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重樱妖 日期:2022-12-31 10:09:49
张平安拥有入梦能力,为了拯救心爱的女孩,他每晚穿梭于不同人的梦中,窥探着他们最隐私的秘密。他进入风尘女子的梦,进入精神病人的梦,进入官员的梦……在梦里,他看到了每个人心底的龌龊。
第一部:盗梦天书 第一章:房客张瞎子
1
其实,我和张瞎子不熟。只是因为他租我的房子,所以每逢月初,我和他才会有以下对话:
“张瞎子,该交房租了。”
“容我几天,小哥。”张瞎子低头哈腰地说,“等我几天,有客人就好了。”表情猥琐得像是旧社会某娱乐场合的拉皮条。
“要是没有怎么办?”我调侃道。
“放心吧。会有的,就快有了。只要这个世上还有人做梦。我就饿不死。”
“笑话。”我刚开始对此是嗤之以鼻的,“我可告诉你,我这里不是老年人收容所,我也是要吃饭的。”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对于在本市孑然一身的张瞎子,我还深表同情。他那副装容,如果不上街摆个摊,上书‘要饭’二字,简直是对不起那张被岁月刀斧神功的脸。尤其是那对深隐于眼窝的深洞,一看就让人充满同情。如果他拄个棍,拿个破碗,挨家挨户地说句台词‘可怜可怜我这个看不见的人吧’,估计月收入不会在我之下。但如果他真交不出房租来,我还真不一定能忍心将他弄走。
见我如此,张瞎子脸上的肌肉就没有来地抖了两下,那张只剩几颗白牙的嘴强裂出一道笑,枯干的指头,指着不远的楼梯,仿佛那里就是要来的客人:“就快了。老夫闻到了。”
他说完这句话不出一天,就会有或妖艳、或清纯的女子找上门来。她们看到张瞎子就像看到了自己或‘亲’或‘干’的爹,一口一个张大师地叫着。
我就亲眼看到本市一个官员的老婆,故作高冷地走进屋,不一会儿,屋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哭泣声,再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叫声。我可不想惹什么麻烦。当我就要破门而入的前一秒,张瞎子的门开了。我看到那位贵妇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走出了门。他们刚才做了什么?我满脑子的少儿不宜画面。但张瞎子真的不是这种人呀,再加上这么漂亮的贵妇,宁可死也不会和张瞎子有什么事情的。但贵妇那一脸满足的样子还真让人看着不爽。
我暗自观察了张瞎子几天,他还是照常吃饭、睡觉,与往常无异。怎么都看不出刚‘H’过的样子。
就在我差不多忘了这事的时候,电视上播出了某官员被双规。不过在双规前妻子就去了国外。而那位官员的妻子,就是那天的贵妇。看来这女人还真有先见之明。也许现在正在加勒比海品着外国的原汁海水也说不定呢。夫妻本是同林鸟这句话还真没说错。
但做为张瞎子的邻居还是有些许福利的。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女孩子,漂亮、清纯地只因天上有。她从张瞎子的屋子里跑出来,突然就伏在我的肩上:“借我用一下。”
这一用就是差不多十分钟。她在我的肩上哭够了,才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就离开了。这个女孩真漂亮,和我的梦中情人长得一样。我为此心神荡漾了好多天。这才后悔没有问张瞎子这个女孩是谁。后来当我再问的时候,张瞎子一副不记得的样子。我也只当做缘份未到。
不过张瞎子也有惆怅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每到月圆之夜,他都会倒上一杯烧酒,拿出二胡来拉一曲。不过他拉的真不怎么样。用难听来形容都觉得难以表达对耳膜的伤害。
张瞎子喝多了会来敲我的门,一口一个‘小哥’地叫着。而这时候往往都是后半夜。我就破口大骂:“你还让不让人睡了!”
“小哥,我心里难受,让我看一眼活人吧。”张瞎子趴在我的门上,像一只发情的母猫。
“你去死吧。”
“你真忍心让我去死?”张瞎子的语气突然变得柔情万种,像是对着极深爱的人说的。
“大爷,我要睡觉。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行不?”我打开门,害怕他出意外。
而这时,我就会看到张瞎子已经倒在我的门前呼呼大睡。这家伙,把老子弄精神了,他倒睡了。我想把他搬回到他的屋子,却发现他的门是锁着的。对于房东来说,最不怕的就是这点。而让人悲催的是,我居然没带他屋里的钥匙。更让我悲催的是,此刻我才发现,我连自己屋里的钥匙也未带。一阵小风吹来,我屋子的门像是孩子恶做剧般地合上了。
我看着明月,顿时睡意全无。还好是盛夏。我和张瞎子就这样坐在外廊上睡了一夜。真还是缘份。如果我可以选择的话,我想要一个年芳二八的妙龄嫂子,陪我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天人生理想。
2
和张瞎子做邻居差不多一年。就在我已经适应了张瞎子不定期精神病的时候,又有一件事情发生了。这天我喝得多了点,回来晚了。要知道父母知道我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早就有先见之名地给我买下了这幢公寓,希望我靠着收租子可以了此余生。至于娶不娶得上媳妇他们就没办法了。毕竟现在是新社会,不流行童养媳那一套。不过告别一众酒友回家的路上,我竟然遇到了一个和我一样喝多了的人。重要的是,竟然是一个女人。其实我真不是那种好色之徒,说白了,我是一个正经人。只想找个女人过日子。
只怪那天我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她就像蛇一样攀上了哥的手臂。
我问她:“我们认识吗?”
“大哥,我们现在不就认识了嘛。”女人答道,千娇百媚地往我的身上靠。
怎么说我也是个正派人物,想起上学时老师教导我们思想品德要端正,忙躲到一边去。不过另一个原因就是,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二块八,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赈帐……
那女人却把一双手环在我的脖子上,“大哥,天这么晚了,我没地方睡。能不能……借宿一夜?”
“我家没地方。你还是回自己家吧。”我要是早横下心收房租就好了。人要为自己的善良买单,不知是哪位说的名言。
“别骗我了。”女人娇笑道,“我知道你有幢公寓,里面有许多空房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女人笑着,拉着我的手。这只小手冰冷冰冷的,盛夏之夜里摸来倒是可以解暑。一只小蛇,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钻进我的心里,冰冰凉凉,未知的魅惑一点点蔓延。什么社会主义道德观,在我这个三观本来就不正,没事喜欢看点苍老师大作的未恋青年眼里,一点点地灰飞烟灭。
我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把她带了回来。一路上都在傻笑,一路上都在有人指指点点。这群看不得别人好的路人甲们,让他们羡慕嫉妒恨吧。
要是我当时清醒点就好了。我就会对事情有所怀疑。不过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了。我那夜,只记得那个女人很香,很凉,像是一盒被开了封的‘圣代’般陪我走了一路。靠在她身上的感觉不错,又香又软。尤其那只手,凉得入骨,而又软得出奇。
楼梯在我眼前蜿蜒开来。我的房间在二楼。我摸出钥匙,在女人的搀扶下一阶阶地上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觉得心跳得好快。也许这是恋爱的感觉?我不清楚。因为没谈过。
二楼的第一间是张瞎子的屋。这个时间他应该睡了,希望他别出来。否则黑夜里他的那副尊容要吓坏我的女人的。
真是奇怪,我怎么会认定这个女人会和我发生什么事呢?正想着,我的房间到了。
正要打开自己的门,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孽障,你怎么又来了?”能听得出,张瞎子那文绉绉像戏文一样的台词。
“什么?我只是带位朋友。”我醉得迷迷糊糊应声答道。张瞎子的声音一点都不好听,尤其是在夜里,像是在打一只破锣。
“嗤——她真的是你朋友?”张瞎子声音里充满着调侃。我甚至能想出张瞎子此刻嘴角牵起来的微笑,像是一块即将被撕裂的布。
心底突然出现一个声音:不对。张瞎子……他不是看不见吗?他怎么知道我带了位朋友回来?难道他一直装瞎?还是不对。他的眼珠子都没了,眼眶只留下两个凹陷的黑洞。那是……我转过身,当我看到张瞎子的样子时,酒登时醒了一半。
张瞎子空洞洞的眼眶已经打开,里面像是硬给塞进了什么东西。那是两块像白玉般的东西占据了眼球的位置。我看到夜色下,一个衣衫不整、面目削瘦的老人。他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那双都是眼白的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后面。他的中指食指并拢,指着我耳边一厘米的地方,隐约中,我感觉到一股凉气从我的身后靠近。这种凉绝对不同于一路上走来的那种带着香香甜甜的凉,而是那种,像是放在冰箱里的腐肉的凉。那种恶心的感觉让我想吐,我的后面有什么?
“不要回头——”
这是我听见张瞎子最后的声音。然后世界开始旋转起来,无数的黑暗向我袭来。我感觉接下来发生了一些事,但是,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临失去意识前,我在想,他叫我不要回头,我为什么听他的?当然我心里知道张瞎子是正确的。毕竟他在我们这片像一个半仙似的。但是——为什么不要我回头呢?我的身后到底有什么?不就是那个我带回来的女人吗?我的头微倾,虽然不能回头,但我也可以看看地上的影子吧。
影子——她居然没有影子。月光下是我一个人独零零地站在那里。那我是和谁回来的?
我情不自禁地往上看,多么雪白的衣裙呀,多么多白的大腿呀,多么雪白的……牙齿。只看到这里,我就觉得大脑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往脑壳里钻。
酥酥痒痒的感觉随之而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吃掉我的脑子,却又怕我太痛,只能边吃边打麻药。你丫也太变态了吧。
但我醉得太厉害了。我看到张瞎子那双黑洞洞的眼窟窿。我还看到张瞎子的笑。他的笑一点都不好看,像一个黑色的巨窟窿。
远远一看,这不就是个骷髅吗?
紧接着,我就真的醉倒了。只是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看到有一道白影飞了过去。这是什么?一定是幻觉。以后真是不应该喝那么多酒了。
第二天醒来,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昨晚一定是梦。我对自己说。否则一个喝醉的人怎么能自己进屋、上床?还有昨晚那么恐怖的东西。对,都是梦而已。就连昨晚和那群狐朋狗友瞎闹也只是在梦里而已。只是这样的梦也太香艳刺激了吧。
张瞎子还是拄着根棍,哆哆嗦嗦地摸着下楼。那低头哈腰,看谁都矮三分的样子,怎么瞧都不像昨晚的那个人。一定是我又想多了。我打了个哈欠,去吃早餐了。张瞎子还是那句老话:“小哥,租金能不能再宽裕两天呀?老夫我这阵子身体欠安,不能接客呀。”
“张瞎子。你就拖吧。”我叹道,“早餐用不用给你带一份?”
“那敢情好。小哥。我要吃楼下的肉包子。再配碗皮蛋瘦肉粥。”
想不到这老家伙事儿还挺多的。不过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一定要照办。
3
楼下的煎饼油条很好吃。从小到大都是吃这一口长大的。煎饼油条店的老板娘和我已经相熟。她对我说:“小伙子,以后少喝点酒吧。昨天晚上差点被车撞到。”
“什么?”我问道,“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谁让你喝那么多了?”老板娘拉着脸道,“要不是你那个房客张瞎子拉了你一把,你现在早就横尸街头了。”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点理不清头绪。看来昨晚应该不是梦。至少酒醉得一塌糊涂不是梦。
但我的记忆里没有一丁点被车撞到的事情,只有关于那个香艳女人的事情。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无心吃早餐。本来想径直上楼问张瞎子,但一想到答应给他买早餐,还是去了转角的店。
店里的客人不多。我就一边看电视,一边等老板将东西包好。电视里照样的是外市新闻、本市新闻。
而就在这时,电视里播着的一条新闻:“我市一女子因欠下巨额堵债于昨晚跳楼自杀。”
镜头一晃而过跳楼的现场,就在我们小区内。而且那个地点咋这么眼熟呢?不就是昨天晚上我和那个女人相遇的地方吗?按理说女人跳完楼后,警方呀、电台呀,都应该跟进报道,我们这个小区应该很热闹。而昨晚我发现这个小区虽然也有人,但绝对不像是发生大事故后的现场。而且这一路走来,直到回家也没有人和我说过话。
黑色的塑料袋裹着女人的尸体,我见不到那个女人的相貌,不过不看也罢。相信跳楼而死的女人好看不到哪里去。
不过在女人被抬起的时候,一条手臂垂了下来,黑色的长发、雪白的手臂,在我眼里是那么对比分明。
我看到了女人手腕上一条非常漂亮的金手链。那条手链我早就相中了,只是价钱太贵一直没舍得买。我想以后等我有钱了,一定给我女朋友买一条。但我知道我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不过,我也极有可能一辈子也追不到喜欢的女人。
“平安,给你包子。”老板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一张白胖的脸上,永远带着如包子褶般的笑容。他那一张脸,就是包子铺的活招牌。
他抬头看着电视,一张大嘴边咂巴着不知道何方的吃食,一边和我讨论着电视里的节目,一根韭菜就像是急着撤退的国民队伍,极不体面地从他的牙缝间若隐若现:“真是可惜了。听说这个女人死前还找过张瞎子呢。说是总梦见跳楼什么的。张瞎子不给她看,叫她直接准备后事呢。说是命中注定改不了,怪只怪她当初做的事情太绝了。”
“她做什么事儿了?”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这只包子,挤眉弄眼,我只觉得韭菜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听说——这女人就住在咱们小区。说是和某大款有些暧昧。你懂的,这世道,当女人只要胸长得比包子大就成。这女人也真是混,明明都吃喝不愁了,玩什么不好,玩跳楼!真是可惜了。咱们小区的房价又要降了。”
“老板,你是听谁说的。说她找过张瞎子?”
“听你们家楼下卖豆浆油条的人说的。”包子铺老板露出一个生意人特有的笑,“我们这些人,天天闲着没事,就喜欢说说话。不像你们年轻人呀……”
我拿着包子往回走,突然觉得手腕上一沉。这是什么东西?我抬起手腕一看,居然是一道金光。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条金手链。手链上刻着专卖店的名字“tudou.”。我什么时候买的?
不会的!
这条手链是我在专卖店早就看中的那条,记忆里有一条缝裂来了。上面的花纹,层层叠叠,散着金色的光芒。我这种人是不会买这种奢侈的东西。而这条手链,不就是那个刚刚跳楼的女人戴的吗?
——死人的东西?
有没有可能,是某个人相中了我的美色,然后趁我不注意为我戴上的?
——更不会。谁瞎得这么有个性?
心跳就在这时莫名加快,好像是有一只脚踢在了上面。
突然间,脖子里就感觉有凉凉的风灌了进来,从后脖子,‘嗖’地凉到了腰间。我转身看包子老板,老板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不再理我。厨房传来排烟机的‘轰轰’声,窗外是鸟儿的‘喳喳’声,还有汽车从店门前经过的发动机声。但这些所有的声音,又离我那么远。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又一次靠近我。手链!该死的手链!
死人的手链!
这东西就是再好,我也不能戴。我忙放下早餐,用另一只手慌慌忙忙地拆链子。还好手链的扣子很好弄,两三下就弄开了。‘啪’地一声,手是手,链是链。
金色的光芒从手腕散去,心脏像是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我长舒了一口气,头上满是冷汗,后背湿了一片。
我二话不说,拎起早餐,快步朝家走去。别忘了,我们家还有一个老神棍呢。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得让他帮我算一卦。
老神棍站在楼梯口,脸上一片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枯骨般的身材随时都像要挂掉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活僵尸。再这样下去,我这房子就改‘鬼屋’了。严重影响我生意。但现在老子的命都快不保了,我得问问,到底是谁往哥的手上挂这东西。
我‘噔噔’地跳上楼梯,远远地喊:“大师救命呀。”
张瞎子将脸转向我,鼻翼动了两下,没牙的嘴吐出两个字:“酸菜肉。还有一碗粥。”
“死瞎子,大清早就堵道。”一个胡子拉茬,一张大饼子脸,眼睛瞪得贼大的男人急匆匆地下楼,将张瞎子推到一边,张瞎子差点就倒在地上。
张瞎子皱皱眉头:“客官,老夫今天心情好,替你算一卦吧。今天你的猪肉铺子里会有一劫。还有,小心女人。”
那猛男本来急着下楼,突然停住了身体:“大师,你,不,您——您居然知道我是卖猪肉的?还知道我最近——最近要离婚?”
