  “霍桑先生的意见,自然总是准确的!那么,要不要把我的下人喊进来,切实追究一下?——我这里,只有一个当差的和一个包车夫。”
  他伸手作势准备按那桌子上的唤人铃,但霍桑却阻止他说:“暂时可以不必。”
  老家伙感到这事情的局势暂时已经弄僵,脱货求现的交涉,当然已经无法进行,于是,他索性尽力揶揄着说:“那么,霍先生,你要不要查查我这三间破屋子?”
  他又含笑说:“如果霍先生真能在这螺丝壳里,找到那个深灰色的大信封,那我真要像小孩看到魔术一样时惊奇!”
  “只要姚先生,能宽假我一小时的时间!”大侦探挺挺腰肢,发出极有把握的语声。
  “哼!一小时?我可以允许你一百年!”老家伙心里暗思。一面他从旋椅内站了起来说,“不胜欢迎之至!霍先生请便。”
  红领带的霍桑,也随之抽身立起,从容燃上了一支自备的纸烟。
  这时候薄薄的暮色,已像纱幕那样挂了起来。这小小的屋子,被笼罩于迎面广大的树荫之下,光线显得格外晦暗。屋外,一二声的鸡鸣,依然不时划破了幽悄的空气。
  姚朴庭顺手扭亮了电灯,霍桑乘机以锐利的眼光,先向眼前的屋子里游目四瞩。
  先前说过:二人谈话的所在,是在三间屋子中的正中一间,这一间屋子,似乎兼带着憩坐、会客与办公的各种职务。这里给人一种简洁明净的印象。一切的大小陈设,绝无一件多余的东西。左右两壁安置着四只软椅,与两只矮几。壁上,两面各挂着一座闭边镜框,配着两张西式风景画。——这是一种印刷的画国;抑是手绘品,大侦探一时却不暇加以细察——后方窗下,陈设一张双人大沙发。在劈对空地的前面,有六扇玻璃窗,靠窗放着一张大号的钢质写字台;写字台上的东西,也是那样单调,笔架,墨水壶之外,一只唤人铃,一架电话台机,与一个烟灰盘,如是而已。
  总之,在这一览无余的屋子中,除了那张写字台的几个抽屉之外,简直没有一个可供隐藏那枚信封的地方,——然而这一头狡猾而胆小的狐狸,他会把这重要东西随便藏在这种明显的所在吗?
  粗粗一望之后,这位大侦探,感到在这正中的屋子里,已绝无一点搜寻的价值。于是,他不禁举眼,流盼到左侧的一扇门上。那扇门正开着一半,并不曾关闭。霍桑探头进去张望了一下,他很有礼貌地回头看着主人,似乎要取得了许可,而后再进去。
  老家伙非常识相,抢先推开了这扇门。顺手就在门边拨开了灯钮。他回眼向这大侦探说:
  “那个灰色大信封,在未遭劫夺之前,就藏放在这间屋子里,这里有一座保险箱,霍先生你可要进来看看啊?”
  “很好!”大侦探悄然跟随主人走进这左侧的一室。
  这里的布置,和中间一室,有着相同的简洁单调的情形;左方靠壁,列有两口红木镶玻璃的什景小橱,橱内杂列着磁、铜、木、石的小件古玩。对方有两座书架,稀疏地,放着寥寥几册书。前面窗下,没有一只紫檀小琴桌;一小方山石,和一只小钢鼎是这小琴桌上的点缀品。
  大侦探的锐利目光,在接触到室中每一件东西时,他先很乖觉地,偷眼察看主人脸上的反应,然后,他再决定要不要对这件东西,加以密切的注意。
  可是,他这斯文而乖觉的眼光,搜索的结果,似乎依旧并无所获。
  最后,大侦探的视线,凝冷地移射到了室隅一座并不十分高大的保险箱上——这箱子约有三十五英寸高。当然,大侦探对于新旧各式的保险箱库,有着相当丰富的知识。他在一望之间,不须细看这箱上的牌子,就知道这是一种法国Hlequrue大铜厂的出品,箱门上装有综合转锁,在一般十九世纪的盗窃的眼光中,正是一种看着头痛的东西!
  当霍桑的眼光,有意无意地射在这箱门上时,那头狡猾的老狐狸,居然抢先开口,他说:
  “以前,我把那些信,藏放在这口保险箱里。这箱子装有密码暗锁,钥匙永远放在我的脑壳里。霍先生你看,谁能从里面,变那掉包的戏法呢?”
  说时,他竟不等霍桑开口,立刻俯身旋着转锁,自动开了这箱门。一面,他把以前藏信的所在讥刺似的指给霍桑看。
  其实大侦探是何等机警人物?他偷眼一看这老家伙的神态就知道那个信封,决不会用“押老宝”的方式,留存在这座保险箱里。
  这第二室经过大侦探眼光的一番斯文的搜索,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这里似乎也并没有可供密切注意地方。
  最后,他们踏进了第三室。——这是主人的卧室——率直些说吧,这里的简单情形,与前两室相同,而侦察的结果,也与前两室完全相同——那就是说:我们这位夸大口的魔术家,并不曾实践他的诺言,而把他的白鸽和兔子从帽子里面突然变出来!
  大侦探挟着满脸的沮丧,回进正中一室,颓然地倒进先前所坐的椅子里,他似乎想把他的气愤,尽量在纸烟上面发泄。只见皱紧了双眉,尽力把他的脸面,埋进了浓浓的烟雾中,老家伙坐在一旁,悄然凝视着他,慈祥的眼角里,露着一点怜悯的意味。
  二人暂时无语。窗外,仍有一种哇哇的声音,代替了主客间的应对。
  一会儿主人看看手表:忽然自语似的说:“哦!七点十五分了。我的表,也许太快了吧?”他这语气既像是揶揄,又像是逐客,实际分明是说:“一小时的时间,差不多啰!要变戏法,快些变呀!”
  大侦探的颜面神经,似乎具有相当的密度,他听了主人这种冷酷的讽刺,并不稍动一点声色,忽然,他从椅内抽身站起,要求主人让他借打一个电话。
  他在那架台机上,拨了一个号码,高声向话筒中说:“啊!包朗吗?是霍桑。我的工作没有完毕,晚饭不必等我。”
  主人在一旁喃喃接口:
  “霍先生不嫌简慢,就在这里便饭。”
  电话的对方,简单的回答:“OK。”这所谓包朗,具有一个十足沙哑的嗓子。打罢电话,大侦探退归原座,仍旧把他的脸面,埋进了纸烟的浓雾中——看他的样子,并无就走的意思。也许他是因为感到轧米的不易,真的想在这里叨扰一餐免费的晚餐。
  主人以一种惊异的目光流盼着他。慈祥的脸上,渐渐推起了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霍桑的电话打出未久。那架台机上的铃声忽然大振,有一个电话从外面打了进来。主人顺手拿起听筒凑上了耳朵。
  本年度的沙哑的嗓子,似乎适逢旺产的时期,电话中的对方,也是一个沙哑的声音:他自称是××中学的舍监。姚朴庭在话筒里面问答了几句,他的圆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非常惶急的样子,只听他慌乱地说道:“我——我就来,我立刻就来!立刻——”
  匆匆放下听筒,他以一种很不自然的眼光,看着这位大侦探说:
  “抱歉之至!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情,立刻就要出去,请霍先生在这里宽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的语句的表面是留客,而他的语句的夹层是在逐客。——很微妙的!这是我们中国绅士们的传统的谈话艺术。
  当时,我们这位大魔术家,正因一时变不出戏法而感到一种无法下场的尴尬,一得这个机会,马上他用收蓬的调子,解嘲似的说:“好好!明天我再来。明天——我一定可以把信件找出来。然后,我再代表我的委托者,和姚先生来谈判。”
  “好得很。”老家伙心不在焉地应对了一句,他匆匆拿起了他的帽子。
  二人并肩走山这幽悄的三杏别墅。在再见声中,一个匆匆跳上包车;一个悠然跨上自由车。这里,剩下了那个青年的仆人,树顶上几头乌鸦。负起了守护屋子的全责。
  两种车辆,一前一后,沿着同一的路线进行。
  包车夫的腿,似乎比较自由车的轮子活跃得多,眨眨眼,二者之间,已脱空了一个相当长的距离。这辆兰令的跑车,驶到一条岔路口上却转了弯,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这跑车又在路口出现而飞速地驾回了原来的地点。当时,前面那辆包车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苍茫一片的暮色之中。
  这辆轻捷的跑车,以飞一般的姿态,重新驶回三杏别墅的铁门口。红领带的大侦探,轻捷地跳下车子,他第二度又去按那铁门边的电铃。当那个年青仆人把一种惊异的目光,投上这位的来宾身上时,大侦探把车子推进门口,他和这机警的仆役,立着密谈了片晌。结果,他把一小卷“不值钱”的纸片;塞进了这年轻人的手内,于是,我们这位侦探家,立刻取获了暂时在这三间屋子里面自由行动的特权。
  大侦探以闪电式的行动,二度在这小小三间屋中,进行了一个较自由的搜索,有几个地方,他竟很不客气地,自由使用着他的百合匙;甚至,他连主人卧室中的被褥与枕套,也都翻检了一遍。他的手法,和外科医师施行解剖时的手法,一般的敏捷而熟练,前后只费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已完成了他的应做的手续。奇怪!当时他的行动,不像是一位大侦探,而很像是一名具有十年以上经验的贼。——于此,我们很可以获得一种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说:在我们眼前这个太微妙的社会上,往往有许多站于绝对对立地位的人物例如:侦探之与贼,强盗之与名人,绅士之与流氓,等等,他们的身份固然是对立的,而在某种地方,他们间的品性与手段,却往往是相类甚至相同的!
  这贼一般的大侦探,在这三间屋子里的再度搜寻,结果照前一样,并不曾获得什么,而他也预计不会获得什么。他知道眼前所需要的,却只是思想,而并不是动作。他想:除非那些信件,真的已不在这所别墅。
  于是他退归那间正中的屋子,他以主人的姿态,坐进主人方才的那只大旋椅。他努力燃烧他的土耳其纸烟,以鼓动他的脑壳中的机器。
  这天他的机器似乎很不济咧!他思索的结果,也像他的动作一样,并不曾获得什么。脑细胞在浓烈的烟雾之中,消耗得太多,渐渐地,他已感到有点脑涨。
  “哇!”一声鸦鸣打扰了他的迷离的思绪。
  迎面玻璃窗外,夜已完全笼罩住了那片场地——这是一个澄明的深秋黄昏——一个八分圆的月亮,刚自偷偷爬过了围墙;月光从树叶空隙中钻进来,把那三株银杏,钩成一片混合巨大的剪影。
  大侦探凝滞的目光,被这鸦鸣所唤起。他从玻璃窗中仰射起他的视线,在那沉浸在银色月光下的树顶上,他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情形:一头孤独的乌鸦,撑着它的疲倦的翅膀,正在低低地盘旋。咦!这小生物并不曾遭逢到人间的乱杂,为什么它也表演出这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姿态呢?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一种夹有南国口音的清脆的娇叱,蓦地浮现于这红领带的大侦探的耳边;同时,白昼地下室中的几个活跃的镜头,又在他的眼底闪动。
  因这不相干的回忆,却使他的紧张的脑筋,暂时获得了一种轻松的舒散,于是,他把他的身子从旋椅里面轻轻旋转过来,他重复地无目的地游目四瞩着这室内的简单的一切。
  当他的视线,接触到壁间的一座镜架上时,他忽然想起在一些外国的影片中,常见一种小型秘密银箱,被镶嵌在墙壁之中,而用一种画片挂在外面作为掩蔽物。
  “会不会在这座镜架之后,也有这种秘密的设备呢?”他有意无意,好玩似的这样想。
  “哼,好一个幼稚的想念!哪里会有那种事?”他立刻自己驳斥,一面自觉有些好笑起来。
  可是,他虽想着不会有这种事,而他的身子,却已从旋椅里面站起,一脚踏上了靠壁的一张软椅之上。他居然开始动手,搜索着这镜框后面的墙壁。当他把这悬挂在壁间的镜框双手轻轻揭起时,立刻,他已感到一种失望——一种意料轻微的失望——他发现这洁白的墙壁上,并无半点异状。
  他虽觉他这举动的可笑;可是他还放不过对方壁上那个镜框。他又轻轻地跳跃上了对方的软椅,在第二个镜框之后,施行无聊的检查。结果,当然,他看到那墙壁上是天衣无缝;即使要隐藏一枚针,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这第二个镜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种可注意的东西!一种意外欣悦的情绪,迅速地控制了他,他的一颗心,立刻感到有点怦怦然!——原来,这镜框背后的木板上,附属着一方三寸宽尺许长的厚纸片,用一些细小的铁钉,钉住在那里——看样子,分明这是一种出于匆忙中的设计,做成了一个简陋的信插的样子;而这信插的长度与阔度,恰好可以藏进一枚大号信封。
  啊!这是一个相当巧妙有趣的秘密设计呀!如果,你把什么重要文件,隐藏在这里,即使有人移动这镜框,只要那人忽视这镜框的后部,那么,那人一时仍不会发现这秘密。
  “呵!毕竟找到了!”大侦探站在那软椅上,几乎要高声欢呼起来!可是,且慢高兴呀!他把他的手指,挤进这秘密的信插时,一秒钟内立即使他感觉到一种严重的失望,原来,很不幸的!里面竟是空无所有!
  大侦探站在高处,呆住了。
  可是他想:无论如何,那个可恶的老家伙,曾经把这些信件,在这镜框之后隐藏过,那是无疑的事!
  现在,他又把这东西搬到哪里去了呢?
  他从软椅上颓然跃下,举起一种沮丧的视线,怅惘地看着这壁上的镜框只管出神。这镜框配置的两张西洋的风景画:左方一张,画着一片旷野;远处有一带秃枝的树株,被笼罩在一抹绯红的霞影里,紫色的天空间,涂着两行黑点,那是一群薄暮归鸦。
  右方的一张。画的是几株巨树,当前最大的一枝,一枝粗而横斜的枝干上,缀有一个鸦巢。两头轮廓清楚的栖鸦,被安插在在危巢的一隅。树后嫣红的夕阳,抹上的辽远的天际。
  总之,这两壁间的两幅画,却是取材于同一景色,而用远近两种镜头所绘成的两个不同的画面。
  由于这时较精审的注视,他方始觉察这镜框中的两幅画,并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种笔致极细的油画。想到“油画”,有一种字画相近的东西,立刻间上了他的脑膜。他的眼珠一阵溜转,突然想到两三小时前,那个矮个子曾向他这样说:
  ——他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根麻线,十字式的扎在包外——
  (至此,读者们当然早已明白:这一个红领带的漂亮的大侦探,他的真面目是谁?)
  蓦地,这位大侦探像在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块木片,又像在万黑中发现了一道微光。他想:那个狡猾的老家伙,倘不是怕那封信受到潮湿,为什么要用一张油纸,包在外面呢?
  他不等想完,立刻匆忙地奔出室外,他把双手插进口袋,站在屋前的走廊之下,举起他的锐利的搜寻视线,四向搜寻着他所要搜寻的地点。
  咦!一头飞鸣的乌鸦,背负着月光,还在树顶上面盘旋。
  水一般的光华下,看到一种情形很有些可异!只见一头孤独的乌鸦,飞鸣盘旋了一会儿,疲乏似的落到一个高高的树枝上,另一头乌鸦,却继之而起;第二头乌鸦在树头盘旋了一会儿,刚自停下来,而第一头乌鸦,却又张翅起飞,它们轮流地像在举行什么“换班守值”的工作。
  咦!很可怪哪!这个时候,别的乌鸦都已归了巢,而这两个小东西,为什么会例外的放弃着它们应有的休息,而流浪在外面?难道说:它们也在它们的亭子楼头,受到了二房东的气了吗?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一个清脆的娇嗔,再度浮上了这大侦探的耳边。可是随着这幻觉而来的并不是先前那种轻松的回忆,而却是一种很奇诡的意念——月光之下,他急忙举起他的视线,飞掠到那条煤屑走道左侧的墙垣之下——前面说过的:那里的一隅,堆着竹帚与泥铲,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的锐利的目光在那堆杂物上面掠了一下。立刻,他又很匆骤地奔向居中那株较高的银杏树下,俯身察看树下的泥土。这时候,当空虽有澄明的月色,可是,被当头披离的枝叶所掩蔽,地下铺满了一大片漆黑的剪影,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再奔向他的那辆停放着的自备车边,取下了他那盏手电灯,重复回身走到树下,借着这强烈的手电灯光,低头细细察视。果然,这里至少已有些可注意的东西,被他轻轻发现了!
  在那温软的泥地上,他找到了两个比纸烟听子略大的圆印,这两个圆印,成一平行线,其间的距离,约有一尺多阔。而这圆印和居中那株银杏树的相距,却有近三尺的地位。
  (这里,请读者们试猜一下,这两个圆印,却是什么东西所留下的印边呢?)
  当这大侦探进行他这神奇的侦察时,哇哇,当头又是两声飞叫。
  大侦探高兴地抬起头来,向这飞鸣于月光下的乌鸦招呼着说:
  “啊!多谢你的报告,现在,我完全明白了!”
  一面,他又喃喃自语似的说:“可怜的小东西,耐心些,让我解放你们!”
  喂!他明白了什么事呢?还有这树头的乌鸦,它们遭遇到了何种的不幸,而需要他的解放呢?不错,以上的问题,的确是需要加以说明。
  原来,因这神秘的鸦鸣,却使他迅速地记起了以前所听到的关于乌鸦的一些故事;这小小的生物,有几种习性,确乎是相当有趣的——
  其一,记得有人说起:这种“外貌不扬”的小动物,它们具有一种聪明而机警的习惯,当大队的鸦群,飞向郊野中去觅食时,内中必有一头乌鸦,单独栖在前方,充当巡察的前哨。逢到有什么敌人,要向它们进行什么“恐怖”的动作时,这一头机警的前哨,便会“哇!”的一声,吹起它的天然的警笛,而使它的大伙的同伴,预先获得防备——即逃跑——的机会。
  呵!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方法哪!想不到远在人
  木偶的戏剧 木偶剧的开场白
  在我的凌乱的书桌的一隅,放着一卷稿笺,因为时间搁得过久,纸色已显得非常黯淡;仿佛一个老年人,被光阴先生抹上了一重可怜的暮气。这一卷陈旧的稿笺,记着一件过去的故事,故事中共有三个主角,一个,是私家大侦探霍桑。另一个,是我们那位“捣蛋专家”鲁平。还有第三个,他是人而不是人,不是人而硬要算是图画,为了写得“太高明”的缘故,使我不敢把它发表;只怕在发表之后,会使这故事中的两位主角,对我发生不良的印象。
  于是,这篇已写成的故事,在我的书桌上,一睡就睡下了二十年。
  可是,到了现在,为什么又把这旧货柜上的东西,拿出来了呢?——我有我的理由。
  诸位记得吗?在不久的过去,有一位犹太人高天伦先生,曾在上海提倡过新型的木偶戏,那些没有脑子的小角色,曾经神气活现结束登场活跃于这都市群众之前,留下一种新奇的印象。总之,又有我们的一位虞哲光先生,也因提倡这种时髦玩意儿,而博得好评,说是很富有儿童教育的意味。据一般头脑灵敏的人们说,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新姿态的戏剧,很有普及全球的可能。也许有一天,这些木头做的个英雄,由于时势的造就,竟会和“华德狄斯耐”笔尖下的七矮人,一样的大走其红,谁能说得定呢?
  现代一切,贵乎投机,据说:投机对于发财,很有决定性的效果!如果我的一生之中,应该还有一个发财的机会,那么,由于此番灵机的触动,也许我已找到这个宝贵的机会!
  我趁这未来新型的戏剧,还没有发展到极度兴盛的时候,我一面恭祝我自己,一面急急把这篇《木偶的戏剧》,赶快拿来发表!——这是我的“投机”。
  有一件事我想预先说明:在我这篇《木偶的戏剧》中,并无所谓儿童教育的意味。因为,在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自己的年龄,还很和儿童接近,自己是个儿童,当然不能戴上一副“哈哈笑”而高谈起教育!你想是不是?其次,在我这篇《木偶的戏剧》里,也并不会加入“文明戏老生”的正义感的,至于“意识”等类的高贵的东西,那你即使带了显微镜来,你也决对无法找到!总之,我只能供给你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让你破一会儿睡,如是而已。
  我这里虔诚而惶恐地,先向几位思想前进的先生们郑重声明。至于赏光与否,只好“任从客便”。
  以上是幕外的道白,以下方是《木偶的戏剧》。
  木偶的戏剧 第一幕 讥笑他是一个木偶
  在一个仲春天气的早上,爱文路七十七号,——私家大侦探霍桑的寓所——一间清洁明朗的憩坐室里,霍先生和他那个片刻不离的“包”,面对面各自占据着一张“沙发”,在阅读晨报。
  在本埠新闻栏里,有一节可注意的新闻,潜进了包朗的眼角。这新闻所占据的地位,只有两只纸烟盒子那么大;可是四周却加着一圈花边,显出它的性质的不平凡。这新闻的标题是:《私家大侦探霍桑:负责保护吴道子名画》。内容大致说:
  宣传已久的中国历代古画展览会,将于下星期一起,假座东方大商场五楼画厅隆重揭幕。这一空前的盛举,其展览品包括宋、元、五代、明清诸大家的精品,共计五十余种。内有唐代吴道玄(按:即吴道子)所画佛像一幅,更为世界闻名的奇珍。此一画件的真价,在现时已无从估计。由于它的价值惊人,故以引起多方面的注意。风闻本埠某一着名匪党,竟公然声称:对于该画将作有计划的掠夺。该画的持有人,系华北古画大收藏家韩祺昌氏,现已委托私家侦探霍桑,于展览期前后,为之妥密监护。凭霍氏过去的声望,想必能阻止宵小蠢动,而不致再有意外发生了……
  年轻的包朗,读完这一节新闻,一种轻微的不快,立刻袭进了他的心。过去的习惯,凡是爱文路七十七号中所接受的种种事件,大之,如一艘兵舰的走失,小之,如一枚苍蝇的被谋杀,任何事情,霍桑从未瞒蔽过包朗,唯独这一事件,霍桑在事前,竟绝对不曾提起过半个字。为什么要把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呢?并且要秘密,就该秘密到底,为什么又让报纸上,把这消息刊布出来呢?难道报纸上可以刊布的事,竟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年轻的包朗,认为这一件事,有点“不胜遗憾”……在不胜遗憾的后面,当然是要“提出抗议”了。他放下报,刚要向霍桑诘问,不料他一举眼间,霍桑却已不见,对方已剩下了一只空椅。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隐隐传来了一阵电铃声,停了停,只见施桂走进来说:“有一位来客,等在会客室里,要会霍先生。”
  “你没有看见霍先生吗?”包朗感到有点讶异。
  施桂只摇摇头,自管自退出去。
  霍桑既然不在,包朗成了当然的代表。于是,他匆匆走出室去,去会那个来客。在会客室里,包朗看到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双手拄着一支弯柄的大手杖,背对着自己,在赏鉴着壁上的一幅画。一个黑色的公事皮包,放在他的身旁的小几上。此人留着一部连鬓大胡子,蓝袍子,黑马褂,好像刚从证婚席上走下来。
  包朗骤眼一看此人侧面的面影,几乎忍不住要喊:“啊!于右任先生!”
  但是,当这来宾听到了足声而突然旋过脸来时,包朗方始看清此人的脸庞,较之那位大画家于右任先生瘦削得多。他的端整而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阔边的墨晶大眼镜;他秃着头,并不曾戴帽;从头发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大约已有五十岁。
  此人一开口,马上给予包朗一个太不良的印象!
  “喂!你就是霍桑吗?”来宾掉过头来,向包朗这样问。他在霍桑二字之下,失落了“先生”二字的称呼,他的应有的礼貌,似乎因为行色匆匆而遗忘在他府上,没有带出来。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由于来客的语气,那样的傲慢无礼,却使我们这位年轻气盛的包朗,忍不住也把“先生”二字,努力地吞咽下去,只将一个“你”字,拖得特别长,说得特别响!
  “你不是霍桑吗?——你去把霍桑叫出来!快点!”
  这位大架子的贵宾,始终吝惜着“先生”两字尊称,尤其他的嗓音,非常浑浊刺耳,好像在最近,曾患过最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还没有复原,他一面向包朗发命令,一面还把他的手杖,叩得地板阁阁有声,表示他的不耐烦。
  来宾这种态度,在包朗的目光里,却是一个新奇的记录。总之,自有爱文路七十七号以来,从不曾走进一个人来,会有如是“温柔”的状貌!依着年轻的包朗素性,恨不能立刻伸手,在他脸上抛上五支小小的手榴弹,以膺惩一下他的无礼!可是,他想了想,却终于耐住了一口气。他说:“好!你——等一等,让我去找他!”
  他把身子霍硬地旋过去,准备去把那位“主角”找出来,应付这位温和的来宾,刚一转背,只听有个熟稔的声音,讽刺似的说道:“喂!不必费心!我在这里呀!”
  包朗急急掉过头来,一眼望见那个已“割须”而尚没弃袍的霍桑,手拄着那支讨厌的大手杖,一手抓着假须假发和那副墨晶大眼镜,赫然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向他笑!
  这一套完全出乎意外新鲜的小戏法,却使包朗的一双眼珠,瞪得像龙眼那样圆!——至此,他方始看到霍桑的脸上,明明留有化装笔的刻画;但先前,他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呆住了!
  只见霍桑放下那只手杖,伸起一个指头,敲敲自己额角,还在向他微笑,包朗误认为霍桑这种可恶的举动,是在讥笑他:像一个木偶!他的脸上,不禁顿时飞上一层怒红。
  这里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戏剧的道具。他向包朗说:“喂!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去找一副眼镜戴一戴?”他一面向他的年青的同伴调侃着,一面举步回进憩坐室。包朗默默随在他的身后,二人依旧坐在他们的原位里相对坐下。
  霍桑望望包朗那张悻悻然的脸,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举动,有点无意识?”包朗凝视着霍桑那件马褂上的鲜明的玛瑙纽扣而摇摇头。
  霍桑向他解释道:“你听我说,在最近,我担任了一宗任务。我必须在大庭广众之间露脸,而又不能让大众认识我,因之,我只能仿效一下那些名人们的方法,暂时在我脸部,表演一点戏法。戏法贵乎不被拆穿,因之,我在后台,先把自己人的眼力试一试。”
  霍桑说毕,包朗沉下了脸,不置可否。一来,他不能扫除他的被讥为木偶的羞惭;二来,他还留着即刻读报时的不愉快。
  只听霍桑继续说道:“至于我所担任的事,当然你还不知道,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不知道?”包朗把眼梢飘向那张报纸说,“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知道的是什么事?”霍桑的眼光亮起来。
  “是不是为吴道子的那幅画?”包朗说。
  “咦!吴道子的画!——”大袍阔眼的霍桑,几乎要从椅子里跳起来。
  过去,他的神奇的演出,曾使包朗感到错愕;而此刻,包朗的话,却使他感到了惊诧。他慌忙问:“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哈哈!”包朗忍不住扬声笑起来说,“真奇怪呀!你的事情能让千万人知道,而单单不让我知道,这是什么理由?”
  “我完全不懂你这话的意思!”霍桑愈加讶异。
  包朗不答,他把那张报纸递过去,并把那圈花边指出来。
  霍桑接过这报纸,眼光很迅速地落到了包朗所指的地方。他把那节新闻读了一遍,他的经过人工装修过的脸上,显露一种非常困惑的神气。最后,他把椅子的靠手,猛拍了一下说:“嘿!可恶!”
  单看霍桑这种态度,可知报上刊出这种消息,连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包朗不免感到讶异,忍不住问:“你没有把这消息,让报纸上发表吗?”
  “我凭什么理由,要让他们发表这消息呢?”霍桑含怒反问。
  “会不会是你委托人,有意把这消息透露出去的?”
  “我同样要问,他有什么理由,要把这消息透露出去呢?”
  “也许,他们想要借重你的名字,吓退那些匪类。”
  霍桑的目光,正自空洞地望着远处,似乎并不曾理会包朗所说的话。于是,包朗又笑笑说:“那些本地道士捉妖怪,你见过没有?他们穿着法袍,一手执盂,一手执剑,喝一口水,向空中喷去,喊一声‘霍!’——这些妖怪听到这个霍字就头痛。于是……”
  霍桑听他的同伴这样打趣,他把视线收回来,粗暴地说:“我劝你,少说这种无意识的话!我想,你对这件事的情形还完全不知道。”说时,他把手指的骨节,捏出一种吉刮的声音,又道,“这新闻中所指出的匪字,你知道是谁?”
  由于霍桑的语气,显出相当的郑重,这使我们这位年青的包朗,不得不收拾起他的俏皮的脸色而静待对方的后文。
  只听霍桑问道:“有一个自称为‘侠盗’的家伙,你知道不知道?”
  “鲁平?”包朗应声而说。他像提到一条响尾蛇!
  “你也居然知道这个名字?”霍桑说。
  “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新出品的独脚强盗。但一般人,对他很有一些神奇的传说。”
  “是啊!”霍桑点点头说,“新近有人,替他取了一个神秘的绰号,叫做‘第十大行星’!”
  “第十大行星?”包朗摇头,表示不懂。
  霍桑解释道:“我们都知道,在我们太阳系中,除了九大行星之外,还有第十个大行星的存在,但是,截至眼前为止,世上还绝对没有一个人,能具体说明这颗行星的面目,这是这个新奇绰号的解释,你明白没有?”