“唉——”张瞎子长叹一声,“客官,老夫只能提点你到这里了。还望好自为之。”
张瞎子右手几个指头不停地来回掐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师,求大师指点迷津呀——”猛男说完磕头如捣蒜,“那个死女人,背着我偷人。老子我天天早出晚归,没想到那女人拿着我的辛苦钱养小白脸。我刚才得罪了大师,大师见谅。求大师破解之法。”
“是我先来的。”我将那猛男挤到一边,跪地离张瞎子更近:“张大师,我今天早上,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张瞎子突然间就握住我的手,脸上数变,将我的手腕凑到他的鼻间,闻了两下,紧接着,身子一震:“怎么会这样?”
“张大师,我到底怎么了?我,我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吓得抖如筛糠,“我,我才二十出头,还未娶媳妇,连孩子都没有。”
“没老婆好呀。”那猛男在一旁说道,“没老婆省心,自己挣钱自己花。张大师,您还是先给我看吧。”猛男一阵狂磕,把我的地板都染红了。
“张小哥,随我回房。”张瞎子像是能看到路似地,抓起我的胳膊就往他屋里跑。不过跑到跟前又停住了,“还是去你的房间说。”
那猛男在后面穷追不舍,张瞎子冷冷地转身,说道:“客官,你按照老夫说的去做,保你今天无事。肉案前供一支菊花,肉价按平时一半卖,说话只说两字。你命相里缺水,而话又太多,以至于阳水枯干。今日若能平安过去,你可多活半月。若半月照老夫所言,则可多活一个月。到时,再来找老夫,老夫教你如何续命,可好?”
那猛男听到这里,油光锃亮的脸上露出欣喜之情,站起后,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大师。”
只有我看到,在那男子低头行礼之时,张瞎子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无血色的唇角抖动地裂开,肌肉一跳一跳,甚是怕人。
“平安小哥,咱们走吧。”张瞎子淡然说完,扶着我的手,进了我的房间。
虽然我是房东,但我的房间还真不干净,几天前看的碟片还散落在地上。好在张瞎子看不到,也不会出去乱讲。
张瞎子坐定,那张干瘪的脸抖动了两下,拉长了声音说:“平安小哥——呀,你摊上事儿了。”
“大师救我。”我就差给他磕头了。
“不怕。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有福你享,有难我当。”张瞎子用手捋着半灰半白的胡子,“小哥,不是我吓你。有些事你还是少知道的好。”
“我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还有,今天早上,我的手上突然多了条金链子。噢,我记得——”我恍然大悟,“昨天晚上,我好像带回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她,先给我系的金手链,然后再跳楼自杀?嗯。这样就说得清了。据说那个女人死前找过你?”
张瞎子脸上神情数变,犹豫、彷徨、纠结,像是一个老戏骨的演员。我随着他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过了半晌,他才说道:“她生前,是找过我。不过,她死后——找的你。”
凉意就在这时,顺着我的后背升起来。死后?开什么玩笑?
“小哥,说起来你也不会信。老夫所以也没打算和你解释那么多。孩子,你小时候就胆小,这么多年过去,胆子还是这么小。这叫老夫怎么放心得下呀?呀~~~”张瞎子带着哭腔说,“平安呀,老夫拼尽这条性命,一定保你周全。你放心,只要老夫活着一天,任何邪祟都近不了你身。”
“大师,给我点东西护体吧。”
张瞎子一愣,我恍然大悟,将买的早餐递到张瞎子的手中:“大师,只要保得小的一命,从今后,包食宿三餐,以及五险一金,而且死后一条龙服务呀!”
张瞎子点头:“我只是想说,我给别人的那些东西,都是让他们放心的。我还真没有东西给你。”
“不会吧。”我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口快。
“真的。”张瞎子诚恳地说,“老夫哪有什么东西护体?”
“可电视里——”
“那都是唬人的。你想想,别人花了大价钱,要是不从你这儿拿点什么走,心里怎么好受?那些东西,遇到真正的邪祟,也就只是摆设。而真正能降妖除魔的法器,谁敢就这么给人?”
我想想也对。
“大师,您还是告诉我遇到什么事了吧。”
张瞎子摇头:“平安小哥,机缘未到呀。等机缘到了,你自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现在告诉你,你也什么都做不了。”
“大师,我这就算完事儿了?”我推开门问道。
“是呀。你把东西丢了,暂时应该不会有事。”张瞎子识相地往外走。他走到门口又站住,“小哥,记住你说的话,我不要什么五险一金外加死后一条龙。只要三餐一宿就可。”
“好,我答应你还不成吗。”我对天发誓,就算我再心疼钱,也更心疼自己的命。
被人死后找到,好比是秋后算帐。怎么想后背都发凉。
4
傍晚,张瞎子走到我的门口,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连忙往里边请。
他轻咳一声,说道:“小哥,老夫没事。只是随便走走。”
他背着手,像是能看到似的,在我的屋里来走来走去。散落一地的各色光碟和吃剩的食品塑料袋居然没踩中一个,连我这个能看见的人,都不一定走得这么有型。
他走够了,似乎累得够呛,靠着我的门板坐在地上:“小哥,要是我能活到明天,记得包我的三餐。”
“张大师,我这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我——我招惹到什么了?你快说呀。”
“你这屋子里——不干净。”张瞎子又咳了一声。
“大师,不会是有……”已经是傍晚时分,据说天黑了,说什么招什么,我硬生生的把那个字压了下去。
“不是。不是有鬼。”张瞎子一脸无奈,“你这房间多久没扫了,呛死老夫了。”
“没有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今个没有,不一定明个没有。明个没有,不一定后个没有。你只要记住老夫一句话——”张瞎子运气,似乎要有什么重要指示向我传达,而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张瞎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夹至门后。我面前出现早上那个开猪肉铺子的猛男。
猛男一抖腱子肉,中气十足地喊道:“张大师,请受刘大富一拜。张大师呢?听别人说张大师过来了?”
“过来你妹。”我没好气地试图推开他,“张大师恐怕被你夹死了。”
那猛男往旁边一挪,张瞎子细微的声音传来:“平安……我还活着吗?我有话说。”
“什么都先别说,我送你回房。”
听到这句,张瞎子打了个机灵:“我没事。我自己能走。小哥,我先活到明天再说。”
张瞎子鼻子动了动,把手搭在猛男身上,命令道:“扶我回房。老夫有事交待你。”
猛男刘大富心领神会,巨大的身躯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只手微抬,让张瞎子以最舒服的姿态走出我的房间在。
远远地,我听到刘大富笑呵呵地对张瞎子说:“大师,真是神人哪!我今天——对。不能,超过,两字。我改。”
关上门,我总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不一样了。虽然光碟还是那个光碟,垃圾还是那个垃圾。
一夜无梦。我睡得十分香甜。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会睡得这样死。
大清早,我按照昨天的约定,买好了早餐,一边付钱一边想:张瞎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活过今晚,才能告诉我剩下的事情?他昨天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问题想的我头疼。可刚过路口,我就看到那老家伙,站在楼梯口等我。
我心里说:张瞎子,你不用这么痴情吧。弄得像个望夫崖。
我把包子和粥往张瞎子的手里一塞,毫不客气地说:“张瞎子,快吃吧。还热着呢。”
“小哥心地就是好。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张瞎子的鼻翼突然一动,像是一条德国香肠犬闻到了什么东西,但紧接着,他的表情又恢复到了正常,“小哥呀,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忙?”
“能不能,扶我回房吃?我站的时间有些长,腿麻了。”张瞎子把那只长着黑指甲的手伸了过来,黑暗中似乎要探我的方向。
“好吧,真是服了你了。”
不过直到把张瞎子送回去,我才意识到,张瞎子抖的不止是腿,还有手。他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着,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张瞎子,你可别吓我呀。”我扶着他,感觉到他强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抖动。但越是压抑,越是抖得厉害,仿佛身体已经透支到极至了。
“没事儿。”张瞎子轻声说,又无意间咳了一声,“老夫一时半会的死不了。老夫觉得……能拖一天是一天。小哥呀,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张大师,我是不是,真的活不久了?”
“不是。是老夫觉得自己怕是活不长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那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你和我未了的心愿一不一样。”
“靠。”我长出一口气,“怎么可能一样呢。我未了的心愿太多了。最低配置得结婚生子吧。”
张瞎子无意间轻摇了下头。
他再没和我说一句话。径直走进了屋子里。一整天,我都在无所事事中过去。我还真未想过那些未了的心愿怎么实现。据说,想要踩到狗屎运,先到有狗的地方去。
那么想要找个老婆,也得先去女人多的地方。我用不用考虑一下参加什么相亲节目呢?
我的条件其实也不差,二层小楼的房东一枚,有三五个狐朋狗友六七日一聚。有房有车。房子是父母过世前留下的,车子是楼下的二手自行车。为什么不买新的?因为会丢。为什么不买车?因为不会开。不行,这么回答,女嘉宾的灯会灭光。
就在我想着如何在相亲节目中抱得美人归时,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我起身,想出去走走。看到张瞎子依旧坐在楼梯口,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远方。还试图用那只枯柴般的手去摸已经日渐西山的阳光。
“张瞎子,才出来透气?”
“是呀。”张瞎子答,“好久没看夕阳了。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开什么玩笑?”我说道,“夕阳不还是那个样子吗?”
“不。”张瞎子说道,“孩子,你不懂的。古人有夜观天象,从而知晓天下大事。大到国家安危,小到人命关天。这夕阳,也有说不出的味道呀。”
张瞎子似乎累了,身子靠在楼梯扶手上:“小哥,可惜我看不到。你应该长得很英俊吧。”
“英俊个屁呀。”我坐在张瞎子身边,“我要是英俊的话,活了二十多年,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呵呵。”张瞎子干笑,“缘分未到而已。要不我替小哥算一卦?”
“免了吧。”我说道,“我不信那些。再说了,要是命运真能改变,你还会坐在这里连房租都欠吗?我感觉现在这样挺好的。收收房租、喝喝酒,就算没有女人,日子也能过下去。”
“真不用?”张瞎子一副贱兮兮的样子,转而又说,“不算也中。树业有专攻。算卦这种事,老夫也只是一般而已。而且十算九不准。所以有句话说,瞎子算卦两头堵。这世上除了有天命,还有人为。是天命大于人为,还是人为大于天命,这就不好说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说道,“张瞎子。听楼下的人说,前晚你救了我?”
“你喝多了。”张瞎子叹了口气,“老夫只是看车来了,顺便拉了你一把。不用记在心上哈。”
看?他居然用了‘看’这个字。也许张瞎子感觉到我的疑惑,赶忙解释:
“我也只是听到周围的人叫喊,而且听到你在我身后,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就拉了你一把。过去的事就忘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我有点迟疑。总感觉这个看不见的老瞎子不止一件事情瞒我。他到底为什么要瞒我呢?如果他早上说出来,并且以此为借口要求我免他房租,不是件很美的事吗?这样才符合他这种人物个性的走势呀。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然是真的。”张瞎子说,“其实,老夫也不知道身后是谁。当时喊的人太多了。我就胡乱一扯,就把你拉过来了。”
我才不信那么简单的事呢。对于一个看得见的人来说,能把身后即将被撞到的人救出来,都不容易。更何况,我是在他的身后。我是怎么跑到他身后的呢?
虽然满腹的不解,我还是静静地坐在他身后,看着漫天晚霞变成满天星斗。
“张瞎子,这星星真美。”我叹道。
“是呀。是很美。”张瞎子早就仰起头,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不知道现在的星空和以前的,是不是同一片星空。”
“张瞎子,天凉了,早点回去睡吧。”
他点点头:“小哥,你也早点睡。睡个好觉。人有时候呀,能做到两件事才是最幸福的。吃得下,睡得着。可惜的是,世人都不知晓这两件事有多难做到。小哥,快去睡吧。”
我回房。
第二天就接到了客人投诉。
他们都说张瞎子每晚都在低嚎。据听众反映,他那种嚎叫,像是身体被切割一样,听得人头皮发麻。而且还像是有人在割肉,他为了怕打扰到大家,还用被子把头捂住。嚎叫中带着压抑的哭泣,整得像被‘那啥’似的。
不过为什么我每夜都睡这么香呢。而且一睡到天亮?最惊奇的是连个梦都没有。自从喜欢上苍老师之后,关于她的动作片已经攒了整整一抽屉,以前还能做个梦,梦里和她有些动作什么的。现在是一觉就到大天亮,业余生活真的枯竭了不少呢。
房客说:“要不,把张瞎子赶到街上算了。反正他是半仙。让他自己算算该去哪里。”
“我不差那两个钱。”听到别人让我赶他,我还真不忍心。手上还拿着给他买的早餐呢。照例是两个肉包子,一碗皮蛋瘦肉粥。不管怎么说,张瞎子也算救过我。做人不能过河拆桥。
而房客刘大富不愧是杀手出身——不,是杀猪手出身。现在已经混成张瞎子集团的二当家。他大身板子一横:“谁——说的?大师——不能——走。信不信——我砍人——糟了——三个字……呀呀呀。”
再说张瞎子那形象,给他送早餐时我见过。他盖着不知道多少年的破被,穿着露点的衣服,一头杂草般的头发盘成团,一进屋像是以为进了动物园——一堆苍蝇围着他转,他也不轰赶……对这样的人,真不应该要求太多。他已经混得这样惨了,咱不能再让他惨上加惨。如果不是身体真的难受,谁愿意半夜嚎叫?
愿意叫就叫吧,反正我听不见。不过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张瞎子变成这样,和我有点关系。
这天,又有两个女人找张瞎子。这两个女人穿着都很得体,一看就是家境不错的样子。年纪大些的女人化着淡妆。年纪小的女人素面朝天。
“张大师,又来麻烦您了。”年纪大的女人毕恭毕敬道。
“哦。知道。”张瞎子挣扎着起身,但起到一半,就又躺下了。
年纪大的女人赶忙上前:“张大师,不知道您病成这个样子。我送您去医院吧。”
“算了吧。”张瞎子叹了口气,“这是命中注定的事。谁让我——”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我活不了多久了。”张瞎子的嗓子咳了很多天,有些沙哑地说,“只是这丫头,我再也帮不了她了。”
年纪小的女人安慰他:“张大师,没关系的。我——已经知足了。”
“你还小,你不懂的。”张瞎子说,“希望将来会遇到能救你的人。别忘了我叮嘱你的话。能拖一天,是一天。”
张瞎子到底和这么漂亮的姑娘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他那副表情,就好像是在生理期的妇女一样可恶又可笑。那两个女人和张瞎子预约了时间,说是下次再来。张瞎子看着她们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次呢。”
头一次看到这样沮丧的张瞎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把一瓶父亲留下的白洒放到他的手里:“我不喜欢这个味,觉得辣。你要是喜欢你就喝吧。”
张瞎子却十分开心。他摸着酒瓶说:“算你小子有良心。”
“叔,”我第一次叫他叔,“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能帮的,就帮你一把。”
“没有了。”张瞎子说道,“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叫我张瞎子顺耳些呢。”
5
你知道大半夜的,突然觉得身边有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此刻我就是这种感觉。身体是沉睡的,但却感觉有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就像是丛林中被一个巨大的猛兽看上了,打算或吃掉,或劫回家里做小妾……我拼命地告诉自己:要醒来,要醒来。
不过对于大多数来说,就算醒过来,你有勇气张开眼睛吗?如果面前坐着的是人怎么办?你打算说些什么?如果面前坐着的……根本就不是人呢?你还有什么要发表的获奖感言?