  包朗望望霍桑那张严肃的脸,觉得不像是在说笑,他并没有接口。
  “我在猜想,”霍桑继续道,“报上的消息。也许就是我们这位侠盗先生捣的鬼。”
  “他的用意何在呢?”
  “我不知道。”
  “他想劫夺那张画吗?”包朗问。
  “看起来如此。”
  “你从哪里得到这消息?”
  “让我把全部的情形告诉你。”霍桑说,“我们那位委托人——韩祺昌——据报上所载,他是一个华北的收藏家;实际,他是一个住在南京的寓公。他持有那幅吴道子的画,已有十多年之久。最近,有许多人,怀疑他这幅画,并不是一种真迹,使他感到很不快。因之,他久已想找一个机会,把这幅无价的实物,公诸识者之前,以博取一个确切的评价,这是他参加这一次展览的动机。不料,他在刚下火车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一封信。”
  “是那侠盗先生给他的信吗?”包朗插口问。
  霍桑点点头,他说:“那封信,写得很客气。那位侠盗先生在信上说明,他是一个爱好古画的人,久已慕名那幅吴道子的作品,因之他想向那画主人暂借几天,以便细细的赏鉴,信上还说:这幅画,既是无价的东西,他希望画主人把它包装妥贴,放在寓所里面,等候他来亲自领走。你想——”
  包朗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失笑。暗想:“唷!好风凉而又漂亮的口气!”他忍不住问:“依你看来,他这一张滑稽的支票,会有兑现的可能吗?”
  霍桑整理了一下他的蓝缎长袍的衣襟,似冷笑非冷笑地皱皱眉。他说:“事情的确太滑稽!如果他的‘亲自领走’,真的成了事实,这岂不有些近于一件神话吗?”
  “不但是神话,并且也是件大大的笑话了!”包朗这样补充。
  “但是——”霍桑忽然沉下了脸,坚决地说,“过去有几件事,会证明我们这一个新鲜的角色,他所开出的支票,并不会从铜栏杆里退回!”
  包朗听霍桑说,他以一种困扰的眼色望望霍桑的脸,他说:“如果我们这位侠盗,真想劫夺那幅画,他为什么又要写那封信?”
  “谁知道呢?”霍桑含愠地说,“无论如何,这里面,必然有些诡计,那毫无疑义。——而且,我们那个委托人,他所住的地方,很有点不妥当?”
  “他住在什么地方,你认为不妥当。”
  “东方大旅社。”
  “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
  “据他告诉我,自从跨下火车,他不会让那幅画,离开过他的视线,而这一次的展览,却有五天的期限。他以为他的寓处,能和那个会场,在同一的地点,似乎可以妥善点。”
  霍桑说时,他从他的蓝缎长袍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他所吸惯的白金龙,正待取火燃吸,想了想,忽然把那支纸烟,重新放进烟盒,另外却掏出一支雪茄,把它燃上了火。
  包朗在一旁,看着霍桑这种小小的动作,不禁暗暗点头,向他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一个宁静的上午,在这两位青年侦探家的谈话中,轻轻溜走了小半个。这时,日影已在窗帘上面爬得很高,光线射到霍桑身旁的那副墨晶眼镜上,闪出了灼灼的光华。霍桑勒起他的宽博的衣袖,看了看手表,他像憬然省觉似的说:“我必须走了。我曾和他约定,十点钟时到东方去看他,和他谈一谈。”
  说完,他把那些小小的布景,假须假发之类,重新搬上他的脸。霎时间,我们这座小小的舞台上,不需要锣鼓的帮忙,转眼却已变换了局面,装点已毕,他从那只黑色的公事包内,拿出一面镜子,他像一位漂亮的少奶奶,使用她的扑粉小盒子那样,在小镜子里只顾左顾右盼,只等顾盼到她自己认为完全满意时,方把那面镜子不轻易地放下来。
  在那面镜子,重新放进皮包的时节,我们这位年轻的大侦探,已完全换上了一副中年人的凝重而滞缓的姿态。他的肩背各部,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尤其,他的一声咳嗽,确已臻于化境;足以使各种舞台上的任何演员们,对他自叹不如!包朗看到他同伴这种突如其来的神奇的转变,既感到兴奋,又感到钦佩。于是,他忍不住问:“我的任务怎么样?”
  霍桑拖着那支弯柄大手杖,已经跨出憩坐室。他回过头来说:“你没有掩蔽,还是躲在战壕里。”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施桂的迷惘的视线,直达于寓所的门口。背后的包朗,看着霍桑这种蹒跚的步子,他心里想:在他的记事册上,又将增添光荣的一页,这样想时,他也沾染上了那些近代宣传家的毛病,他忍不住高喊:“啊!胜利终是属于我们的!”
  我们这位绅士,并不回答包朗的话,他只略略旋转头颈,稍微点一点头。
  门口有一个乞丐和几辆街车,看见一位气宇不凡的绅士走过来,他们认为这是当然的主顾,都从不同的方向争夺而前,准备兜摊生意。可是我们这位老绅士,却摇着他的手杖,并没有理会。
  这里,包朗呆呆望着这一个新奇的背影,直至于不见,方始回进他的大本营。
  木偶的戏剧 第二幕 木偶在橱窗里跳舞
  霍桑从七十七号出来,沿着爱文路,一路踱着他的不习惯的方步,穿过了几条横路,在将近走到派克路口,忽有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阻止他的前进。
  在马路的中心,他看到一个小孩,伸着两条小臂轮流抹着脸,独自在哭泣,这小孩的年龄,在估计中至多不过五六岁。衣衫很整洁,一望之间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中等以上的家庭中的小孩,这里的地点,已在爱文路的中段,往来的车辆相当多,以一个稚龄无知的孩子,站在这种车马纷驰的地点,那未免太危险!这孩子为什么无人看护而会独自站在这马路中心哭泣呢?他是迷失了路途了吗?当霍桑正在讶异地忖度时,一个急骤的喇叭声,已在十多码外像虎啸那样的飞吼过来!而这孩子却还伸手掩住了面部,全无所觉。
  热心的霍桑,来不及再考虑长短,他慌忙单手提着皮包与手杖,放弃了绅士形的步法,而急骤地奔到路中心,把这哭泣着的孩子,挈领到了行人道上来。
  在行人道上,霍桑掏出他自己的手帕,温和地代这孩子拭干了眼泪,他看出这孩子着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脸,尤其,一双乌黑的小眼,更显得聪明。这时,这孩子既收住泪,目灼灼地仰视着霍桑的胡子而显露一种亲密的样子,却并不像一个普通的小孩那样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庞就害怕。
  由于这孩子的状态太可爱,却使霍桑搀住了他的小手,忍不住柔声问:“你为什么哭,谁欺侮你?你的同伴们呢?”
  “我要去看。”这孩子的活泼的眼珠,仰射着霍桑的大圆眼镜而这样说。
  霍桑不明白这孩子所说的是什么。他只觉得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家人们一定不会容留他单独在马路上乱闯。也许,他已和挈领他的人们失散而迷了路。他既发现了这事,他觉得有把这个迷路小孩送回到他家里的必要。于是,他又低头柔声地问:“你的家在哪儿?告诉我,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孩子指指马路的对方,他仍旧说,“我要去看。”
  霍桑顺着这孩子所指的方向而远远地看时,只见马路的斜对方,有一家小小的店面的样子窗前,正挤着一堆人,在那里看热闹。似乎这地方正有什么足以使人迷恋的东西,已粘住了许多人的脚步。
  当霍桑的视线跟随那枚小小的手指而飘向那个人群中时,这孩子还在牵着他的绅士式长袍的衣角,而连嚷着要去看。
  由于这小孩的状态太可爱;也由于我们这位大侦探家,一向是很喜欢孩子们的一个,这使他觉得有些不忍拒绝这孩子的要求,而主要的是他在想:也许,在这马路对面的那个临时小集团中,正有这孩子的监护人在着。在那里,他可以让这孤单乱闯的孩子,由他的家人们领去,而卸去自己这种不必要而又必要的责任。
  好,就陪他去看看吧。
  霍桑把他的手杖换握在左手,公事包挟在了肋下,空出右手,他索性把这孩子握抱起来,敏捷地——当然不复再是绅士性的步法——穿过往来车辆的隙缝,而直达于马路的对方。
  走近这一个人丛,霍桑方看出这里是一家西装成衣铺,铺面只有狭狭的一开间,可是装修整齐而悦目,一群忙中有闲的人们,正在这小店面的样子窗前,砌成了一架疏疏的围屏。
  这里有什么新奇东西,能吸住那么多人的脚呢?
  一看这样子窗内,孤单地,矗立着一个高大与人相等的西装木偶。——这是一座在这镀金大都市中所最容易看见的专供穿上体面衣衫而在人前拢样的“衣架”——一副“Smart”的样子,“活像一个人!”
  呵!一个“虚有其表”的木偶,有什么好看?
  但这一位木偶先生,的确有点特殊。平常的木偶,似乎由于他们不知自己只是一个“衣架”,所以,他们一旦地位站得高一些,或是偶尔衣服穿得漂亮了些,他们老是神气活现地面对着一切人!而眼前这一个木偶,他还有些“自知之明”;他似乎还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脱掉帽子,没有脑子”的东西。因而他有点怕羞,只将背部向着人。
  “咦!这一个木偶,为什么脸对着里面呢?”霍桑心里,这样不经意地想。
  只听人丛中有人在说:“看吧!他马上就会旋转身子来。他的脸,滑稽的很咧!”
  被抱在霍桑臂间的孩子,听到这样说,他把他的身子向前伛着,意思是要霍桑走向前些,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霍桑无奈,只得在人丛里挤前了一步。
  果然,只一转眼,这木偶已在开始他的有趣的活动,只见他的身子,像一个初学舞的人们那样在把他的身子僵硬地旋过来。霎时,他已让围观着的群众,看到了他的一个正面的全部轮廓,他的面貌,的确相当滑稽。
  这木偶还有一些其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平常,凡属成衣店内高供着的木偶,他们为了负有广告的使命,他们总是拣选最配身最入时的衣服穿在身上而招摇上市。至于眼前这位木偶先生,他太老实啦!相反的,他所穿的,竟是选择了最不配身的一套:上衣,显得肿臃无度;而裤管,很像两条乘过凉的油炸脍。那套衣服既不簇新,而又并不合乎眼前的时令。总之,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木头人,也许他能想到:穿上这种不体面的“肥皂西装”,那一定会使那些烫着卷发画着眼圈,涂着口红,染着蔻丹,颠起了银色的高跟鞋而站在先施永安橱窗里的新时代的异性木偶们,不再对他丢眉做眼,那是无疑的。
  由于这位木偶先生的衣服,穿得不称体,却使我们这位年轻的霍桑先生,立刻发生了一点敏感性的反应。因为,他已想起,自己身上的那套大袍阔服,实在也有点不配身。
  这木偶的年龄——如果给他一个年龄的话——约摸是三十五六岁。光着头,不戴帽子,唇上有一撮卓别林式的小黑须。鼻尖很高,颇有密司脱“匹诺丘”的风度。此外,他颈子里,却还拖着一条耀眼的红领带。
  由于这木偶的年龄已并不很轻,他的一只耳朵上有些油漆已经剥落。似乎他的主人,怕他发生浓化,因之在他的耳轮上,特地替他贴上了一小方橡皮膏,约有指面那么大。
  凡此印象,都在我们这位老绅士的黑眼镜里,很不经意地轻轻滑了过去。
  以上,便是我们这位中国籍的密司脱“匹诺丘”的全貌。总之,除了他会摹仿“无锡型”的旋舞以外,却也别无出奇之处。这也值得破费宝贵的时间,而驻足围观吗?
  “上海人真是太忙也太闲。”霍桑这样想。
  但那孩子却很高兴地说:“你看呀!他的胡子短,你的胡子长;长胡子好看,短胡子真难看。”
  他一面说,一面天真地伸手抚弄着霍桑的面颊。
  霍桑慌忙偏转过脸去,他怕一不小心,会当场变出“返老还童”的魔术,只听这孩子还在起劲地向他问:“你看,这一个木头人像谁?”
  “我不知道。”霍桑只好摇头。一面他的眼珠向四周搜索,看看这人群里,有没有人找寻这孩子,他好交卸责任。
  “让我告诉你吧!”孩子说,“他像那本电影里的坏蛋。在上一集里,那个坏坯子,已经跌进了水牢。”
  哦!霍桑见并没有人来找这孩子,他的眉头,不觉渐渐皱起来。
  “你看看像不像呀?”这孩子只顾天真地追问。
  “像吗?我看不出。”霍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应,他一心想要找到这孩子的保护人,以便引身而退。
  “你说不像吗?交关像。——你没有看过那部电影吗?”孩子固执地,坚持着他的小意见。他又补充说:“那张好看的片子星期三要换下集。我们在调片子的日子就要去看。——你去看吗?”
  “哦!我也去。”这时,霍桑的眉毛皱得更紧。他觉得他已让他自己找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麻烦。抱着这个不相识的孩子,怎么办呢?除非,向他问明地点,亲自把他送回去。可是自己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正在为难,忽听得身后,陡有一个尖锐而带惊喜的女人的声气在喊叫:“哎呀!我的阿官,你要吓死我了!”
  那是一个穿青布衫的壮健的中年女佣,从人丛里伸出两条结实的手臂,简直不等霍桑看清她的面貌而已经像猛虎夺食那样地隔手把那个孩子夺了去!
  那个女人喘着气,一面以一种绝对不信任的恶意的眼光瞅着霍桑,好像说:“这孩子怎么会让你抱着的?”而一面她又以一种责怪的眼光再望望那个孩子,却好像说:“你怎么会让这个不相识的家伙抱着呢?”
  这女佣的紧张的脸色,却并没有丝毫影响着这孩子的嬉笑与活泼。他虽被那女佣硬生生地抱走,他仍以一种留恋的眼色,远远望着那个橱窗里木偶,一面也以同样的眼光,时时回顾霍桑。
  这里,霍桑目送着那女佣抱着这可爱的孩子,从行人道上渐渐走远,他还听到这孩子在问那个女佣。“那个木偶像不像那本电影里的坏坯子?”他也隐隐听得这女人尖锐的声气说:“坏坯子已经上当了。”
  木偶的戏剧 第三幕 木偶逃出来了!
  为了这一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件,却使霍桑意外破费了很宝贵的十几分钟。看看手表,已达十点十七分,这已超过和韩祺昌预约会晤的时间,不得已,只得放弃了素向的习惯,急急跳上一辆人力车,而直达于南京路中的东方大旅社。
  那位着名的古画大收藏家的寓处,在这大旅社的三层楼,号数是三百四十九号。霍桑跨出电梯,小心地踏着绅士型步子,他走到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前,像隔日一样,在门上轻轻叩了四下。
  弹簧锁的旋转声中,这房门轻悄地开成了一条线。在一个不满五寸宽的狭缝中,有一个狐狸那样机警的脸,很谨慎地向外窥视了一下。——这是那位古画收藏家的贴身侍役,名字叫做徐模。一个具有典型性的苏州青年。——这一个狐狸那样的脸,向外一探,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相当高大的戴眼镜的大胡子。一手提着公事皮包,一手还拄着一支粗粗的手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门缝里的脸面慌忙退了好几寸。
  “你找谁?”这苏州声气匆匆问了一声,随手就想关门。
  由于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这一间三百四十九号的房间中,好像已被什么骇人的东西,播散进了一些骇人的空气,却使我们这位面目一新的霍桑先生,几乎无法越过这一重森严的门禁。最后,还是由桑霍搬掉了他脸上的一些小布景,而又放出了他的本来的语声,他方始在这苏州朋友的惊疑不止的视线之下,得以自由穿过这一道奉命警备着的哨兵线。
  这位古画大收藏家,久等霍桑不来,正自非常不安,在这一个静静的上午,有两整支的雪茄,已在他的内心焦灼的火线之下轻轻燃成了灰。而眼前,却又伸手取到了第三支。他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精神健朗的老者。国字脸,八字胡,白皙的皮肤,光滑的头发,都显出他素向生活的优裕。只是,他的一双略带近视而又精于鉴别的法眼,却像他的苏州仆役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像人闪射多疑的光。当他看到一个矫捷灵敏的私家大侦探,竟一变而为大袍阔服满面浓胡的博士,他吃惊得几乎要叫起来,但是,当他把他的善于鉴别真伪的眼光,验明了这私家大侦探的正身无误时,方始透出了一口十多磅重的宽怀的气。
  “哎呀!霍先生,你来得这么晚!”他像怨望似的这样说。
  “不错,我来迟了二十分钟。”霍桑看着手表,抱歉地说,他抚摸了一下他的人工培植的胡子,仿佛在说明:为了化装,以至耽误了预约的时间。
  “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收藏家用失惊地声调说,“这是第二个电话了!”他把询问的眼光,望望他的苏州仆役。又说:“那是在八点半钟打来的?”
  “又是他的电话吗?”霍桑在这位收藏家的对面坐下,取出一支雪茄,镇静地把它燃着。一面问:“他在电话里,又有什么高论呢?”
  “他还像上一次一样,一开头,就直接痛快,说明他是鲁平。——他劝我客气些,还是把那张画,赶早包装妥善,等他亲自来取,免得双方破脸!要不然——”
  “要不然便怎么样?”霍桑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猛吐了一口烟。
  “要不然吗?——他说:他已准备下了十二条半计策,要来抢夺这一幅画!”
  “十二条计策之外,居然还有半条?”霍桑从他的大圆眼镜片中。望望对方那张充满惊讶的脸,他真忍不住要失笑。
  收藏家又说道:“他说:他的计策本来共有十三条,其中一条比较不大好,所以只好算半条。”
  “妙计竟有这样多,他是不是已新开了一家专造计策的工厂?”霍桑见这大收藏家神情惶迫得可怜,他故意把自己的态度,装得格外坦然。
  “而且——”韩祺昌急急连下去说,“他还告诉我这十三条计策,其中有一条,眼前已经开始进行;并且进行得很顺利,差不多将要成熟了。”
  “哦!”一缕淡淡的烟,从这大侦探的假胡子里漏出来。
  韩祺昌见霍桑全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不禁格外着急,他像唤醒对方瞌睡那样地高声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不怎么办,”霍桑依然很冷静。“到了展览的日期,你把你的画挂出来;等到展览完毕,你把你的画收起来。此外。还有怎么办?”
  “哦!有这么太平吗?”
  “一切有我?”霍桑抛掉烟蒂,理理他的假须。
  我们这位年轻而着名的私家大侦探,这时虽尽力安慰他的当事人,可是,对方这一个多疑的老者,却依然感到不能释然。他想了想,又说,“你没知道那个家伙的绰号吗?他——”
  “我知道,”霍桑不让对方说下去,“他的绰号很多。——但是,绰号并不能当炸弹,把这个绰号抛出去,也不会发生吓小孩的声音的,是不是?”
  “不过,我新近还听得有人说起,——”这位收藏家依旧固执地说,“这个家伙,他有一个怕人的绰号,叫做‘看不见的人!’我听得说,他在这里上海捣了好几年的蛋,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看到他的真面目!甚至,我还听得说,在他手下,有一千多个羽党,但是他这一千多个羽党们,也从来不曾看到他们的首领,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想——”
  “哦!你以为看不到他的人,就很可怕吗?”霍桑忍不住扬声发笑,笑得假须都在颤动,他说:“人虽看不见,影子总该有一个,只要他还有影子,我就要把他的影子抓过来,赏他吃些雪茄。”
  “嗐,霍先生,你不要专门说笑!我很怕!——”神经过敏的韩祺昌,满面忧虑而摇头。
  “你怕什么呢?”这位青年的老绅士,理着他的长而浓的美须,几乎感到不能忍耐。
  这大收藏家暂时不答,他把他的略带近视的法眼,飘到了室中的一口大衣橱上,霍桑知道,在这大衣橱里,锁着一个特制的狭长的手提皮夹,皮夹里就放着那张唐代的稀世的大杰作。这是这位大收藏家的半条以上的命,——差不多是寝食不离的东西——他似乎害怕那个所谓“看不见的人”会用了什么隐身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这一间大旅馆,而把他的半条性命劫夺去,这是他的忧虑不安的原因。
  霍桑从黑眼镜里,看看这一位忧郁症的患者,觉得无法可想。他只得说:“既然这样不放心,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宝物,暂时寄存进银行,或交托这里的账房暂时保管?这样,你的责任岂不可以轻一点?”
  “但是——”大收藏家眼望着那口大衣橱,迟疑地摇摇头。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那只有一个方法——”霍桑把视线送到室隅那个像一座木偶那样,呆呆矗立着的苏州仆役的身上,而滑稽地说:“那只有请你的贵管家,搬一个椅子,静静地坐在这衣橱前;再让你的贵管家睁着眼,静静地看着这扇橱门,这样,大概总是千妥万稳了!”
  他说时,想起在京剧中有一句戏,叫做“盗银壶”,那柄银壶的主人,为了怕这银壶被盗,他让他的一名大眼睛的小厮,眼睁睁地望着那柄银壶而不许眨眼,这种滑稽的方法,想想真是非常可笑的!现在,自己所说出的办法,如果真的做起来,也岂不和那句戏剧中的幽默的演出,完全相同吗?
  霍桑看看那个狐狸脸的仆役,再想想那辆“盗银壶”中的大眼睛的小厮,他的无可遏止的笑声,几乎要从他的假胡子间放纵出来。但结果,他终于收起了他的笑容而向他的当事人正色地说:“最要紧的一点是,从眼前起,你不要让任何一个陌生面目的人,闯进这间屋子,我们不妨静静地等待,且看那位看不见的侠盗先生,将用什么方法,从黑暗中伸出他的神秘的手来‘亲自领走’这幅画?”
  霍桑说着,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用一种有力的声调,安慰这位收藏家说:“你放心吧!你的画,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誉。我不会让人家把我的名誉抢劫了去!现在,有一点小事,我还要去查一查。”
  说完,他不等他的当事人再发言,拎起皮包,抓起他的大手杖,听他咳嗽一声,便又拖着他的绅士型的滞缓的步子,从四条狐疑的视线之下,悠然离了这间空气紧张的屋子。
  走出三百四十九号房间以后,实际上,霍桑并没有远离这大旅社,这一个剩余的上午,他在进行一种小小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暗地调查这大旅行社中的旅客循环簿。他对三层上的最近的旅客,相当注意;尤其,他对邻近三百四十九的几个房间,更密切用心;但结果,他并没有获得他心目中的所谓可疑的“线索”。
  下午,继续密查了一会儿,便悄然走进一个房间,他以暂时休息的姿态,等着这事件的自然发展,他所走进的房间,并不是那位收藏家所住的三百四十九号,而是距离三个房间以外的三百五十二号。——这是隔夜他所预订的一间。在这里,我们这位具有双重人格的老绅士,烧上一支烟,一面休息,一面静静地思索。
  他想:光天化日的时代下,一个盗匪,要抢夺人家的东西,在事前,他会把他的大驾光临的消息,通知事主知道。像这种滑稽的奇事,好像只有在小说或电影中才会有,在自己所遇的事实上,似乎还很少先例可援。
  那么,这一次,这一位侠盗先生,真的竟会实践他的预约吗?
  如果这一张支票真的兑了现,如果那张古画这一次真的在这种情形之下遭了劫夺,那岂不是成了一种不可信的奇迹了吗?
  难道世上竟有什么不可信的奇迹会突然发生吗?
  那位侠盗先生,将用什么方法,完成这种奇迹呢?——难道他真有十二条半妙计吗?
  霍桑愈想愈觉好笑,肚里的好笑积得太多,他几乎独自一人也快要将笑声喷放出来。但是,他还没有笑出来咧!第二个念头连着想:根据警探界的传说,那位“新近上市”的“侠盗”先生,过去,的确曾作成他们服用过多量的阿斯匹林与头痛粉,那是事实咧!
  “喂!还是不要太大意!”霍桑暗暗规劝着自己,他终于没有笑出来。
  一个下午,在大侦探的欲笑不笑的尴尬状况之下度过了。
  这天夜晚,霍桑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在甬道里,看到一个穿学生装的短小精悍的青年,扬着脸,在窥望三百四十九号门上的牌子。那人的神情,很有点鬼祟。霍桑心里一动。一眼看这甬道中的数步以外,装有一架电话。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走向那架电话机之前,他一面报号数,一面从墨晶眼镜里面歪过眼梢,留意这青年的动静。
  那个青年似乎并没有觉察有人正在注意他,他只顾在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口,来,去,去,来,走了两三遍,看样子,好像正在窥探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口里,有没有人走进来。最后,看他露着一些失望的样子,却向甬道的那一端,扬扬走了过去。
  霍桑认为这人的行动,很有点可疑。等他走了几步,急忙抛下话筒,暗暗加以尾随。
  那人正从盘梯上面走下来,霍桑也从盘梯上面远远跟下去。
  走到底层,这里却是这一座巍巍大厦中的一个热闹的中心点。这时,四下华灯掩映,正当都市群众吃饱了夜饭,上夜市的时候。由于出入者的众多,再由于霍桑还保持着他的绅士式的姿态,行动略一迟疑,眨眨眼,却让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一溜烟地漏出了他的视线网。
  在这种情形之下,霍桑觉得要找那个人,事实已不可能。他姑且举步,向前面的一个弹子房中走去。
  在那空气热闹的弹子房里,有许多人在活跃地舞弄他们的弹棒,如果霍桑还是平常的霍桑,他很可以参加这个弄棒的集团,大家玩一下。但是,眼前他不能。以一个典型的旧式绅士,加入这种游戏,未免有点不相称。他在这棒林里面呆站了一会儿,细看,觉得并无什么可注意的人物,于是,他仍以绅士的步法踱出了弹子房。
  隔壁是一间附设的咖啡座,可供旅客们吸烟与憩坐,或是进些饮料。霍桑选择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以早晨对付包朗那样的傲岸的姿态,支使着那些侍者们,引得许多视线,都向他的大袍阔服上撩过来。但是,其中决没一双透视的眼睛,能看出他的浓胡子背后面的真面目。
  坐下不久,有一件可异的事情,闪进了他的眼角。这事情非但可异,简直有点骇人——而且,可以说是非常骇人!
  在距离他的座位不到三码远的地方,靠壁一个火车座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人,在那里看报。那个人的坐的姿态,与其说他是坐,毋宁说他是躺。他的上半身,全部被一个整张展开着的报纸所掩而看不见。两条腿展成八字形;腿上所套的一条西装裤,皱而又旧。具应有的笔挺的线条,似乎在前半世纪已经消失。而下面一双具有历史性的皮鞋,其尺寸之伟,却大到了惊人的程度。
  以上是霍桑在无意中所接触到的对方那人的第一个特异的印象。
  一个横着身子看报纸的人,穿的是一条旧裤和一双大皮鞋,论理,这也并无丝毫可异,是不是?可是,在第二瞬间,那个家伙偶尔放下报纸而把他的尊容映射进霍桑的视网膜时,霍桑的一个心,却像被一具弹棉花的东西弹了一下——他吃了一惊!
  他一眼看到那张特异的脸,真面善啊!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识荆”过的呢?
  由于这件事的离奇,离奇除了出人意想之外,还使霍桑在最初的三秒钟内,完全想不起这人是谁。直等第四秒钟,他被对方那条鲜红耀眼的红领带,唤起了他失去的记忆,他才陡然想了起来!
  那人非别,正是那个在样子橱窗里跳过广告舞的西装木偶!——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老朋友”!
  你看,一撮小黑须。一个高鼻子,一双大小不同的怪眼,什么都一样!总之,对面这人倘然不是那个木偶的照片,那个木偶,就是对面这人的造像!
  千真万真,那位木偶先生,已从他的橱窗里溜了出来。
  木头人活了!木头人竟从成衣店的样子窗里走出来玩玩了!这是一件太不可信的事!那么,明明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扮成木偶的样子呢?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神秘得近乎荒唐的怪事,迫使霍桑不得不从墨晶眼镜里面瞪出了他的惶骇的视线而向对方注视了更惊奇的几眼。但是,对方那个木偶,他的木制的脑壳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觉查,有人正在对他密切地注意。他依旧悠悠地在读着他的报,甚至,他的姿势也绝对保持着一个木偶应有的姿势,看样子,他简直表示,即使头上“天坍”下来,他也不会动一动!
  对方的木偶是这样,但是,这里的霍桑,他的脑子,却并不是木偶的脑子呀!由于精密的注视,他在对方这个木偶的面部,看到了一些可注意的小东西;由于看到这一点小东西,却使他的脑内,立刻展开了比闪电更快的活动。由于脑内敏捷活动的结果,有一件事几乎使他丧失了绅士型的镇静,而几乎立刻要失声惊叫起来!
  哎呀!他就是——总之,他就是他所要找的那个人!
  何以见得呢?
  在早晨,他在那东西装成衣店的玻璃橱窗里,曾看到那个木偶的一个耳朵上,贴着一小块橡皮膏。当时,以为这木偶脸上的油漆,或许已经剥蚀了一点,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
  现在,对方这个机器的木偶,他的耳朵上,竟也贴着一方同样的橡皮膏,——并且同样地贴在耳轮上!岂非滑稽之至!
  当前这个活的木偶的耳朵上,为什么要贴上一方橡皮膏呢?
  据传说,那位侠盗先生,左耳轮上,生有一个鲜明如血的红痣。他当然不愿有人看到他这显着的商标。因此,特地贴上一些东西,把它遮掩起来,这是唯一的理由。
  那么,对方这个有机的木偶,岂非就是鲁平的化身吗?
  哎呀!这可恶的东西,毕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他这样装神弄鬼,当然必有目的!他的目的何在呢?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这神奇的捣鬼一定是有关吴道子的那幅画,一定无疑了!