以上就是我此刻的心情。我纠结于张开眼还是不张开眼,但鼻息间传来的那股子老光棍味儿,却让我如此熟悉。这种熟悉里,带着一丝的安心。
我拼尽所有的勇气张开眼,我看到了张瞎子。张瞎子这天晚上就这么大次次地坐在我的床前。月光下他像菩萨一样定定地盘腿坐着,好像专程在等我醒来一般。你他娘的,又不是慰安妇,有必要这么痴情吗?
张瞎子似乎知道我醒了,嘴角牵起一丝微笑。为了防止这个老光棍子对我有什么不轨行为,我恭敬地问道:“叔,大半夜的,你怎么进来的?”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老光棍子衣冠楚楚,从我认识他起,就没有这么干净过。头发似乎刚洗过,还散发着飘柔的薄荷味,那一双手也做过光子嫩肤,只是那黑眼洞还是很明显。你就不能安个玻璃眼什么?整个一副要上非诚勿扰的节奏。只是……看他洗得那么清爽,那股子老光棍味,我是怎么闻到的?明明是那种味道把我给熏醒的。
“孩子,你还叫我声叔,”可能我平日对张瞎子太大不敬了,张瞎子有些受宠若惊,“叔叔要走了。”张瞎子说道。
这怎么行?怎么说他也救过我的命。虽然我觉得这老头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不过话到嘴边却成了:“这个月房租还没结呢。”
“我知道。”张瞎子搓着双手,“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小气。叔这次真的帮不了你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快速披被起身坐起来,否则我这么平躺着,张瞎子这样毕恭毕敬地半坐着,夜凉如水,再加上头顶的两盘花,怎么看都有殡仪馆的‘感脚’。
我和张瞎子对坐着,我问他:“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活了这么大岁数,有什么事能难成这样?而且什么叫真帮不了我了。我父母给我留下这幢公寓就够我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什么叫你帮不了我?说吧,只要和钱有关的问题,对哥来说都不是问题。”
“孩子,”张瞎子的声音无比凄凉,“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记住月圆之夜千万别出门。”
月圆之夜别出门?该死的,我一不是僵尸,二不是人狼,三不是心理变态,虽然不久之后我就见到了心理变态,还不止一个。但此刻我真的还是不解。要知道,月圆之夜,往往是涨潮之时。根据性学家的分析,每到这时,女人的雌性激素就分泌过盛……然后,就需要男性的雄性激素中和一下。就像化学话上讲的酸碱中和……这么重要的时间,居然要把我关在屋子里?那一大堆的雌性激素怎么办?他想过吗?为了让这个社会更加和谐,我也要奉献出我全身的好东西……
张瞎子忽然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到了一下,打了个激灵。神色慌张地往外就跑。跑那么快,你能看清楚道吗?我还未出言阻止,就听到一阵巨响。紧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当我张开眼时,张瞎子早已不知所踪。天色已经大亮。
他到底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门锁根本就没有开过的迹像,门边上是我昨天晚上洗完脚未倒掉的水盆。里面的臭袜子还如沉尸般地散发着恶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所谓的老光棍子味,不就是这臭袜子味吗?一定是做梦。一定是做梦。
否则,昨天晚上我见到的是月色如水,而现在窗外的地面上已经积了二尺多高的水。看来还真是雷霆大雨。但那声巨响留给我的震憾太强大了。张瞎子不会真的有什么事吧。这样想着,我走到张瞎子的门前欲探究竟。
推开这个老头棍子的房门,一切物具都在,只是雪白的墙壁上多了一行大字:“叔对不起你。”和昨天晚上夜里的语感一样。这老张瞎子的财产还真没多少。翻来翻去,只有一本破书。书皮破得看不清是什么名字,里面的字迹也歪歪扭扭的厉害。我未来得及细看,就丢在一边。
不过这屋子里的味道有一种酱香的感觉。我的头转向那行字,顿时大怒:张瞎子——你太对不起我了。不结房租不辞而别已经是大恶了,居然用大酱写了这五个字,知道我粉刷墙壁又要花多少钱吗?
没了张瞎子的日子,倒也安静。照样每天早上起来无所事事,看脚下的蚂蚁搬家。
两天后,就在我看蚂蚁搬家的时候,两个巨大的身影遮住了我。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上次来找张瞎子的两个女人。细看之下,才发现她们应该是母女。母亲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美少妇。不过长得真年轻。和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真像是姐妹。一样的杏仁眼,一样的高鼻梁,再加上大小恰好的嘴型,说不上多好看,但绝对不难看。母亲很抱歉地看着我,好像是不好意思打扰我。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被美女打扰的,母亲穿的是职业穿。一身雪白的及膝裙,胸前配着一支白玫瑰。怎么看都有英伦风范。而女儿则是穿着长及脚踝的麻布裙,戴着一顶巨大的遮阳帽。
两个女人,一个像是杀人不见血的带刺白玫瑰,一个像是阳光下的蒲公英。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一幅画。
我现在满脑子里只寻思一件事:如果这两个女人同时向我告白,我应该答应谁。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先生,麻烦您,我们找张大师。约好了今天的……”母亲回答道,还羞赧地一笑。
“张大师?”
“就是那位眼睛看不到东西的张先生,就住在楼梯口的那个房间里。”
我还真不习惯有人这么文绉绉地形容张瞎子。
“你们找他什么事?”
年纪大一点的女人不好意思地说:“想求教张大师一点事情。上次我来的时候,他老人家身体不适。想必是年纪大了吧。本来约好是在今天的,可是他好像不在。我们等了很久都不见他,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这个……他已经走了。”我为难地说道,“实在是抱歉。他连这个月的房租都没结呢。”
女人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他……他什么时候走的?上次来不是好好的吗?”花容失色,弄得我也很抱歉。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女人为我流过眼泪。这么成熟漂亮的女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那种悲切是发自心底的伤心。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值得她如此爱恋吗?她摇晃的身形、悲伤的语调——等等,她一定是误会我了。
“他没死。他只是不租这里的房子了。你的……明白?”
“谢天谢地。”女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只要张大师平安就好。”
此刻我很好奇,为什么张瞎子会得到这么多女人的喜爱?为什么我一表人材玉树昨风的,怎么连个母猫都不看我一眼呢?我受够了天天和那些半打老爷们在一起喝酒侃大山的日子。一定是我的态度不好,上辈子打翻了王母娘娘的玉净瓶。
于是我微笑着露出八颗牙齿问道:“如果他回来,我能帮你们转告什么吗?”
“这个……”女人犹豫道,“我们以后每三天来一次。如果他回来了,您也可以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电话。”
“可是,如果他回来了,却不选择住这里呢?万一他租了别处的房子怎么办?”
“不会的。”女人像是守着逃婚丈夫的继承权般,极有信心地说,“张大师只喜欢这里的房子。他一定会回来的。”
就这样,我接过名片。知道了面前这位极富风情的少妇叫:李香兰。和民国时一位著名歌手同名,很好记的。
而她身后那位小一号的李香兰,则叫慕小雪。
慕小雪看起来很随和,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她的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冷。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刻意和任何人保持着距离。
我们告别后,我的脑子里都是慕小雪的样子。那么冷,那么淡。她第二次来的时候问了我的名字:
“老板你好。我叫慕小雪,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
“噢,我叫张平安。”其实告诉她我姓张就行,不过我想让她多了解我一些,“弓长张。平安保险的平安。”
“还有人叫这个名字?”她的嘴微噘,说不出的可爱,“我叫慕小雪。”
“我知道。上次说了。”我说道,“又来找张大师?他还没回来呢。”
“是呀。不过不回来也没什么。”
“你母亲好像挺着急的。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也许我能帮上忙呢。”
慕小雪这时嘴角牵起苦笑,她像是习惯了这种笑法,但我看起来却很别扭:“你帮不上的。张先生、用母亲的话说,这是她欠下的债,也是我欠下的债。”
“这可说不定噢。”我想套出张瞎子的秘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是嘛。”慕小雪并未转身,而是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后退去,“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吧。我妈妈还在楼下等我呢。”她说完转身跑了。走到楼梯口,还向里面张望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她似乎在可怜张瞎子吧。
不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她的身世比张瞎子还可怜。只是她从来都不觉得而已。或是已经察觉,但只能装作不在意。
其实,我和张瞎子还是有许多共同处的。第一:我们都姓张;第二:我们都是光棍;第三:也许,我再讨不到老婆的话,将来,我就得落得和他一样……
真是悲催的人生。
李香兰来了几次就不再来。也是,她似乎每天都很忙。既然每次的答案都一样,派女儿过来询问也可以。只是最后一次,慕小雪带着大包小裹的东西来了。虽然东西很多,但她还是淡淡地和我打招呼:“张先生,帮帮我。”
就这样,我们正式开始了‘同居’生活。
慕小雪租下了张瞎子的房间,还有张瞎子隔壁的房间。她要我不许进张瞎子的房间,说是希望张大师回来的时候,还会感觉到如家般的味道。
我叹了口气,再不粉刷的话,墙上的字就要生蛆了。好在慕小雪不介意。她每天经过我的房间,都会客气地说一声:“张先生早。”只是客气地有些疏远了。她永远是那么不紧不慢,永远地长裙长发,永远的淑女气质。‘张大师’的房间,总之我没有再进去过。我怕不小心杀生。估计现在里面的‘小强’已经是十位数了。不过偶尔,我能看到‘张大师’的房间窗户是打开的,慕小雪坐在张瞎子的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透过去一瞥,屋子还是脏乱差。
也许这就是粉丝对偶像的敬仰,连偶像带窟窿的破被,都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不久之后我终于懂了。有一种光芒,绝对和阶级无关,和味道无关。那是由人而定的东西。而慕小雪偶尔在张瞎子的房间里,也有自己的目的。
6
夜色如水。
屋子里的一切都被如水的夜色如渡上了一层水银,显得那么虚无飘渺。我本来想约几个哥们儿胡吃海塞。刚刚收上的租子呀,还热着呢。
可电话一直打不通。不知道是手机的事儿,还是电信的事儿。总之,我一个人真的很无聊。既然约不到人,那我就自己出去喝酒吧。以前也不是没喝过。但一想到那天晚上因为喝多了而领回来的女人,怎么想都不愿意出门。
披上了衣服,正犹豫间,门响了。不会是那群哥们儿找上门了吧。
我打开门,看到慕小雪站在门口。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我。我心想,这天然呆还真会传染。张瞎子时常就这么呆呆地对着我,慕小雪可能在张瞎子的房间待的时间长了,所以也被传染了对我的暗恋症。不过我真不介意。毕竟小雪是个漂亮姑娘。
让一个瞎子,和一个漂亮姑娘同时喜欢你。你选哪个?
这不用我说了吧。只是,这天然呆的时间也有些长。她面无表情地就站在我的门外,一只纤长的手死死地扣住门沿,青筋毕露。小雪呀,哥的门跟你有仇吗?
站了能了五、六秒钟,这五、六秒可真够我纠结的。好不容易慕小雪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的杏仁眼使劲地眨着,像是冲我挤眼睛,又像是冲我做鬼脸。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有她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也说不出话。弄得我也很紧张脸上的神情变了数变,最后不知怎么,一切的表情都停了下来,又是一张毫无感情的脸,很镇定地对我说:“想陪我赏月吗?哥……”
她长发飘飘,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一双美腿在裙下若隐若现。其中的隐台词不就是……
我心跳加速,头上的冷汗直出,连手心也是汗。再这样下去,甭说赏月了,我当场就会挂掉。要知道,我正在屋子里看动作片呢。我咽了口吐沫,心里痒痒地,却还故作矜持说:“那个……小雪,我们的进展是不是太快了?我觉得吧。我们做为新中国的四好青年,应该给对方一个彼此观赏的机会。等到时机成熟了,再慢慢发展,你说好不好?我觉得,你这身衣服……太不符合我们即将要打造的和谐社会了……”
慕小雪可能也是觉得烦了。好看的眉头轻皱,轻声道:“跟我来。”
我跟在她身后,嘴也没闲着:“小雪呀,你说……你这么开放,你妈妈知道吗?那个……你是不是和所有的‘哥’都这么放得开呀?我可告诉你,你当着我的面这么穿,我不怪你。可千万别当着别的‘哥’这么穿,传出去影响不好……”
她今晚有些怪。为什么说的句子都是这么简洁?还有,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她从来不叫我‘哥’的。只喊我‘张先生’。尤其是这身装束。她一个淑女,怎么好意思穿着睡袍就来找我?这明显是色诱祖国的大好青年。
难道是,难道是……未来的丈母娘突然同意这门亲事了?否则怎么敢把自己的宝贝送到这里呢?
这么说,今晚是不是该发生什么呢?
她拉着我的手就走出了房门。
她要带我去哪儿?去她的房间吗?现在的女孩子也太大胆了吧。我脸都臊得不好意思了。我低着头,像是被拐卖的良家妇女一般不知反抗,心甘情愿地承受着即将到来的一切。
哪知,慕小雪和我来到楼梯口就不动了。不是要进她的房间吗?
慕小雪转身冲我露了一个微笑:“哥,你过来抓我呀。你抓到我,我就什么都答应你。”
“我……”我有些头晕,真是该死。我怎么这样没用呢?为什么今天晚上我会这样情不自禁?我记得月圆之夜会引起潮汐。而潮汐会让人,尤其是女人情欲大震。也就是说月圆之夜泡妞的成功率会高一些。脑子里好像有什么被抽打了般,告诉我不要跟着慕小雪。但慕小雪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转身在我的面颊上一吻:“哥,我先上去了。”
她朝着房顶楼梯走去。这条楼梯通往房顶。而房顶赏月是最好的角度。
我也就晕晕乎乎地跟了上去。
慕小雪的影子好长,就算是月亮很足,长得也太脱戏了。像是——在她的影子里,又隐藏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团,若隐若现。我回头望了一眼我的影子,心想这就是潘金莲与武大郎的区别呀。连影子都像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而一道金光就在这时从眼前闪过。是那么金手链。我不是已经扔了吗?怎么……戴在慕小雪的手上。我指指慕小雪的手腕,慕小雪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把那条手链藏到肘腕深处。
“你在哪儿捡到的?”
“不告诉你。”她轻声说,“跟我来吧。”说话间,她已经站到了房顶的护栏旁。只要一个翻身,下面就是十几米的水泥地面。
就算是摔不死,也会摔残的。
要是张瞎子在就好了。
我们一个坐在房檐上,一个就定定地站在楼梯口处,静静地对峙着。慕小雪见我不肯上来,说:“你认出我了?你敢上来吗?”
“我不敢。可以了吧。我要回去睡觉。”
“哈哈,”慕小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就不怕我死吗?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我还有未完成的事业,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就这么死去。再说我根本就不是英雄。我先回去睡了。”
我的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我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走!!这件事谁爱管谁管。我一个靠房租生存的寓公。每个月的房租只够生活费,我难道连谁想死都要管吗?我一不是会飞的超人,二不是会吐丝的蜘蛛侠,三不是把内裤套脸上的蝙蝠侠,一个月就挣那么点钱,这种充英雄的事情我才不要做。
我怕极了。那种阴冷冷的感觉又浮上来。我转过身,想跑回屋子里把头插上。张瞎子说的对,月圆之夜千万不要出门。我这脑子怎么才想起来?
慕小雪的歌声在房顶响起。我听着她唱一曲我没听过的歌。每句歌词都像要硬生生地把我的脑子劈开。
像是一万只虫子在往我的脑子里钻。像是一万只小虫子在品尝我的大脑。它们一边吃还一边说:“不要太反抗噢,反抗会更痛的。我们会记得打麻药。”
这下倒提醒我了,我应该做些什么。这世上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消失更恐怖的事情?
我抬头,看到了巨大的月亮。十五的月亮是最圆最亮的。到底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一切不都是很好吗。月亮将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雾色。这么漂亮的月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我心里计算着,下楼梯第一间,就是张瞎子的房间。我得进去找找有没有可以赶走这东西的家伙。远处那个黑黑的长影一点点地靠近我的藏身之外。我得做些什么了。我转身就跑。楼道上留下我‘噼里啪啦’的拖鞋声,隐约还夹杂着一个女人的笑声。
我的手已经握住了张瞎子的门锁,钥匙已经插了进去,我清楚地听到锁芯‘叭’地一声跳出来。只要我的手轻轻一拧,我就到了张瞎子的领地。
但只要我进去了就安全了吗?谁能保证进入到张瞎子的房间后,不会是另一个死局?在张瞎子的房间,我将逃无可逃,只能任人宰割。就在犹豫的一两秒间,那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腐肉味又近在鼻息,在我和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活生生地插入进来。那种凉凉的、没有声息的感觉,不知从哪个方向来始涌入,一寸一寸侵噬着我的神经。整个后背片刻间就都是那种死一般的硬冰一样的东西。
我的手心已经全是汗了,我怀疑现在连锁头一拧都有打滑的危险。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个悠悠的声音,我敢保证,那绝对不是慕小雪。虽然声音是慕小雪的,但对于英文从来不及格的我来说,也能听出语感不对:“你不喜欢我吗?不愿意陪我吗?”
“我不喜欢——你。”我在打滑了两次后,终于拧开了张瞎子的门。用的力气太大,我一头栽了进去。
我倒在了布满污垢的地上。慕小雪一步步地紧逼,而我在地上一寸寸地向后退去。月光下她的长发披散,娇美的面庞被遮住一半,她冲我伸出苍白的手,指尖上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阴气。可能人类都有出于本能的感应,知道什么是危险。就像是有人拿着刀对你,虽然你知道他不会伤害你,但还是找个机会离开那个角度。虽然我不知道慕小雪的手伸过来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不会是苍老师动作片里的事。她要的,应该是我的命吧。
我还没谈过恋爱呢,你就不能等等吗?
张大师,张天师。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就保佑保佑我这个同样是光棍的人吧。看在天下光棍是一家的份上。
而就在这时,墙上的‘叔对不起你’这五个大字,发出金色的光芒——不,应该是酱色的光芒。下一刻,慕小雪应声倒在我的怀里。我此刻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了。全身的衣服都像是被汗泡透了,而慕小雪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她的衣服也近似全湿。看来她也是尽力挣扎过了。汗香混着她的体香,本来是可以让我发狂的味道,实不相瞒,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离女人这么近。还是第一次有女人肯让我这样抱着她。但我真真是一点想法没有,一点感觉没有。只是片刻后,她轻轻张开了眼睛。
7
“啊——”慕小雪的声音可以把整条街的人都震醒了。紧接着,我的脸上挨了一巴掌,“张先生,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慕小雪真的生气了。她不会误会什么吧。只要她清醒过来就好。
“小雪,你听我解释。”我跟在她后面。
“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慕小雪显然是真的生气了,“说,你往我的水里究竟下了什么东西?我从小就失眠,可是没想到今天睡得这么沉。醒来后我就看你抱着我,还在张大师的房间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慕小雪的睡衣里,若隐若现的两条长腿直生生地刺着我的眼。我现在真的是有嘴说不清。
“小雪,如果我真的想做些什么的话,我会选择在我的房里,或是在你的房里。而且如果真的是我下的药,那么你还有机会醒来吗?”
慕小雪若有所思。
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给她看了证据。我在屋外安了摄像头。
我嘴上说:“小雪,哥是为了以防有什么意外,所以才在走廊上安的摄像头。我也是抱着为住户负责的心情嘛。希望你能够理解。”
而实际上,我倒是希望那些貌美如花的住户们,半夜的时候夜游什么的,最好再少穿点……而且摄像头直对着慕小雪的房间。只要她一出门,就可以看到。
果不其然,慕小雪不是傻子。她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但马上露出了善解人意的微笑:“张先生,我误会您了。真是不好意思。谢谢您救了我。”
画面里,慕小雪追着我投怀送抱,而我一副被逼近的正人君子样儿。任谁都只能说慕小雪要么人格分裂,要么精神病发作。所以说,做人还是正派一些的好。
“小雪,你不觉得古怪吗?”
“是呀。”慕小雪显然有些怕画面中的那个自己,“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小雪,”我交叉着双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们家,我是问……有没有精神病史什么的?”
真是讨打。好在慕小雪真的不觉得我这句话有侮辱她的意思。
好在慕小雪是淑女,只是报以羞赧一笑:“张先生,我们家一向很正常。没有那些病。可能,我只是睡得迷糊了。”
“是吗?”我抓起她的手腕。那条金色的手链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噢。”我解释道,“一定也是我眼花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今天晚上我们都在张瞎子,不,张大师的房间里过吧。”毕竟,我感觉现在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慕小雪点头。
我和慕小雪这一夜都没有踏出张瞎子的房间。也许张瞎子说的对。月圆之夜不要出门。要不是我胆子小,就凭这么花心的性子,现在早就成肉泥了。只是为什么张瞎子的房间也能僻邪呢?难道慕小雪租下张瞎子的房间另有目的?
虽然此刻我和慕小雪一人睡在床的一角,身上盖着张瞎子散发着光棍气息的破被,不过后来想想,那夜确实是我和小雪最幸福的时光。因为不久以后,会有一个比我重要一千倍、一万倍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不过眼下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万分紧急,如果不马上解决的话,一定会出人命的。窗外的蟋蟀,拜托你求偶不要那么大声,我真的快控制不住了——
我想上厕所。
莎士比亚曾说过:生存还是毁灭,是一个问题。
对于我来说,上不上厕所,是一个问题。我就在这样的人生终极问题中晕睡过去。直到早上门外有人敲门,我才醒来。
我顶着鸡窝头,身上披着破被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妖艳的不行的美少妇。如果说李香兰、慕小雪母女是白莲花,那这个少妇就是兰色妖姬。
兰色妖姬一见到我,就像是脱骨鸡一样,也不嫌我身上的破被子脏,双手钩在我的脖子上:“张大师救我。”
“小姐,你认错人了。”这个样子被慕小雪看到就糟了。
“张大师果然就是大师,连我做过小姐都知道。”
这下子换我懵了。我真没有侮辱女性的意思。而且我这个人也没有职业偏见。
“大姐,我不是张大师。您认错人了。”
兰色妖姬听到我叫她大姐,马上就不乐意了,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摸出了银色的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将烟卷一口口地喷到我脸上:“张大师,您老就慈悲慈悲吧。我已经做过整容,你还能看出我的年纪比你在,你不是张大师,还有谁能配得上这个称号?”
身后传来慕小雪的轻笑:“是呀,张大师,您就承认了吧。”
兰色妖姬听到笑声,翻了一个极其暧昧的白眼:“原来张大师喜欢这种类型的……我那里有许多这样的。要多少有多少。”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慕小雪生气了。
“说了不是就不是。大姐您请回吧。”
“张大师!”女人气极败坏道,“你不帮我看,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你信不信?”
我也气极了,还没见过这种女人。其实,我知道她一身牌子衣服。能舍得花钱这么打扮的人,还舍得费尽心思让我帮忙的人,怎么都不像是敢自杀的人。
“跳就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欲关门,却听到比晨鸡报晓更恐怖的声音——
“抓奸夫淫妇呀——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师——你们快来看看呀——”
我忙捂住兰色娇姬的嘴,把她拖进屋里:“大姐,你可别这么说。就算我不要紧,人家姑娘将来还是要嫁人的。”
“那你就快点帮我解梦呀。”兰色妖姬说道。她边说还边脱下自己的外衣,只露出里面的吊带背心。玉手浮影,阵阵暗香移动。
这是什么香水?怎么这么好闻呢?我闭上眼睛,分析着:初味是紫罗兰,中味是郁金香……
“大师,我要开始讲我的梦了。”
“嗯。”我心不在焉地答道,还沉溺在香水的味道里。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就做一个梦。先是梦到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浅。我穿着白色的纱裙站在河边。不久,有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子走过来。说要我去他的城堡。我和他去了。他送我一双鞋子。这双鞋子是水晶鞋。真不好意思。有些像《灰姑娘》的情节。我穿上那双水晶鞋,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我想我马上会过上幸福的生活。童话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后来我发现王子有一个秘密。他有一个密室。他告诉我,千万不要进去。但你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如果真的喜欢一个男人,当然想了解他的全部。有一天我趁着王子外出的时候,进了那个秘密,你猜怎么着?”
“都是一屋子死去的女人被制成了干尸。穿上了蓬蓬裙。”慕小雪在一旁答道,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这不就是《胡桃夹子》吗?”
“不用理她,你接着说。”我沉迷于香水的味道,闭着眼睛。能在这种香薰的芬围中听童话故事也不错。我想起了早就离世的妈妈。张瞎子床上那半本破我不认识的破书正好落在脚边,为了让味道更均匀地散开,我拿起那本破书当扇子用。
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页与页之间的油墨香一点点荡漾开来。但是……又有点不像是油墨香,像是什么呢?说不出来。不过解暑是一定的了。
刚开始的清凉过去后,是一阵说不出的眩晕。
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占据我的脑海。一点点地,侵蚀着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到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它在说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但我知道,那是叫我过去。
一种画面感就在脑中铺开,兰色妖姬的声音却越来越远。身边的一切都越来越远。
我没有自己的身体,我像是一团空气般,浮在那个世界。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在我身边忙忙碌碌。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他们每一个人将要发生什么。我要做的,就是伏下身体,去感知他们的存在。
我——居然看到他们每一个人心底的龌龊。
我收敛心神。一位清纯的少女吸引了我。那么清纯的脸庞,像是一朵沾露水的白莲花。她笑起来真好看,她勤奋学习,努力上进。但还是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
她自暴自弃,在一家酒吧里喝得烂醉。然后,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抱起了她。
再然后,她穿着紧身的衣裙,在酒吧里当起了歌手。
衣服的布料越来越少;
歌曲的内容越来越下作;
还有,喜欢她的人也越来越少。
我看到她深夜在酒吧里买醉,笑着对调酒小哥说:“你背着老板给我开瓶好的,我让你摸一下。”
调酒小哥笑着打开她的手,骂道:“老不正经。”
她的脸蓦地就变了:“老娘还轮不到你教训,别给脸不要脸。”
调酒小哥冷笑:“大婶,差不多找个人嫁了吧。别整天赖在这里不走。给年轻的小妹妹们留碗饭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拎包走人。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回来了。
她变得更漂亮了,没有人知道,她为了去韩国整容,背上了巨额的债务。她还算是聪明人,没人因为吸毒而背上巨额债务。她还是那么漂亮,所以她有本钱翻身。
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眼睛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漂亮除了要钱,还要命。
她对着镜子里的那张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脸蛋,轻轻地亲了一下:我发誓,我要找一个好归宿。
就用这张脸。
冷血如兰色妖姬的女人,更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适合倚靠。她遇到了本市著名的富二代——柯公子。许多人都不看好她,说是柯公子的条件太好,她根本就配不上她。但那又如何?她还是和柯公子相爱了。
刚开始步步为营,步步算计。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女生,哪里有她的手段?
她会让眼泪流在光线最好的位置,使自己看起来像流泪的圣母那样贞洁;她会让笑容最天真浪漫,只因为柯公子给她买了串雪糕;她会让柯公子扑到他怀里,只因为晚上的星辰让他想起了早就离世的母亲。
她知道柯公子是真的爱上她了。
柯公子背着父亲在市内租了房子。柯公子对兰色妖姬也似乎动了真情。
别人不看好,那是别人的事。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过。就这样过了三年,时光真的很残忍。当年兰色妖姬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像股式一样衰败下来。渐渐地,兰色妖姬如果不化妆,就真的拿不上台面。她那一张脸想必自己也知道怎么回事,那是她曾经让柯公子念念不忘的资本。她越发担心柯公子会抛弃她。所以她更不敢放手。而柯公子数次保证,说是自己永远不离开她。对于一个没什么本钱的女人,根本就没自信去相信柯公子的誓言。
只是这次,失算的是她。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真的爱上了柯公子怎么办。
看上一个人,往往就会患得患失。
她的演技怎么都没法让自己满意。柯公子似乎也注意到她眼角的鱼尾纹,在一次鱼水之欢后甚至问她:“你到底是多大岁数?”
她贫开话题,撒娇装痴。柯公子只是笑笑。
她拿着报纸试探地问:“亲爱的,听说你父亲最近身体不好?”
柯公子笑笑:“那是为了麻痹对手。商场上的事,你们女人少打听。”
不过从这次的事情后,柯公子似乎有事瞒着她。
她盼着柯公子能够明媒正娶自己。但她感觉这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如果柯公子这样做了,这倒是本市的一大新闻:灰姑娘终入豪门,柯公子迎娶歌女……不过这样的场景只能在梦中实现。她都觉得不太可能。
但爱上一个人,根本就会忘了怎样使用手段。她受不了自己培养了多年的绩优股被别人夺去。她太爱柯公子了。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那至少不要让自己活着看到失去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她开始神经质,跟踪柯公子,甚至查看他的手机短信。对于一个商业王国的人来说,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查看自己的手机。对于男人来说,尤其是有些事业心的男人来说,这一点还是很忌讳的。柯公子数次想离开兰色妖姬,但怎么都开不了口。一个把自己最美年华都给了自己的女人,怎么能像鞋子一样就丢就丢?
但他还真的不想娶她。他无法面对过几年就彻底老去的女人。父亲已经说过,只要不娶她,这个王国就早晚有一天是他的。就这样过吧。
柯公子这样想着,日子就快活了许多。
终于国王不在了,王子成了国王。国王会有许多女人惦记,因为成为王后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呀。但水晶鞋却只有一双。兰色妖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高中没有毕业的她,在去歌厅伴唱前还做过幼儿园老师。她那么喜欢孩子,她喜欢给孩子讲童话故事。她觉得在故事中,自己就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在她的意识里,也许那个天天抱着孩子讲故事的女人,才是自己真正的青春。她希望自己是《灰姑娘》故事里的主人公,但很抱歉,她知道她的未来是《胡桃夹子》里的女主角,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亲人。没有人愿意在最后阶段和她并肩而战。所以,她注定是那个被国王杀死的前任女主。所有的答案,她都知道,她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
画面慢慢地变幻着……我看到了什么?不!太恐怖了。
“你不能这么做。”我张开眼睛,大声说道,“你这样做,会毁了你们三个人。”声音让眼前的画面消失。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知觉,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累得快要虚脱了,醒过之后,才发现自己一脑门全是汗。
慕小雪用手帕拍我擦汗:“怎么了?怎么一下出这么多汗?”