  以上的思想像一架电扇那样急剧地在霍桑脑内转动,电扇转动到这里,却迫使这位悠闲的绅士不能继续维持镇静而感到必须赶快采取一点动作了。虽然他还不及决定他的动作应取怎样的方式,可是他已准备迅速地站起来。
  就在霍桑将站起而还没有站起的刹那间——
  不料,对方那个木人,他好像已经接获了什么心灵上的电报,他竟比霍桑先一步站起来。看他伸伸腰,打了一个沉重的呵欠,这好像告诉人家,他在那家成衣店里,做了一整天的广告,已经疲倦得很。现在,他已准备回到他的玻璃窗里,要去睡觉了。
  只见他又整理了一下他的漂亮的红领带!勉强撑起了一大一小两个毫无精神的倦眼,失神似的向四周看看,看样子,他是预备马上要开步了!
  霍桑睁大了紧张的两眼,急忙从位子里紧张地站起来。紧张地想,嘿!不要让这家伙溜走啊!
  他准备大步向这木偶先生走去,让这位若无其事的木偶先生突然看到了而吓一跳!
  他还没有举步咧。
  蓦地,有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竟像一座屏风那样拦住了霍桑的去路!
  “什么事?”霍桑的大圆眼镜里面几乎要冒火!
  “先生,账。”那个站在霍桑面前的白衣侍者,他向这位大袍阔服的绅士,鞠着躬而十分和缓地说。
  不错,他吃过一客西点,与一杯咖啡,账是应该付的。以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不能够吃了东西而不付账吧?
  可是,等到霍桑用最敏捷的方式,办完了这件小交涉,却已被耽误了两分钟以上的时间,就在这两分钟以上的短促的时间中,举眼向前一看,对方已只剩下了一只空椅。
  那位木偶先生走失了!
  木偶的戏剧 第四幕 返老还童的木偶
  霍桑不及照顾他身上的绅士气派。他以顽童逃出课堂门那样的步法,慌张地从这里一扇最近的门内飞跃出外!——这扇门,也就是那位木偶先生以蜗牛那样的步子跚蹒踱出去的地方——离门不远,就是电梯的所在处。这时,那两架并列着的电梯,左边的一架,恰巧在缓缓上升。霍桑把敏锐的视线向这架电梯中抛掷进去,他从那扇正在关闭的电梯的门隙里,看到一只特大的鞋尖——正是那位木偶先生的鞋尖呀!
  还好,右边那架电梯,恰正由上而下。霍桑撩起袍角,慌忙跳跃进去。巧得很,这架电梯里面,单只他一个乘客,当司机恭敬地问他到第几楼时,霍桑绝不考虑而焦暴地说:“三楼!”
  到达了三楼,在那静悄的甬道里面,绝对不见那位木偶先生的神秘的影子。霍桑重新走向那架左边的电梯前而按着铃。——这是那个即刻搭着上升的电梯——他一问这一架电梯中的司机,据答:即刻那位穿旧西装而有小胡子的先生,他是直上了六层楼。
  于是,霍桑也搭这电梯追踪而直上六层楼。
  在六层楼上胡乱找了一阵,他和那位“老友”,依然“缘悭一面”。慌张喘息之余,他抓住了一个侍者,把那个木偶的状貌约略描绘了一下而问他曾否看到过这样一个人。
  “有的有的。”那个侍者绝不踌躇,冲口回答。
  “现在,他到哪里去了?”霍桑紧张地追问。
  “我看见他从左边的电梯中匆匆上楼,又从右边的电梯中匆匆下楼去了。”
  霍桑感到目定口呆。
  单等这侍者走远,他独自一人,站在电梯之前,不禁焦灼如焚。他伸手乱抓着自己的头发,几乎把他的头发连根拔下来!——诸位不要忘记,他的头发原是可以连根拔下的。——一面,他在狠毒地轻轻诅咒:
  “该死的畜生!我要请你等一等!”
  焦躁过一阵之后,他陡然想起:哎呀!那张倒运的画,不知怎么样了?该不会那样快地就生问题吧?想到这里,他马上记起了旧小说里所常常提到的所谓“调虎离山”的字样,他觉得不能再耽误。他慌忙按着电梯的铃,再由六层楼上下降到三层楼。
  在电梯内,那个司机向霍桑看看,他疑惑这一位服饰庄严而神气不很镇静的绅士,已发明了一件都市中的新型消遣,他是不是已把电梯当作了汽车,而在举行夏季的“兜风”呢?
  回到三百四十九号房间,只见这屋子里静悄悄的,依然无形保持着前半句“盗银壶”的幽默的姿态。主要是那柄“银壶”并没有被“盗”!这使霍桑把一颗从电梯中提下来的心,重新缴纳进腔子。可是,当时他的擂鼓那样叩门声和他的仓皇不定的神色,却已使那位胆小的收藏家和那个狐狸脸的苏州朋友,大大吃了一吓!
  当晚,霍桑就住在他所特辟的那间三百五十二号的卧室中,并没有回归他的爱文路的寓所;这必须归功于那位木偶先生的无形挽留。
  在床上,他像拨算盘然那样的拨动着脑细胞。他在想:——
  自己今天,会突然会晤到这位神秘的木偶先生,这真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那位木偶先生,会认出自己的面吗?
  看他的悠闲的样子,他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的面目吧?
  如果真的不认识,他为什么又在电梯里面躲闪似的兜着圈子呢?
  假定他已认出了自己的面目,那么,也许他已大大地吃了一惊,因而在电梯内,临时演出大套的魔术。
  有一点完全不可解,他为什么要把他的临时的造像,高供在那成衣店的样子窗里呢?——霍桑觉得找不出那个答案来。
  最后,他记起白天的一番对话,记得那个胆小的收藏家曾说:“他——这位独脚的侠盗——手下,共有一千多个羽党,也从来不曾见到他们的首领,是个怎样的人物!”
  霍桑从以上的几句话里,找到了一个特异的结论:鲁平所以设置那座木偶,是让他的党羽们,可以认出他临时的化装的面目。
  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的答案了。虽然这答案似乎太离奇,而也有些近于牵强。但是,除了以上这一个离奇而牵强的答案之外,还有什么更适合的理由呢?
  总之,这一晚,霍桑的脑壳,已代表了那家成衣店的样子窗;他让那位木偶先生,在他的脑膜上整整跳了一全夜的回旋舞。
  有一点是可以决定的,霍桑想:无论如何,那家小小的西装成衣店,必定是那位“侠盗”先生的一个巢穴,那是无疑了。他记得,不久的过去,全上海的那些警探先生们,曾倾其全力以搜寻这“侠盗”的巢穴。他们等于一队被枭首的苍蝇,曾在四下乱钻乱撞。结果,他们像在北冰洋里捕捉热带鱼,连一个小水花也没有找出来。现在,他若将他自己的发现,报告了官厅,请求到一纸搜捕证,而把那家成衣铺子包围起来,这样,至少可以捣毁那位“侠盗”先生的一个巢穴;同时也至少可以抓住他的几个羽党,也是一件快意的事。然而不妥,照这样办,拨动了“草”惊走了“蛇”,那似乎是件非常愚蠢的事!还是别寻妥善的方法。
  最后的决定,他放弃了那个包围成衣店的策略。但,无论如何,他要再到那个木偶的公馆里去看一看,以便找些补充的线索。
  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他先到三百四十九号中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以十分郑重的姿态,警戒着韩祺国主仆二人,他说:他已查出鲁平的羽党们,已混进了这旅馆。因之,他们万不能让无论什么人,随便闯进这间屋子来。说完,他仍以最悠闲的绅士态度,踱出这东方大旅社,而再度去拜访那位木偶先生。
  这位中国旧官僚式的绅士,他又怀着他的鬼胎,小心而恭敬地走到了那位“洋大人”的“写字间”之前。可是,抬头一看,他呆住了!
  原来,这里已有一些簇新的花样发生了。
  怎么?木偶先生公出了吗?——不是的。
  窗子里的木偶先生并没有远离公司”玻璃窗内的所谓前进的异性偶像,把他们描黑了的眼圈,对他一五一十地抛过来呀!简单些说吧,今天的木偶先生和昨天的木偶先生已完全变了一个样。如果说,昨天的木偶先生是属于“卓别林”式,那么,今天的木偶先生,却已变作了一个“罗克”型。
  窗外的霍桑,睁大了敏锐的眼,从双层的玻璃中间向这木偶,细看了半晌,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特点。就是,昨天的木偶,胸前拖着一条红领带;今天这个木偶,同样也拖着一条红领带;而且,连领带上的花纹,也和昨天一样。霍桑眼望着那一鲜红耀眼的红领带,有个思想在他脑内开始了闪动。他想:隔夜的想念,最初以为太牵强,照现在看,也许有点意思吧?这一条红领带,会不会就是这位木偶先生特地留给他羽党们的又一标记呢?
  他又翘起了于右任先生的胡子,向这木偶冷笑:“你这可恶的东西!不管你在进行何等的诡计,无论如何,我已认识你的面目;至少,我已认识你的标记。好吧!我在这里静待,看你把十二条半的妙计,逐一地施展出来。”
  这位年轻的老绅士,兴奋地跳上了一辆人力车,在人力车夫拔腿飞奔回东方大旅社的途中,他还在默默地想:“单等那个可恶的东西把诡计施展出来,也许,自己可以‘将计就计’和他玩一下。”他正想得非常高兴,但是,他却没有料到,当前的戏剧的发展,竟迅速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想之外。
  木偶的戏剧 第五幕 木偶作有计划的撤退
  人力车在这大旅社的商场部分停下来,我们的霍桑先生,也就从这商场的入口,悠然踱进了门,他并不急于回进旅馆,却在这五花八门的大商场中,挥着他的“四点一刻”,东一张,西一望,消磨着他的内心紧张的时间。看他外表的样子,倒像我们在这个大都市中所习见而被称为“某种鱼类”的老太爷;偶尔亲自出门,准备办些东西,回家孝敬他的粘在膝盖上的姨太太一样的悠闲。
  他看到那些金碧辉煌的橱窗里,真是一个舶来品的辎重营,许多耀眼的奇光,足够使你衣袋里的几张中国花纸,被吸得自动逃亡出去。
  在这个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们那个大都市中的最优秀的一群,照例,还是一个冬眠状态的时间。因之,这一个贵族化的大商场内,顾客还没有十分上市。霍桑信步走来,前面是一个陈列化妆品的部分,他无意中看到数步之外,一个玻璃柜子,有一个穿西装的人,正自指指点点在和一个柜内的女职员说着话。
  第一眼,霍桑看到那个人的背影非常壮健,身上那套西装,裁制得也相当称体。虽然看不见这人的正面;但是,单看背影,可知这人是个很体面的小伙子。
  在第二瞬,霍桑感到这人身上所穿的那套西装,其颜色花纹,映进自己的眼内,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而此人头上的一丛乌黑而光亮的头发,那梳理的式样,在自己的视网膜上,也有一种熟稔的感觉。
  我们这位老绅士的一颗年轻敏感的心,开始有点震动。
  桑霍正对这人,加以较密切的注视,恰巧这时候,这个身穿漂亮西装的家伙,偶尔一旋身,却把他的一个侧面的回影,投进了霍桑的视网。在这绝短的一瞥之中,霍桑虽只看到此人一个白皙的面庞而还没有获得一个较清楚的印象,可是只这一瞬之间,霍桑却已看到此人白皙面庞之下,正有一些鲜红耀眼的东西,在他的墨镜大眼睛边缘上,轻轻掠过去。
  呵!一条红领带!
  哎呀!当前这个家伙,不就是“适间走访,未获畅叙”的“故人”吧?
  奇怪!我们这个狭窄的地球,竟会变得这样的狭窄!想着曹操,曹操就到。这未免太巧了!
  这一条神秘的红领带,却使霍桑全身的神经,像装上了一座绞盘那样收紧起来!
  霍桑的绅士型的步子,因此不由渐渐停滞,那支手杖在地面粘住了。
  如果当前这个家伙,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他想,那么自己自然应该立刻采取一种适当的动作,再不能让这再度飞来的机会,又从指缝里面漏了去。但是第一点,还需弄弄明白,当前这个人,是否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万一弄错,那会闹出笑话来。主要的是,眼前的疑点,不过是一条红领带,而红领带则是很普通的东西,原是人人可用的。
  事情看来太凑巧,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而错认了人?
  霍桑这样想时,不禁感到一种踌躇。
  这里,霍桑的脑细胞,正自非常紧张,他从大眼镜里再看前面那个家伙,依然若无其事,正把背部向着自己这一边,分明对于四周的一切,表示一种全不在意的样子。一时,看他扬着脸,从身旁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了一支烟,又把那只烟盒高举在手,一面把那支烟,在这光亮耀眼的盒盖上,横一舂,竖一舂,舂了好半晌,看样子,似乎准备在这大庭广众之间,把他这个银质的漂亮的盒子,大大夸耀一下子。
  那个家伙把纸烟燃上火,仰脸喷了几口烟,一面依旧指指点点,在和柜子里的女职员谈着话。只见那个女职员,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化妆品,递进这家伙的手内。这化妆品的盒盖上,装有一片镜子。这穿西装的家伙,把这盒子的镜子,高高凑近他的脸部。只顾左一侧,右一侧,反复照着他的脸,很像一个四十岁的“少女”,准备从她的皱纹与雀斑之间,用心找出一个动人的美点来。
  背后数步以外的霍桑,从墨晶的眼镜里睁圆着眼,心里在想:朋友,如果你就是那个“侠盗”,停一停,我要在你的白皙的脸上,替你涂上一些胭脂。让你格外漂亮些,请你等着!
  霍桑正在转念,只见前面的家伙,已放下那盒化妆品,向柜子里的女职员摇摇头,便离开柜边,而向前面缓步走过去。
  霍桑不敢怠慢,急忙挥动手杖,暗暗尾随过来。一面,他把他的两片大眼镜,像两座探照灯那样的紧射在前方那架来历不明的飞机上。
  前面正是登楼的所在,恰有一架电梯自上而下,梯门开处,像打翻一个衣箱那样倒出一大群人来。一看前面那个家伙,捏熄了手中的半橛纸烟,向地下一抛,好像准备从人堆里挤上前去,而踏上这一架将要上升的电梯。
  霍桑觉得情势不妙,不禁焦躁地想:好啊!昨天你的戏法,表演得很不错,是否今天还要连一连?
  想起隔日电梯中的情形,这使霍桑感到非常愤怒。依照他的意思,恨不能立刻抢前一步,把这西装家伙的肩膀扳过来,而向他说:“喂!木偶先生,你为什么不在你的成衣店里跳广告舞,而在外随意乱跑?不行!让我把你送回你的玻璃窗,跟我走!”
  霍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事实上他并不能这样做。原因是,他是一员私家侦探,身旁没有一纸正式的逮捕状,他不能随便逮捕人。而主要的是,截至眼前为止,他还没有辨认清楚,当前这个穿西装的家伙,毕竟是不是他心目中所拟议的人?虽然前面这个人。胸前拖着一条可疑的红领带,但在事情还没有弄得更清楚更确定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以致在生命史上造成一个“开汽水”的事件。
  霍桑正在踌躇,只见前面的家伙,只在电梯前的一小堆人群里面,转了一个身,并没有踏进这电梯。接着,看他悠悠然,把双手向裤袋里一插,口中吹着哨子,又向第二个铺面中走去。
  霍桑摸摸伪装的胡子,也从后面跟过来。
  霍桑的主意,很想超前一步,抢在这家伙的前面,把这家伙的面目辨认一下,但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原因是:奇怪!前面这个家伙,他好像具有一个妖怪一样的心灵;这里霍桑的步子走得慢,这家伙的步子也走得慢,霍桑的步子,偶尔加紧了一些,这家伙的步子,立刻也好像加紧了些!而主要的是,霍桑的脸上,却还套着那个讨厌的假面具,在这众目昭彰的环境之下,他必须保持他的身份,而不能丧失他绅士的架子。因之,他虽预备这样做,而事实上却还不允许他自由地这样做。
  他只能怀着一种盗贼那样的心理,依旧偷偷摸摸,从后面跟过来。(你看,社会上的那些戴着假面具的伪君子,他们的行动是何等的拘束而可怜!)
  这时,前面的家伙,又走到了第二个铺面中的电梯之前,只见他的脚步略略停滞了一下,好像准备登楼。但结果,他又放弃了登楼的意图,仍向前面缓缓走过去。
  那人踏进了第三个铺面,霍桑也跟着踏进了第三个铺面。
  双方一前一后,依旧保持着一个不即不离的短距离。
  可恶之至!那人好像有意在跟上了年纪的霍桑开玩笑;只见他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商场中,东边—看,西边—张,只管兜着无尽的圈子。一种悠闲的姿态,好像告诉人家:他的衣袋里,有的是大量的时间,因此,他已准备把这一个残余的上午,毫不吝惜地消耗去。他这态度,却使背后的临时保镖者,完全弄不清楚,他在玩着何等的把戏?而在霍桑呢,正握着一个讨厌的算题,在算题没有获得解答之前,无可奈何,只能奉陪着他,暂作一次卫生散步的。
  正当霍桑感到焦灼的时候,只见那个家伙,忽又走到这第三个铺面的电梯前。这里的电梯,却是直达旅馆部分的电梯。这一次,那人似已决定主意准备登楼,因此,他在梯门之前,却已停止了他的可恶的散步。
  霍桑乘这机会,也向电梯这边走过来。
  二人同时抬眼,望望电梯上的升降针,只见指针停在七字上,表示那架活动的龙,正悬挂在七层楼。
  那人向霍桑看看,他的全无表情的脸,立刻偏了过去,好像他把身旁的霍桑只当一片稀薄的空气,全不在他高贵的眼睛里。霍桑也向那人看看,他的紧张的视线,却在那人的侧影上,画了一个问句的符号。
  这电铃的声响,立刻响进了霍桑的心坎!
  为什么呢?原来,在此人旋转头来掀电铃的一刹那,霍桑却已看清,此人的左耳,贴有一块橡皮膏!第二瞬间,感觉此人的面貌,在自己眼内,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的脸竟和今天所见的木偶,越看越相像——说得神奇点,如果不是那个木偶的塑匠有心依照了此人的面貌而塑成方才那个木偶,那一定是上帝有心依照那个木偶的面貌而特制成眼前这个家伙。
  这不是我们的侠盗先生,他是谁?
  在这紧张的瞬间,霍桑的眼内在喷火。还好,他是戴着黑眼镜的,还不至于让别人看到他的无端的“失慎”。可是,在这时候,他身旁的木偶,却正取出一支烟,悠然燃了起来。一面,看他洋洋然,正把一些轻飘的烟圈,徐徐吐在空气里。
  这些烟圈在霍桑眼内幻成许多疑问的符号,疑问中的个,是:
  这个可恶的东西,到底对于自己认识不认识?
  说他认识吧,为什么他的态度,却还如此的安闲?
  说他不认识吧,昨夜电梯里的演出,难道竟是偶然的?
  不管你认识不认识,无论如何,今天总不能让你再在电梯里变戏法!
  霍桑的心思在疾转,电梯上的指针在转动时,他的鼻孔里面,忽然送来了一股很浓烈的香味。——这是一种上品香水的气息,是龙涎呢,还是麝香?是茉莉呢,还是芝兰?虽然他的一向保持严肃的鼻子。无法提供较准确的说明。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种香味的发源地,却正在身旁这个漂亮木偶的身体上。
  指针由七移到六,霍桑偷看这木偶,只见他一手拈着纸烟,一手插在裤袋里,摇摆着身子,旋转着脚跟,表演了许多动人的小镜头,表示他的塞满木屑的脑壳之中,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绝无半点可牵挂的事情。
  霍桑想:朋友,你不要太写意,我要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给你,停—停,让你可以抹抹香汗!
  指针由六移到五,木偶的脸上,依然带有一种鹅绒那样的松懈。他把那支纸烟,轻轻弹掉一点灰。
  这里霍桑暗自筹划:在眼前这种特殊的情势之下,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自己的手指,较合法地拍到这个木偶的肩尖上。
  指针由五移到四,——在四字上,这指针“立正”、“稍息”了好半晌。只见这木偶无可无不可地再度又按了一下铃,好像表示他的安闲而又不耐烦。
  这里霍桑在想:你到三楼,还是到六楼?
  这时指针已由四字移到三字。只听木偶嘴里,又在轻轻地吹着口哨,他的调子,吹得相当动听。
  这里霍桑却已打定主意:必要的时候,他将暂时放弃法律的拘束,而采取一种“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的有效方法。这样想时,他的心里,不禁感到一种猫儿捕获鼠子的愉快。但是,至少在暂时,他还不想就把他的猫爪,马上扑到这头小鼠的身上。因为,他还想看看这头可恶的小鼠,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究竟还有什么伎俩可以施出来。
  霍桑想念时,电梯上的升降针由三,而二,而一,表示梯子已经降落到地面。一看那个木头雕成的脸面,依然丝毫没有表情。
  梯门开处,里面有一小队“很有闲”的人物,“很匆忙”地向霍桑身前冲过来。就在这个时候,蓦地!我们那个木偶,忽而做出一个闪电的行动,冷不防开足机器,旋转身躯,向盘梯那边举步就走!他的步子,显得非常轻捷,但在轻捷之中,却已透露一种慌张,而不复再是即刻散步时的那种悠闲的样子。
  这个突然的转变,分明表示我们这位木偶先生,已在“弯转鼻尖”,而作“战略上的安全撤退”!在这刹那间,霍桑的脑内,好像被抛进了一颗照明弹!他立刻敏捷地想到:方才这可恶的东西,曾背对着自己,把一个雪亮的烟盒拿在手里舂纸烟,他又高举一个化妆盒,效学少奶奶的照镜子,这使霍桑陡然想起:在最近流行的侦探影片上,每每有些侦探或坏蛋们,常把一种发光的东西,反映身后的情形,而不让身后的人物看出来。由此,可知这个家伙,他对自己的追踪,老早就已觉察。他的外表的态度,装作不知觉;实际他分明正在策划,用什么方法才能做“缩短阵线”的企图。事情原是很明显,但是差一点,自己几乎要上当!
  不过,眼前却还没有上当咧!
  霍桑想时,那个木偶已在梯级上面跨上了好多级,而将达于这盘梯的转弯处。霍桑急忙撩起袍角,不顾一切,慌忙也在盘梯上面跟上来。——前面的香雾,还在他的鼻孔中飘拂。
  他想:现在只要视线看得到,我不怕你会逃进“四度空间”去!
  咯咯咯!那个木偶匆匆踏上了第一层楼。霍桑也匆匆追上第一层楼。两人之间,依旧保持一组梯级的短距离。背后两架墨晶的探照灯,捉住前方那架敌机不放松。
  咯咯咯!那个木偶头也不回,绕着梯子直上第二层。背后的霍桑,挥动手杖追上第二层。一看前面的木偶,步子跨得格外迅速,霍桑盯住他的背部而在想:看你今天还有什么新的戏法变出来?
  咯咯咯!木偶直上三层楼,霍桑也直上三层楼。
  这时,在这宽敞的大厦里,却已展开一个小小奇观,你看,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仿佛把这螺旋形的梯子,当作了一条跑道,而在举行一个春季的香槟赛。
  在将要达到三层梯的梯顶时,那个木偶,曾急骤地旋转头来,向后面楼梯转角处的霍桑,匆匆溜了一眼。立刻他又收转视线,向上直奔。他的脚步,虽在步步加紧,而他的态度,似乎还想保持冷静,为要努力表示他的镇定起见,只听他的嘴里,还在嘘嘘地,不断吹着哨子。霍桑仰视着他的背部,不禁翘起胡子而冷笑。等等,请你不要哭!
  想念之间,前面那个家伙,已经跳上第四层梯的梯级。在这第四层楼的梯级上,那家伙的步子跨得更大,差不多每一举足,一跃就是三四级。这木偶的机器开得快,霍桑的步子不得不随之而加快。但是,前面的木偶,穿的是西装,后面的绅士,穿的是长袍,以旧式的国产和摩登的洋货相比赛,不问可知,后者却要遭遇必然性的失败,稍不留神,霍桑的袍角让他自己的足尖践踏了一下。我们的老绅士,身子一晃,险些立刻落伍。比及站稳步子,只见那个木偶,已在梯顶的转角处,越出了他的视线网。但是他还听得咯咯的皮鞋声,与嘘嘘的吹唇声,在他头顶上放送下来。
  因为那个木偶的背影,已经越出监视线,这使霍桑的内心,不禁格外紧张!他暗喊:不要让这可恶的东西,又在楼梯上面表演“土遁”!
  一面想,一面他以费长房的姿态,一步三跳,随着那个足声追上去。
  在他还没有到达梯顶的时候,忽有一个崭新的局势,突然又发生在我们这个木偶戏的舞台上了。
  在一阵骤雨那样的脚步声中,迎面急有一人,声势淘淘地自上而下,双手叉住腰,像一座宝塔一样,挡住了霍桑的步子!哈哈!昨夜的老调子,又来奏演了!霍桑举起骇怒的视线,一看,出乎意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木偶,不知为什么?他又自动奔回来。
  只见那张木偶的脸面上,好像新包一层铁,铁铮铮地望着霍桑说:“先生,让我看看我们的账!”
  这新奇的局势给予了霍桑一个十足的呆怔。
  只见那个木偶随着霍桑的呆怔而冷笑说:“我们没有账吗?那你为什么紧紧跟着我?”
  木偶的戏剧 第六幕 伸手拍到木偶肩膀上
  这一个尖锐化的反攻,完全出于不意;譬如一个平淡的调子,突然跳到了几个高亢的音节,却使霍桑在最初两秒钟内,未免感到愕然。但是,霍桑毕竟不是一个脑力迟钝的人,略一定神。他的回答的句子,已随着他的眼角中的冷笑而有了结构。
  他预备冷峭地回答这木偶:“朋友,你要看账吗?好,你跟我走!”
  他想这样说而还没有这样说出。
  忽而,有一种非常困扰的神气,充满于他的两眼。他仰脸向这木偶,投送了更紧张的一眼,突然他像发疯一样,举起手杖的弯柄,向这木偶的脸上,像一个闪电那样袭击过去。木偶为了要躲避他的手杖,高个子不禁向梯边一闪,就在这木偶身子一闪的瞬间,霍桑收回手杖,提一个冷错,擦过那高个子而像飞一般地抢出一条路来向上就奔,他一口气绝不停滞地直奔到了六层楼上。
  在六层楼上,霍桑曾喘息他略停他的步子而凝想了一下;这凝想至多不过费了一秒钟,立刻,他又拖着手杖,一口气重新又奔回三层楼!
  原来,霍桑起先以为那个从楼上面奔回来而拦住他去路的,就是先前那个木偶。因为,这人和木偶,身材也一样,头发也一种,所穿的西装,颜色与花纹也一样,骤眼一看,甚至面貌的轮廓,也好像一样,但是眼前仔细一看,他立刻感到,这一个半路退回来的人,在他眼内,却已幻成了一个庞大的问句符号,第一点,这里似乎有些面貌上的差距哩!至少,后者的面色,比前者黑,远不及前者漂亮。第二点,后者的领带,虽然也是红色,但已红得近于紫,这并不是先前所见的领带。第三点,最重要的是后者的左耳上,并没有贴上一片橡皮膏;缺少一个主要的标记,一望而知这是一张假钞票。
  总之,当前拦路的这个家伙,和自己所追踪的木偶,霎时也换了一个人。不用说了,这戏法的变出,就在自己踏住衣角,脚步略为停顿而失落去前面的背影的刹那间。——总之,他又上当了!
  事情非常明显,那个木偶见自己紧追不舍,心里相当地慌。他一路绕梯上楼,一路是在计划“解脱运动”。料想他在这一座商场而兼旅馆的大厦之中,一定预伏若干党羽;——那些羽党们,有的穿着和他相同的服饰。——以便在各种不同的形势之下,随时予以支援。因之,他一路上楼,一路还在吹哨子,这是他的呼援的信号。
  那座“梯形阵地”上的“弹性战略”的真相,原不过如此而已。
  事情岂非很明显?
  当时,他即看破这个诡计,所以绝不踌躇,立刻放弃那个挡路的家伙,一口气直追上六层楼,但是,即到六层楼上,他又立刻想起:那个可恶的木偶,一定不会抄袭隔夜的旧文章,而让自己一猜就着。他一定是在别一层楼上躲了起来,最可能的地点是三层楼。因为,他所准备“亲自领走”的那幅画,是在三层楼上。
  事前,他曾假定:那个可恶的木偶,不想真的“领走”那幅画吧,如果真想“领走”那幅画,料想他在三百四十九号邻近,必然没有临时的巢穴,以便随时相机行事。这样的假定,颇有相当的可能性。
  这是霍桑从六层楼上重新地奔回三层楼的理由。
  不过,在楼梯上面奔驰的时候,霍桑的假定,还不过是假定而已。可是,一奔到三层楼上,他的假定,立刻竟已成了确定的事实。
  在三层楼旅馆部分的甬道里,霍桑的脚尖,还没有站稳,忽有一个重要的“线索”,立刻牵住了他的鼻子。——那是一种非常浓烈的香味,只管在他的假胡子边掠过来。这香味送到他的鼻子边,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说得清楚些,这是即刻他在电梯之前闻到的香味,再说得清楚些,这是那个漂亮木偶身上所留下的气息!
  不出所料,那个可恶的东西,竟比自己先一步,到过这条甬道里。
  霍桑一面忖度,一面把他的视线,在这甬道各个角度里,迅速搜索过来。只见,距离自己不多几步外的一个门口里,——那是三百零九号的房间。——正有一个西装的背影,在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不错,那个背影,正是最初所见的熟悉的背影;而且,那人的头发,也是最初所见的熟悉的头发。
  当霍桑目送那个精密的背影轻轻推进那扇门时,甬道里的浓烈的香味,还在一阵阵地飘浮。这时,霍桑所受到的刺激,却还不止于此,他一面眼见这个木偶,鬼祟地掩入这个三百零九号;一面,他还看见这木偶的肋下,挟着一个细长的纸包,样子可能是一幅画!
  霍桑的一颗心,加紧地震动起来。
  这一个细长的纸包,几乎迫使霍桑,准备旋转身子,飞速奔回三百四十九号去看看: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紧接着他的转念:发生事情,算来决没有这样快。
  然而无论如何,他有回去看看的必要。
  可是这里三百零九号,和那边三百四十九号,距离相当远;在这一个太紧张的时间中,至少两者相差,好像有从上海到南京那样的一段路程!顾了那边,就要放弃这边;而顾了这边,又放心不下那边。这时霍桑的心里,真懊悔没有把他的那个随身的“包裹”带出来。
  在几秒钟的踌躇以后,他已决定主意,暂时放弃三百四十九号,而专注这三百零九号的数字。——此时他有一种有趣的心理。必要的话,他简直宁可牺牲那幅画,而非要把他的指尖,拍在那个可恶的木偶肩膀上不可!
  主见已定,他一面在计划:用什么方式,走进这间三百零九号的房间中去。
  就这样一无准备的直闯进去吗?那似乎不大好。
  踌躇之顷,一盼望见这三百零九号的斜对面,那里是一个“堂口”,壁上装有电话机。如果在这里打电话,歪转眼梢,很可以监视这三百零九号门口的动静。于是,他急急走向这架电话机前,用最敏捷的方式,摇出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他把十句话“节约”成了三句话;他把十个字,缩减成了五个字。他这电话,打给这里该管警区中的一个高级警员,他用隐语报告:那位侠盗先生,现在东方大旅社的三百零九号房内,赶快签发一纸逮捕状,随派几名得力探员,飞速到来兜捕。顺便,他又请求那个高级警员,转摇一个电话给包朗,让他随后就来。庶几在“以策万全”的情况之下,建立必胜的形势。
  打完电话,他舒了一口气。摸摸胡子,摇着手杖,却昂然地向三百零九号的门口踱过来。在门前,他把他的手杖,从右手交到左手,一面伸手到他这蓝缎大袍的衣袋里,暗暗摸索了一下。他的指尖告诉他,那支随身不离的,三二口径的小手枪,正自静静安眠在它的衣袋内。摸过之后,他又低头张望这门上的弹簧锁孔,他准备再从里边的衣袋里,把一件奇形的小玩具掏出来。那件玩具,在社会上许多“徒手窃盗”的眼光中,也许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是一种用软钢小锯改造成的小锉刀,式样,大小,略同于一柄指甲锉。许多技术高明的盗贼,用了这种高明的器具,他们能在半分钟的短时间内,轻轻易易,打开一具最精致的“耶尔锁”,全不感到费事!至于霍桑,他的技术,虽不能及上述那种高明的窃贼,但是,如果你能静悄悄地让他使用他的玩具,而不加以打扰,那么,至多也不过耗费一分半钟,他就能够弄开那扇房门,而并不做出一点声息来。
  诸位记着:一个“现任”的窃盗,他们弄开一具锁,所需要的时间是半分钟,而一个“捕快贼出身”的所谓侦探,他们弄开一具锁,其所需要的时间,是一分钟以至一分半钟,这是两者之间,比较起来稍微不同的地方。
  这里,霍桑摸索着他的“百宝囊”,正待开始他的必要的行动。
  在堂口里,有一个白衣服的侍者,望见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站在人家门口,在鬼鬼祟祟,张望那扇门,形迹未免可疑。这侍者不禁缓缓走过来,以一种恭敬的疑问的假色,洋洋然,注视着霍桑的黑眼镜与假胡子。
  这里霍桑的地位,毕竟还是一个绅士的地位。以一个绅士而实行窃盗的工作,在最初“登场”的时节,未免有点心理上的“怯场”。这时,他见有人向他注意,他只得乘机拾起视线,向这侍者很严肃地说:“别响!我是一个侦探,在这里有一点公事!停一停,有警探到这里来,你告诉他们:有一位长胡子的先生,已经走进这个房间里。”
  他把那支讨厌的手杖,顺便递在这个侍者的手里面补充说:“懂得吗?”
  那个侍者在再度看了他一眼之后,急忙肃然接过那支手杖而点点头。
  由于这侍者的逗引,不禁使霍桑立刻伸手,轻轻去转那个门球。起先,他以为这门上一定已碰上了斯必灵锁。不料,伸手一旋,方始发觉这门却是虚掩而并没有锁上。在这门球被旋转的一秒钟后,霍桑的身子,却已悄无声息地从这被推开了尺许宽的空隙中踏进了这静悄悄的房间里。在他反手轻掩上这房间时,却看出这间光线晦暗的屋子,窗帘并未提起,中间阒无一人!
  跑了!
  在第一个空虚失望的意念还没有消灭的瞬间,第二瞬间他已看到这屋子中间的一个小圆桌上,放着一些很触目的东西:第一件,那是一张黄色的牛皮纸;——从这纸张的颜色和蜷曲的样子上,可以看出,这正是即刻在木偶肋下包过细长物件的那张纸!第二件,在这牛皮纸的一边,放着一条擦玻璃工人用的保险带,这种冷门的东西,在一个普通人的眼内,或许并不熟悉。但是在霍桑的眼内,一看就已知道:住在高楼上的人,有了这种东西,就可以从一个窗口里面,跳进另外一个窗口里去。
  真的跑了!
  但是,如果说这木偶是用了保险带而越窗跳出去的,那么,这一条保险带,如何又会留在这个桌子上呢?
  霍桑的眼前,不禁布满了一连串的问题。
  正自不解,忽觉方才的那种香味,又在鼻子边一阵阵地飘过来;这香味比之在甬道里闻到的格外浓烈。
  为了找寻这香味的来源,霍桑方始发现这一间光线晦暗的房间里,另外还有一间套室的门,也正狭狭地开着一条缝。
  霍桑屏住了呼吸,向这套室的门前走过来。同时他的三二口径的小玩具,已经紧握在他的不很干燥的右掌里。
  轻轻拨开这套室的门,探进头颅,向里面一看,有一个静悄悄的画面,突然映上了他的惊喜而又紧张的眼膜:只见,靠壁有一个桌子,那个木偶,正自低头坐在这桌子前,好像在写什么东西。一个壮健而漂亮的背影,向着那扇门。
  看到这个背影,霍桑敏感的脑内,立刻想起了外面桌子上的保险带。他想:好啊!写好了一点什么东西,马上就好使用那条保险带,算来时间很从容哪!
  霍桑想到这里,几乎忍不住想喊:Hallo!go!Mr.Puppet!但是,或许他怕他这突然的招呼,会吓掉这木偶的魂灵而唤不回来,因此,他并没有立刻喊出来。
  这时候,霍桑还欣赏到这木偶背影上的香味,一阵接一阵,正自更浓烈地刺激着他的鼻官。
  霍桑冷笑地想,朋友,你真漂亮!
  想时,他已握枪举步,乘这木偶,还没有回头的时候,他已轻轻掩到了这漂亮的背影的后方。
  他伸起左手,温和地拍到这木偶的肩膀上!
  他以为他已伸手拍到这木偶的肩膀上!
  不料!他一伸手,方始觉察他已真的拍到了木偶的肩膀上。
  “先生,你感觉到我的话,说得有些模糊吗?我想,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的。”
  就在这个时候,霍桑手内的枪,却已被人温和地接了过去,同时听到耳边有一个人在温和地说:
  “这玩具有点危险,喂!还是先给我!”
  木偶的戏剧 第七幕 木偶支付收据
  大约过了一刻钟,或许是三十分钟吧?我们这位大袍阔服黑眼镜浓胡子的绅士,他又从这三百零九号的房间里,施施然地走出来,在将要跨出门口之先,他先把那扇门,开成一条狭缝,向外张了一张,然后踏进甬道,回身锁上了门,意欲举步就走。
  斜对面的堂口里,那个白衣服的侍者,他无端接受了那个天上飞下来的命令,正感到满腹狐疑。一时,又见这位神气不很镇静的老绅士,空着手,从这三百零九号的房间里回身向外,他不禁迎上前去,以一种“戴耳环”的眼色,望着这位老绅士的脸,意思好像要问:“这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顺便他将那支手杖恭敬地递过来。
  老绅士在略一沉吟之下接受了那支手杖。他看了看这侍者的脸,说:“谢谢你,没有什么事情。”
  说完,他摇着那支手杖,匆匆地就向甬道的一端走过去。
  这侍者仍以疑问的眼光,目送这个庄严而又诡秘的背影,看他渐渐走远,直至于不见。
  这老绅士提起相当急骤的步子,走到三百四十九号房间之前,举起一个拳头,雨点似的向这房门上乱敲,一面又用手杖的弯柄帮助他的声势。像这样的敲门,除了报告“邻居失火”以外,平常却很难得遇见,连在甬道走过的闲人,向他看看,也感到了讶异!
  三百四十九号中的两位“神经衰弱者”,一直是在表演“盗银壶”。过去若干小时以内,不幸他们已经饱受许多无形的惊恐,记得吗?上一次,大侦探在那位“侠盗”先生手里,接受了许多恐慌;在敲门的时候,承情他把他所接受到的虚惊,分赠了他们许多。不料这一次,那扇倒运的门上,又在演奏“快拍子”,由于门外敲得过急,却迫使那个狐狸脸的苏州家伙,不得不硬着头皮把那扇门,“照例”开成了一条缝。
  在门缝里,他看到一簇浓而长的胡子,正在匆匆拥进来。我们这位苏州朋友,一见大侦探的“商标”,方始把他提在手里的一个灵魂,轻轻地放下。
  但是,我要劝他慢一点再放下来。
  大侦探一进门,他像带来了一阵“海龙卷”的风,他不但把这暴风,带进了屋子,他更把这阵暴风,吹进了室中人的脑壳,看他进得门来,一言不发,只管摇头;那簇假胡子,像京剧中的“丢须”那样在颤动!
  在这一间船舱似的小小的屋子里,本来已经“无风三尺浪”,经不起我们的大侦探,又表演出这种“草船借箭”式的“做工”,这使室中的两个人物,格外增加了晕船的状态。
  “怎么样?怎么样?”胆小的收藏家,忍不住慌张地这样问道。那张狐狸形的脸上,挂着的同样问句。
  “不行!鲁平和他的羽党们,已经密布在这旅馆中。”大侦探说话时的神气,一反平时的镇静。
  “那张画,放在这个地点,无论如何不妥当!”他又这样补充,连他的声调,也显然是异样了!
  “那——那怎么办?”我们的收藏家,感到手足无措。
  “现在,只有一个方法——”大侦探说:“你只能把那张画,让我带回爱文路寓所里,暂时保管一下。”
  大侦探在提出他的建议之后,他匆匆握着门球,回头向这收藏家说:“我的汽车在门口,你让‘尊驾’拿着你的画,送到我的汽车里,快一点,别耽搁。”
  说完,他不等对方表示同意或异议,拖着手杖,昂昂然,摸摸胡子向门外就走。
  于是,我们那幅一代的佛像,就在这种“腾云驾雾”的情况之下,飘飘然地走出了这间三百四十九号的门。
  正当三百四十九号房内被暴风吹得鸦飞鹊乱的时候,在这东方大厦的门口,飞驶来了一辆大型汽车,这汽车中载着“大队人马”,其中包括:本区高级警员一员,干练探目两员,以及武装警察四名;这是一种“援军到达前线”的姿态,声势相当浩大!
  在这大型汽车将停未停的时候,坐在汽车前坐上的两个探目,在挡风板里,望见前面停着一辆将开未开的紫色小汽车。有一个戴眼镜的大胡子,正撩起他的袍角,在踏进车厢。随后,却有一个面貌瘦削的青年,提着二个狭长的皮箧,匆匆递进车厢中去。
  这里的汽车刚自停下,前方的汽车恰好开走。
  由于警署里面签发那张逮捕状,似乎耽搁了一点时间,因之,在这大型汽车开到未久以后,我们的年轻的包朗先生,也已飞速赶到,他准备大摇大摆踱进“凯旋门”,而再度喊出他的“最后胜利”的口号。
  在这个时候,大楼上的三百四十九号房间里,已造成了一个如何的局面?这里,我不想预先说明,且让诸位看了以后的情形,自己再去猜。
  原来,在那位大收藏家,差近他的“尊驾”,把那幅画送进大侦探的汽车之后,他的头正自感到忐忑不定,忽而,他一眼望见桌子上面,留着一信封;这漂亮的信封,带着一点微微的香味,他觉得奇怪,打开信封一看:其中封着两张纸片,其一,是一纸收据,上面写着道:
  其二,是留给包朗的一封信,信的上面写着如后的话句:
  五分钟后,当这二种字迹潦草的文件,映进包朗及余人的视网膜时,那一队人物,完全成了木偶!
  木偶的戏剧 第八幕 木偶的家庭
  四十八小时以后。
  我们这个木偶剧的舞台上,在另外一种背景之下,又展开了另外一个新的阶段。
  这木偶剧的最初发展,是在一个憩坐室内。现在,我们的戏剧,已演到最后两幕,这最后两个较紧张的局面,也是发生在一间小小的憩坐室内。
  不过,这两间憩坐室的线条,却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如果说:前面说过的那间憩坐室,具有一种严肃的格调,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后而这一间憩坐室,却有一点浪漫的气息。
  总之,这前后两个地点,很可以代表两种个性不同的人物。
  这里,笔者并不准备开明一篇家具账。我只想告诉你:在这一个小巧而精致的屋子里,一切的一切,颇能予人以愉快与满意的感觉。这里有几扇窗,面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有一扇门,通连着这间小屋子的另外一部分。
  这是一个天气明朗的下午,时间约摸四点半。——关于这一点,请诸位记着。
  布景时间,都已说明,这里再来介绍舞台上的角色。
  揭幕的时候,在一Mozart牌子的大钢琴前,有一个女子,正在弹奏一个激越的调子,一串繁复的旋律,像浪花那样四散在空气里。
  这个女子,我们可能称她为少女,也可能称她为少妇。因为,我们在她的年龄上,不能提供一个较准确的估计。但是,看了后面的剧情,我们也许就能给她一个比较适合的称谓。
  这女子,具有一个苗条的体态。一双含媚的眼珠,带着一点小孩子的顽劣,也带着一点男性的英爽。她的衣着,并不太华丽,也并不太朴素,她的长长的秀发,并不曾上过“电刑”,被拂在颈后,显露一种天然美。
  这憩坐室中的钢琴,刚演奏完半个调子,我们这座小小的舞台上,又有一个新的角色,以一种轻捷的步子,从门口走进来。
  这个新上场的角色,身上穿着蓝袍子,黑马褂,全身的姿态,流露一种“文明戏式”的讨人厌的官僚气。诸位观众也许要说:啊!我们认识的,这个角色,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位乔装的大侦探霍桑。不!你们弄错啦!他并不是霍桑,他是另外一个人,请你们再仔细看一看,也请你们仔细想一想,他是谁?
  说明书上告诉你们:此人正是那个强盗冒充绅士,小抖乱混充大名人的木偶。木偶登场的时节,并没有戴上那幅讨厌的大眼镜,他的租借来的大胡子,也早已剃去了。——我们的木偶,大约对于异性的心理,相当地熟悉,因之,他常常喜欢剃掉他的长短不同的胡子。
  木偶走进来时,那钢琴上的调子,正自弹得激越,木偶听到了音乐,他的机器,开得格外起劲!
  “啊!达令!”他踱到那个苗条的背影后面说,“你的指法真熟,不过,你把你的音键,碰得像麻将牌一样响,这算什么调子哪?”
  “不懂音乐,请你不要瞎批评。”这女子只注着她的音符,她并不回头。
  “那么请教请教好不好?”这改装的年轻木偶,走到那个女子背后,望了望那张摊在琴架上的五线谱这样说。
  “这是一支最新流行的爵士,你懂不懂。”这女子伸着细指,继续按着她的音键。
  “有没有一个侍者呢?”木偶顽皮地说,“我想,有了爵士,那是应该有一个侍者的。”
  “别瞎说!”
  “我劝你放弃了这个大呼小叫的爵士,还是弹弹你的什么古典派的调子。好听得多。”
  “像你这样的人,配听那种古典派的调子吗?”这女子仍旧没有回头,却朝着她的钢琴撇撇她的红嘴唇。
  “我的本身,就是一个古典派的典型,为什么不配听?”这木偶一边说,一边负着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踱着典型的方步。他的脸,是一个文明戏小生的脸,他的姿态,却是一个文明戏老生的姿态。单看他的梳得很漂亮的头发,和他身上所穿的乾隆时代的服装,两者之间,好像相隔一个世纪。
  那个弹琴的女子,在节奏略为顿挫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难听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向这年轻的木偶看看,她娇嗔地说:“为什么还不把这讨厌的衣服换下来?”
  “为什么要换下来?——这是战利品哪!”木偶得意地语声。
  “战利品?贼赃!”
  “贼赃和战利品,有什么分别呢?”木偶说。
  “穿着这种衣服,你还以为很有面子咧!”这女子停止她的弹奏。站起身来,以一种调笑的眼色,看着这个木偶说。
  “为什么没有面子?”木偶耸耸他的肩膀,温柔地反抗,“生在我们这个可爱的世界上,你若不取一点反叛性的消遣的态度,你能忍受下去吗?”
  这女子见这木偶,公然拒绝她的建议,她不禁扭着她的身躯:“我不喜欢看你这种样子,我要你把这衣服换下来。”
  说着,她又走向这木偶的高大的个子前,解开他的黑缎马褂上的玛瑙纽扣说:“无论如何,达令,我不喜欢看你把这种窃盗招牌高挂在外边!”
  木偶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一个椅子里坐下。他说:“慢一点,你听我说。”
  他自己也在对方一张小圈椅内坐下来,然后,他以一种顽皮的神情,向这女子问:“我真有点不懂,整半个世界的人们都在做窃盗,你并不反对,单单反对我,这是什么理由?”
  “整半个世界的人们在做窃盗?我为什么没有看见?”这女子把一种迷惘的眼色,凝注在那张木头的面庞上。
  只见对方的木偶,烧上一支烟,吸了几口。他把右边的木腿,懒洋洋地搁到了左边的木腿上,随后,他又说下去:“他们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的。我的好小姐,你听我说:他们天天在实行窃盗的工作,他们却不愿承受盗窃的名义。他们明明知道,做窃盗是快乐的事情,而一面却又嫌‘窃盗’两字的名目太难听,这是一个可笑的矛盾!——”
  这女子听着他的怪话,暂时没有作声。
  只听对方又以一种略带激昂的声吻说下去:“总之,那些可爱的人们,做了窃盗,却还没有承认的勇气!而我呢,因为有勇气,所以不妨大张晓论,当众承认我是一个不足齿数的窃盗!”
  他摇摇头,不让对方开口他又继续发表他的强盗哲学:“我以为一个有勇气的人,总是一个可爱的人,一个可爱的人物所做的事,也总是很有面子的事。——”他用顽皮的神情提出他的结句:“而你,为什么常常反对我这有面子的工作呢?”
  “偏执狂!”这女子紧皱着她的眉尖,表示不爱听。
  “你说偏执狂,这也有点像。”木偶说,“那个科西嘉岛出身的炮兵皇帝,不也是有点偏执狂吗?”
  “我不爱听你这伟大的议论,我只要把你这套触眼睛的衣服脱下来。”这女子娇嗔地走过来,准备再度解这木偶的玛瑙纽扣。
  木偶急忙摇摇手,阻止对方温柔的攻势,他问:“小平呢?”
  “看电影去了。”这女子退回她的钢琴的座位,伸手去翻歌谱。
  “哪一家?”
  “爱普卢。”
  “为什么让他跑得那么远,谁陪他去的?”木偶显露关心的样子,吐掉了一口烟,他又问:“你不是允许他,在星期三让他去看吗?”
  “有汽车接送,有老刘带领,你还急什么?”这女子自顾自按着琴键,做出一种无秩序的叮咚之声响。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跳跳跃跃的脚步声,随着那钢琴上的声响,在门外跳进来,这脚声表示是一个小孩的步法,这小小的角色还没有登场,一阵爸爸、妈妈的呼声,已先在门外送进来。
  进来的那个小孩,跳跃到这女子的身前,把他的细软的头发,在这女子身上摩擦了一下,他又旋转身子,跳跃到这木偶的身前,喊了一声“爸!”。
  那个大号木偶,把这“小匹诺丘”,顺势抱到膝上,丢掉了烟尾问:“为什么今天又去看电影?”
  “今天提早换片子,你没有知道吗?”这“小匹诺丘”以一种天真的眼光,看看那个老木偶,他又摸摸他的脸。
  “影戏好看吗?”木偶问。
  “交关好看。”小木偶答。说时,他闪动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说要把那个橱窗里的木人头送给我,为什么不?”
  “我一定给你。”木偶慈爱地说。
  “几时呢?几时呢?”“小匹诺丘”连连地问,一面连连揉擦这木偶的胸膛。
  这木偶似乎怕他的木头壳子里的机器,被这“小匹诺丘”弄坏,他急忙捉住他的小手,说:“你别闹,现在,你去问你的妈,已替你准备下了什么点心。”他把“小匹诺丘”从膝上轻轻放下来。
  孩子又跳跃到那女子身前,那女子吻了他一下说:“张妈替你留着点心,赶快去吃吧。”
  于是,这孩子便又提起他的匹诺丘的步子,跳跃地走出去。
  孩子离室以后,那个女子旋转头来,她以一种谴责的眼光,抛上这木偶的脸,她说:“孩子还没有上学,你已让他做了一次强盗的助手,这是你的好教育!”
  “从一个出色的老强盗的手下,训练出一个出色的小强盗来,这教育并不算坏。”木偶闪闪他的眼珠。
  “这是你的高见吗?”这女子在琴键上,叩出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的意思,只想把这孩子,造成一个绅士型。但是,太太——,”木偶摇动他的木腿。“您的意见,根本就错误,你还以为绅士与强盗和流氓,有着多么大的距离吗?”
  “孩子是属于我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学成你的鬼样。”女子在琴键上,捋出一串dora—mi—fa—历乱用声音,她把那张椅子,猛然旋过来。
  “那也好,但是,太太,将来也许你要懊悔,让这孩子放弃了这一个自由愉快的职业。”
  “不用你管!”
  女子说到这里,显然真的有点生气,她从钢琴之前站起来,又讽刺似的责问这木偶:“孩子去看一次电影,就说路远路近,不放心。听说那一天,你让他独自一个,留在车马纷纷的马路上,这就很放心!好一个模范的爸爸,别再假惺惺吧!”
  木偶幽默地望望他这女伴,却幽默地学舌说:“那也有张妈带领,也有汽车接送,还有许多人。在暗中监护。并且,这事情也早已过去,你还急什么?”
  “那一天,不知道你们玩了一些什么把戏?我还完全不知道,我也想向你请教请教咧。”这女子的口气,放和缓了一点。
  “小姐,你常常肯虚心请教,这就是你的学问在长进啦。”
  木偶听得他的女伴,询问他过去表演的戏剧,他的木头的脸上,顿时增添了许多神情。他的得意的木腿,像开足了发条那样地摇动。他又烧上一支纸烟,悠悠然喷起来。于是,他把如何在那西装成衣店里,预设那个卓别林式的木偶,如何指使小平有心引逗那位大侦探,去参观木头人的跳舞。在当夜他如何让他的部下老孟,扮成第一个木头人的样子,有心送进这位大侦探的眼帘内,让他惊疑不止。他又如何预料,大侦探在第二天上,一定再要专程去拜访那家成衣店,于是,他如何在那玻璃橱窗里,安设了另外一个返老还童的漂亮木头人,同时,他自己又如何扮成第二个漂亮木头人的样子,如何再度有心送进那位大侦探的惊奇的眼光里。连下来他自己又如何在那大商场中,有心兜着圈子,有心露着惊慌,有心让这大侦探来追踪。再连下来,他如何又用了种种方法,让这大侦探安心不疑,一直追进三百零九号的房间,竟会伸出他的手指,愉快地拍到了一个不装机械的真木头人的肩膀上。最后,他一直说到,自己那时候,如何在一口大衣橱的边上轻轻走出来,如何用很温和的方法,缴下了那位大侦探的械!
  这木偶一口气背诵着他的得意杰作,他越说越感到起劲,得意的唾沫,飞溅满他的木脸。连着他又作如下的补充:“我这一个杰作,喂!小姐,请你批评,指教,你有什么感想?”
  但是,他又不让对方提出意见,他自己就接下去说:“总而言之,我这一个战略,是抄袭‘定军山’里老黄忠所用的陈旧的战略,我的方法只是杀一阵,败一阵,杀一阵,败一阵,敌人处处坚信我在‘弯转鼻尖’,在‘短缩战线’,在‘移转阵地’,在实行‘有计划的安全撤退’,务要使他坚信不疑,然后出其不意,展开我的闪电式反攻,让敌人好中我的‘拖刀计’!”
  那个女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嫣然失笑。但是她说:“我听说那个大侦探,他是化过装的,最初,你们怎样能够认识他的面目呢?”
  “大侦探的化装,的确非常神妙!但是不幸,有一位近代的宣传家,在他门口,高喊‘最后胜利’的口号,于是他的战略上的伪装,完全失却了效用。”
  “你让小平在半路上,守候那位大侦探,万一他并不步行而来呢?”
  “那么,我们预伏在他门口的第五纵队,将要婉转请求他,乘坐预等在他门口的人力车,而把他拉到我们所预定的地点来。”
  “万一,他虽步行而并不向那条路上走来呢?”
  “那么,我们的第五纵队,自然另有方法,劝他接受我们的要求。”
  “万一,那位大侦探,完全不踏进你们的预订计划呢?”
  “那么,——”木偶顿了顿说:“那么,我们这个预订计划,算是完全失败啦。——但是,你必须知道,我们的计策,当然是不止只有一个,是不是?”
  “照你这样说来,你这计划,可算是十面埋伏,面面俱到了。”这女子以一半赞美一半讥刺的眼光,看着这个木偶,她说:“你这大作,结构,布局,都很缜密,如果你一旦放弃了你的‘自由职业’,你倒很有做成一个所谓‘有天才的’高贵的侦探小说家的可能哪。”
  “感谢你的赞赏!”木偶说。“但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种最下贱的职业来抬举我。”
  “把文人的比喻来抬举你,你还说是下贱吗?”
  “一个文人的三个月的收入,不能让舞女换一双袜!你看,这是一个高贵的职业吗?”木偶冷峭地回答:“如果我有一天,我不能再维持我这愉快而光荣的业务,我宁可让你到舞场里去‘候教’,我也不能接受文人的职业!”
  “你不懂得‘清高’,无论如何,这是大作家啊!”
  “大作家!哼!”木偶耸耸他的木肩说,“在蔬菜市的磅秤上,我还不曾看见这种东西啊!”
  这里,这木偶和他的女伴,斗着这种消遣性的口舌,谈话至此,碰住了牛角尖,却已没有方法再进行。一时,这女子走近木偶的身前,温柔地伸出双手,握着这木偶的肩膀,她又把她的话题,拉回到最初的方向,她说:“达令,我们不要再多说废话,来,让我把你这难看的衣服换下来。”
  木偶再度以弹性的防御,微笑着躲避对方的行动,他说:“我请求你,再宽容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我将自动地向你竖降旗。”
  “真奇怪!穿上这种衣服,会有什么舒服呢?万一被人家看见,——”这女子皱皱眉,露出担忧的样子,她并没有说完她的话。
  “你的忧愁是多余的。”木偶显示满面的骄傲,他高声说,“我相信全上海的警探,即使把地球翻过来,他们也无法找到我!”
  木偶说时,他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他抛掉烟,兴奋地站起来,急步走到墙壁间去,要看那个日历,他锐声唤喊:“啊!我忘了!今天是星期一,正是那古画展览会的揭幕的日子哪!”
  那个女子,不明白这木偶的呼喊的原因,她以含媚的眼珠,向他投射着疑问。
  只听这木偶继续兴奋地呼喊:“霍先生,你为什么还不来,我真惦记你!”
  “如果你能马上就来,那我马上就可以把那张画,双手奉还给你!”他又这样兴奋而骄傲地说,“但是,如果你再不来,等我的手指,触及这一页残余的日历,我很害怕,你的光荣的名誉,恐怕就要受到损害了!”
  “哎!你为什么还不来?你为什么还没有来?”
  这木偶似乎并不吝惜汽油,只管开足了他的机器而这样高喊!
  “喂!先生!你凭什么理由,会断定我还没有来呢?”
  当这木偶刚要伸手触及那页残余的日历时,一个破空而来的语声,正自严冷地从这憩坐室的某一个角度方面传送过来!