我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根本不敢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没事儿。”
但蓝色娇姬明显不相信我的话。不过她的眼里充满着虔诚,仿佛我是真的张天师一般。
8
兰色妖姬停了一下,满腹疑问,不知道该不该讲下去。
半晌,她才又问道:“什么……什么三个人?是不是那个快要嫁给柯公子的小贱人?对,我就要是毁了她。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天机不可外露。你还是接着讲吧。”真是最毒妇人心呀。柯公子什么时候成东西了?再牛叉的男人,在女人的眼里,有时候也只是件东西而已。
“哦。”兰色妖姬的声音如梦幻般地响起,“我接着讲我做的那个梦。
“那双水晶鞋,是王子送我的定情之物。可是我发现每天晚上它都会不见。我怎么都找不着。但第二天早上,水晶鞋又会出现在我的床下。你说奇不奇怪?后来有一天晚上,我装做睡着了的样子。我看到……王子拿着我的水晶鞋,推开了那具穿满女尸的房间。他亲手给每一具女尸穿上我的鞋子。然后再脱下来换另一具女尸。他还说:大家不要争,每个人都有机会试穿的。
“原来我以为的新鞋,只是旧鞋而已。可就算是旧鞋,也被喜欢的人偷走去给别的女人穿。
“这个梦每晚都做,不过好在梦里,最后这双鞋子还是属于我。但你知道昨晚我梦到什么了吗?我梦到王子的女尸们都复活了。她们穿着早就破烂的裙子,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我甚至能闻到她们身上腐臭的味道。她们伸着满是烂疮的双手,争抢我这双鞋子。我用双手护住我的水晶鞋,那是我拼尽性命才得到的东西,怎么能让她们得到?我宁可抱着我的水晶鞋去死!可王子他就远远地看着我和一群女尸争抢。他的嘴角甚至带着笑意,我甚至能看到他的开了一瓶红酒。我的手被她们咬了,我知道不久之后,我会像她们一样,被王子关在代表死亡的房间里。会有新的人每晚睡在王子身边。再后来,我醒过来,发现我的鞋子真的丢了。不是我的梦里,而是现实中我的鞋子被人偷了。
“然后今天早上,我疯了似地出门,在住宅居里大骂。我不知道我骂的是谁。我想我是快疯了。我只想要一双属于我的鞋子而已。我的要求过份吗?她们明明可以选别的鞋子,为什么要偷我的?”
“我知道了。”我说道,“那双鞋子原本是你的吗?”
我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大姐,买鞋子是要花钱的。那双鞋子,顶多算是你用色相租来的而已。你和它的缘份尽了,就快点还回去吧。柯公子是谁?柯公子就是你口中的王子吧。”
“张大师,你救救我吧。我不想还。”
“如果你不想还,你会有灾难的。你要为其他人想想。有时候放手,也是解脱。”
“那我该怎么办?”
“回头是岸。”我沉声道,“你怀里的相片,还是烧了吧。传出去对谁都不好。也许,你那个王子,看在你孩子的份上,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孩子?”兰色妖姬愣道。
“是呀。你去医院看看吧。”我说道,“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开始,而是如何选择。就算鞋子走了,不是还有鞋垫给你留下了嘛。有了这双鞋垫,你还怕鞋子不回来吗?就算不回来,你和鞋垫的后半生也会吃喝不愁的。女人嫁人不就是如此吗?想开些,回头是岸。我刚才说的三个人,并不是指你口中的那个贱人,百是你、柯公子,还有孩子。”
女人从怀里摸出一大堆照片,她对着我跪下:“大师。您真是神人。实际上,我才是别人口中的坏女人。我和柯公子在歌厅认识。他包养了我。可是我对他是真感情。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他却要听从家族安排,娶别的女人。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但我就是喜欢他。你没见过柯老板,不知道他长得有多英俊。即使把汤姆克鲁斯给我,我也不换。我今天早上真是疯了。这些是我以前拍下的照片。我和他刚在一起时,就怕他离开我。所以这些床照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他不要我的话,我就把这些相片发出去。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施主呀。”我长叹道,“这个世界男人出轨,大家都会骂女人。而且你的出身就代表了弱势。不会有人同情你的。如果这些照片流传出去的话,男人什么都不会损失。倒是你——谁愿意再以真心对你?谁愿意娶一个连枕边人都出卖的女人?而且——你会孤老终身。”
“大师,我听你的,我一切都听你的。”兰色妖姬的眼里闪着崇拜的目光。我想如果慕小雪不在,我潜规则一下她也是有可能。张瞎子不知道背着我做了多少好事。一想到这儿,我就更加愤愤不平。
看着她穿上外衣,我问道:“你刚进屋时,屋里有那么热吗?”
其实是我怀疑她秀身材是想色诱我。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大师。姐妹们说,您替人解梦,是靠鼻子闻的。”
我心里有点明白张瞎子在想什么。确实每个人体味不一样。但一般来讲,有钱人用的香水和市面上廉价的香水是不一样的。那些平时做SPA的高冷贵妇,和平时用舒服佳香皂的市井妇女也是有区别的。用这种办法骗人,也不害臊。
不过这个兰色妖姬傍的柯老板应该很有钱,我是不是该考虑敲一下竹杠?
不待我说,兰色妖姬就把一叠人民币放到我手里:“张大师,谢谢您解我心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就好。给别人留条退路,就是给自己留条生路。”
我希望我说的话她都能听懂。
我这么说是有深意的。
我不可能告诉兰色妖姬,我最后看到的画面。
那幅画面太恐怖了,太血腥了。
她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寸寸折断。抱起她的医生,像是抱了一条脱节的大蛇。有一根腿上的骨头,居然在她被抱起的瞬间,从她的肉里横生生地穿出来。
蓝色妖姬的眼睛都被摔了出来。奇怪的是,她的嘴还是张得那么大,像是有无数的恨意要发泄出来。
没有一个亲人为她送行。没有一个人,为她流一滴眼泪。在这个世上,她早就没有亲人了。当得知她去酒吧唱歌时,为人师表的父母就和她断了关系。她最爱的柯公子在做什么呢?
我的心阵阵地生疼。男人有时候还真的很难说。
远处的教堂里飘着阵阵的钟声。
——你爱面前的这位女士,愿意娶她,并且不论生老病死,都与她同行吗?
柯公子的声音响起:我愿意。
可惜,站在柯公子面前的女人,不是兰色妖姬。她好像得到了爱情,但不是她的东西,终究不能抓到手里。
而在兰色妖姬跳下楼下,我一直就飘在她的身后,感觉到她的每一丝心疼。
穿着病号服的兰色妖姬孤单地站在医院的护栏前,窗外是十五层高的风景。整座城市,没有一处可以容纳她那么瘦小的身子。满身名牌如何?银行卡里的钱再多又如何?已经不知穿给谁看了。其实女人可悲,也正在于此。我不知为什么,能感觉到兰色妖姬是那么伤心。
她一时冲动,将那些照片交了出去。柯公子自然更有了抛弃她的理由。而她的孩子,也因为她一时大意,而失去了。
本来对她还有一丝情义的柯公子,只想花钱了事。但一想到这个女人连孩子都不愿意要,怒从心升。
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孩子,远方教堂的钟声是爱人结婚的典礼声。而爱人更挽着别的女人的手。
兰色妖姬的手死死地抠着金属栏杆,她是那么不甘心自己经营多年的爱情就这样被人夺去。她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报复爱人。可笑的是,能把你推入绝境的爱人,还会是爱人吗?
王子亲自为她安排的十五层住院处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自己结婚的教堂?
难道王子不知道她的神经已经受不了刺激了吗?
教堂的钟声,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子,早就不是她的王子了。而这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的。
兰色妖姬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待产室,又一名产妇出来,围绕着产妇的是家人。每个人都欢迎新生命的降临。
——只有我是多余的!
——只有我是多余的!
兰色娇姬最后冲着那个刚刚抱着婴儿的产妇一笑,再回头,只剩下空荡荡的护栏了。风是那么轻、那么柔,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人多么想找一个生存在这个世上的理由,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活着的理由。虽然大多数人没有理由也活着。
我不希望兰色妖姬死。虽然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不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是,我就是不希望她死,就像是不希望今天会下雨一样。我只是默默念着:帮我改变一下结局吧。
结果,我所能看到的东西,就都不见了。只看到眼前的兰色妖姬。她幸福的冲我笑。我看到我,真的是我,在那个幻境中送了她一双水晶鞋。
我对她说:“这是你的幸福,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有一双水晶鞋。”
而且我也相信,这个画面,一定会实现的。而就在我沉溺在画面中时,我听到有什么东西碎了的东西。不,应该是裂开了一条缝的声音。像是鸡蛋被重力所压裂开了一条缝。突然间身体一凉,感觉有什么东西,像微风般轻轻抚过我的身体。那条裂缝,像是一条黑色的眼睛,正眯缝着看向我。我有一种感觉,它注意我已经很久了,因为这种目光像是打量一位数日不见的老朋友。我跟它很熟吗?应该没有吧。还好,那条裂缝又合上了。我的世界又恢复了正常。
我再次张开眼时,慕小雪守在我身边,一副受惊了的样子。
“我刚才怎么了?”我问她。
“刚才?”慕小雪答道,“刚才你晕了过去。感觉好像是用脑过度。我吓坏了。”果然,慕小雪摸我的头部时,我能感觉到她指尖上传过的冰凉。
“我没事。”我安慰她道,“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不过现在我们是有钱人了。”我指着兰色妖姬留下的一叠人民币主。
“张先生,看来以后我也得叫您张大师了。”慕小雪说道,“连人家梦中情人的名字都能算出来,还有怀里的相片,甚至比妇产科大夫还厉害……”
“不敢。我是凑巧。”我笑笑,早就说张瞎子比我有钱,所有人都不信。看他的穿戴,怎么都像是低保户。但有钱人都低调这句话还真不假。
今天晚上应该带着慕小雪好好庆祝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张瞎子这么穷酸。有些钱,是不能拿的。因为拿了,就要用命去还。张瞎子不给某些人解梦,也自是有原因的。
9
市中心的大排档每到夏天就人满为患。各种烤串的香味伴着人们的吆喝声总显得热闹非常。慕小雪显然家教极严,很少到这种地方来。她看了看烤串,似乎在怀疑这些东西是否卫生。其实要说最不卫生的,非人类莫属。尤其是我们这儿的北方人。除了板凳,什么都吃。我点了大概一百块钱的肉串。慕小雪说太浪费了,害怕吃不了。
而我却觉得什么东西如果不吃个肚饱肠圆,真对不起自己。我现在特别喜欢张瞎子那个散发着大酱味的房间。那简直就是银行的金库呀。只要我往那里一住,再弄个鸡窝头,披着个破背,简直就是张瞎子翻版。而且,我完全不用因为盗名而感到羞愧。因为本公子也姓张。所以叫我张大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本来想要啤酒,不过夜市这么鱼龙复杂的地方,带着慕小雪如果喝得醉熏熏,万一出事就不好了。所以我和她一样喝着可乐。
慕小雪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说了一句:“要是永远能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
“什么?”我咬下一块板筋问道,“你原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慕小雪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意:“我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早上醒来之后,要和母亲一起为父亲念颂经文。然后去寺里听颂佛经。每一天、每一年,都是这样过去的。”
这时我才注意到,慕小雪根本就不碰那些肉串。我说:“原来你是吃素的?”
“是呀。”她轻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虽然是属虎的,却是只吃素的老虎。嘻嘻。”
“那我给你烤点别的东西吧。”
又叫了一堆烤蔬菜,慕小雪才又吃了起来。她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笑,像一只小兔子一点点地啃食着食物。
吃得差不多,她才问我:“你是怎么突然学会解梦了?而且我觉得你解梦解得奇准。”
“哪有呀。”我说,“瞎子说话两头堵。你看她穿成那个样子,一看和小雪这种好女生就不是一个次元的。而且那个牌子的香水应该很贵吧。可惜我没闻到末味是什么。要是再遇到她,一定好好打听,问问是什么牌子的。”
“你喜欢香水?”慕小雪顽皮地一笑,“男人喜欢香水的不多噢。你不会是……”
“当然不会。”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哥是一个正常取向的男人啦。以后叫我哥好了,别叫我张先生。听着别扭。”
慕小雪想了想,才吐出两个字:“张哥。”
仿佛只有如此,才可以和我这个人拉清距离。不过这天晚上我也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慕小雪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人。
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为什么我那么没女人缘呢?只要是女人,就想和我拉开距离。恨不得在得知我的意图不轨之后,拿出黄纸烧酒要和我做异性兄妹。
我们吃饱喝足,也该回去睡觉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不愿意回家。要是永远过这种日子多好呀,回去该狠狠心收房租了。
我们就这样回到家,各自洗洗睡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慕小雪问得对,我怎么学会解梦了呢?我在街上匆匆买了本《周公解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周公解梦上写着:
——未婚女子梦见穿鞋,会嫁给一位宽宏大量,精明能干的男子……
——梦见穿旧鞋,倒霉的日子就会来。兰色妖姬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别人的旧鞋,发现了情人的外遇……
——梦见鞋子丢了,灾难会来临。兰色妖姬梦见鞋丢了,马上就要把照片发出去。如果她真这么做了,才会两败俱伤,到时候……那个从十五楼跳下去的身影。
我真是菩萨心肠,想到这里,我小得意了一下。原来我竟然无意间阻止了一起自杀。只是我也很奇怪,那些画面是怎么进入到我的脑子里的?要知道,就算我是写小说的,也未必能写得这样出彩呀。
我承认,她手上拿着的信封是某家照相馆的信封。一看就知道是刚影印完。想到这儿,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头疼。就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牵引般。我感觉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有若隐若现的画面涌入脑海。只是那画面虚无飘渺,我看不太清楚。总之,是有一种不太好的事情要发生。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巨响——嘭!
像是有东西砸在了地上,隐约还听到一个女人的惨叫。
我做错什么了吗?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兰色妖姬。她解开上衣,露出了里面的小吊带,千娇百媚地对我说:“张大师,帮我解解梦吧。你不是一闻香,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救救我吧……”
我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怎么现在的女人都这么开放?我有一种感觉,这是梦。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有女人想要勾引我。虽然我自觉得长得不差。
我推开她:“我有事。还有。我现在很困,拜托不要随便到我的梦里来。”
“张大师,我知道你很忙。但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现在……”
刚梦到这里。我就醒了。我看到了慕小雪。慕小雪压着我的身体,双手死死地握住我的手,嘴里喘着粗气,胸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她的长发落到我的脸上,那种好闻的味道又一次环绕着我的身体。我敢肯定,这是清醒的慕小雪,而不是昨晚上那个奇怪的东西。我能闻出来。尤其是慕小雪的眼睛,那么充满着关爱,简直是圣母再世。但……能不能不要保持这个强奸似的姿势?要做什么,你就不能直说吗?哥哥我一定配合。
可我和慕小雪都穿着衣服,虽然只是睡衣而已。
一阵凉风吹过,我打了个喷嚏,巨大的月亮挂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到了房顶。今天虽然不是十五,但月亮总体来说还是很圆很亮的。这么晚了,在房顶上摆这种造型,就算对象是慕小雪,我也有点生气,太行为艺术了。
慕小雪见我生气,从我的身上爬下来,整了整衣衫,又拢了拢头发。我更生气了,把我弄成这样是不是觉得很带感?而且一副得逞了的样子。
“小雪,这是怎么回来?”我耐着性子问道。
“张哥,我刚才去街上买点东西。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往三楼的楼顶走。我当时很好奇,就跟在你的后面。然后……”她咬着嘴唇,似乎该想怎样往下说,“我看到你,你想往下跳。”
不会吧。三层楼的高度,只要我跳下去就死定了。
“你是怎么救的我?”慕小雪怎么说也是个女人,如果我真的要跳,她是拦不住的。
“我——”慕小雪指指身后,房顶的晾衣绳,一边被她系在腰上,一边系在柱子上。
我只是感觉慕小雪在说谎。大半夜的,街上所有的店面都关门了,她为什么要上街买东西?而且经历了昨晚的半夜跳楼事件,我和慕小雪已经草木皆兵了,她怎么还会跟着我。好吧,就算哥有魅力,她愿意跟着我这个直勾勾的人,那么房顶上这么复杂的铁丝阵,可不是转瞬间就能完成的。她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来不及想这些,只能悻悻地下楼了。
对一个弱女子刨根问底,不是绅士做的事情。如果她真的想告诉我,早就告诉我了。如果她真的不想告诉我,我也不能严刑逼供吧。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慕小雪红着眼圈坐在我面前。后来我才知道,慕小雪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我问她:“小雪,早上想吃点什么?”