  木偶的戏剧 第九幕 木偶向对方致敬
  这一个飞来的语声,好像在木偶耳边,抛了一个炸弹。
  他慌忙旋转身来,向那面临花圃的窗外一看,只见花圃里面,有几丛娇艳的小花,正在向他浅笑,里面并无人影。
  他再急剧地回眸,向门外一看,只见门口里面,有两位陌生的来宾,正自带着一种严肃的微笑,冷静地站在那里。
  在这最短促的瞬间,室中的一男一女,完全感到呆怔!这虽是绝短的几秒钟,可是在这木偶的感觉中,好像经过了一世纪的时间。
  这里在这两位来宾身上,加上“陌生”两个字样,好像有点错误。其实,他们在读者眼内,完全都是熟人。这时,从那女子的目光中看出来,只见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套米色而带条子纹的薄花呢西装;这西装具有笔挺的线条,看去好像刚从剪刀口里逃出来。他的头发,梳得像打蜡地板一样光,有一阵扑鼻的香气,不知从他头上,还是从他身上,正由空气传送过来。而主要一点是:此人的胸前,赫然抱着一条鲜明的红领带。
  于是读者要说:我们的确认识这个人,他不是别人,他正是高据在漂亮玻璃窗里面致力于宣传工作的那个返老还童的木偶!
  但是,你们又弄错了!
  我们的木偶,不是穿着大袍阔服,正在室内谈话吗?如何会有第二个木偶,又从门外走进来!
  并且,这位不速的来宾,他和那张木偶的照片还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此人的脸上,架着一副新式太阳眼镜;一双锐利的眼珠,在黑玻璃中闪着光,显出一种很机警的样子。
  再看第二个人,身上穿的也是西装,但是后者所穿的一套,远不及前者漂亮。有—点是相同的。这二位来宾,年龄都是一样的轻,全是二十左右英俊的小伙子。加上室内的木偶,于是我们的戏台上,一共有了三个年龄相等的男角。
  这两位一前一后的静悄悄地站在门口的来宾,手内各以极温和的姿势,执着一只小口径手枪!
  枪口的路线,不经意地对着木偶的胸膛!
  这黑色的小玩具,却使我们这出富于滑稽性的戏剧,增加了一点严厉的空气!
  室内的木偶,看到这个局势,在最初一秒钟内,他已了解他们所处的地位。如果说,我们的木偶,对于他的“光荣的职业”,一向感觉很愉快。那么,在眼前的一刹那间,至少在一万分的愉快之中却已感到一分二分的不愉快!因之,他的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泛出了一重灰白;同时他的“非绅士式”的神气,也立刻反映到了他女伴的脸上。
  但是第二瞬间,他的神情已由惊慌一变而为困惑,他不禁下意识地低声呼唤:
  “呀!霍先生!”
  “不错,是我!承蒙记念,感激得很!”来宾中的第一个人,这样悄然回答。
  当这简短而带紧张性的谈话在进行时,我们的木偶获得了一个舒气的机会,脸上的木质纤维,好像松弛了一点,因之,他的神气,渐渐又恢复镇静;同时在镇静之中,也渐渐恢复了他固有的顽皮。
  他以外交家的礼貌,嬉笑地向这二位来宾摆手,好像招待亲友一样,做出不胜欢迎的样子。——诸位当然记得:他的身上,是穿着这种“闻人们”在“证婚”、“捐慕”时所穿的礼服,加上他的“做工”,又是文明戏式的“做工”,你们不难想象:此时他的状貌,却是如何的滑稽。
  “啊,霍先生,包先生,——”他微微鞠躬而欢呼,“真想不到,二位会光临!”
  他一面说,一面又摆手,招待这两位来宾。请进屋子里来。
  二位来宾的原意,准备“隆重登场”,表演一种庄严的戏剧。意外的,对方这个配角,却完全给予他们一个小丑式的配合,这使全剧的格调,未免受到破坏。于是“前方”的霍桑,不禁从黑玻璃中歪过眼梢,望望他左站的左一条线上的伙伴,意思好像说:“进去,难道我们还怕他!”“后方”的包朗,把视线掠过霍桑的枪口而向自己的手枪看了一眼,他好像回答霍桑:“但是,我们必须留心!”二人交换过一种微妙的接触之后,方始昂昂然,挺胸走入室内。他们在屋子中心一只桃花心木的漂亮的小圆桌前,停住了他们的凝重的步子。
  两支手枪,依然准备地指着原来的方向!
  这时,舞台上的三个男角,只听到木偶一人的独白。他在欢欣地高喊:“来人,赶快泡好茶,赶快把最上等的纸烟拿进来!”
  他虽喊得这样有劲,可是那静悄悄的空气,似乎有点懒惰,似乎并不曾传达他的命令。
  他又指着二位贵宾,向他的女伴介绍:“这是我们中国唯一的私家大侦探霍桑先生,这一位是包朗先生,想必你对二位的光临,一定极表欢迎的。”
  他这有礼貌的介绍,事实上,那个女子却已像一只吓呆的小鸟,完全没有听得他在叫嚷些什么。
  当这木偶独自乱嚷的时候,那二位执着手枪而站在外交席上的客气的贵宾,他们依然站在那里,并没有坐下来。
  于是我们的木偶,他又顽皮地说:“我知道这二位先生,一向很欢喜看外国电影的,在外国的侦探片中,有些混蛋们,喜欢在家具上面,玩上一些机关之类的东西,这真是愚蠢不过的玩意,我却讨厌这种事。”
  霍桑脱下了他太阳眼镜,向袋里一塞。他以凶锐的眼光,向这木偶刺了一眼,他说:“先生,你也不要太高兴!我们真要坐下来,和你谈谈哩!”
  说完,他在木偶特地为他拉开的一张椅子里面,静静地坐下来。
  包朗向霍桑看看,意思好像说:“为什么不干脆办我们的事?难道还要和这混蛋打一会Bridge再走吗?”他虽这样暗想,但是,他也局促地靠着这圆桌坐下。
  两支手枪,依然保持紧张的姿势;其中包朗的一支,枪口略略带偏,有意无意指着木偶身后的女子。这时,那个女子,却已默然退坐在室隅的一张沙发里面。她的眼珠,完全丧失了原有的活泼。她对包朗那支手枪,看得满不在乎;但是,她却十分关心着霍桑那支枪口的路线。
  当时我们的木偶,他也面对着霍桑坐下来。他暂时停止了他的道白,只向霍桑打量。也许,他的木头的胸膛里,是在找寻一个计划,准备解除这尴尬的局势。
  于是霍桑找到一个发言的机会,他说:“先生,你为什么只顾看着我?是不是在怪我,误穿了你的新衣。”
  “决不!决不!”木偶笑笑说。
  “你自然也不能怪我,因为,你把我的漂亮的衣服穿走了。”霍桑冷静地这样说。
  “那天在三百零九号里,非常简慢,要请霍先生原谅!”木偶说,“我想霍先生在我走后,一定到过那家成衣店里去找过我。失于招待,抱歉之至!”
  “我们当然知道,在一个拆毁了的笼子里,决不能找到一只走失了的猢狲。但是,我们不妨再去看看,也许可以——”
  “——找到一个线索,是不是?”木偶接口,“不知道霍先生亲自钻进我们的笼子,获得什么结果没有。”
  “结果!你自己当然知道的!不过,我还得要谢谢那位马路上的小朋友。——他是你的令郎吧?”
  “为什么?”
  “感谢那位小朋友,把尊寓的地点告诉我,让我好来拜访。”
  “什么?他把地点告诉你!”木偶几乎要跳起来。
  沙发上的女子睁大了眼!
  这里默默无语的包朗,同样凝眸望着霍桑,似乎他也不很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听得霍桑说道:“世上的事情,也许真的有些因果律:你让你那位小同盟者,替你造成了一次胜利;然而你也让他替你造成了一次失败。你感觉到我所说的话有些奇怪吗?——要不要让我把细情告诉你?”
  “请教!”木偶的眼珠充满了惊奇。
  “那一天,承蒙那位小朋友,在半路上,招待我们去参观你的照片,结果,我是大大地上了一次当!”霍桑以一种得意的神色,开始叙述他的失败史。
  木偶脸上,露着一点抱歉的微笑。
  “在事后,我当然已看破了那个西洋镜的内容。”霍桑继续说:“第一点,我觉得那小孩子的眼神,和你很有点相像。因此我的第一个假定:就假定那个孩子,他是你的令郎。——我的假定对不对?”
  霍桑说时,顺便以一个抛物线的眼光,抛向木偶背后的沙发上,只见那个女子,双眉皱得很紧,对于木偶的背影,显露一种幽怨的神情。
  “很聪明!”木偶看看霍桑,赞美地说。
  “第二点,事后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所诉说的几句话。”霍桑连着说下去,“记得他说:那个橱窗里的木头人,很像一本影片中的坏蛋。他还说:那张片子分为上下集,在星期三要换片子,他就要去看。我从这孩子天真的谈话里面,发现了他的爱看电影的习惯。”
  木偶很注意地倾听他的下文。
  “那个孩子还告诉我:电影里的坏蛋,已经上当跌进了水牢。不错,在他的小小的心目中,那个坏蛋,的确已经跌进一个很巧妙地水牢了。——那是你先生的教育的成果呀!”霍桑耸耸肩膀,得意地补充。
  “请说下去。”木偶说。
  “事后我推想:那个可爱的孩子,虽因你的主使,让我去参观了一下橱窗里的把戏,但是我想,他所告诉我的关于看电影的话,你却并没有指导他的必要,那当然是真话。——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喜欢他的天真。”
  “以后怎么样?”木偶紧张地追问。
  “以后吗?”霍桑故意慢吞吞地,“我就依着这个线索,亲自去打听:‘最近在那一家戏院所映的片子里,有一个坏蛋,和站在橱窗里的家伙有点像,还有那张片子,是不是分为上下集?是不是要在星期三换片子?’结果,我在一家电影院里,果然找到了我所要找的答案;那就是爱普卢。这种探问当然很不费事。这倒并不像你制造你的杰作那样,是要耗费许多气力的!”
  木偶听到这里,不禁略略旋转他的木制的头脑,向他女伴看了一眼,他听对方的大侦探,继续把他的得意事件背下去:“于是,我就专程去到爱普卢的门前,守候我们的小朋友。我这样想,运气好些,说不定还可以在那边遇见你。主要的是,我要感谢那家电影院的经理,他居然允许我,提早一些换片子,这使我的守候功夫,算没有白费。否则,你也正在惦念我,岂不要重劳你的盼望?”
  霍桑越说越觉得意,因为得意,他不禁想起了他得意的恩物——白金龙。他伸手到租借来的衣袋里,摸到了他的烟匝。他用单手取出了一支纸烟。但是,他的另外一只手,还没下憩坐室,对于取火的工作,似乎感到不便。于是,木偶乘机就把小圆桌上的一个火柴架子拿起来,擦一支火柴,恭敬地代霍桑燃上了火。在这个时候,包朗的眼色,格外增加紧张,他在密切监视那个不稳当的家伙,不要让他做出什么不稳当的行动来!一面,他用一种微妙的眼色,也在警告他的“并肩作战”的同伙,好像在提示他:千万不可太大意!
  这里霍桑已经坦然喷掉几口烟。他倒并不十分注意他同伴的警告。他自管自在提出他的得意的结论:“先生,你看我的方法,没有出于你的意外吧?”
  “真是意想不到的神妙!”木偶不禁这样呼喊。他的神气的确表示衷心的悦服。这时,如果不是看到对方的双手都没有空,他几乎要隔着桌子伸出手去,和对方紧握一下而表示他的钦佩!但是,他虽没有握手,他却还在欢呼。“霍先生,你太聪明了!我相信,即使我们的福尔摩斯先生,从防空壕里钻出来,一定也要向你表示钦佩了!”
  木偶的戏剧 第十幕 木偶的焦土政策
  于是我们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显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局势:
  木偶和霍桑,越谈越见接近。二人之间,差不多完全建树了一种友好的精神。如果没有两柄黑色的玩具,从中在作祟,几乎使人家误认这是一对最知己的朋友,正在举行一个星期下午的闲谈。但是,也许他们间的关系,正靠着那个黑色的玩具而维持着。谁知道呢?
  例外的是室内其余两个人,那个女子,她像一只受冻的麻雀,蜷缩在那沙发的一角,她的失神的眼珠,一直提心吊胆,看着木偶对方那支枪。每一秒钟过去,她的鬓边的汗珠,只管一阵阵地沁出来!
  还有包朗,自从走进这憩坐室的门,一直好像一个初进学校的小学生:似乎他感到他的手足,没有地方可以安放。他一面静听对方微妙的谈话;一面他的不安稳的脚,不时在圆桌底下发生踌躇的活动。有一次,他把他的脚尖,重重踏到了霍桑的脚背上,几乎要使霍桑跳起来,于是,霍桑抛掉烟尾,伸手看看手表。他像憬然省悟似的说:“喂!先生,我已经把我要说的话,全部都已告诉你,是不是?”
  “不错,霍先生。”木偶静静地回答。
  “记得我在初进门的时候,你曾提出你的诺言:你说:如果我能早一点来拜访,你就把那幅亲自领走的画,双手交还给我。是不是这样?”木偶依然静悄悄地说:“但是,——”
  “但是怎么样?”这“但是”两个字,立刻引起霍桑的焦躁,他把手内的手枪尖,略略移动了一下而这样问。
  “但是霍先生,你是一个明亮人。”木偶慢慢吞吞地说,“你当然明鉴:我能拿到那幅画,并不是不费一点本钱的;我们从‘体恤商艰’四个字上说,应该总有一些‘商量’的。”
  “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霍桑开始有点焦躁。
  “我当然想说几句话。就算我是坐在贡比桌森林的铁篷车内,我想,你也不能不留一点谈话的余地给我吧!”木偶闪着眼珠回答。
  “怎么?你还预备提出条件么?”霍桑真的掮出了一九一八年的福熙大将的态度,“现在我限你三分钟的时间,拿出那幅画来,跟我走!”
  他说完,就站起来,把那支枪口,向前移动三寸。
  包朗也以被牵线的姿态,随着他同伴的紧张的动作而紧张地站起来。
  木偶看着对方这个进攻的形势,他紧闭起一只眼睛,向霍桑的枪口,做出一种小孩张西洋镜的样子。他说:“我有一个建议,向二位提出。”他又歪眼看看包朗:“在使用手枪之前,最好检查一下保险门,看看有没有开好,否则,临时恐怕要上当。”
  “我们手里既然拿着纸牌,我们当然懂得玩纸牌的方法。”
  霍桑说着,蓦地,他把枪口指向木偶的头颅:“你以为我不会开手枪!”
  “哎呀!”在这突然紧张的空气之中,忽有一个尖锐的呼声,起于木偶的身后。室内三个男主角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于同一角度。只见木偶背后那个女子,已从沙发里面直站起来,她的脸色完全惨白,好像一座石刻圣玛利亚的样子!
  本来,我们的木偶,有说有笑,始终保持顽皮的作风,可是那个女主角的动人表情,却使他的绅士态度,受到了一点小小的影响。霍桑把枪口退后一些,偷眼向他看着,只见他的额上,有一点小量的汗珠,在渐渐沁出来。
  霍桑狞笑地想:“好啊!我老早准备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给你,让你可以摸摸你的香汗呢!”
  霍桑想念的时候,木偶和他的女伴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已把一封安抚的电报,轻轻递送了过去。于是他又看看霍桑:“我知道霍先生的枪法很准,要不要把我的头颅,权充—下枪靶?”
  他伸手指指自己的额角,顺便抹掉一点汗液。他又恢复了顽皮的声音:“不过要请霍先生,把枪瞄得准些,不要错打在一个佛像的头颅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霍桑不得不瞪出了眼珠而发问。他知道这个魔鬼的话,必然有些不可测的意思的。
  “请你暂且坐下,好不好呢?”木偶说:“在讨论军事的圆桌上,用手枪解决一切,我想,那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霍桑向他看看。果然怅惘地坐下。——不过他并不曾放下他的武器。
  这里包朗也被牵线似的呆呆坐下来,——一副胜利的纸牌当然紧握不放。
  那个女子,重复也退坐到沙发的一隅,下意识地掠着鬓发,而呆望着这三个神情各异的男主角。
  只听木偶说下去道:“有一件小东西,我想请霍先生注意一下。你看:在这小圆桌的边上,装有一个特别电钮,我只要轻轻把它按一下,就可以和楼上的伙伴们互通消息。——”
  木偶说道这里,闪闪眼珠,并不说下去。
  霍桑不明白这木偶的意思。他姑且依着他的指示,把视线掠到圆桌的边缘上。只见桌边刻着一些精细的花纹;在花纹中间,有几个凸起的东西,像是花蕊的样子,看去,可能是有一个电钮在着。
  霍桑再把困扰的目光送回木偶的脸。于是木偶又说:“霍先生已经看见这个东西了。我再告诉你:譬如我把这个电钮,按一下短声,那是一个警戒的警报;按得长一些,那就算是紧急的警报。——方才我在拉椅子的时候,我曾在这桌子边上,一连按了两下,这就是通知楼上的伙伴,如果听得楼下有什么动静——譬如听到枪声之类——不妨把那张画,马上就给撕碎,绝对不需要考虑!”
  霍桑听得呆了,呼吸有点异样!——他的准备出借的手帕,大有留供自用的趋向。
  木偶还在冷静地说下去:“做强盗是一种太危险的事!一个稍有脑筋的人既然干着这种危险的生活,当然随时随地,会有一些必要的准备的,你想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高声提出他的最后问句:“喂!霍先生,你要不要看看莫斯科的焦土政策呢?”
  霍桑听完这话,眼珠转了一下,蓦地,他像一头老虎那样跳跃起来!他向他的同伴厉声说:“包朗!你监视这两个人!”说完,他调转身子,旋风一向门外就走!
  他猛听得背后那个木偶在用一种极度严重的语声向他大喝:“站住!傻子!当心你的脚步,踏坏了那幅佛像!”
  木偶的戏剧 第十一幕 再会吧!木偶!
  舞台上的局势,由平静进入高潮,复由高潮渐转平静。
  因为,木偶这种严重的警告,终于又把霍桑的急促的脚步强拉回来。由于霍桑看到木偶的眼光,露着一种凶锐的神情,他觉得这可恶的东西,所说的话,未必全是假话。自己匆匆上楼,万一楼上那些无脑子的家伙,真的实行了所谓“焦土政策”,这却并不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霍桑只能重返“圆桌会议”,继续以外交方式,重新和这木偶协商“互惠的条约”。
  木偶所提出的条件,是把屋中人全部的自由,交换那张唐代的名画。
  但是霍桑却不能接受这个要求。他说:“在这屋子外面,已包围着大队的警探,本人无权单独签订那张条约——”他最大的让步,只能放走一些不重要的人。双方各执一端,这小组会议,便陷入于一个僵持的局面。
  于是木偶伸伸手,表示一种绝望的态度。他说:“那只能随便你!我想我在被捕以后,我的罪名还不至于踏上西炮台;但是,你的那张画呢?撕毁之后,不知是否还能拼凑起来?”
  他又感慨地说:“战争虽然残酷,无论如何,总不该把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文物,轻轻加以毁坏!”
  甚至最后,他还向对方提出一种恐吓,他说:“再不解决这个僵局,他将立刻发出信号,而让楼上采取‘必要的措施’!”
  这使霍桑想起他在三百四十九号房内所提供的保证,当时,他曾向那个神经衰弱的收藏家,轻描淡写地说:“那张画,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誉,我不会让人家把我的名誉劫掠了去。”
  而现在,如果他再伸手拍上这木偶的肩膀呢?……
  想到这里,我们这位可怜的战胜者,终于只能透出一口无声的冷气。
  于是,那个会议上的协定,终于在这微妙的局势下宣告成立。
  于是,我们这个舞台上的戏剧,也终于在这微妙的局势之下告一段落。
  天大的事情,似乎都已不了而了。不过,这里还有一点小小的情节,我们必须在说明书上,加以补充的说明:
  第一点,在前述的“圆桌会议”上,这戏中的两大主角,都曾说过一些谎话,让他们的对手方,上过一点小当。说谎,原是不足为训的事。所以笔者在可能范围中,必须拆穿这西洋镜以敬戒他们的后来。
  先说关于霍先生方面的谎话。当时他曾告诉木偶说,“在他的屋子之外,已有大队警探,造成一座‘大西洋的围墙’,本人无权加以释放云云”。这些话,听听相当吓人,而事实上,这些吓人的话,目的也只在吓吓人而已。霍桑为什么不调动大队援军呢?理由颇为简单。过去,他对木偶的狡猾,领教过不止一次。这一回,他虽在爱普卢电影院门外,因发现“小匹诺丘”而找到了这木偶的居处。但是,他觉得大举进攻,未必一定有成功的把握;万一大举进攻而仍不获成功,这于他的尊严上,却是一种新鲜的损害。如此,他宁可只带一个“随身的小包”,而姑作一次“探试性”的奇袭。
  可是,那个木偶却让他这种毫无实际的大话吓了一跳。
  当时木偶在离室遁逃之前,因着霍桑的大话,曾使他的木脑壳里,耗费了许多木屑。他曾想出许多预防万一的计划,以防万一的变化。当时他那提心吊胆的状况,假使让霍桑看到,那一定非常得意,而要把许多新的手帕,借给他去抹抹香汗。
  然而我们这个可怜的木偶,他是上了大当!
  不过你们别以为大侦探已完全获得外交上的胜利。——关于木偶方面,他也有一点小小的杰作的。
  记得吗?木偶在谈判席上,他曾告诉霍桑,说什么——他在小圆桌上装有电钮;他的楼上另有羽党;他一按电钮,就是发警报,楼上接到警报,马上就会撕碎那张画。凡此种种惊人的言论,你以为都是真的吗?老实告诉你吧!这些话,连一丝影踪都是没有的!
  本来,我们的霍先生,他已真的找到一个“伸手拍到木偶肩膀上”的机会。然而,他竟因这“毫无影踪”的话而放弃了。他这一当,上得不算小!
  你看,我们这些外交家的烟幕,放得何等离奇而出色!
  其实,凡是外交家们所放的烟幕,没有不离奇而出色的!
  除了上述事件以外,还有一点,我们也得加以补充的说明:那张吴道子的名画,虽经霍桑费了相当的力量,从木偶手里争夺回来,但是,它在展览会里开始张挂,却已延迟了一天;直到星期二,方始给予好古者以细细欣赏的机会。
  至于那幅唐代的杰作?毕竟是幅怎样的杰作?这在前文一始终不曾提供较详细的说明。现在乘累的笔尖,还没有十分疲倦的时候,不妨简略地介绍一下。
  那幅画,画的是:“释迦牟尼世尊,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忽尔悟道”的事迹。这幅画的线条、色泽,是如何优美,深愧笔者不是一个画家,无法详细说明。主要的一点是:当时如果有人把那幅画,细细地看一下,他们一定能够发现,在这绢本画的一角,却已多出了一点东西:那是一方极小的圆章,刻着“鲁平珍藏”四个字。这个圆章留在菩提树的根上。粗心地看时,那是万万不会发觉的。
  世上有许多事情,想想未免有些可笑:每一个收藏家们都喜欢把世上的一些崇高的艺术作品,设法据为己有;每一个收藏家们的心里,都想把他们的收藏品,保留至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之久。由于这种卑劣的心理,遂使他们在暂时的占有物品上,必要留些可怜的手脚,如××珍藏的印章之类。可笑像鲁平那样一个处处抱着消遣态度的人物,他也不能免除这个调子。可是,你们曾看见哪一个收藏家,能把他们的占有品,保留到一千年与一万年呢?
  然而无论如何,我们的可怜的小捣乱,他终于已把一个印章,鲁莽地留在那幅画上了。
  严格地说来,我们的木偶,在这一出戏剧里,他是完全失败的。不过他的失败,是失败在一个举世闻名的伟大人物的手里,虽然失败,也还有些“失败的光荣”。
  至于最后胜利,当然属于霍桑。不过霍桑在这一个戏剧的回忆中,似乎终还有些遗憾的地方。因之他虽然胜利,却也感到一点“胜利的悲哀”。
  于是,我们这个滑稽的戏剧,终于在“失败的光荣”与“胜利的悲哀”的交响之下结束了。
  木偶的戏剧 木偶剧的闭幕词
  我一口气看完我在二十年前记的故事,并草草加以修改,成为如上一篇东西。(有些不符时势的话,是后来添上的。)
  我在这里自行检举:我自己觉得这节故事,太不像一件实事,太像一个十字街头上的连环图画;甚至,我在每一页上,都嗅到一种烟火气味,在透出纸背。
  如果说:过去我所记的许多“吾友”的故事,都有一些不合理,那么尤其这一个,更是不合理的一个。
  如果有人问我:你这一个故事,到底还是事实?还是谎话?
  我告诉你,我的确无法提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也许在当时,我曾听得一个关于霍先生的传说,因之,我在年轻好弄的情绪之下,渲染成了这篇故事。
  也许在当时,我正忆念我们的那位“神秘朋友”,因之,我的太无聊的脑内,引起了如上的幻想。
  总而言之,这到底是传说,还是幻想?连我自己也已很模糊。因为,相隔的时间,实在太长久了!
  好在我所写的,只是一个木偶的戏剧,木偶,它是一个什么东西呢?谁都知道,木偶也者,只是世间一种最没有脑子的东西而已!一个最没有脑子的东西,所演出的戏剧,必然的会是最不合理,那是无需加以说明的。
  你看,跟前世界上所流行的各种木偶戏,哪一种是比较合理的呢。
  那么,很好。闭幕了,再见!
  赛金花的表 第一章 疗养院的深宵
  寒冬的一晚,呜呜的西北风吹刮得像把整个世界翻过来。那盏半明不灭惨淡无光的路灯不住地摇头,仿佛代那些少衣缺食的人们叹息。路上行人很少,间或从远处传来一声:
  “罗宋面包,卖面包!”
  钜鹿路上有座庞大的建筑物——仁德疗养院——像卧虎般伏在那里,紧闭上嘴巴,不视朔风吞噬它怀中的被保护者。
  四周都是暗沉沉静悄悄,偶尔有一两声婴儿的微哭声,疗养院里大多数的人全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找好梦。
  第三号特等病室的窗子里透出一线灯光,厚窗帘上隐约有个移动的影子,显然,屋子里还有人没钻进被窝去。
  “嗒”,三号病室的门球轻轻转动,随着半开的门有阵尖锐的风呼噜噜往里钻,门外黑黢黢地,有块白色小东西蠕蠕抖动。
  “平先生还没有睡?”
  看护陈小姐在门外先伸进头来,黑发上戴着的白色看护帽像只白蝙蝠。
  “没睡,外边很冷吧?进来烘烘火,暖和些。”
  平帆夹住一块熟煤,抛进火炉去。
  烧旺煤遇着湿熟煤,吐出一阵“滋滋滋”的声音。
  “药水吃过吗?晚上少看书,别用脑筋,静静地睡,也许可以早些睡熟。”
  陈小姐把整个穿白的身子塞进房间里,脖子仍旧缩着,一双僵红的手拼命地搓揉,又放在嘴边嘘热气,两脚轻轻地跺着:
  “天真冷还是睡吧!”
  “睡不着,吃了药水仍旧睡不着。昨晚恨不过,多吃一格药水,结果,人像是睡着了,而精神不肯睡,一切的声音全听得很明白,手脚疲软得不能轻动,那才叫难过呢!所以今天只有听其自然,不敢勉强叫它睡。”
  “啊,时候不早了!”
  看护打个哈欠,用右手轻轻向嘴上按按,又望望左手腕上的表:
  “一点半,嗯,天真冷!”
  “你还不去睡?今天值夜班?”
  “这么冷天值夜班,真倒霉!不是十四号里的女人生产,谁愿意往外面喝西北风!”
  她咕嘟着嘴,坐在炉边,伸手向火取暖。
  “倘使有人打铃呢?”
  他含笑地反问。
  “你们有钱的人,屋子里有火炉,捱在被窝里暖烘烘,也得可怜可怜我们,西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没钱的人也是血肉之躯啊!”
  平帆在仁德疗养院已经住了两个多星期,他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病,不过患有轻微的失眠症,乘此在医院里修养而已。他生性很健谈,没架子,手面又慷慨,所以那些看护和他厮混得很熟。
  “喂,是病人呀!住医院的是有病的人啊!”
  “哼!”
  看护陈小姐从鼻子里吹出一口冷气。
  “所以我还是坐在这里呐!”
  她仿佛很悻悻的样子。
  “好,我请你喝一杯热的华福麦乳精赶赶寒!”
  他边说边用小茶匙去挖一只圆罐头的盖。
  “不喝了,谢谢你,我还要去看别的病房呢!”她说着站起来。
  “忙什么,反正没得睡,又没人打铃。在这里多烘一会火暖暖,是血肉之躯啊!”他狡猾地学说。
  “咯咯咯。”陈小姐重又坐下去,“好厉害的嘴巴!”
  平帆用热水瓶里的开水,冲好两杯热汤,黑黢黢、药汁似的浓汁,又取出几片饼干放在碟子里。
  “不厌吃倒胃口,吃一些尝尝看。要不再加些糖?”
  “够了,谢谢你。”她又喝上一口,“平先生,你和这里的张医生是亲戚吗?”
  “不是亲戚,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亲戚。”
  “叮叮叮”,轻微的打铃声震破了午夜的沉静。
  “又是谁在叫了?”她一口气喝完麦乳精,放下杯子,“谢谢你,我要去了。你姑且睡了试试看!”
  “好,明天见!”
  “明天见!”随着“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平帆用火叉拨拨煤灰,不再添加煤块。他向四周瞧瞧,一切全像死似的岑寂,睡似的安稳,只有床前小桌上的钟,还在“滴答滴答”地推动时代巨轮。他没有一丝睡意。
  窗外的风愈刮愈紧。惨绿色的路灯一晃一晃地摇动。太平间外面,什么东西在嘘嘘地叫。
  平帆坐在沙发上捏着一本小说,不过他的注意力似乎不集中在书上,而是那只钟。一忽儿,钟的长指刚走到12,“当当”,钟鼓两下。平帆的眼光陡的一亮,他全神贯注在……
  忽然,在不远,也不太近。
  “捉贼!捉贼!捉贼!”是一个男子的急促颤抖的声音。
  平帆立刻奔到窗前,推开窗子,路上黑黢黢没个人影,除出呼呼的风啸以外,没有别的声息。他关上窗子,重又坐下。
  酱紫色的窗帘上的流苏轻轻地在摆动。
  那奇怪的半夜呼声,凄凉而可怕的呼声,今夜已是第三次听到;在同一个方向,同一个口音,同一个时间,怪事!如果是普通的偷窃;为什么认定一个人偷,连时间全不差?怪!奇怪!
  赛金花的表 第二章 张医生的谈话
  “平先生讲的故事真好听,陈小姐来得太晚听不着,真可惜!”一个矮胖的看护向走进来的看护陈小姐说。
  “平先生的肚子像一本百科全书,各色都有。”陈小姐拘住矮胖子周小姐的颈项,向躺在沙发上的平先生称誉。
  “听故事要代价,得请我吃一夸脱太妃糖,今晚我讲个怕的鬼故事。不过吓坏了小姐们的胆,我可不保险。”
  “虽不致像你说的那么害怕,不过晚上听鬼故事,总有些寒毛懔懔。平先生的形容样子,领教过了,还是讲别的。”陈小姐说着,把一支冰冷的手插在周小姐胖颈项里。
  周小姐缩住脖子说:“鬼手,冷死人!等会子给人捉住脚心,又得极叫救命。”
  “陈小姐的痒筋在脚心里吗?”
  屋子里嘻嘻哈哈一片春色。
  冬天的太阳懒得早起,十点钟了,还睡在云绒被窝里,微睁惺忪睡眼打哈欠。
  房门外一阵脚步声。张医生带着看护朱小姐进来。
  “密司脱平,早。”
  “早。”
  张医生向那两个看护笑笑,先把平帆的病情报告表看一遍,才后才用三个指头按在脉腕上,眼望着自己的手表。
  “昨晚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平帆摸出一只香烟匣,先让张医生取一支,自己也取一支。“嘹”,烟匣子旁边的打火机一亮,张医生把香烟凑过去。
  陈小姐和周小姐随着拎皮包的朱小姐走出去。张医生每次来看平帆,必是最后一个,诊察后常是和他谈谈说说。有时,平帆请张医生出去吃饭,假使他业务清闲的话。
  “我明天要上汉口去,这里有卜医生代理。”
  “也许,不久我想回家去,这里……晚上……”
  “晚上怎样?院里吵闹吗?”
  “不,这倒并非。”
  张医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抢着说:“真的,你晚上失眠,不知可曾听见什么叫唤?”
  平帆的眼光陡的一振,手里的香烟“噗”地落在地上,像感受到一些刺激,忙说:“你也听见这半夜呼声吗?”
  “叫唤的人我也认得。”张医生说起话来很迟慢、温静,如同十九世纪的大闺女。
  “是谁?你也注意到?究竟是什么缘故?”这奇怪的半夜呼声使平帆日夜感觉不安。
  张医生慢吞吞抽一口纸烟,向空际一喷,吐成一个个灰白的圆圈。
  “半夜的呼声使你晚上更睡不安稳了,是吗?”
  “是谁?真使人难以猜测!为什么……”
  平帆睁大眸子望着张医生,急欲知道下文。可是张医生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永远没表情,笑嘻嘻的脸,把他的急迫气焰,冷落下来。
  “……怎么……”平帆张着嘴问不下去。
  “是个……疯子啊!”张医生吐出的每个字全有分量。
  “嘘!”平帆张开的嘴巴吐出一口长气,“嗐,原来是疯子!”
  “他是西药业握有权威的严振东的父亲,以前并没有疯病。在军阀时代曾做过一任什么官,后来在上海的公寓生活,抽大烟,弄古玩,什么扶乩,佛教会,做些无事忙的事。致病的原因,据说是为了一只珍贵的表。”
  张医生把烟尾抛在痰盂里,微咳一下,接着说:“他家有一只珍贵的小挂表,据说是苏州吴状元出使德国,德皇威廉第二赠他一对金表。吴状元把一只表给随去的爱妾赛金花。后来状元过世,赛金花下堂重坠风尘的时候,那只金表就随了赛金花离开吴家。她在窑子里大红的当儿,严振东的祖父在她身上化了不少的钱。赛金花也有嫁他的意思,就把那只金表送给他作为定情表记。当时振东的祖父回乡去与妻子商量,预备纳娶赛金花,那只表送给妻子算是运动费,一方面兴冲冲到上海来娶赛金花。不料在到上海的途中,轮船出事,就葬身在黄浦江中了。”
  张医生略停一下,喝口开水漱淑喉咙:“那只表竟成了伤心遗迹!”
  他喝干了开水,瞧瞧平帆,看他是否听得有兴趣似的。
  “振东的祖父有两个儿子,大的就是振东的父亲颀斋,第二个叫实臣。分家的时候,实臣分得那只表,颀斋分得一个翠玉砚台。”
  金黄色的太阳从玻璃窗里射进来,像病人似的衰弱无力。
  “后来怎样?”平帆的样子像是很注意。
  “实臣很喜欢赌钱,有此,把表赌输给别人,颀斋化了许多钱才赎回来。”
  张医生像那些说书人,讲到半中间就闭上嘴不讲下去。
  屋子里一篇静肃。平帆阖着眼躺在沙发上,样子很安逸。
  “据说那只表的样子非常可爱,颀斋化了钱赎回来,当然,表是属于他的了。”
  “后来,那只表被人偷去,他就急疯了,我猜得对吗?”急性子的平帆打岔着问。
  “不,并不像你猜想得那么简单。”张医生的足尖闲暇地踢踢那只磁痰盂,痰盂里的水像大江中刮风浪似的一阵波荡,刚抛进的烟尾仿佛破船遇波涛般击打得成为齑粉。
  “实臣死的时候遗下一个九岁的儿子叫维德,过了两年实臣的妻子也相继死去,维德就寄养在颀斋家里。七年前的一晚,颀斋和振东躺在烟榻上闲谈,同时,从颀斋纽扣上解下那只表。据说是一只圆形的紫红珐琅表,像一只红熟的李子。颀斋非常宝爱这只表,终日挂在身上,听说有块表坠,是一串玫瑰红宝石琢成的葡萄。振东玩弄一回之后,放在烟盘上,自去睡觉,没有隔多少时间;忽然,邻家大呼捉贼,颀斋忽忽走出,老年人脚步不稳,踏个空,从三层楼直跌到二层楼,震伤脑筋,就此发疯。”
  “那只表呢?”
  “就此不翼而飞。”
  “那时维德在家吗?”
  “我没有问他,不知道,听说那时振东的境况很窘,家里除出一尔一大姐之外,家务全是振东的夫人自己动手,所以决没有外人偷去。可是那只表就在这晚振东曾玩弄之外,从此不曾见过。”
  平帆阖上眼,手指插在发根爬抓。他沉思的时候,往往有这样态度。
  “你和严振东很熟悉吗?”
  “后来他囤积奎宁和别的西药,狠发了一票财。我也是朋友介绍向他买西药才认识的,后来,他们家里大小有疾病,都来找我医治。现在每天要去看他父亲的疯病。”
  “他疯病的程度怎么样?”
  “据说,初起时很厉害,大叫大闹,不吃不睡,后来渐渐地好了。最奇怪的是大烟瘾不戒自断。平常不发病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房里,看看佛经,拜拜佛,像常人一般吃、睡,不过不出房门,不大见亲友,有人到他房里去,他并不像一般疯人的吓人。发病的时候就不吃不睡,一天到晚在房子里踱方步。最近忽然变样,半夜里要大喊捉贼。”
  “喔,原来如此!”平帆又阖上眼,不住地抓头发,“今天你仍旧要去么?”
  “今天不去了,我已经和振东说过,要等汉口回来后再去。好在这种病不比急病,过一星期也没大关系。”
  “我有个朋友买进一票西药,他想脱手,曾托我找寻户头,过几天托你介绍见见严振东,和他接洽接洽看。”
  张医生立即从皮包内取出一张名片,放在小桌上:“他什么时候想去,只要说是我介绍就得了。”
  “嗯,他们是几……号?”
  “一百四十八号。”
  赛金花的表 第三章 不速之客
  仁德疗养院向左六七家,有一幢——同式的共有六家,这是最右面的一幢——新式小洋房,前面有块长方形小草地,穿过草地,跨上三步石级,就走进一间很精致的客室。客室里放着三只彩色丝绒沙发,围住一只半尺高的柚木小香烟桌,桌上有一只铁的圆筒形的罐,一尊小型钢炮。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窗沿上放着两盆兰花,芬芳气充满一室。
  会客室里坐着个身材伟大,肩胛宽润,目光灼灼如流星的人。他很闲暇地坐着。一忽儿,屋主人——严振东——出来,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啊,这位就是平先生?”
  他手里捏着一张名片,名片后面写着一行小字:
  “张医生已经到汉口去了吗?”振东在平帆对面坐下,把一只紫铁圆匣子上的机钮一捺,一阵子叮叮咚咚八音钟声音,圆门打开,有个西洋美人怀抱着一支卷烟,不停地甩大腿,振东取下卷烟敬客。那个美人回转身子,圆门随着关上。振东又捺下一下,自己也取了一支。才把那只小钢炮的炮口对着客人向炮门一拉,炮口有一阵青烟,才后是一点小火,燃旺了宾主的卷烟。
  这位主人么很有些“世界交际”手腕,先用美人,后用大炮,极尽“亲善”之能事。假使有一个胆小的乡下客人,看见这种招待,怕的会丧魂落魄地极叫救命,而辜负了“亲善”的敬意呢!幸得这位平帆先生见识很广,一切全坦然接受。
  “张医生前天去的,”平帆回答,“尊大人的病况,已经有张医生讲个大概,近来有怎么别的现象吗?”
  “以前发病,不过是不吃、不喝、不睡,呆呆地坐着或是打圈子走方步。最近半个月来,有些变态,不吃、不喝、不睡之外,到晚上还要怪声大叫,满脸惊悸的神色。”
  “对于这种病症,一方面靠药力挽救,一方面得细细研究他的心理,力能见效。”平帆说时,眼睛微微一阖,左腿搁在右膝上轻轻摇动,十足是个经验丰富,见识广博的学者。
  “不错,不错,全仗平先生的大力!”
  “最近可有什么意外刺激?”
  “不会有的,无论什么大小事,我们都不去对他说。他也终日关上门住在房间内,点香、看经,不管外事。”
  “起病这晚的情形,可以详细地再说一遍吗?”平帆把烟尾掀在旁边的黑奴烟盘里。
  振东拿起一杯红茶,喝了一口说:“这天晚上,大约一点多钟,我躺在烟铺上陪他老人家闲谈。谈起那只李子表,维德很想要回去。我的意思给了他算了,可是他老人家以为那时如果他不赎回来,早已属于他姓,他可以向谁去讨取?当时我从他衣襟上解下那只表,玩弄了一会子,就放在烟盘上,自去睡觉。”
  振东抛去了烟尾,又掀动那只香烟盒,先敬一支给平帆,在捺一下,取了一支,燃上,才接下去说:“睡到床上不到十分钟,后弄有人怪叫一声‘捉贼’,当时我也懒得起来,听见楼上老人家趿着拖鞋行动,忽然从扶梯上跌下来。”
  平帆阖上眼,许久不响。嘴上叼着的香烟,有三四分长的烟灰也顾不得去弹落。
  振东也只顾吸烟,不说话。
  只有角隅一架落地大钟在的嗒的嗒的。
  “你听见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呢?还是许多人?”
  振东略一思索,就回答:“的确只有一个人。”
  “跌下来之后,神志可清楚?”
  “我扭开甬道里的电灯,看见他躺在地上,头枕着梯级。我扶他起来,问他有否受伤,他对我摇摇头。后来我和内人,扶他到楼上去睡,我还装一筒烟给他吃。吃过之后,他还叫我到桌上把表取来,可是我和内人找寻也不见有表。一告诉他表不见,不料他瞪着眼大叫‘有鬼有鬼’,就此疯了!”
  “听说有位令弟……与……他在……家……”
  “维德吗?他住在学校里,要星期六才回来。”
  “家里可有贼的踪迹?”
  “根本没有贼!门户关得好好的。”
  “叫捉贼的是哪一家?”
  “不知道,后来也没有听见谁家贼偷。”
  平帆阖上眼睛,像睡去一般。
  “那只表有多少大小?”
  振东向他瞪一眼,仿佛说:即使是小表,也不致会吞下肚去。
  “形状大小,活是一只桐乡槜李,上有一个小金弯柄,周身的溜滚圆,外面是紫色的珐琅,打开来有指顶大一个表面,白底蓝字,12这个字是大红色的。玻璃外面有圈金的瓜轮花纹,一切机件就在这花纹上,阖上圆盖,不像是只表。八、九年前,女人还不兴在大衣上挂表,所以这只表的式样很特别,亨达利修钟表的人也说不曾见过这种表呢!”
  “他房内你可曾细细找过?”
  振东犹豫不答。平帆立即说:“严先生或许要想:这些问题是侦查表才用得到,现在的目的是为病,不必注意这些。不过鄙人以为当时也许他瞧见什么,否则,别人叫‘捉贼’,为什么要他走出来?”
  “他发疯之后,我们立即送他到医院里。他的房间里,我和内人都细细找过,其他的书画、古玩全在,唯独不见这只表。”
  “后来,他比较清醒的时候,可曾提起那只表?”
  “病过之后,一切记忆力都丧失。”
  “我可以上去看看他吗?”
  “啊,好,不过他不大理睬人。”
  平帆随着振东走过甬道,就是楼梯,半楼梯亭子间是振东的女儿珍珍和一个女佣人睡,二楼正房,振东夫妇作为卧室,后面小间,给一个新生的婴儿和奶娘住。三楼亭子间锁着,从二楼到三楼有十三级扶梯,走上扶梯,式样完全与二层一般,一条甬道,一间浴室,一间后房——门上加锁,正间就是颀斋的卧室,房门上镶着块大的麻花玻璃。
  甬道里黑黢黢地,白天和黑夜差不了多少,人走在甬道里,随着脚步有一阵空虚的回声,如同后面蹑随人。墙壁上挂着一条条蜘蛛丝和尘须,垂柳似的飘摇。浴室里奔出一只老鼠,并不避人地向晒台方面窜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嘘嘘”使人寒毛直竖。
  振东把门球一捩,推进去,就有阵扑鼻的香灰气和老人味。
  室内烟气缭绕,光线很弱。沿街一排六扇短窗,悬着黑色防空窗帘,像有十年不掸灰,窗帘上蒙着波浪形的黄灰。一进门口有一个老式的红木衣架,挂着许多单、夹、棉等袍子。墙西面是一张半床,与那扇门正是东半球与西半球的遥遥相对。沿窗有靠椅和茶几、写字台——不若二层楼有洋台,倘使用只小梯,可以通东面的邻家。墙东面是一口大红木书架,堆着许多:《前汉书》《后汉书》《石林奏议》《金石书画录》……厚厚盖着黄尘,正像新娘面上披的白纱,使人有隐约欣赏,格外娇艳的姿态。
  正中是一只大红木八仙桌,供着一个六臂狰狞的古铜藏佛,台上散摆着玉佛、玉牌、钟、鼎、尺页、手卷,强上挂着一幅罗道子的朱笔钟进士——冬季悬钟馗不是应景,序是辟邪。桌边有只落地大香炉,三支香正在袅袅娜娜地缭绕空际。香炉边有个削瘦拱背的人,向偶像不停的叩头。
  在世界文明的今日,膜拜偶像,似乎是愚昧的举动。不过这种膜拜,是有形的,偶像是有质的,可惜许多知识阶级,也会崇拜无质的偶像,那才可叹呢!
  振东等他拜号好之后才叫:“爸爸,今天午饭吃过了么?”
  “呵,呵……”这种回答不能确定他是“是”,或是“否”。
  老人削瘦的脸孔很惨白,颧骨高高地耸着,胡须略带灰白,眼睛向外突出,光彩很迟钝,稀稀拉拉的灰头发半披在脸孔上。他看见平帆进来,也不招呼,似乎一切都与他糊然无关,只一眼不瞬地望着他们。振东与平帆坐到窗边靠椅上。
  三个人大家不动不言的坐着,突然,那病人侧着头,蹬住眼,像听见什么。
  “喏,喏,鬼!鬼!贼!贼!”
  他满面惊慌,手指颤抖,指着天花板,又指指房门。
  平帆随着他的手指,只见天花板上光溜溜的泥顶,裂缝也没有一条,连老鼠头也钻不出,哪里可以躲贼?不过当一个暗沉的冬天下午,在黑暗战退光明的屋子里,一阵阵烟气缭绕,对面是这样一个半人半鬼的病者,不由得不使人觉得毛发直竖。
  振东轻轻地向平帆说:“我们下去吧。”
  平帆默然随着振东出来,指着锁好的后房间:“这里没人住?”
  “没人住,专门堆积杂物的。”
  平帆走进浴室,暗沉沉没有一丝阳光,捩开电灯,那盏五支光的灯泡上满布着许多尘灰和蛛丝,所以格外昏沉沉,暗测测。浴室里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平帆咳一下,里面“嗡”一声回响。平帆退出浴室,捩开甬道里的灯,看见屋顶上有一方块洞门,中间是一块刷白粉的板。
  平帆指着方洞问:“这是怎么?”
  振东对于这地方,显然住了八、九年没有注意过,思忖了一回,恍然说:“我知道了,我们这里的电灯都是暗线,这地方是穿藏电线的总所。”
  平帆又走上晒台。晒台门开在西边,适在亭子间上边,三面临空,西边是一家堆积木料和杂物的空场,北面是后弄,南面是家里洗衣裳的小弄,并不与人家连接。他看过之后,重行与振东走至楼下客室。
  这时,振东的夫人已经回来,客室里长沙发上有一个紫黑脸色,眼眶子向内凹进,眼睛尖锐,精神充足的青年,穿着一件黑羊皮短外衣,和振东的九岁女孩珍珍玩笑。见他们下来,略欠身子,向平帆点点头。
  “这是维德,”振东向平帆介绍,“这位是张医生介绍来的精神病专家平帆先生。”
  振东的夫人送上两盘点心,和大家逗坐着吃,平帆一边吃点心,一边很注意维德的举动。这时,珍珍拉开维德皮外衣上的拉链,攀开衬衫,把一支冰冷的小手插在他颈项里,维德脖子缩下去,用手哈抓她的胳肢窝。
  “维德先生新从南方来?广州?还是?”
  “厦门!”维德的声气很沉着,可是带一些疑虑!来客第一次会面,怎么会知道他的来处,不过一忽儿也解决了,也许是振东告诉他。
  “现在和令兄住在一起?”
  “不。”粗犷而简单的回答。
  “就在间几个门面,新近顶的三层楼全面。”
  “啊,现在顶一个楼面比较从前造一幢房子还贵!”振东的夫人接着说,“珍珍,别和叔叔顽皮!”她夹了一个酥给珍珍,“出去玩玩。”
  珍珍跳跳跃跃地出去了。
  维德伸手按揿着香烟匣上的机钮,一阵子叮叮咚咚,他燃着一支卷烟,很闲暇地抽着:“平先生,你看我伯父的病,有恢复知觉的希望么?”
  “慢慢地来,”平帆眼睛微阖,睁开来,露出一股光芒,“可否以后让我随时考察他的病情?”他转向振东说。
  “费心费心,”振东感激地说,“不过要破费先生宝贵的时间,很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大家全是朋友,”平帆谦虚着,“我对于研究精神病人很有兴趣。”
  “我也有同样的嗜好,改日要向平先生叨教呢!”
  “叨教不敢当,大家研究研究!”
  赛金花的表 第四章 无事忙
  自从第一次视察疯人以后,平帆差不多每天全去,遇着振东有事,振东的夫人就陪着他一同到三楼,与疯人一起默默地坐上两个钟头。振东夫人看他不像张医生那样的用听筒、验瞳孔手续。她看他那种默坐的神气,以为他也是一个有神经病的人。振东却以为一个研究精神病学者与医生不同,尽不妨有古怪的举动。如果她不愿意陪他,让珍珍陪他也得。所以后来全是珍珍和平帆作陪,平帆反而觉得自由便利了许多。
  有一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天上忽然飘飘飏飏降下一场大雪,霏霏蒙蒙,像是半空里在弹棉花,又像洒下粉屑,使那批无衣无食的穷人可以做件新棉衣御寒,做些糯米食充饥。可是捞在手里,这种“亲善”的美意有些“不敢领教”,它使穷人格外冷,格外苦!
  这场大雪直落到次日上午九时才止。
  十一点钟的时候,太阳拂开灰色的寒云,照射在银装玉嵌的屋面上。大地是那么美丽,洁净!白雪掩盖着破屋子颓废的形态,可是掩不住人类丑恶的形迹!填满了路上凹缺的部分,可是填不满人间的缺憾!
  疗养院里小花园的草地、矮树、假山石,全披上厚厚的一层白沙。
  许多看护小姐正嘻嘻哈哈在捏雪球掷人。
  平帆倚在窗口,看着很有趣,有个看护小姐,捏了一个雪球,对着窗子掷来,可惜手劲太小,不到一半就跌了下来,又是一阵哈哈哈。
  午饭以后,平帆忽忽出去,直到傍晚才向疗养院的大门走来。
  “平先生今天穿中装!”走廊上一个看护望见他进来,向她的同伴说。
  “这又要大惊小怪,穿了西装,就不能穿中装吗?”
  “不是这样讲,方才出去的时候是西装,现在换中装。我正要告诉你,方在我买了东西回来,在一四四号门口,看见一群穿制服调查防空的人,内中有个穿中装的,真像平先生,我几乎脱口叫出来。现在见他也穿了中装回来,不觉奇怪了!”
  “真见鬼,倘使你冒冒失失去叫别人,那才是笑话呢!”她的同伴咕噜着,一面不停手地在结绒线,“又要调查防空,我们这里倒不来!”
  “平先生,方在我看见一四四号里调查防空。”那个看护等平帆走到她身边,故意向他取笑说。
  平帆不由暗暗一震,讪讪地笑说:“我在朋友家里打ShowHand沙哈,你说我在做怎么?”
  两个看护一阵哈哈大笑,平帆借着她们的笑声向房门走去。
  赛金花的表 第五章 疯人的屋子里
  冬天的西北风残酷而贪婪地向人威胁着,吼叫着。一到晚上,就格外凄厉,凶暴。人们怕它的淫威,都早早地钻进被窝去温他们的甜梦。一到十二点钟,街上除出鬼火似的路灯之外,就是刺骨的寒风。
  一百四十四号屋子里上下全是漆黑,连得常是不睡的疯人,今夜也特别好睡,一些声息全没有。
  他屋子里吊着的三个黑窗帘,被窗缝里的风吹拂得索索抖。中间的窗口吊着一把鹰毛扇,路灯把它的影子照在墙上,像一只大鬼手,作势攫取睡在床上的疯人一般。
  疯人睡着没声息,屋子里阴森森,冷气很大。
  忽然,门球轻轻一转,“嘘溜溜”迎面一阵冷风,黑暗里有个大的黑物——没有头没有手足——爬进了疯人的房间,在那黑圆怪物的中间,有一只闪光的小眼睛,不断向各处扫射。这团黑物在屋里各处滚转,像在找寻它的目的物。
  门外微微一响,那团黑物,愈伸愈长,愈缩愈瘦,,向门边衣架后消失。那时候,“咖咖”房门轻轻吹开,有个大头鬼闪光脸从空中垂下来,走进屋子,向睡着的疯人走去。
  同时,睡在床上的疯人,也像知道有鬼怪走进屋子,猛地从床上跳起,向大头怪扑来。大头怪举手遮隔,疯人在大头怪手腕上猛噬一口。大头怪微吼一下,举起闪光的长臂,在疯人头上猛击一下,疯人乖乖地躺下去。大头怪捞出一块白布掩盖在疯人脸上,又加上许多枕头、被头压着。
  大头鬼先搜查写字台抽屉,再在书架、衣架、藏佛的神座全搜寻到,一无所有,垂着头仿佛很懊丧失望的样子。忽然用桌上钳蜡煤的火钳在大香炉里搅钳,钳了许多时候,火钳上有一串东西,大头鬼立即藏在身边。
  赛金花的表 第六章 相见礼物
  “答的”,司必林锁一响,拧开电灯,随着是一声:“咦!”
  “哈,维德先生,对不起,我来的时候恰巧主人公在办‘肃清’工作,我因为外面天冷,所以不等主人允许,擅自坐在屋子里等你了。”平帆斜躺在一只钢臂沙发上。
  维德也不开口,伸手到门后挂着的大衣里,悠地拔出一支手枪,指着平帆:“鲁平,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你黑夜到我家里来,想做什么?识相些,快走,以后别再管闲事。”
  鲁平哈哈一声大笑:“鲁平?哈哈,小孩子也认识鲁平!”他哈哈大笑,又干咳一声,从怀中抽出一只烟匣,从容取出一支纸烟,若无其事的吸他的纸烟,“你既然认识鲁平,还不放下玩具,闹什么把戏?这种东西是孩子们新年里向城隍庙里去买来玩的,你竟把他当真用,哈哈,笑话!”
  维德把牙齿一挫,指着半开的门:“走,快走!否则,要你的好看!”
  “好看?什么好看?我来形容给你听,你把手枪一攀,‘啪’一声,枪口冒出一烽烟一个黑枣子钻进鲁平的脑门,鲁平躺下来,脸上挂着一条黑血,完了,好看吗?”他又打着哈哈,“既然知道是鲁平,鲁平会剩一管实弹的枪给你玩弄么?嘿,笑话!”他近乎自语地说。
  维德听他这么说,拉出枪膛一看,果然空枪膛,握枪的手勃地垂下来,随手把把门关上,颓然倒在对面沙发上,手握着头发,脸藏在胳臂弯里。
  “孩子,怎么样?”鲁平打趣地说,同时打开自己的香烟匣授给他,“别着急,我们要谈的话多呢!”
  维德接过香烟吸着:“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先不要问我,你怎么会知道我是鲁平?”
  “看看你左耳上的标记。”
  “嗯。”他伸手摸摸那一块橡皮膏贴没的痣。
  “第一次你见我,就问我是从南方来,我觉得很奇怪,因此立刻注意你。后来到外面去细细一打听,把你的形状一吻合,不是鲁平是谁?”
  “好乖觉的孩子!”
  这两个人的谈话,不像是刚才曾经把枪相对,他们简直是好朋友。
  “这有什么奇怪,你的脸色与颈项里的颜色完全两样,这就是你曾在热带上的标记。”
  “先生的来意——是——”维德这时已经不像先时那么倔强。
  “来意?来意是这样,你愿意自由呢,还是愿意把方才大香炉里取出来的一只表交换?”
  “怎么!你方才也……”
  “不错,我比你先到一步,我看见他咬你,也看见你用那大电筒敲他脑门。在你掸香灰的时候,我才走下去,你是上的四层楼,楼梯难走,走得慢。我是出后门,进后门,平坦大道,走得快,所以比你先到,倒空了你的枪膛。不一会儿,你也回来了。”
  “不交给你怎样?”维德带些孩子气,“你……是鲁平……”
  “不错,一个大窃贼,一个大窃贼可以证明一个行凶的人失却自由。”
  “你冤枉人,有什么证据?”
  “你咬伤的手腕,他被窝上的血迹,还有那软梯,你墙上的木梯,四层屋顶上的脚印,都可以使你锒铛入狱的!”
  维德懊丧地坐着,把脚尖不住地踢玻璃圆桌的钢脚。
  “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一串金链,底下系着一颗龙眼大小、紫红色的表,一根翡翠表链,提着一块玫瑰红宝坠。
  “表是给你了,不过,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寻表?”
  “可以可以,同时我要你先把过去的事详细说一遍,怎么会造成这种一个局面?”