她不答我。她问我:“张哥,你说如果你还能活一天,你想做什么?”
真是个怪问题。当然是把终身大事解决了。不管用什么办法,找个女人。当然我不敢和慕小雪这么说。
“想办法再多活一天。”这个答案够拽了吧。
“噗——”慕小雪笑了,“我梦见了好多东西。”
“梦到什么?说出来让张大师替你解解。”
她摇头苦笑:“我说不出来。也许到了说出来的那天,我就不是我了。”
“切——”我鄙夷道,“不说就不说呗。我还不愿意听呢。”一想到昨天晚上慕小雪有事情瞒着我,我心里就有怒火。
“张哥,我想去江北公园。”
“那有什么好玩的?”我不解,就算是再美的景色,看的时间长了,也不觉得怎样。
“那里有我最美好的记忆。”慕小雪起身,我这时才注意到,今天的慕小雪真的好漂亮。一身雪白的沙纺裙,黑色的垂腰直发,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条银色脚链。
“好吧。你等一会儿。我换件衣服。”
陪这么漂亮的女士出门,当然我也得穿上战服。这件战服是一件黑色的卫衣外加一条露洞的牛仔裤。极具先锋价值。我当年就是凭这身行头狂追了我们样花六年。初中三年加上高中三年,最后一片痴心终于打动了校花。我们成了最铁闺蜜。现在还能偶尔接到她的电话,无外乎是哪家公子又看上她了,好烦呀;哪家公子怎么都甩不掉,好烦呀;人家不知道选什么样的化妆品,好烦呀;人家的马桶堵了,帮我通一下,好烦呀;人家的妈妈病了,帮着护理一下,好烦呀……我现在一看她的电话号码——好烦呀。
慕小雪看了我的装束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就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张哥,我们走吧。”
我要打车,慕小雪却说要坐公交。好吧。都说只有老婆才会想着怎么为老公省钱。情人才会想着怎么替奸夫花钱。看来我要享受老公的待遇?不会吧。
由于错开了上班高峰,倘大的公交车上没有几个人。司机一边开车,嘴里一边嘟囔着国际风云和国内形势。晃晃悠悠刚结束晨练的大爷冲我们诡异一笑,仿佛猜透了我们各自的小心思。我和慕小雪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主要图的就是清静。窗外的影色很美,来来往往的女生裙子都短得不能再短,不过我却不想再看了。我身边的慕小雪已经是美得不能再美了。慕小雪穿长裙显得淑女,穿短裙显得奔放。虽然我没见过她穿短裙的样子,不过应该很好看吧。嘿嘿 ,只是我这身战袍有些热。
江北公园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我一直猜不透慕小雪为什么要做公交车。
我们两个散步在满眼翠绿的公园里,打太极拳的大爷、跳广场舞的大妈,各种眉来眼去。慕小雪跟在我的身后,羡慕地看着那些人。
“你想喝水吗?我去买?”我问道。
“不想。”她找了一张长椅,“我想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会儿。你就坐在我旁边好吗?”
“好。”
“不许走噢。”她伸出小指和我打勾勾。
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但我还是和她打了勾勾。感觉好友爱噢。
慕小雪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香。我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但她的眉头忽紧忽松,而呼吸更是不平稳。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挣扎一样。我想叫醒她,但是感觉她还能再睡会儿。她的手蓦地抓住我的胳臂,冰冷冰冷的感觉像蛇一样钻了进来。紧接着,我感觉到了刺痛。应该是胳臂被抓破了吧。
我特别想大叫:“妈呀——疼——”
但我还是忍住了。小雪应该是一夜未睡吧。我也有些困,靠着她的头,也沉沉睡去。她发间的味道像是一朵初夏盛开的莲,隐约绽放着暗香,周围的景色也跟着氤氲起来。耳边那些声音渐渐远去,尘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
蒙眬中,我似乎看到慕小雪真的站在水中央,一袭白裙地冲着我笑,她伸出手臂示意我过去。我怎么都走不过去。是我太慢了吗?应该是没有多远的距离呀。难道是我的腿出了什么毛病?我向下看自己的腿,我的脚,居然变成了两根短粗的圆柱体,像是大象腿。不,应该说我有了四条腿,这四条柱子般的腿以龟速向慕小雪移动。天上神仙的座骑有乌龟之类的吗?这速度,要是去赴宴的话,等赶到了黄瓜汤都喝没了。我像狗一样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爬到慕小雪身边时,慕小雪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很生气,我说:你生气的话就打我吧。我不怪你。
慕小雪不说话。
我再问:你要是觉得痛,骂我也可以。
慕小雪还是不说话。
我最后问:你的嗓子坏了吗?你再不理我,我可就走了啊。
我转头做势要离去,却见慕小雪真的张开了嘴,一条红红的芯子吐了出来,她的头整个变成三角开型,典型的锥子脸呀,能把泰坦尼克号凿沉的锥子脸,一双眼睛像黄胆型肝炎晚期患者似的不正常。她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啊——”无数的气流从她的口中喷出,她把自己当波音七四七了吗?
周围地动山摇,画面都不淡定了。我了个去,要不怎么千万别惹女人呢。可能是她觉得我约会迟到慢了,才这样生气的吧。紧接着,肩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是一只枯柴般的手。我在想,会是张瞎子吗?他怎么也来凑热闹?我往上瞧,想看到那张脸,结果……四面一下就暗了起来。我只感觉到肩膀上的那只手。
我大叫:“小雪,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那只手越抓越紧,我心底有些烦了。到底有没有完?
那只手越来越大胆,还摇着本公子了。整个世界都随着这只手来回颠覆着。我也不客气,抓起那只手……却听耳边说:“你胆子还真大,不知道在公园里不许打情骂俏吗?年轻人,你们睡了差不多一天了。也该让我们这些老年人休息一下了。”
我张开眼,这次是真醒了。这一觉,我们居然睡到了下午。那些准备跳晚场广场舞的大妈又纷纷出来占领阵地。抓我肩膀的那位大妈是上午看到我和慕小雪就在这里,下午来又看到我们同样的姿势。她一定是怀疑我和慕小雪有殉情的方向。见我们没事,才找借口。真是个好人。我和慕小雪起身,那位大妈毫不客气地坐下,和身边的人说:“好好休息,一会儿跳完舞咱们还得去练琴呢。”
我也有一种想当大妈的冲动了。中国幸福指数哪里强?江北公园找大妈。
我和慕小雪起身,伸了个懒腰。真想不到这一天是这样过去的。
“真是抱歉。”慕小雪起身道歉,“张哥。谢谢你陪我。真的很感谢。以后可能会再租你的房子了。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是吗?”我有些意外。她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的房租太贵?我可以降些。没有钱也不要紧,你可以到我的屋子里挤一挤……”我这说的都是什么呀,为了留住主顾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是。”慕小雪连忙解释说,“是我不想再给你添任何麻烦了。如果命里没有,就不要强求。是不是?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我——总之你离我远一些就对了。”
“小雪……”我叹了口气,“你不会想和我结拜姐妹吧。当闺蜜我其实也不介意的。但是。我喜欢你麻烦我呀。好朋友不就是要互相帮助的吗?这是幼儿园老师教我们的。”
“张哥。”慕小雪转身,“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怕……我怕……我怕喜欢上你。”
“不会的。”我极认真的说道,“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喜欢过我。这是真的。”
“我从小到大,都没谈过恋爱。”慕小雪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做《长发传奇》。长发公主被锁在城堡里,每天只能望着远方的风景。你知道拒绝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吗?母亲告诉我,要清心寡欲。世上的许多女人不就是那么过的吗?只是有些不甘心。上学的时候,我是我们班情书写的最棒的。我帮姐妹们搞定一个个帅哥,再去相像,那是我亲手写给爱人的信。母亲为我能做到如此绝决,应该感到高兴。我只是不甘心……我想和喜欢的人坐公交车;和喜欢的人手挽手一起逛公园;和喜欢的人一起在长椅上聊到老;和喜欢的人……直到白头。可这些对女孩子来说极平常的事情,对于我来说都是奢望……”
慕小雪没有再往下说。
“你,你是不是身体有缺陷?没关系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安慰道。
“不光是身体。是命运。”慕小雪说完这句话,向远方走去,“不要跟着我。张哥。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命运早就写好的结局。我已经逃得够远了。我不想再逃。我要把属于我的都带走。”
“什么是属于你的?”
“你身上的东西。”
我身上的什么东西?难道是这几日我能预言的的怪梦吗?其实我还是很享受的。毕竟不是谁都能在梦里过得活色生香顺便再把零花钱挣了。
如果这是影视剧里,导演一定会让男主角站在原地,让女主就这样走掉。但可惜,我张平安不是男主。我拦住慕小雪:“你听我说。我从来都不信命运这东西。从小到大就没有女生喜欢过我。可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如果你觉得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报,那是你的付出还不够惨烈。
“我努力、认真地追每一个我喜欢的女生。哪怕有人肯和我约会只为了让我帮忙修马桶,我都会觉得那一天过得有意义。虽然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她们的好闺蜜。但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命运哪怕给我一丝零星的微笑。慕小雪,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介意为你做些什么。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就算承担不了,又有什么呢?至少我们努力过呀。这么多年,我马桶修得特棒。还有,今天你和我约会,我真的很高兴。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你不是因为喜欢我才约我的。这一天,我过得也很有意义呀。”我抓过她那只柔若的小手,手心冰冷,但却有些微湿的汗。我的更高定很怪吧,嘴角硬牵起的笑容有些勉强,但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慕小雪,是此生唯一一个,和我约会而不用我为她做什么的人。我有种预感,昨天晚上她也是为了救我,才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我想知道,她到底为我做了什么。
“我——”慕小雪这下倒犹豫起来,“好吧,我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要害怕。”她轻轻咬了下嘴唇,像是在下定决心。
10
小时候妈妈并不喜欢我。仿佛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带走她最爱的男人。妈妈总说是我害死了爸爸。但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的记忆里没有父亲。妈妈一手把我带大,总是忽冷忽热的。你知道吗?就像是吃着冰棍,喝着热水。她开心的时候,会把我当成爸爸,说她有多想他,多爱他……不开心的时候,会一整天不理我。她就静静地坐在佛堂里,一遍遍地念着佛经。
她念经的时候,家里都静悄悄的。因为她如果中途被打扰的话,会大发脾气,砸坏家里的一切。妈妈年轻时长得很美,现在依旧很美。追她的人很多,但她谁都不理。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
我从小就搬了无数次的家。所以我应该是没有熟悉我的人。就这样流浪地生活着。
中间有不少男生向我表白过,不过我知道妈妈不同意。
她说我,不配拥有爱情。我特别愤怒。为什么我不配拥有爱情?从小到大我没做错过任何事情。我比任何的小孩子都要乖。我知道妈妈带大我不容易。所以我不计较别同龄的朋友可以上学,而我只能被她锁在家里。
她说我不配拥有爱情,那她就配拥有吗?小时候每次看她抱着爸爸的相片哭,我都想那个男人真幸福呀。即使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这个世界还是有一个女人这么爱他。爱到每一分每一秒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我也想要这样一段感情。
可惜我没有。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如果知道的话就好了。我会用尽全力去改。而且就算改正不了的话,我也会心甘情愿接受我犯的错误所种下的恶果。我们不买漂亮衣服、不吃贵的东西、甚至不去游乐园。就这样过到了我十岁那年。
不过妈妈真正对我改变态度是在十一岁那年。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先是妈妈和我像逃亡似地跑了半年路。然后是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后,开始了平常的生活。我以为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我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上普通的学校,甚至再过几年,可以瞒着妈妈谈恋爱。因为我太想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能让一个女人念着一个男人这么多年。就算是苦的味道,我也想尝试一下。
妈妈有一天晚上突然说要和我一起睡。我当时特别害怕。妈妈有时候很讨厌我。万一我睡着的时候,她想起了爸爸,会不会掐死我?但是没办法。我只能让自己每晚尽量不睡那么死。
你知道怎样能让自己在睡梦中保持清醒吗?很简单。睡觉前多喝水,喝到肚子涨得不行。然后你就会发现,自己在梦里也好像有一件事情未完成。那就是找厕所。
这时候只要有轻微的响动就会醒来。我有一次半夜找厕所,怎么也找不到,我满头大汗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结果自己就醒来了。
你知道我醒来后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妈妈。妈妈眼睛直勾勾地坐在我的床前。难道她这么多天一直未睡吗?她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泥像。我轻轻地唤她,她还是没动,我把手探到她和鼻前,竟然没有呼唤。我吓坏了。大叫着:妈妈,你不能死呀。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排出。妈妈就在这时笑了,笑地那样诡异,像是有什么事情得逞了。紧接着,我看到妈妈身上泛着金色的花纹一层层浮现出来。那些花纹渐渐变成了蛇的形象。它从妈妈的身上张牙舞爪地飞过来,把我紧紧盘住。我拼命地挣扎着,却只能看到它们从我的皮肤表面一层层地渗透下去,直到消失。
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妈妈的叫声。
妈妈不就是在我旁边吗?那条带着花纹的蛇已经离开了她。她一点呼吸都没有了。可我为什么能听到她的叫声呢?
妈妈的身体都浮现出一种朦胧的白色,我只是知道妈妈死了。那叫我的是谁呢?我不愿意回答。我真的害怕一答应,我也死了。我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呢。
真的很可笑。叫声越来越大,我觉得那个叫我的妈妈快要找到我了。我去哪里藏身?我再一转眼,我发现自己在厕所里。也就是说,从始至终这只是个梦。然后我就想,难道现实中的妈妈没有死吗?那我是在哪里?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指尖一阵刺痛。虽然手指没有任何伤口,但血却从指尖一滴滴地流下。我能同时听到两个声音,一个叫我快些醒来。一个叫我不要醒来。我到底该听谁的。
那个叫我醒来的声音,不再是妈妈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而那个叫我不要醒来的声音,却是一个很遥远的女人的声音。我能感觉到那个声音我很早以前就熟悉了。我很喜欢那个女人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说要带我去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有成群的牛羊,还有宫殿。
而就在这时,我的手更痛了。我的手在流血,我的脚也在流血,最后我的脖子也在流血。看不见伤口在哪里,只知道血在我的身上开出一片片红花。
最后那个女人的声音放弃了。我终于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在家里。妈妈就在旁边握着我的手。
妈妈不是死了吗?她不是没有呼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头一次看到妈妈这样紧张我。她抱着我说:“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谢天谢地。”
旁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闻了闻我说:“你梦到什么了?”
“蛇。好大的蛇。”
“还有呢?”
“蛇身上有字。”
“字?”妈妈和那个男人同时倒吸了口凉气,“什么字?”
“我不认识。总之是像花纹一样的字。”
妈妈就在这时跪到了那个男人脚下。她说:“张大师,求您无论如何求求我的孩子,我不想她……将来和我一样。”
原来妈妈还爱我噢。
“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改不了。”男人叹了口气,“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这是这个孩子的八字命相。只是没想到,这一代会隔得这样近。”
“什么?大师?”妈妈显然没听懂。
“没什么。多做善事,积阴德。命相虽然不会改,但劫难来时有贵人相助也说不定。道可道,非常道。道是不变的,也是变化的。关键是看人去怎么走,如何选择。”
那个男人说完就走了,说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去做。
那个男人不久之后,托人给了我妈妈一个荷包,叫我每天必须带在身边。说是我遇到劫难时将荷包捏碎,任何邪门歪道都会退避三舍。不过,还是尽量不要打开。
我最后记得那个男人临走前看了我一眼。说希望在我这一代,所有的恩怨都会结束。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也许你已经猜到了。那个男人是你口中的张瞎子。我记得那时他的眼睛还健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不过妈妈好像猜到了什么。她说,我们全家都欠张大师一个人情。如果有一天要她用命去偿还,她也不介意。
那个荷包从那天起,我就一直随身带着。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奇怪的梦。那条纹理间带着金色的大蛇,我也再未见过。
11
慕小雪说完这些,叹了口气:“张哥,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这次真的要走了。谢谢你陪我做了这些事情。我想,我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
开玩笑,这个世上怎么还会出现这种怪事?