  “表的历史,大概你已经知道了。先父把表赌输的时候我年纪尚小,后来先父死了,先母切切嘱我非得把那只表赎回不可。她的意思,仿佛是伯父用卑劣的手段驱父亲去赌输,伯父赎回之后,先母要向伯父赎回,伯父对她说,还是放在他那里妥当,免得他以后再赌脱。不料先父死后他仍旧不还,先母去问他,他瞪着眼睛说,那时如果没有他,早已是别人袋里的东西,现在能够仍旧保守在严家,全是他的功劳呢。先母就此闷闷不乐地死去,临死时嘱我非弄回来,她死不瞑目!”说时维德一脸痛苦,接着:
  “先母死后,我就寄居在他们家里。振东的为人很大方,不过我这位伯父又吝啬,又自私,我曾经和振东说过要赎回这只表,他一口答允在伯父前代作说客。就是在这晚,出事这一晚,这晚我恰巧与几个朋友在跳舞场——这种地方向来不涉足,时光太晚了,回学校不便,就走回家里——我是有后门钥匙的,一看他们都睡了,就轻轻蹑脚走到三楼。从前我睡在伯父后间,就是现在他们囤货的房间——见他房里有火,而且有振东的声息,正想推门进去,却听见振东在说起我想赎回表的事。我觉得立刻推门进去,不大方便,所以站在外面,听伯父怎么说。”
  维德说得很疲倦,躺在沙发椅背,把脚搁在玻璃圆桌上。
  “我听见伯父不答允,而且说,倘使我也有父亲的遗传性,把表赌去怎么办?不如现在不还给我,将来传给振东,永远遗传给严姓子孙的好。无论如何,他目前决不能还给我。当时,我听了非常恨,总要想个法子弄弄这个自私的人才好,正在不得主意,听见振东说要去睡了,我就躲进浴室。等振东下去之后,才默默地坐在房里,愈想愈恨。你要知道,我读的是化学系。当时就想出一个法子,不过是吓吓他,出出气的意思。”
  他的脚一动,跌翻了圆桌上的水杯,他赶快扶起杯子,接下去:“我拿了一瓶磷,一支毛笔,在楼梯头顶,用磷画上一个鬼脸,走下去,想出个法子,使他走出来见那墙上的鬼脸才好。我走到楼下,把纵火门一关——这时振东房里已经没有火,只有他吃大烟的人还开着电灯抽烟,总门关脱之后,就在后门外沿尖嗓子喊一声‘捉贼’。原想火一暗,他会出来叫人,才能看见那鬼脸,不料老年人经不起吓,就会跌倒的。当时我一听见闯了祸,赶快去捩开总门,轻轻溜出去,在朋友家里住了一夜,直到星期六才回家。我看见伯父已经吓疯,李子表也不见了,自己觉得很懊悔,不等到毕业,就随了朋友动身到厦门。”
  他说毕,望着鲁平的脸。鲁平阖着眼,像是睡去一般,不过他嘴里叼着的那支烟,红的一圈火印,是在竭力向上烧。
  大家全不开口,屋子里很沉静。
  “上月我从厦门回来,看见振东的事业很发达,伯父的疯病也比我去的时候好,我也安心了。日子过得一久,对于那只表的心总不肯死,恰巧我屋顶的三楼,上面也像那面一样有个洞,那边的洞我看见电灯匠上去,我也随了走上去过,只知道通邻家,不知道六家的屋顶全可以走得通——有次我向朋友借了一只梯,爬上去,竟走到伯父的甬道,望见他在屋子里打转。于是我去弄了一只软梯,做了一个假面具,面具上仍涂上磷,在半夜二点钟的晨光,从洞里垂下去,在玻璃窗外面吓他。我以为那只表一定是他自己藏过,假装疯病骗人的。”他说毕,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布做的面具,和一具大的手电筒。
  “自从第一次见你,我的灵魂上有种不自知的预兆,觉得应该早一些动手,早些离开这里。”
  鲁平悠的睁开眼睛,射出一道光芒,维德的眼光接触着,像斗败公鸡似的垂下去。
  “鲁平先生,可否请把你的故事讲出来?”
  “嗯。”鲁平欠了一欠身子。“我在医院里,每夜听见有人叫‘捉贼’,觉得非常奇怪。后来张医生告诉我这故事,就打动了我的好奇心。第一次考查,可说完全无头绪,第二天,去查也没把握。直到第三天,才在甬道里发现一件奇事,原来甬道上方架子里盖的那块板有块腰圆木心,我明明记得昨天是长形横在南北头的,而这天那圆心却是向东西方了。于是默默记着,过了一天,圆心又是横放向南北。嘿,我知道一定有人从上面下来。”
  远远里吹来一阵车轮声,滚破了沉静夜的。
  “我派人调查邻近人家,觉得犯嫌疑的成分你最多。又假装了调查防空,一家家去察看,六幢房子,只有第一家与最末家有那样一个洞,所以我断定是你从中作怪。当我一听见振东所说的,就断定那只表并不被窃,一定是颀斋性急慌忙,放在什么秘密的地方,发疯之后知觉全失,不记得放的所在了。我坐在他房里,希望他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些预兆。因为一个有精神病的人,完全知觉虽失,而局部的神情,有时会露出他的动作。今夜你来得以前,我已经在他吃的杯子里,倒了两格我吃的药水。你来的时候,药性已经过去,所以把你咬上一口了。”他觉得喉咙有些干燥,微微咳一下。
  “你在衣架上搜的时候,我暗想,幸得我早溜出来,不然给你一摸着就有些不便了。”
  赛金花的表 尾声
  新闻报馆有人送上一封信和一只义卖的圆形金表,信上这样写着:
  博物院的秘密
  有许多朋友,常常捉住了我,要我说故事。
  在我遇见那个红领带的朋友时,我便捉住了他,要他为我说些故事,以便转述给我的朋友们听。
  他是一个奇异的人物,生平最多奇异的经历。他常常把他的奇异的经历告诉我。
  而他又是一个说谎的专家,逢到无事可说时,他便告诉我一个谎。
  他说:这世界,整个就是一个谎。越是了不起的人,他们越会说谎;而越会说谎,也越使他们了不起。在以前,说谎是恶习;而现在,说谎却成了美德。
  为了养成美德,他也学会了说谎。
  于是他又为我说了一个离奇得近乎荒诞的故事。
  这可能又是一个谎。现在让我转述给你们听。
  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这故事发生在××大学附设的博物院内。
  最先出场的角色,就是这博物院的守夜人。有一大半的事情,都是由他嘴里,生龙活虎地说出来的。听着,也许不由你的神经,不感到紧张!
  在先前,博物院内原没有守夜这个职司。每天开放时间一过,把门锁上了就算。可是,在几个月前,院内忽然常常遗失东西,所失去的,是些整匣子的蝴蝶标本。这在普遍的人,拿了去简直分文不值,而在院方呢,却是一种学术上的重大损失。是谁偷的呢?因为事后不留痕迹,事情竟然成了疑问。院方不得已,这才破例雇用了一个人,临时充当守夜的职司。这个守夜,已有四十多岁,人是很诚实的。晚上,就在二层楼的甬道里面,架个床铺睡在那里。他的视线,可以顾及出入的要道,和几间比较重要的陈列室的门。
  博物院内自从有了这个守夜,果然不再失去东西。这可以证明,以前失落的标本,真是有什么人乘夜潜入带走了的。从此,这守夜人便一直留在院内,暂时不再撤铺。
  不料过了一阵,又有一件更新鲜的事情发生了。这事情的经过,简直荒唐得不近情理。
  原来,这博物院内,新近运来了两座大标本,一座是非州产的猩猩;另一座是北极产的巨型白熊。这两座标本运来之后,因为一时没有适当的橱柜可以容纳,暂时便在楼上第五号陈列室的一隅,着地安放下来。
  那座白熊的标本,价值相当名贵。它的制造也有点特别,普通兽类的标本,都是四足直立,作奔走的姿势,而这座白熊,却是支起着两只麃形的后脚,像人一样,站在木座之上。它的前爪向前伸展,像是扑人的样子。尖嘴微张,露着长牙,那一双假眼,淡黄色之中带点绿色。整个的姿态,显得十分狰狞。
  这两座新的标本陈列之后,很引起参观者的兴趣。可是陈列了不到两个星期,那只大熊,却突然不见了!
  它是怎样不见的呢?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总之,在隔夜,它还张牙舞爪,站在木座上面。第二天早晨,这第五号陈列室的一隅,只剩了那只黑猩猩,孤凄地蜷缩在那里,它的白色的同伴,却已影踪全无。
  白熊是不见了,抛下那个木座没有带走。木座上,矗起着两枚大钉尖,这就是钉住两条熊腿的东西。这样子很像这个白色庞然大物,因为酷爱自由,已经从这狭窄的木座上面,努力挣扎下来,跑出去玩儿去了!
  就在白熊出走的同一夜晚,另一间陈列古物的陈列室中,有一柄商代的匕首,同时也宣告失踪。这柄匕首,柄长六寸,刃口非常锐利,很可以用作杀人的武器,并不像别的古代刀剑,只是一种烂铜废铁而已。
  据这守夜人说,熊与匕首被窃的这一夜,整个的院屋,静寂得像一座大坟场,他可以发誓,并不曾听到过什么声息。而且,自第五号陈列室起,各处的门,各处的窗,门是闩着的,锁是锁着的。事实上,就连一缕烟雾想偷走进来,那也并不可能。照理说,有人偷走了这么一件庞大的东西,多少应该留点痕迹。可是那个“戴耳环”的贼,干得非常干净,竟连半寸长的一段棉线,也不曾留下供你作什么侦查上的线索。
  总之,这一件事情的可异,就是毫无痕迹。
  不!痕迹是有的,那个痕迹太骇人了!
  原来,在第五号陈列室的棂窗之下,那里有一带灌木,圈成一小片隙地。前几夜,曾下过一场大雷雨,把这隙地上的一层浮土,冲洗得像镜面一般光滑。在大白熊失踪的第二天,有人发现这窗叶的泥地,留着好些新的足迹;这些足迹,每两个一组,有的只有足趾,有的只有足跟,也有跟趾俱全的整个足迹。显明的一点,这是熊的足迹。这些足迹在泥地上散布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圈。看样子,倒像那位白熊先生,曾在这灌木圈中,练习过一小节踢踏舞似的!但,除了这些熊的足迹以外,别的痕迹,却丝毫没有。
  综观以上的情形,这并不像是什么人,乘夜潜入院内,偷走这只熊;却像这只熊,自己从第五号陈列室内越窗而出,和这博物院行了告别式!
  嘿!事情真荒诞,动物院内不曾听说走失过什么活的野兽!而在博物院中,竟会逃跑一头死的白熊!你对这件怪事,将有何种的解释呢?
  可是更荒诞的情形,还在下面哩!
  据那个守夜人告诉人家:这白熊的作祟,并不自失踪的一天开始。它自从运进院内,不久就妖异百出。前面曾说过,这座白熊的标本,和另一座猩猩的标本,是同日运进院内来的。这两座标本的姿势,都像人一般,直立在木座上面。安放的时候,本是熊脸对着猩猩的脸,那样子,像一个白种大力士,跟一个黑色土着,在举行着拳击比赛,看来非常滑稽。
  有一天——大约是这两座标本运到的第四天或第五天——早上,这守夜人开门走进这第五号的陈列室(他本兼负着洒扫的职司),却见白熊的标本,不再用尖嘴向着那只猩猩的黑脸,而变成用背部向着它的同伴。当时这个变异情形,并不曾使这守夜人发生骇异。因为他知道,这座白熊的标本,外表虽像一位暴发户一样,有些神气活现庞然自大!实际它的肚子里,只塞满着些草料木屑,分量并不很重。或者,隔天有什么好动的参观者,偶然把它移动了一下,以致改了样子。当时把它搬正之后,却并没有十分在意——这是第一次作怪的情形。
  第二次的变异,是在前一星期的晚上。
  这守夜人,患着失眠的病症。他在院内,虽然睡得很早,但往往无法入睡。那一夜,约摸在九点多钟的时候,他忽听得院内有了些响动。侧耳听听,像是有人顿足;再听听,又像有人在散步。因为前几时,院内曾失落过东西,这使他不敢懈怠,慌忙从床铺上起来,悄悄地走向各处去巡视。他在各个陈列室的门口,仔细听了一会儿,却听不出有什么声音。最后,他巡视到这第五号陈列室的门外站下来,一听,那奇怪的足声,果然就是这一室中发出来的。这门上的锁孔很大,于是,他便俯下身子,向锁孔中偷窥进去。谁知他不看倒还好;一看,他的头发,每根都直竖了起来!
  他看到了些什么呢?
  他看到那只白熊,张开了血盆一样的巨嘴。正在那里舞蹈!足下那方木座,随着它的庞大的躯体,晃荡得像一艘波浪中的小船一样!他还看到这个白色的怪物,有时伸出前爪,轻轻抚摸对面那只黑猩猩的脸,仿佛在表示亲善。但有时却向猩猩脸上猛掴几下,像主人向奴婢示威!可怜对方那个没能力的家伙,耐性似乎很好,一任它的狎弄,却是分毫不动!
  事实上,这守夜人在锁孔中至多不过窥探了一分钟,但他的一件短褂,却已被脊骨上直流着的冷汗所湿透!
  当时骇极之余,黑暗中摸索后退,他几乎没法再找到他的睡处。那晚,他让他的两片肺叶,一在胸腔间直踢了一个整夜!
  以上,却是这守夜人,在白熊失踪以后亲口说出来的话。
  在最初,他这种野话,原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因为在这一个世界上,固然也有不合理的事,但不合理也该有个限度。至于以上的话,却真荒诞得连边际也没有!有人以为:如果这守夜人不是有意造谣;那一定是他的神经中枢,好久不曾抹油,因而有些毛病了。
  这守夜人的故事,是这样的怪诞不经。不料,同时另外有一个人,竟以一种无可否认的事实,证明了他的话,并不完全虚妄。这个证明者,却是那夜在博物院附近巡逻的一个警士。
  于是,这事便越发陷入了不可究诘的境界。
  诸位大概知道,那座博物院,所占的面积是很大的。它的正门在雁荡路,左侧的围墙,靠着黄山路。当白熊失踪的那一夜,这巡逻警士正在博物院附近一带巡行。那时,时光已近深夜十二点,仲秋的季节,繁星满天。微风不动。他从黎明路那边,沿着黄山路缓走过来。因为气候很热,汗流不止,他打算站定了步子,略为休息一下。他刚在博物院的围墙边上站下来,一边抹汗,一边无目的地顾盼着寥寂的四周。他的视线刚从雁荡路这边飘过来,忽见一株法国梧桐的树边上,闪着一个白色的影子。第一眼,他只见一个侧影,再加四周又很黑暗,他以为这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人站在那里。这个时间,这个人躲在那里做什么呢?因为行迹可疑,他想走上前去看个清楚。刚自举步,在第二眼间他已看清这白色的影子,却是一头遍体如雪而直立得像一个人一样的庞然巨兽,探出两个巨爪,张开那只大嘴,姿势正像要趁他不备猛扑过来而一口把他吞下去的样子!
  你们想吧,在这深夜的时间,在这幽凄的环境之中,一个人遇见了这样的怪异,任凭他是怎样胆大,他的神经将有何等的变异?当时他惊悸之下,想动作而还不及有所动作,蓦地,他的后脑上面。忽被一种分量很重的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接着他就在这博物院围墙底下,晕了过去!
  其后,这个晕倒在路边的警士,因着路人的发现,才送进了附近的医院。经过了急救的手术,这警士虽然苏醒了过来,可是他的神智,依然模糊不清,睁开眼来却就乱嚷:“白妖怪,吃人!吃人!”
  这怪事发生的翌晨,那博物院内恰巧在盛传着白熊标本无端失踪的消息。
  那个巡逻警,他所看见的白妖怪是什么呢?不就是博物院内所走失的那座标本吗?一具没有心肝脑子的东西,它怎么会活动呢?——虽然说,在眼前这个疯狂的世界上,那些没有心肝脑子而活动得厉害的东西,原也遍地皆是。然而,眼前的这座标本,却明明绝对没有活动的可能性。那么,它怎会跳跑到围墙外面去的呢?这其中,究竟蕴藏着何种的幽秘呢?
  没有人能回答以上的问题。
  那博物院的当局者,原都是站在时代最前线的人物。为了破除无谓的迷信起见,最初,原想把这失落标本的事件隐瞒起来。但由于那个警士的意外的经历,却弄成想瞒而无法隐瞒。更显明的一点是:因这警士的话,却证明了那个博物院守夜人的话,并不是神经性的呓语。
  于是不久,这一件怪事便以最高的速率,传遍了这大都市的每一角落。
  当时有几张报纸,详细记载着这件新闻,有的报纸,刊印着博物院的照片,有的甚至还刊出了那位白熊先生的同伴——那只猩猩——的玉照。一片神秘的空气,鼓荡得相当热闹。
  当时这新闻传到了一位青年的耳内,却引起了甚大的兴趣。
  那个青年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名字叫做黄令德。过去,他在大学里读过书。他的表面上的职业,是某一通讯社的外勤记者。实际,他另外还有一个不公开的职务——他在本市某一个以神秘着名的人物手下办着事。
  据这青年黄令德的意思,一座死的标本,居然会兴妖作怪,在这二十世纪的现代,似乎太觉说不过去了!那么,这白熊的滑稽戏剧,料想必有一个暗幕。他很愿意知道知道,这暗幕之后,究竟隐藏着些什么?
  于是,他便用着新闻记者的名义,并携带了一颗好奇心与一个逻辑的头脑首先去访问那个被白熊吓倒的警士。
  其时,那个脑神经受震过度的警士,还在医院里面疗养。经过了一番谈话,结果,这警士始终坚持着:那夜他亲见那白色的怪兽(现在他已知道这是博物院走失的白熊标本)——张开了血盆大口,正预备一口把他猛吞下去!除此之外,却完全说不出别的所以然来。
  第一次的探访,结果是不得要领。
  于是,第二次这青年改换了路线,又去访问博物院的管理者。据这管理者的谈话,他们承认院内在近时期中,曾失去过几种东西。最初失掉的,是些蝴蝶标本,后来又不见了一座白熊的标本和一柄匕首。他们的意见,认为这完全是出于有血有肉的人类的盗窃行为,绝对没有什么神秘可言。至于其他无谓的问题,院方却绝对拒绝回答。
  黄令德认为院方的话非常合理。可是,他的探访却依旧是不得要领。但他并不灰心。最后,他又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把谈话的目标,移到了那个守夜人的身上。
  据黄令德的观察,这个中年的守夜人,面相的确很诚实,不像是个造谣生事的人物。而且,他的眼光很澄澈,说话也极有理智。这更不像有什么神经错乱的现象。
  黄令德因为对方这个家伙,是这戏剧的最初揭幕者,于是,他便特别小心地准备用舌尖上的钩子,钩索出对方嘴里的秘密来。
  可是,守夜人对于这个问题,却显出憎厌的样子,看他紧皱着眉头,似乎很不愿意再提这件事。
  好容易费了一番唇舌,才把这守夜人的话匣打开。
  但他所说的话,依旧还跟先前完全一样。这在黄令德,原来是老早听熟了的。看来,他这第三次的探访,又将带口第三个不得要领了。可是,他还不愿意轻意放弃这个最后查究的机会。
  于是他向对方说:
  “据你说来,你是亲眼看到过这头白熊在跳舞的?”
  “我有什么理由。要造出假话来骗人?”守夜人生硬地回答。
  “这白熊倒很摩登,它居然还会跳舞!”黄令德笑笑说:“我准备向这里的管理人建议,最好在地板上打些蜡,以后等这畜生回来时,跳起舞来也好便利些!”
  “先生,你的意思,是在讥笑我说谎吗?”这中年人有点儿生气了。
  “我不敢说你是在说谎。只怪这故事的本身,太像一个谎话了。”青年俏皮地说。
  “好,就算我说谎吧!那么黄山路上的那个警士,也在帮我说谎吗?”青年第一次被驳倒了。但是,他仍继续向下追问:“你的意思,这白熊的失踪,一定不是被窃,而是它自己逃出去的,是不是?”
  “我确定如此,不管别人信不信!”
  “它从哪里逃出去了呢?”
  “窗里,这是清清楚楚的事。”
  他们的谈话,就在那间第五号的陈列室内。因之,这守夜人坚决地指指那个窗口。
  “你说这是清清楚楚的事。那么,当这白熊在演习它的飞檐走壁的绝技时,你又是亲眼看见的了!是不是?”
  “你用不着这样口口声声地讽刺我哪!我的好先生!”这守夜人格外恼地说,“假如它并不是从窗口中跳下去的,那么,请教先生,你对这窗口下面熊的脚迹,又有什么高明的解释?”
  于是,这青年第二次又被对方驳倒了。可是,他还在努力寻找对方的弱点,预备乘隙进攻。他说:
  “你说这座白熊的标本,自从运进来后,就有种种怪异。那你为什么不及早报告,却要等这标本失踪以后,才说出来?”
  “报告?我报告谁去?谁相信我的话?”守夜人悻悻然说,“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这件事。如果我当时来报告你,你会相信我的话吗?”
  青年第三次几乎被驳得无话可说。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找到了一个很大的破绽,他冷笑地说:
  “你说你是在钥匙孔中看见白熊跳舞的?”
  “正是——你想,我还敢开门走进来吗?”
  “难道这陈列室内,是长夜点着灯的吗?”
  “不点的。”
  “奇怪呀!”青年突然说:“既然里面不点灯,你在钥匙孔中,用什么方法,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中年人瞪直了眼。呆住了。青年暗暗好笑,他想:凭你会说话,破绽到底让我捉住了!可是停了停,只见这守夜人悠闲地指指那些阔大的窗户,他说:
  “先生请看,这里没有什么遮蔽。灯光虽没有,但月光是有的!”
  一场谈话的结果,这青年带着一个鸭蛋和一张懊丧的脸,退出了这所神秘的博物院。路上他在想,想不到这样一个面貌诚实的人,会有那样一只伶俐的舌子,这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至此,他觉得他自己的能力,已不足以解决这个艰难的算题。于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一到家里,他在电话机上拨上了一个号码,他向话筒里面问:
  “喂!歇夫在家吗?啊,您是歇夫。好极了。”
  他说的“歇夫”两字,并不是人名,而是一种尊称。这是法文chef一字的译音,意思就是首领。只听那位首领在对方说道:
  “是黄令德吗?什么事?”
  “啊,歇夫,你近来听到过什么新闻没有?”
  “没有呀,我这里是西线无战事。你呢?”
  “难道您没有听说过那个博物院内的白……”
  “熊!”对方马上接口:“你要报告的,就是这件事吗?”
  “那么您也知道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
  “这事情太神秘了!”
  “你也认为神秘吗?哈哈!我不知道你曾受过近代的教育没有?”对方带着含笑的训斥。
  “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一个科学的头脑中装进那种不科学的玩意,是有些不适宜的!”
  “那么,您是不相信这故事吗?”
  “那么,你倒相信这个故事吗?”
  “我已努力打听过一番。从各方面探询下来,这事情好像是千真万确的呀。”
  “千真万确的?哈哈!我的好宝宝,别再孩子气吧?”对方大笑起来。“我问你:假如你看见一个变戏法的人,在你耳朵后面摸出了一个鸡蛋,难道。你也马上就相信,你的耳朵后面真会生出鸡蛋来吗?”
  “好歇夫!别开玩笑!您知道这戏法的内容吗?”
  “这是烧掉一支土耳其烟的问题呀。”
  “那么,请您告诉我吧。”
  “对不起。我现在没功夫……”
  刮搭!对方把电话挂断了。青年黄令德的鼻尖,又在电话架上,碰到了一个软木塞。
  没有办法了。暂时他只能把一颗好奇心,放在闷葫芦里。
  这问题在他脑内,困扰了很久,但是,过了几天,他把这件事情渐渐忘怀了。
  有一天,他刚从外面回到家里,忽然壁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有—个带点忧郁性的声音在对方问:
  “喂喂,是令德么?”
  “CC,有什么事?”那个跟他通话的人,名字,叫做钱锦清,也是红领带集团中的人物之一个,同伴们都简称他为CC,这时他在对方兴奋地说:
  “你曾听到过那只白熊的事情吗?”
  “不但听到过,我还曾为这事情而亲到出事地点访问过。”黄令德说。
  “结果如何?”
  “不得要领。”
  “你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吗?”黄令德笑笑,“我以为那位密司脱白,它不耐拘束,它酷爱自由,它很摩登,它会跳舞,也许不久的将来,它将穿上夜礼服,参加那些贵人们的鸡尾酒会了。”
  “别开玩笑,告诉我,你对这件事作如何的看法?”
  “我没有什么看法,我的脑壳里面只有一团雾。”
  “你曾向歇夫提起过这件事情吗?”
  “提起过的。”
  “他怎么说?”
  “他说,这只不过是一支土耳其纸烟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不请求他消耗一支土耳其烟?”
  “他说,他暂时没有功夫给我解释。但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你不知道吗?”对方兴奋地说,“这件事情最近又有了新的发展!”
  “嘎,”黄令德的眼珠亮了起来,他赶紧说:“你说下去。”
  “最近,有人看到那只白熊,在苑东路一带出现,时间是在深夜。”电话里的语声,充满着诡秘的意味。
  “啊,苑东路一带,那不就是在你的寓所附近吗?”
  “多蒙这位新闻人物,旅行到了我们的区域里来,这是不胜荣幸的事。”对方带着点玩笑。但是黄令德催促地说:
  “那么,这白熊的出现,是谁看见的呢?”
  “据说看见的人已不止一个,描写的最神奇的是一个女人,她说,她看见那只白熊,披着一件大氅,在法国梧桐的树影之下负手散步!所以最近连那一百二十四号的通宵营业,也受到了影响了。”对方说到这里,他问:“你知道这一百二十四号吗?”
  “当然,那是苑东路尽头的一个秘密赌窟,设备相当豪华,你为什么要提到它?”
  “有一个赌徒,大约从来没有旅行过北极,也从来没有见过白熊,他在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劈面遇到了那个白色怪物,他被这白熊,吓得晕了过去,到天亮,方始被人救起。因此,其余那些出入于一百二十四号的人,大家都怀了戒心。”
  “看来那只神秘的白熊,它是反对赌博的。”黄令德幽默地说。
  “我以为,那只畜生,倒是一个时代的前驱者,因为,它刚学会一点人样,就已懂得了掠夺。”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那个被吓的赌徒,醒回来之后,他发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会有这样的事情吗?”黄令德站在电话机边沉吟地说。
  “那么,你对这个新闻,愿意继续探访一下吗?”
  “用什么方法呢?”
  “你可以到我这来里守候机会。”
  “只有守株待兔,难道还有守株待熊吗?”
  “不管待兔待熊,只问你有兴趣没有?”
  “对不起,”黄令德想了想而后说,“我已没有这样的胃口。”
  “但是我希望你到我这里来一次。”
  “另外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跟你谈谈。”
  “是不是你的忧郁感又发作了?”
  “你不用管,我希望你来。”
  “好吧,抽空我就来。”
  刮搭,电话挂断了。
  这个钱锦清,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出名的,是一个富于忧郁感的青年。据他告诉人家,他有—个精彩的女友,这个精彩的女友,有一种精彩的脾气,常使他受到许多精彩的痛苦。逢到这种时候,他便希望有个谈话的对象,发泄发泄他的忧郁感。
  他的寓所,处于苑东路的西段,地点非常僻静。他把所住的那所小楼,称为CC小楼。这CC小楼,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出名的是一架产生歇斯底里的温床。可是他的那些青年同伴们,还是很喜欢踏上这所小楼上来。
  而黄令德,也是这所小楼上的常到的嘉宾之一个。
  于是,在第二天,黄令德又踏上了那座小楼。
  最初,黄令德以为,这小楼上的空气,照例不会使人感到愉快但是这一次他猜错了。这一天,钱锦清比之往常高兴得多,大约最近,他又接到了一个美丽的小信封,这信封里给他带来了不少愉快的空气,因之,他的满面春风,却把小楼上的忧郁气氛,完全驱走了。
  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大半都是游手好闲之徒,除了接到Chef的命令以外,其余的日子,简直闲得要命,因之,黄令德在那座小楼上,一连住下了好几天。
  有一天傍晚,他们踏上了阳台,在凭栏闲眺,只见大路两端,绝少行人。路旁的榆树,有几片落叶在金红色的晚霞中飞舞。这里似乎张着一口幽静的网,把都市间的喧嚣完全拦住了。黄令德指着栏外说:
  “这里真是一条最荒凉的路。”
  “但我以为这是一条可爱的MilkyWay。”
  “MilkyWay?乳白色的路,什么意思?”黄令德有点不懂。
  “西方人把银河叫作MilkyWay。”
  “这银河太寂寞了。”黄令德笑笑说。
  “然而它是美丽的。”
  “那么,在这美丽的银河的对岸,该有一颗美丽的Vega(织女星)了,是不是?”
  “你猜得不错。”
  “你能把Vega所在的方向指给我看看吗?”黄令德游目四顾地说。
  这座CC小楼,是在苑东路的最狭的一段。路的对方,有一排单间双层的住屋,一共是五宅像积木似的一小堆。每宅屋子的楼外,有一座狭长的阳台,栏杆是绿色的。第五幢屋子的阳台以内,那两扇落地长窗,悬着洁白的窗帘。钱锦清悄然指着这窗帘说:
  “Vega就在这个窗子里。”
  “她美不美?”
  “你看戏剧里所扮演的织女美不美?”
  “你为什么要把她称为织女呢?”
  “在春天,她的长窗敞开着,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那卧室的一部分。她常常坐在—张方桌前编织绒线,因此我暗暗地把她称作织女。”钱锦清一面解释,一面又说:“她长得真美。有时,她走出阳台,凭栏闲眺,她的纤细的手指,真是雕刻家所无法描绘的手指。她的秀发常梳成不同的式样,据我看,第二天比第一天梳得美,第三天又比第二天美,而第四天……”
  黄令德怕他从第一天美说到第三十天,慌忙说:
  “世间的美,应该有个限度,太美了,那会遭到天公的妒忌的。”
  “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今年的夏季,每天傍晚,她常常到阳台上来纳凉,穿的是一种乳白色的轻绸的短衣,那不知算是浴衣还是什么,衣角上,绣有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风吹过来,那些黑色的蝴蝶像要飞起来,她的苗条的身子跟着那些蝴蝶也像要飞起来。”
  “于是你的身子跟着也快要飞起来。”黄令德第二次打岔地说。
  “我的身子不会飞,但至少,我的灵魂快要飞起来。”钱锦清堆上一脸轻佻的笑,他点头承认。
  “有了这样的奇遇,怪不得,这里的秋天,不再是落寞的秋天了。”
  “这不能说是奇遇,因为这颗Vega,已经有了她的Altair(牵牛星)。”
  “那么你,只能算是一个古代的观星家,可怜!但那位有幸福的Altair又是一个何等样的人物呢?”