如果放在一个月前,我一定是认为慕小雪她是在耍我。不过这几天发生这么多事,让我一下就觉得面前这个女孩说的是真的。从她那么小心地处处躲避人群,就能知道她不擅长和人交往。每次见到她,都像和她隔着一层什么似的。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不和人接触。
我对慕小雪如果说原来只是倾慕于她的美色,那么我现在彻底被她的善良打动。
她居然想要一个人死去?可她为了我,值得吗?值得把自己可以平安渡劫的东西毁了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真的有那么好?
突然,一道灵光从脑子里闪过,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又一点头绪都没有,只是觉得事情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慕小雪看我呆呆的站在那里,以为我吓傻了,白色的裙角一闪,瀑布似的长发带着特有的体香撩过我的鼻尖。
“谁说的?”我拦住她:“你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呢。你不是想谈一场恋爱吗?噢,你觉得和我一起坐过公交车,逛过公园,就算是谈恋爱了吗?你……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对吧,你愿意你的人生就这样划上句号吗?”
“那是我的事情。”慕小雪嘴角强牵起一丝笑,“我昨晚,已经捏碎了荷包。之前我用尽了各种方法,但就是拦不住你。我不能看着你死呀。前天晚上你救了我,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怎么能……如果一切都是我的错,那我愿意用我的死为所有的事情划上句号。我捏碎了荷包,然后你就清醒过来。不过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我又梦见那条蛇。我能感觉到它在一寸一寸地吞食我。我活不了多久了。”
慕小雪撸开自已的袖子,我看到手心有一条红线升起。
“你知道这条红线叫什么名字吗?”慕小雪眼神有些涣散,“叫——绝命线。当这条红线游到心脏的时候,我就死掉了。当年我开始做那个梦的时候,也看到了这条红线。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死而已。”
“和我怎么这样见外。”此刻我除了担心还有一些开心,慕小雪肯和我讲这么多事情,证明她没有把我当做外人。应该是没有吧。谁会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外人呢,“小雪,我答应你。我不会像上次一样逃走了。”
“什么上次?”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她那晚穿着睡衣约我上屋顶看月亮,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就逃。
“总之,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对了,上次你失去神智的时候,是在张瞎子的房间里躲过一劫。这次我们晚上也去那里过好了。希望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会吗?”慕小雪迟疑着,“张大师说过,我如果再看到那只大蛇的话,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我不想连累其他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命要用其他的人来换,对别人不公平。我知道平安哥对我好,我说什么,平安哥都会去做。可是……可是……我也不想看到你有事呀。”
慕小雪是我见过最最善良的女孩子。心底某一块地方就被这样击中、击碎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勇敢。但是我愿意为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做一个勇敢的人。
什么内裤外穿的超人……内裤套头上的蝙蝠侠……我虽然做不到你们那样的事,但我会尽力做自己该做的事。
“小雪,有些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结果呢?张瞎子的房间能够驱邪避害,我从现在起要涨房租喽。而且我觉得我也应该在那里避一下难。谁知道我会不会也像昨晚那样再一次做出跳楼的举动呢?既然是避难,感觉还是两个人好一些。至少,一个人没法下跳棋呀。”我这时又想起,房子租给慕小雪的期限还没到,又转口道,“不过现在我得征求一个你的意见,今晚愿不愿意让我也进去挤一下?”
“嗯。”慕小雪点头,“是呀,有些事,不试一试还真不甘心。我有那么多事情还没去做呢。”片刻后她又说:“我不想死呀。”公园里这时响起了广场舞大妈必跳曲《荷塘月色》,那两个占我们坐位的大妈看着我们的神情,不知道怎么就来了两句:“这两个年轻人,现在终于想开了。早上看他们两个坐在那儿,我就觉得事儿不好。我们也算是功德一件了,走,咱们跳舞去。”
真不知道这些大妈没事儿瞎操心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提议还坐公交。因为从小到大也没陪女孩这么近地坐过公交车,我喜欢慕小雪眼睛看着窗外的神情。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她了。看她那么美好的笑容。从来未曾得到过温暖的人,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也许因为美好的时光不多,我们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我们只能把握这一刻,我们是欢笑还是痛哭。
小雪,真希望这种笑容永远停留在你的脸上。我拿出上车前买的雪糕,含羞道:“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随便买了几个,你挑一个。”
慕小雪脸上露出惊奇,我每样雪糕都买了一个。她犹豫了半天,拿了一根最便宜的‘老北京冰棍’。我也随便拿了一根,希望公交车到家的时候,这些雪糕没化。看,兄弟我混妞够雪本了吧。总共花了四十五块八,却将心中的女神感动地痛哭流泣。
我们一人拿着一串雪糕,坐在公交车最后面的座位上,活像两个逃课的高中生。
在楼下的小卖店,哥和慕小雪又开始扫货。为了防止像上次出现的尴尬,我买了一瓶“脉动”。据说出租车司机超爱这个牌子的饮料。倒不是因为味道好,而是因为尺寸刚刚好。我觉得设计“脉动”饮料的人,一定也是一个男人,否则对于男人的需求怎么这样了解?这下晚上就不用想办法上厕所了。
我们还买了蜡烛、各色小吃、啤酒饮料。
布置着张瞎子的房间,我心里却越来越觉得这个地方像洞房。要是一会儿发生点什么,可怎么办?要是真发生了,我以后上厕所的时候也方便些了。我拿着脉动的饮料,胡思乱想着。
“张哥,咱们聊会儿吧。”慕小雪说道,“反正我不想睡。”
我心里估摸着,她是怕睡了做梦吧。我们有一搭没的搭地聊着。当时钟指向午夜十二点时,突然间灯全都灭了。窗外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小区断电集体跳闸,还是大家都睡觉了夜才这么黑。
慕小雪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还是我有先见之明吧。”
我们把蜡烛点燃。小区买不到红蜡,所以我们在烛光中吃着零食,打着可嗑睡。如果有人这时候偷窥,一定会吓到。两个面色苍白的人,在一圈白蜡的辉映下,强打着精神,嘴里不知道塞些什么,更不知道下一句要说些什么。怎么看都有坟墓的味道。
“小雪,你知道叶芝吗?”
“嗯。”慕小雪点头。
“知道他写的一首诗吗?”我沉声念着: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看不出张哥还有这嗜好。”慕小雪显然也极喜欢这首诗。
“是呀,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能活到老,也是福气。原来真没想那么多。”我说道,“知道叶芝的故事吗?他喜欢一个女人,喜欢了一辈子。”
我慢慢说道:“那个女人叫茅德·冈。刚遇见叶芝时,她才二十二岁,叶芝二十三岁。用当时的话讲,这叫官配呀。郎才女貌。可惜这个女人不喜欢叶芝。而且不止一次地拒绝了叶芝。而且是五次。分别是:1891年、1900年、1901年、1916年、1917年。七十多岁的茅德.刚对叶芝的评价是:“他是女子气十足的男人”。我时常想,如果叶芝泉下有知,会怎样看待这些蹉跎的年华。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娘炮。小雪,哥想问你一句话,你——觉得哥,娘吗?”
慕小雪显然对我这么充满亲属的句式弄迷糊了:“哥,不娘。”
“那就好。”我其实有些累了,“不娘,就证明还有希望。我想,如果让叶芝选择的话,他应该宁可不要诺贝尔奖,也要把自己的娘娘腔去掉。虽然在别的女人眼里,叶芝可是条汉子。”
“那个女人还真幸运,被那么伟大的人喜欢过。”慕小雪低头挑弄着蜡芯,“不过,能被人喜欢一辈子,其实也未见得是福气。”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喜欢喜欢你的人。那么对于对方的爱,也是种负担。没有人愿意背负着别人的债务活着。因为没有一条法律规定:我喜欢你,你也必须喜欢我。所以,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抱歉的时候,心里也是即得意,又失意。即觉得这种喜欢是对自己的肯定,又觉得伤了一个爱自己的人,万分抱歉。”
慕小雪显然是困极了,不过想想,该来的还是要来。我们总不能一辈子都不睡吧。
我说:“小雪,想睡就睡吧。我在旁边守着你。你要是做噩梦,我就拍醒你。”
“不,”慕小雪道,“你要打醒我。你一定要记着,你要打醒我。”
我点头。慕小雪就靠在我的肩上睡去。白色的蜡烛,尽情地燃烧着所剩无几的生命。现在是几点了,我不知道。反正我的身体也很疲倦。我答应过小雪,我要替她守夜。我不可以睡的。
看东西都出现重影了。天顶的吊灯是重的,桌上的零食是重的,甚至我那视为第二生命的脉动。可惜这里没有影碟机,否则看看动作片我可能还会再坚持一下。时钟每过一秒,每跳动一格,我都感觉到像一年那么漫长。
看着蜡油像眼泪一样慢慢地积攒,再‘刷’地一下流到桌面上,我突然有主意了。我拿起一根蜡烛,闭上眼睛。我从来没玩过这种东西,虽然在动作片里常见到。我不知道滴到手上是什么感觉。就在我犹豫间,一滴闪着晶莹光班的蜡油,‘刷’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强忍着没有喊出来。那种如针刺的感觉,从手背上的皮肤一寸寸地传到我的心上。虽然只是一瞬间,我却分明记得它是怎样一步步把我蚕食掉的。过了许久,我的呼唤才平静下来,一阵阵像惊涛拍岸般的热浪从我的脑海中褪去,我的脑子暂时清醒了些。
昨天晚上,她是怎样做出那样的决定我不知道。但此刻,她就是一个全无防备的孩子。小雪想谈一场恋爱,我会尽力成全她。我希望看到小雪能永远这样沉沉地睡去。我甚至能想像出,慕小雪像是被关在灯塔里的长发公主,等着骑着白马的王子穿过层层的荆棘去解救她。我算是王子吗?怎么都感觉自己像男二号——王子骑着的白马。
慕小雪现在还生硬地叫着我‘张哥’,试图跟我隔开距离。虽然白天的‘平安哥’也很好听。不过我更希望她叫我‘平安’,或是‘哥’。算了,还是不要叫‘哥’了。突然产生代沟。
不想那些了。就算是白马又如何呢?至少我是送王子的快递小哥好不好!
又滴了几滴蜡油,突然感觉,那种蜡油滴落前的紧张感,还有滴落后那层层荡漾开的痛,还有强忍着不要发出声音,那种思维强制地压抑感;天呢,我终于知道SM的乐趣所在了。
是不是所有的变态都是不能睡觉才练成的?还是失眠造成的变态?我想不清楚了。
只觉得大脑越来越觉。我已经到了睡之国的边缘。
但是不能睡呀,还有小雪要我守护呢。我已经答应过她,我会一直醒着。
眼皮在打架。我用手再去滴蜡油,就在这时,不知哪里吹来的一阵阴风,蜡烛‘嗤’地一声熄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
可能是太久未睡,我竟然睡得出奇地沉。
当我张开眼时,天色已大亮。我伸了个懒腰,发现慕小雪早就不在身边。昨晚发生了什么?我这一夜居然都没有做梦。
鼻息间都是厨房的烟火气,一个美丽的身影不知道在忙着什么。纤长的手指,熟练地打蛋、煎蛋,耳边“刺啦”声不绝于耳。
那只手似乎有些僵硬,打一会蛋,停一会儿。那个身影我看着有些孤单。
我走过去,静静地坐在她对面。阳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身上,直发垂垂,每一根眼睫毛都能看清。脖颈间的曲线,像是天鹅般柔美地弯曲。细腻的皮肤像是刚被牛奶泡过。无意间一缕垂下的直发像是散落的音符,被她的手又随意地捋上。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抬起头冲我妩媚地一笑:“醒了?”
“对不起,昨晚我睡着了。”我对着慕小雪的背景说。
“没关系的。”慕小雪不好意思道,“人不可能永远都不睡觉。过了昨晚,不一定过了今晚。过了今晚,不一定能过了明晚。而且,我不是很好吗?”
“也许,前天晚上只是一个巧合而已。”我说道,“毕竟昨天晚上睡的很好嘛。”
慕小雪点头。
“你手上——”我想看她手上的红线有没有继续升起。
“已经没事了。”她穿着长袖衣服,我也没办法再看。
“没事就好。”虽然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张瞎子的房间辟邪?都是扯蛋。或许在慕小雪捏碎荷包的那晚起,一切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咖啡已经搅拌得有些凉了。慕小雪开始收拾碗筷,我顺便到门口把外面的报纸拿进来。
报纸上每天的新闻都差不多。我一边吃着慕小雪做的早餐,一边翻着报纸,越来越有老夫老妻的感觉了。不过报纸副版上的一条,却让我吃了一惊。
我说道:“小雪,快来看这条新闻——”
我市著名企业家柯震之子柯梦源于本周结婚。旁边还附有柯梦源和新娘的照片。这张照片里的人赫然是兰色妖姬。想不到,她倒修成正果了。
我最后感觉送了她一双代表着爱情的水晶鞋,还有那句一定要幸福!!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送给慕小雪爱情,还有幸福。
“小雪,告诉我,那条绝命线到底升到哪里了?”我拦住她问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慕小雪低头,嘴角的苦笑让人心痛,“我只是……累了。”
“我一定会想办法。” 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想出救慕小雪的办法。
我到张瞎子的房间,寻找着那天改变蓝色妖姬之前我做了些什么。一床的破棉被,外加半本破书。那天我翻着书页,就看到了不同的画面。难道说,我可以再翻开试试吗?
虽然感觉像是玄幻小说,我还是宝相森严地坐在那张床上,身上披着破棉被,又把头发弄成鸡窝。我翻着那本书自语:
“不管你是什么力量。佛祖也罢,基督也好。我只想救我此生,可能是唯一爱过的女人。我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慕小雪的命。我想给这个女孩幸福。”
我翻着那本书,突然感觉有人在看我。那是道来自地狱的目光。心底那个黑色的洞又大开,那只眼睛又张开了。那只眼睛好像有什么要告诉我。
我开始求它:“我想救慕小雪,不管是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一阵眩晕,我觉得我好像要死了。如果那根绝命线可以移到我的身上,我也无怨无悔。为什么我会喜欢慕小雪?我也不太清楚吧。或许只是因为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这么近地坐过,或许只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为我不顾性命。或许因为,她是第一个把我当作人看的女孩子。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感觉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嗓子眼一阵甜腥……而就在这时,我听到“叭”地一声,那本书掉在了地上。
“张哥,”慕小雪表情严肃地说,“你在做什么?我说过,我不要我的性命是用别人的性命换。是生是死,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如果你因为我有事,那我怎么办?”