  “那是一个身材瘦长,面色憔悴,很带点忧郁感的人物,看样子,有点像一个美术家。”
  “哈哈,你在为你自己写照了。”黄令德向那个白色窗帘呶呶嘴:“那个长窗以内。除了那颗Vega跟她的Alair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一个态度很佻的家伙,看来像是一个悬挂汽水瓶盖的人物。”
  “悬挂汽水瓶盖的人?”黄令德有点不懂。
  “枉为你是红领带集团里的人。”钱锦清笑笑说:“连这个也不懂,汽水瓶盖,那就是证章呀。”
  “这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看来像是那位美术家的密友,他跟那个Vega好像有一种越轨的亲密。”
  “听你的口吻,好像吃过柠檬酸。”黄令德向他打趣。但是钱锦清自顾自说:
  “在夏天,这窗子里真热闹。”
  “他们有些什么新奇的节目呢?”
  “那三个基本角色,常在一起玩纸牌,有时候,玩纸牌的人增加为五六个。他们叫闹着heart与diamond,可能是在那里玩bridge。”
  黄令德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新奇有趣的故事来,但结果,他只说出了玩纸牌,他有点失望。于是他说:
  “你太没有常识了。bridge不可能由三个人或者五六个人玩。并且,这是一种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你所描写的这一伙人,看来不像会玩这个。”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轻?”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重?”
  钱锦清笑着摇摇头。黄令德说:
  “不要管这个。但今天,这颗美丽的Vega,到什么时候才会在银河的对岸出现呢?”
  “不要提起吧,”钱锦清忧郁地说,“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颗美丽的星,连那位美术家也不再看见,总之,这两扇长窗现在是关着的时候多,开着的时候少。”
  “那又为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很有点惘惘吧?”
  “欣赏一颗美丽的星,那是人类的天性哪!”
  他们的谈话暂止于此。总之,他们为了太闲,才会进行这种无聊的谈话,可是,就为这一席谈话,却引起了一件非常怪异的事!
  这怪事就发生在谈话的下一天。
  这一天,钱锦清有些事情,下午就出去了,直到半夜,还没有回来。黄令德独自一个,留守着这寂寞的小楼,独自一个闷得发慌,在深夜一点钟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眠,因为屋子里的空气太沉闷,于是他又无聊地,踏上了那座阳台。
  这是一个深秋的季节,漆黑的长空,只有少数几颗星星,在疲乏地眨着眼,夜风吹来,带些凉意,远处,偶有几声犬吠,穿过了无边的黑暗,凄厉地送向耳边,景象真是萧飒得可以。
  为了上一天的谈话,他不免向着对方的屋子,多注意一点。但是,对方那五幢积木似的屋子却已盖上了深黑色的被单,进入了深睡眠的状态。
  夜凉渐渐加深,黄令德独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他准备回屋来睡眠。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他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深黑,被这突然而来的亮光扯破了一大块。
  对方第五幢屋子的楼面上开了灯。
  那长窗的窗帘,被耀成了银白的一片。
  有个影子,在这银白的光芒中一闪。
  一个意念立刻闪进了黄令德的脑内,他想,会不会这影子就是那颗美丽的Vega,会不会这美丽的Vega,揭开了窗帘,走上她这绿色的阳台。
  他不禁凝视着这银白的窗帘。
  白色窗帘上的那片黑影又一闪。
  在他的想象中,以为那个影子,该有一个匀称的轮廓与柔和的线条,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肢,但是,当那闪动的黑影贴近白色的窗帘而停止下来时,他看出这影子,并不像是人影。
  那片黑影,有一个毛茸茸的头颅,一张尖锐的嘴,跟一对竖起着的小耳朵,说得清楚些,这影子像是一只支起两条后腿而直立着的狗。但是,狗的身躯,决不会有如此庞大!
  这是什么东西啊!
  想念之顷,只见那片怪影,在窗帘上一纵一跃,像在那里舞蹈,一会儿,这怪影又高举着一条臂膀——不,该说是前爪——爪内紧抓着一件东西,一起一落,在那里挥舞。
  啊!那是一柄短刀!
  这短刀,却使黄令德立刻想起了博物院内所走失的那只神秘的白熊,因为,白熊不见的时候,有一柄古代的匕首,连带也不见了。并且,钱锦清曾在电话里说起,那只神秘的白熊,最近,在深宵里又常常出现,而出现的地点,就是在这苑东路的附近一带。
  那么,难道对方窗帘上的怪影,就是那只白熊吗?
  寥寂中,远处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地叫!
  深夜的风,吹着路旁的树,在瑟瑟地作响。
  四周还是漆黑成一片。
  这时,似乎整个的宇宙之内只有对方这个窗口里有一点光,而这有光的所在,竟会发现如此怪异的事情。黄令德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在这样的深宵,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遇见了这样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的心有点发跳,他忍不住向屋里轻轻地喊:
  “CC,快点,你来看!”
  可是他在喊出以后,方始记起他的同伴并不在屋子里,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窗子里的灯突然熄灭,眼前依然漆黑成一片。
  他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他在漆黑的阳台上呆怔了一会儿,带着一颗惊疑不定的心,匆匆回进屋子,开了电灯,一眼望见那具电话机,他赶紧把听筒拿起来,拨了一个号码。他这电话,是打给他的chef的,他知道chef的枕边,装有一架电话机,只要他睡在家里,电话是可以打通的,一会儿听筒里有一个疲倦而恼怒的声音在问:
  “谁?”
  “是我,歇夫。”
  “啊,令德。难道你把你的手表失落了!”那个疲倦的声音带着斥责的意味。
  “歇夫,请你原谅,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黄令德请求着。
  “好,能说得快点吗?我在做梦,梦见跟水手星巴德斗剑,我快要获得胜利。等你说完,我还要去寻找我梦里的胜利哩。”
  “歇夫。那只白熊……”刚说了一句,对方立刻恼怒地说:
  “梦话!我在做梦,难道你也在做梦?”
  黄令德怕他把电话挂断,赶快说:
  “你曾听过CC的报告吗?据他说,最近,那只白熊,常常在苑东路一带出现。”
  “我已经告诉你,这是梦话!”
  “但是,”这边慌忙说:“但是今晚,我,我也亲自看见了!”
  “什么,你也亲自看见了!”对方的语声,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轻视。“说下去。”
  于是,黄令德把即刻所见的怪事,简单地报告了一气。只听对方惊异地说:
  “真有这样的事,现在呢?”
  “毫无动静。”
  “好吧,你把屋子里的电灯熄掉,守候在阳台上,看对方窗子里的灯光还亮不亮。”
  “我照办,您呢?”
  “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断了。
  黄令德遵守电话中的嘱咐,再度熄灭了灯,再度踏上了阳台,悄悄地,用心注视着对方那个窗口。
  天,依然是那样黑,四周,依然是那样惨寂,对面的五幢屋子,依然是在深睡眠的状态之中。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吧。
  他听得三五十码的距离以外,有一个汽车的喇叭,呜,呜,呜,响了三下。但是那汽车并没有驶进前来。停了一会儿,有一个口哨的声音,轻轻起于楼下。他立刻听出,吹口哨的人,并不是钱锦清,而是他们那位神秘的歇夫。他正预备下楼去开门。可是楼梯上已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原来,那位红领带的绅士,他已使用了他的夜间办公的技巧,自由地进入了屋子。
  黄令德掩上了阳台的门,垂下了窗帘,扭亮了电灯,只见那位贼首领却已悠然微笑地站立在电灯光之下。虽然是在深夜,这位刚跟星巴德在梦里比过剑的绅士,西装还是穿得笔挺,胸前的那条领带,照旧艳红得耀眼。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像是医生出诊时所用的东西。
  黄令德望着那只皮包在微笑,他知道,这皮包里藏有许多精致的外科医生用具,包括撬门的凿子、开箱笼的锥、划玻璃的钻石,等等,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这就是说在这个贼世界上,你想做成一个出色的人物,这些必要的道具,那是随时随地,不可不备的。
  那位红领带的人物站在屋子里问:
  “有动静没有?”
  “没有。”黄令德摇摇头。
  “可有人走进那幢屋子里去?”
  “没有。”
  “出来呢?”
  这边还是摇头。
  “那么,”歇夫说:“你陪我到阳台上看看去。”
  说时,他从他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藏进了衣袋。黄令德依着他的话,把他领上阳台,悄悄地把那个怪异的楼窗指给他看。
  那五幢屋子照旧沉浸在深黑色的寥寂中,一丝光、一丝声息都没有。歇夫从衣袋里取出了一具孩子们玩弄的橡皮弹弓,扣上了一颗不知什么东西,觑准了第五幢屋子的楼窗,一弹子打了过去,他的目力很好,当的一声,那弹子分明打中了那屋子的落地长窗的玻璃,可是,对方的窗子里,一点反响都没有。
  黄令德在黑暗里愕然望着他,刚要说话,可是歇夫第二弹连着又向那边打了过去,这一弹打得比前更重,听声音,几乎把那落地长窗的玻璃也击碎了!
  奇怪,对方依旧寂然。
  歇夫默默地回进屋子,黄令德跟着进来,顺手掩上了阳台的门。歇夫在一张安乐椅里悄然坐下来,烧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露出了沉思的样子。黄令德说:
  “这里备有巴西咖啡,很够刺激的,歇夫,要不要为您煮一杯?”
  “不必。”歇夫摆摆头。
  他吐着烟圈,思索了一会儿,他把烟蒂抛在地下,踹熄了。站起来说:
  “来,令德,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北冰洋!”
  在这个红领带集团中所收容的小撒旦们,大都有些小聪明。黄令德当然知道对方所说的北冰洋是指什么地方,于是不作一声,跟着就走。
  临走,歇夫从他的外科医生的黑色皮包内,取出了一圈细而坚韧的绳,交在黄令德的手内,他自己又取出了几件外科医生的必要用具,揣进衣袋,却把皮包留在小楼上。
  他们悄然走出小楼,悄然锁上了门。好在钱锦清回来,他是有他自己的钥匙的。
  走出门外,踏上了寥寂的路面,这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条MilkyWay,现在,这美丽的银河并不美丽,周围黑得可怕。歇夫向那五幢屋子巡视了一遭,他向黄令德轻轻地说:
  “你在这里等一等。”
  说完,他独自向屋子里的后方兜绕了过去。约摸过了五分钟,他又从黑暗里钻出来,站在黄令德的身旁说:
  “据我看,这第五幢的屋子,里面可能没有一个人。”
  “那不会吧。”黄令德在黑暗中说。
  “那么,”歇夫咕噜着说:“我们不妨小心点,别打扰了人家的好梦,一个人的睡眠是要紧的。”
  “我们预备怎么样?”黄令德问。
  “上楼!”歇夫简单地回答。
  说完,他从黄令德手里,接过了那圈细而坚韧的绳,把它抖开。这绳的一端,系有一个特制的钢钩,说得清楚些,这是一种特地为做贼而预备的绳。歇夫把这绳子拉出一小段,把这钩子挥了几挥,然后,身子略向后退,他从黑暗中觑准了阳台上的一根柱子,一松手,连钩带绳飞掷上去,绳子在柱子上绕了一圈,这钢钩在绳子的本身上自动扣住了,这是一种夜间职业者的小小技巧。
  他把悬挂下来的绳子用力拉了拉,觉得已经可以支持一个人的体重,于是回过头来,悠闲地说:
  “每个人都该练习练习绳技,至少,在遇到某种危险的时候,那很有些用处哩。现在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黄令德想起了方才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他有点迟疑,但是对方立刻说:
  “好吧,先看我的。”
  说完,他双手拉着绳,身子一耸,两腿一蜷,像个结网的蜘蛛似的,双手交替,缘绳而上,一下,二下,三下,他已攀缘着这绳子而跨过了绿色的栏杆。
  他站立在这狭窄的阳台上,向星光之下的黄令德在招手。他的态度真悠闲。
  一会儿,第二只小蜘蛛也照样缘绳而上,这小蜘蛛在越过那绿色的栏杆时略略有点喘息,这大概是修养不够的缘故。
  歇夫收起了绳,依旧理成一圈,交在黄令德的手里。黄令德在黑暗中担心而喘息地问:
  “歇夫,你以为这窗子里真的没有人?”
  “我以为如此。”歇夫的语声,镇静而自然,他并不曾过于压低他的音调,却像在茶室里任意谈话一样。
  这时,他已从他漂亮的西装衣袋里,取出了他的外科医生的用具,用悠闲的手法撬那长窗,眨眨眼,玻璃已被划碎,窗闩已被拨开,他的技术简直跟贪官们的捞钱,交际花的飞眼风,一样娴熟而可爱!
  他把那两扇落地长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挨进身子去,伸手揭开了白色的窗帘。
  一面他在悠然地吹着口哨。
  黄令德携带着一颗跳跃的心,蹑足跟踪而进。
  那位红领带的贼绅士,从他无所不备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具小型的手电筒,把雪亮的光圈,向这屋子里四面照射过去。
  至少,在这片瞬之中,黄令德的一颗心,更增加了惴惴不安,他在想:万一屋子里有人,那将怎么样?但是,歇夫料想得不错,光圈中,照见过屋子里果然没有人。
  歇夫把电筒向四下照了一周,他回头吩咐黄令德说:
  “把窗子关好,拉上了窗帘。”
  黄令德默然照办。
  歇夫用电筒找到了电灯的开关器。大模大样扭亮了灯。
  这间卧室,铺陈着一套廉价的西式器具,东西凌乱得可观。五斗橱上摊放着绒线球,编结针,报纸,赌博的筹码,散乱的纸牌,与吃剩的面包,等等。那张床,被褥乱成一堆,大概已有好多天没有整理。夜灯几上,横七竖八,乱堆着许多书。看来,住在这间卧室里的一对男女,知识水准有着很大的距离。因为,在那些书籍中,有最低级的连环图画,也有很着名的文学书本。再看屋子里的灰尘,可以知道这屋子的主人,生活得懒惰,不洁,与毫无规律。而且是穷得可怜!
  黄令德凝视着壁间的一张照片,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单人照片,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美得有些诱人。他在想,这可能就是钱锦清嘴里所描绘的那颗Vega吧?他嘴里咕噜着说:
  “这样美的一个人,为什么把屋子弄得如此不整洁?”
  “只要外观漂亮就行!”歇夫在旁插口说,“这是都市女子的特征啊!”
  说时,他重新走近了那落地长窗,在长窗的右方,安放着一座妆台。歇夫站在那里,看着这妆台与长窗间的角度,再看看下垂与室中央的那盏电灯,他向黄令德说:
  “你知道方才那片黑影所以会出现于窗上的理由吗?”
  黄令德摇摇头。
  “这理由是明显的。”歇夫说,“一个舞台演员在登场之前,他是需要照照镜子的,你说是不是?”
  黄令德还是不懂。
  歇夫走向那张小方桌之前。拉开一张椅子,面对着卧室的门,坐了下来。一面,他指指对方一张椅子,让黄令德也坐下。
  黄令德在拉开椅子的时候有点迟疑。夜已这样深,四周是这样的沉寂,环境与他是这样的陌生。这里有一种异样的空气,使他的神经,感到刺促不宁。他弄不懂,这屋子里为什么没有人?万一主人突然回转这屋子,那将怎么办?而且,他想起了方才映在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多少有点不安。
  但是他看看歇夫的脸,他的脸上,却满布着悠闲与镇静,这镇静却是一种可靠的保障。于是他也坐下来。
  歇夫燃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仰面喷着烟圈,悠闲地问:
  “钱锦清为什么不在家?”
  “他老早就出去了。”
  “有什么事情?”
  “大概他又接到了他GF的一封信,灵魂先飞出去,以后,身子也跟着出去了。”黄令德笑笑说。
  “一个有深度忧郁感的人,就不宜结交GF。”歇夫微微摇头。“我弄不懂为什么青年人老爱玩火?”
  “因为青年人的本身就是火。”
  “照你这样说,你也不能例外吗?”
  黄令德微笑不语,心里在说:“老家伙,想想你自己吧,难道你能例外吗?”
  歇夫猛抽了几口烟,思索了一下而后问:
  “你方才说,在那片黑影出现之后,并没有看到这屋子里有人外出,是不是?”
  黄令德点点头。
  “据我猜想,你所看见的那片黑影,他是从后门里溜出去的,所以你看不见。”歇夫喃喃地这样说,一面他吩咐,“现在你把电灯关起来。”
  黄令德依照命令关了灯,重新摸索到原位子上坐下来。
  整个屋子重新装进了一个不透气的黑布袋子里。
  黑暗中,只有歇夫烟头的星火,一闪一烁,像秋季的阴郁的夜晚,长空只有那颗唯一的金星在闪耀。黄令德从这一星的火光里,望望对面那张沉着的脸,他忍不住问:
  “歇夫,我们坐在这里预备怎么样?”
  “等那白熊回来。”
  “那白熊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白熊就是白熊呀。”
  “我们等它回来做什么?”黄令德问不出所以然,他只能变换了问题的路线。
  “等它回来吗?”对方的火星一闪,一个玩笑的声音在黑暗里说:“我们在这社会上曾遇到过许多人,大半都是人面兽心;现在,我们等待着一只兽,可能这只兽,倒是兽面人心。我们等它回来,不妨跟它谈谈。”
  黄令德想,谈谈,谈些什么?谈北极的风景吗?谈冰淇淋的制法吗?想的时候他问:
  “歇夫,现在什么时候了?”
  “一点三十五分。”歇夫弯了弯臂膀,看看他的夜光表。
  “我们将在这里,等待多久呢?”
  “我不知道。”
  “我们不至于猎取天鹅①吧?”
  “大概不会。”
  歇夫回答得很简单,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于是黄令德也不再开口。黑暗中,歇夫的纸烟,一支连上一支,烟头上的火星,一闪而又一闪,闪烁的火光中,映出他的脸,像一座青铜的雕像,肌肉丝毫不动。他是一个狎习黑暗的人,假使黑暗是水,而他就是一条鱼。可是黄令德却不能像他一样的镇静。他觉得,这屋子里的黑色的空气,呼吸进肺部,好像铅块一样的沉重!
  他不知道他在这间屋子里到底已经枯坐了多么久。
  他屡次想要站起来,逃出这个深染黑色的牢笼。
  有一次,他轻轻咳嗽一声,刚想开口说话,突然对方的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轻轻碰着他,轻轻警戒他说:
  “不要响!听!”
  窗外有一只狗在拼命地狂吠。这凄厉的吠声,攻破了深夜的幽静,使人毛发悚然!
  天,似乎已在起风,路边的树叶在簌簌作响。那落地长窗的玻璃,因为已被划破了一块,白窗帘似乎在黑夜里轻轻飘曳,微风拂过脸上,有一种冰冷的感觉!
  他用心地听,除了风声,犬吠,他没有听到其他什么可异的声音。
  但是,他知道歇夫的听觉是特别灵敏的,说得夸张些,有时候,他简直会听到一里路外的蚊子叫。他这样警戒着他,他一定已经听到了什么东西了。
  于是他再凝神地细听。
  不错,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在楼下的后门口,好像有一个人,轻轻开了后门,轻轻走了进来,而又轻轻关了门。接着,他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柔软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走上楼来,那楼梯的木板,咯吱咯吱在发响!
  黄令德绝对不是迷信怪异的人,但是,在这一刹那间,大概是由于心理上所引起的幻觉吧?他听出这软而沉重的脚声,并不像是人类的脚声,于是,他立刻想起了博物院中灌木丛边所留下的跖形的脚印。
  他的肺叶禁不住又煽动起来!
  他轻轻地伸手,碰碰歇夫搁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歇夫默然不发一声,但是他把他的纸烟弄熄了。
  这时,那脚声已经上了楼,好像停下在这卧室的门外。
  只听那锁孔中,有柄钥匙在塞进来,门球在旋转。
  一会儿室门已被推开,室内有些新鲜的空气在流动,那脚声已经走进了这卧室。那东西的举动,似乎特别小心,脚声还是那样柔软而沉重!
  黄令德忍住了呼吸,努力向黑暗中凝视,他一点也看不到什么。他努力地听,他听出这东西已走近了他的身边,连那咻咻然的气息,也可以清楚地听到!
  黄令德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电灯的开关器轻轻地一响。
  满室立刻通明。
  有一个人发怔地直立在电灯光里。
  那人是一个瘦长的个子,面色很憔悴,一双疲乏而失神的眼珠,显示他的神经很不健全。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西装衬衫,没有系上领带,手里挽着个很大的黑布包,这黑布包并不曾包裹严密,有些白色毛茸茸的东西,露出在外面。
  那人万万意想不到,在这深夜的时间,会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悄然端坐在他这漆黑的屋子里,在第一秒钟中,他怔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跳跃出来!
  室内顿时布满了一片沉寂的紧张!
  照理说,这两个人的行动,很像是两个贼,但这两个人的仪表,却又像是两位体面的绅士。在眼前的社会上,贼与绅士之间,一向就很难分别;甚至有时,贼与绅士竟是一体的两面。因之,他把惊愕的视线,粘住在这两套华贵的西装上,有点不知所措。
  歇夫把已弄熄的半支烟,重新燃上火,挂在嘴角边,懒洋洋地说:
  “喂!朋友!你辛苦了!”
  那人把惶惑的视线,从歇夫脸上,滑到黄令德的脸上,又从黄令德脸上,滑回歇夫脸上,他努力遏止着怒气说:
  “你们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这里来?”
  “你又为什么三更半夜溜到外边去?”歇夫仿效着他的声调。
  “你是什么人?”那人咆哮地说。
  “我是夜游神!”歇夫把纸烟指指黄令德。“而这个人,却是夜游神的侍者。”
  “夜游神?”那人只顾眨眼。
  “有一个红领带的夜游神,专门考察这都市中的善恶的,朋友,你听到过没有?”歇夫指指他胸前的商标。“今晚我跟我的侍者,在秋云里散步。不料这都市里的秋云跟人情一样薄,我们一失足,从云里漏下来,跌进了你的屋子,真是非常抱歉!”
  那人虽然听不懂歇夫这种离离奇奇的话,但是,他一向知道那条领带,他曾听到过许多关于那条领带的传说。他万万意想不到,这位神秘人物今夜竟会突然光顾到他的屋子里来。他忍不住睁大了骇异的眼而嗫嚅地说:
  “先生,你,你,你是……”
  “不错,我,我,我是……”歇夫向他学舌,一面温和地说,“放下你的包,坐下来,我们谈谈,行不行?”
  那人迟疑了一下,把布包抛在床上,他颓然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歇夫说:
  “朋友,今天很得利吧?”
  “先生,我,我不懂你的话。”
  “噢,不懂,”歇夫喷了一口烟,他向那个黑色的布包呶呶嘴,“朋友,这布包里是什么?是不是你的道具?”
  那人低倒了头,有一抹羞涩的红,浮上了他憔悴的脸。歇夫继续说:
  “今晚,你不是带了你的道具,在外边演戏吗?演戏是有酬报的,是不是?”
  “先生,我不懂你的话!”那人猛然抬头,带着一种反抗的声音说。
  “不懂,很好,我可以供给你一张说明书。”歇夫把眼光掠到了黄令德的脸上说:“若干天前,本市盛传着博物院里那只白熊妖怪的野话,这野话,被渲染得非常神奇。而这位先生,却是一个善于投机的人,于是因这野话,引起了他的伟大的烟士披里纯。”
  那人的脸,涨得更红,他重新低倒了头,黄令德在一旁用心地听。歇夫继续说:
  “他设计了一些道具——这道具大概就在这个黑色的布包之内——于是他的精彩的戏剧,就开始上演。目的何在呢?据我猜想,那不外乎是为了掠夺吧?”
  “先生,你完全弄错了。”那人倔强地站起来说。
  “朋友,静一些,有话,我们可以慢慢地谈。”歇夫微笑,向他挥挥手,“你不承认你演戏的目的是为掠夺?其实,掠夺有什么可耻呢?在这个可爱的世界上,掠夺是件最光荣的事!况且,你我还是同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但你总不能强迫我承认我所不曾做过的事!”那人怒声说。
  “那么,你不承认你曾变过白熊的戏法吗?”
  “我,我承认,我曾扮过这白熊。”
  “最近,你常常在深夜里外出?”
  “那只有一次。”
  “这一次你曾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
  “是的,我承认。”
  “你曾吓到过一个人。”
  “是的,我承认。”
  “你吓到了这个人,劫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
  “没有这回事!”那人暴声抗辩。歇夫觉得他的话,不像是假话,于是点点头说:
  “没有这回事,那很好。但今晚,你又扮这白熊做什么?”
  那人低头不语,歇夫讥笑地说:“是不是在荒野里参加化装跳舞?”
  “我承认我又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去。”那人遏止着他的怒气说。
  “你的目的不为掠夺,而你常常到这一百二十四号附近去,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有另外的目的。”
  “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
  那人似乎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回答问句,但是,他受不住歇夫那种目光的威胁,他无可奈何地说:
  “你能代我保守秘密吗?”
  “凭这个做保证。”歇夫指指自己的领带,他点上了一支纸烟,一面,他也递给了那人一支烟,并为他燃上了火。在这片瞬之间,那人的激动的神情,似乎已经平静了一些。于是歇夫闲闲地发问: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曹秉及。”那人徐徐抬起眼睑而又立刻垂下了眼睑,轻轻地回答。
  “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
  “我是一个低能的失业者。”他吸了一口烟,似乎故意躲避着这问句。歇夫点点头说:
  “很好,失业者是最富于幻想的人。那么,请把你的故事说下去。”
  那人伸手抚着头,痛苦地说:“我这样装神弄鬼,而完全为了阿兰。”
  “阿兰?”
  “那是我的妻子。”
  那人说到这里,旁听者的黄令德,立刻把目光飘到了世间那张美得诱人的相片上,他在想,这个阿兰,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起的那颗美丽的Vega,于是他再用心地听下去,只听那人忧郁而且痛苦地说:
  “阿兰是个非常幽静的女子,我们结婚还不过一年。这一年中,我们一直过着安静美丽的日子。但是最近有一阵可怕的旋风,吹进了我们的小家庭,把过去的和平的日子,完全吹散了。她变得非常好赌,她跟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
  “啊,我明白了,”歇夫在纸烟雾中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她的赌博的地方,就在这个一百二十四号里,是不是?”
  那人痛苦地点点头说:“不久以前,她不过在家里赌,而现在,她却赌到了那个可怕的魔窟里去。在以前,她不过是在白天里赌,而现在,她却常常赌到深夜,甚至是整夜!”
  “难道你不能劝告劝告她?”
  “那要她肯接受才好!”
  “除了劝告之外,难道你不能用别的方法,儆戒她一下?”
  “我不能,我不能!”那人的两道眉毛几乎在他那张憔悴而忧郁的脸上打成了一个结,他叹息着说,“因为,我们的感情,已接近了破裂的边际。”
  黄令德在一旁想,可怜的人,真是一个懦夫。想的时候他听那人接下去说:
  “而且,说起来,理由还是她的。”
  “一个女人,在赌窟里整夜的赌,她还有什么理由?”
  “起先,她原是一片好意。”那人用力抽了一口,在纸烟的烟雾中皱着眉说,“她因为我失业,想从赌博里,代我找出一条生路来。”
  “你的太太真伟大,”歇夫笑起来说,“从赌博里去找生路,这是希特勒式的主张哩!”
  “先生,你不要笑。”那人忏悔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不过年纪太轻,意志不坚,容易受到诱惑。而且,事情原是我自己不好,起先她在家里赌着玩,她曾赢过一点钱,这对于我失业中的生活,似乎不无小补,于是,我不但在精神上鼓励了她的赌,甚至在事实上我也几乎鼓励了她的赌!”
  那人说到这里,他抛掉纸烟,激动地伸手敲着头,激动地站起来说:“总之,除了怪我自己的低能之外,我更恨小佐!”
  “小佐,那又是什么人?”
  黄令德在想,这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个悬挂汽水瓶盖的家伙吧?想的时候,却听那人切齿地说:
  “小佐,陈佐民,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嘿!”
  “你为什么恨这个人?”
  “他引诱阿兰到那赌窟里去赌,表面上,他却帮我劝她不要再赌。”那人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他存心不良,他一定别有企图!”
  “啊,我明白了,”歇夫点点头。“你扮演这白色的恐怖,去到这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那是预备去吓你的太太的,是不是?”
  “不,她太胆小,我并不预备直接吓她。我只想吓倒几个单身的赌徒。”
  “奇怪,你吓那些赌徒做什么?”
  “我直接恐吓着那些赌徒间接就可以恐吓阿兰,使她不敢再到那个赌窟里去。”
  黄令德在想,好精彩的神经病!
  歇夫心里暗笑,这办法真聪明,只听那人接下去说:
  “其次,假如我能在这深夜里遇见了小佐……”说到这里,突然他从身后掏出了一柄两面开锋的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刀锋在灯光下耀得雪亮。他的纷乱的头发,在额上微微颤动。他恨恨地说:“假如我能遇见他,嘿嘿!”
  这时,歇夫已完全看出了那人的精神变态,他慌忙地说:“朋友,静一点,且把你的玩具收起来。”
  那人放下了短刀,重新在床上颓然坐下。歇夫温和地向他说:“朋友,听说你的化装,非常之精彩,你的道具,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一件当铺里不肯接受的破白皮大衣。”
  “是你自己改造的吗?”
  那人点头。
  “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歇夫第二次这样问。
  “倒霉的画师!”
  “那么,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我不知道我算有知识没有。”那人插口说,“但我听得人家说,这个年头,越有知识越没有路走,从这一点上说,也许,我可以算是一个有点知识的人。”
  “我觉得你的方法非常愚蠢。一个有知识的人,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来,你应该考虑考虑。”歇夫善意地劝告着他。
  “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你需要清一清你的脑子。”
  “不,我需要复仇!其次,我需要把阿兰的心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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