她把那本被她打落的书捡起来:“这本书有些邪门,我们还是不要碰了。我想了一下,本来是我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才做出什么身不由已的事情。而在你解开兰色妖姬的梦后,这个人又变成了你。我只是有种感觉,我们如此循环,好像是把什么更厉害的东西引出来。像是一步步走入别人的圈套。也许你不帮兰色妖姬解梦的话,我们也许情况会比现在好一些。张大师当年告诉我,我身上有一股邪力,可以吸收世间所有邪力。因为这股邪力又是以其他的邪力为食,所以你身上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可以说消失了。但你如果再继续引出什么东西,我们两个会不会完全不受控制?我们两个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那然后会怎么办?我宁愿以我的死亡,结束那股力量的存在。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再借用别的力量。”
我觉得慕小雪说的有理。但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只好决定,先出去吃点东西再说。刚才想吐的感觉还真是难受。
吃完午饭,慕小雪睡着了。我悄悄地掀起她的长袖,那条红线又向上升了一寸左右。
我守在门外,也许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看不到那股莫名的力量,我不知道它是怎样控制着慕小雪,这么漂亮的女孩,真是不该就这样消失掉。但我能做什么呢?那本书被慕小雪连威胁带恐吓地藏了起来。我任由她这么做,还有一点是我的私心,我也想多活一秒,毕竟,能被这么好的女孩子关心,还是不错。我想多看看慕小雪。再说,如果真的把什么怪物引出来,我们两个说不定都完了。
我双臂抱肩,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感觉到一阵微风吹过。窗外的树叶动了两动。
我的眼睛顺着树干向上移,突然一道阴影映了进来。这是什么东西?
不远处的市中心,有一条巨大的柱子矗立着。而柱子的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那个缠住柱子的东西,周身闪着黑色的鳞片,一颗巨大的脑袋正好俯视着我的位置。
我像是要接受它的审判一样,就这样动也不能动地和它四目相对。
一阵寒意就在这时布遍周身。我快速地跑着,一不小心就滚下了楼梯。
我像只没头苍蝇般乱窜,正好看到卖煎饼油条的老板娘,急忙问道:“大娘,你帮我看一下,那个直不溜丢的东西,到底是啥玩意儿?”
老板娘同情的看着我,表情明显是说“不是吧”。但还是怀着一颗科普的心,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我说平安呀,那个不是咱们市中心广场的新建筑吗?代表着龙的传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前一阵还进行了‘龙之赋’诗歌大赛,还有‘龙之赋’广场舞大赛。看到婶这件衬衫没?就是为了跳广场舞买的。说也怪,自从在那根柱子下跳完之后,气也顺了,腿也不抖了,一口气上七楼都不累,吃嘛嘛香……”我看老板娘还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忙说:“婶,我知道了。”你家是一楼,你说上七楼都不累,这广告也太虚假了吧。
“但是吧——”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安稳多了。
我歪着头,托着腮道,“怎么看,都不像是龙呀。你看那大脑袋、再看那小尖脸……”
“要不怎么说你在家里宅傻了呢。”老板娘恨铁不成钢似的说,“那不是没完工呢嘛。说是到今年秋天就好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在龙柱下跳舞,别提多带感了。曲子我们舞蹈队都选好了,就是《龙的传人》。”
好吧,我承认,我的想像力是差了一点。但我感觉就是一条蛇,那龙角的影子落在地上,从某种角度看,就是蛇的芯子。层层叠叠的龙鳞像是有呼吸般地张合着。那条蛇芯子突然就向我的脚面袭来,一阵凉气从后背升起。我“啊”地大叫一声,躲在老板娘的后面。
老板娘伸出好只刚和好面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这孩子,不会是撞了什么邪吧。真是可怜呀……”
“没事。”我傻笑着,“我刚睡醒,头有些晕。”
说来也是,一定是心理作用。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一条影子吗?不过后背凉凉的感觉越来越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近。心底有什么东西慢慢复苏,那只深邃的眼睛又一次望向我。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回家,城市的每个窗口都飘出了饭菜的香味。我一步步挪回家。我没有找到救慕小雪的办法。我还真是个没用的男人。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没有了那本书,我根本就没有办法看清未来,改变未来。当然,更没有办法看到过去,曾经的慕小雪经历了什么。
我推开张瞎子的门,却看到慕小雪倒在地上。
“小雪,你醒一醒。”我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很热。我把她平放到床上,这里从慕小雪捏碎荷包的那刻起,早就不是什么避祸之地了。
都怪我。没事儿给人解什么梦,早知道这样,宁可让慕小雪瞧不起我。
我抬起她的手腕,那条红线已经涨到了肘处。突然,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件事是由张瞎子引起的,所以,也得靠张瞎子解决。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张瞎子,然后不管用什么办法,让他救出慕小雪。但张瞎子在哪儿呢?他留下那句对不起我的话就走了。茫茫人海,如何去找他呢。
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只待时机一到就蹿出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明白,那是我和慕小雪都没有办法阻止的事情。空气中隐约飘来咸腥的味道,像是血,好多的血……我转身,看到慕小雪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餐具刀,见我回头,尴尬地一笑:“张哥,我只是想:如果在我体内的那个东西把我吃掉前,我选择死亡,会不会一切都结束呢?”
“不行。”我夺过刀子,“你怎么那么傻?不到最后,结局就没定下来。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吗?不战而退。你怎么就那和没用呀?你想想,你如果现在死了,会有多少遗憾?”
“可是——”慕小雪死死地咬着嘴唇,“如果我现在不死的话,那么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你知道我体内的东西是什么吗?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要留在最后一刻。”我上前抚开她的长发,“不到最后一刻,说什么都不要放手。小雪,如果……如果你真的想了断,我愿意……让你没有遗憾地离开。”
我的嘴轻轻地靠近慕小雪。她的嘴唇真艳,真软……阵阵少女的芬芳越来越近,风吹过,她的长发飘散开,像是一条黑色的瀑布……这是我的初吻,我相信也是慕小雪的。我的手拿起了刀,我会在那个不知名的怪物杀死慕小雪前,结束慕小雪的生命。我不想她变得自己都讨厌。
慕小雪也闭上了眼睛,时钟如果能在这一刻静止该多好……我就在动作的时刻,突然,慕小雪张开了眼睛。她的眼神那样冷,那样深邃,让我想起了那个深渊:“它来了。”
慕小雪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它来了,它无处不在。它……就在……”
而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来了。巨大的铃声充斥着整个空间。铃声一遍遍地响着。
一部恐怖片浮上我的心头——午夜凶灵。只要接过电话,就会看到贞子从电视机里爬出来。难道现在的超自然现像也这么与时俱近吗?你又不像网站需要点击量,有必要这么拼吗?
但如果不接的话——我实在是被吵得受不了。我有心想砸电话,又觉得太败家,毕竟是一百八十块买的国产机。想了想,我还是按了接听键。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喂,是张平安吗?”
“不是。”我答道,天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不是人。
“那没事了。对不起,我打错了。”
那个男人挂了电话,我和慕小雪就这样又躺下睡了。好在张瞎子的床虽脏,但够大。我们各躺在床的一角,慕小雪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半晌才道:“张哥,我房间里有一个海绵宝宝。我以前害怕的时候都是挂着它。昨天晚上我忘拿进来了。”
“噢。我知道了。”我嘴上答着。这么大了,还玩海绵宝宝。身边就有一个大号的海绵宝宝可以随时恭候。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起身去她的房间。房间里很整洁,各色玩偶堆了一床。但我怎么都找不到海绵宝宝。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傻丫头……原来她想……她知道我下不去手。是呀,我也知道我下不去手。我打算吻了她就自我了断。全世界的人类就算都灭亡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愿意活着看到慕小雪变成一个怪物。她真的、真的、很认真的陪我渡过那些时光。我不敢想像没有她的世界,我孤零零地坐在屋顶,怀念着和她的一分一秒。
我飞快地跑到张瞎子的房间,慕小雪已不见了。门大开着。我像疯了似地喊着:“小雪、小雪、你在哪儿?”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心会疼得受不了。难道刚才的电话是针对慕小雪的?那个什么东西是顺着电话找慕小雪?那你当哥是什么?接线员吗?
“小雪,小雪……”我疾声唤道。却想到一件事情:房顶。房顶有什么东西?为什么无论我,还是慕小雪,每次失去控制都会去房顶?
我追到楼梯口,看到慕小雪的白色长裙的一角,如掠影般闪过。
慕小雪眼神里的光却好陌生。她递给我一个冷冷的笑,就侧过头不再理我。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为什么要缠上慕小雪?告诉你,不管你是谁,你都给我出来。”
房顶上的慕小雪像是没听见我说话似的,依旧对着几十米高的水泥地傻笑。
“你给我出来,不管怎样,你都不能带走小雪。”
我管不了那么多。就算是被她推下去又怎样?大不了我烂命一条;就算被她一起拉下去又怎样?至少粉身碎骨前,我要让慕小雪降落在我的胸前……我的身前是慕小雪,身后就是几十米高的水泥地。慕小雪只要伸出一个指头,轻轻一推我,我就会像王母娘娘的玉净瓶一样碎掉。
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微微抬起了头,黑黑的长发间露出了苍白的脸。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无神的双眸,像是一潭死水。世间的一切在这双眸子里都惊不起波澜。
“小雪,你还在吗?”我努力盯着这双眼睛,想着这是陪我坐公交车的女孩,这是靠在我肩上午睡的女孩……“你那里信号好吗?要是不好的话,换个姿势也许会好些。移动电话就需要移动着打。你看看有没有没被屏蔽的死角?小雪,我还有那么多话没哪你说呢。你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我喜欢你了。这么告白虽然有些肉麻,而且现场还有第三者,不过我怕我不说出来,以后就没机会让你知道。小雪……我想救你出来,所以你也要努力……但请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你恢复正常?无论怎样,我都会去做……”
她像是在挣扎什么。眼中如投入了一枚石子般,惊起数圈波澜。小雪也在很努力地挣脱吗?我抓住她的双臂:“小雪,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希望被附体的是我,而不是你。那天也是在这个阳台上,你选择了救我。今天我也要救你。”
想着,我向那冰冷的额头轻轻一吻,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希望我的体温可以给她温暖。更希望两天没洗澡的体臭可以把那个未知生物熏走,这也算是使用生化武器吧。
慕小雪就这样任我抱着。半晌后,我推开慕小雪,看她有没有恢复,她的眼神由平静变得狰狞,眼角流露出的凶光像是要把我撕裂,而嘴角牵起的笑容却像是蛇进食前的志在必得。
“你就真的那么喜欢我?”慕小雪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
“是。”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我心里却想,如果慕小雪变的不是性格,而是容貌,那我能不能接受她?她万一变成一个丑八怪,那我还会不会想和也在一起?都说真正的爱情是爱对方的心灵。可心灵是什么样子的?叶芝喜欢女神喜欢了一辈子,也因为女神是美女。例如怀里的慕小雪,虽然很可怕,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我就不喜欢。那我现在是不是口是心非?
心里这样想着,手有些松开。但我的脚却一步都不曾离开。我又说:“就算你的样子改变了,只要你的内心还是慕小雪,我就会慢慢等着,等着你苏醒。”
我感觉到慕小雪的眼睛有一瞬间充满着阳光。但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不那么狰狞了。
“你既然这么喜欢我,被我吃掉也无所谓了,是吧。”慕小雪抿了一下嘴唇,刚刚我吻过的嘴唇,不知怎地,我竟然闻到了嗜血的味道,阵阵腥咸像是被风卷来一般,充斥着我的周围。我敢肯定,无论我跑不跑,我都没有那个嗜血的怪物跑得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被吃掉前……再占点便宜。
我将慕小雪深深搂入怀里:“我喜欢你,喜欢你,就是喜欢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谁让你留给我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呢……我……说心里话,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住多久。我其实,现在,特别——想上厕所。但是我不能走呀,我走了,谁带你下去呢?小雪,我有许多小秘密想告诉你……我房间的抽屉里有一张碟,名字——你如果都看一遍就知道了。我把最重要的东西都藏在那里,还有,我每个月都有攒钱,将来如果有孩子的话,我还得给他上课外班不是?还有,那个,我喜欢苍老师,如果她以后有新的动作片,你可以给我烧一张吗?还有,我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勇敢的事情。呵呵,你说我就这样死掉了,会不会很可惜呀?那个,你能让我再多活五十年吗?如果不行的话,十年也中。我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留个一儿半女的将来好给老子扫墓。还有……我最喜欢吃楼下的那家煎饼油条……还有,那个老板娘总是喜欢找错钱。你以后去买的时候,她找多了,你不用出声,找少了,一定要回来。还有……”我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不同于以往那些像虫子一样的声音,这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里使劲地钻着。它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仿佛在找一个切入口。
我抬起头,却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只是周围的空气都不淡定了,我的呼吸都很费力气。我看着怀里的慕小雪,她现在还好吧……等等,我搂住的是什么……
若隐若现的金光从慕小雪的身体里浮现出来。那是一道什么样的光?一道由花纹形的字组成的光。而那些字,层层叠叠,像是踏着远古而来的巨浪。一层层地叠起来。这些字到底念什么?我有些像认识,又有些像不认识。我感觉我慢慢地懂了那些字的意思。那些字是那么神圣,每一个字里都有着活生生的生命。每一个字里又带着血腥。生命,就是血腥。我们之所以有生命,是因为我们双手沾满鲜血。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剥夺别的生灵,来满足我们的果腹。没有人敢说自己是清清白白。
因为——
只要你吃饭,你就夺去了植物的生命;
只要你吃肉,就夺去了动物的生命;
只要你……
我们夺去的这些生命,它们又招惹到谁了?
我一下就觉得自己罪恶滔天,一种小学生抄作业被老师抓到的‘感脚’油然而生。
我对不起死去的爹娘;
我对不起那些革命烈士;
我对不起教导我的各位老师;
我对不起老张瞎子,要是不逼他房租,他就不会玩失踪了。你以为你是三级艳星吗?就算是没钱的话,我也会让你住的。也不至于给你潜规则。一想到张瞎子,我的无限吐槽功能就展开。而那些字的光亮就暗了一些。
而心底就在这时升起了一个形象——慕小雪。
我应该没有对不起她的事情吧。
在那些光中,我看到慕小雪咬牙打开了荷包。而荷包中出现一条金蛇。这条金蛇慢慢变了颜色。我需要这些字。我需要念出这些字来洗清我的罪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我只要念出这些字,我就能救她。
这些字似曾相识。可我一个都念不出来。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念出这些字,我和慕小雪会遇到比现在更大的麻烦。
慕小雪,再见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刚要念出字,就听见慕小雪大声喊道:“张平安,千万不要念。”我清醒过来,我在慕小雪的眼瞳中,看到一只金光闪闪的大蛇,蛇身从慕小雪的头顶缓缓升起,那条蛇盘蜷着身体,一圈一圈地,把整个房顶都占满了。而蛇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我。那双血红的眼睛毫无情感,它的身体若隐若现,我能感觉到那只大蛇已经把我的头含在了口里。那对尖牙正在寻找一个脑壳最薄的地方,只待‘咔嚓’一声咬碎。这重口味,你怎么不加点佐料之类的,就开始生吃。你以为拍动物世界吗?
我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眼前的大蛇不那么明显,应该是给老子打了麻药吧。也算是仁慈了。那条红色的芯子还舔了一下我的唇,那是你该舔的地方吗?我照着那条芯子狠狠地咬下,那条蛇似乎也怒了,重新张开口,上下鄂口形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平面。我只知道,这一下,我是逃不过去了。
我真的很想上厕所。大哥,拜托你快点,别吃个人像祭神似的。别考验我的党性觉悟好不好?要是我哪下真想开了,扔下慕小雪,你的夜宵就没了。
心底的凉意闪过,千万要憋住,要是在慕小雪面前吓失禁了,我的死就毫无意义了。
就在我祈求快快吃完,大家一拍两散的时候,我听到了慕小雪的声音:
“求求你——放过张平安。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愿意被你吃掉。我愿意……再也不坚持了……”慕小雪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淡,像是被风一吹就散掉了。
我真坚持不住了,我……报告老师,我想先方便一下,就在我打算再和大蛇商量一下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一个声音:
“申通快递。还让不让人下班了?”一个男人粗旷的声音响起。面前的幻像都消失了。我看到楼梯口站着一个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黄色的工作服,工作服上面写着‘申通’二字,手里拿着一个像盒子似的快递,“张平安——谁叫张平安,打了多少遍电话就是不接。知不知道我们这些送快递的也不容易。你到底要我跑多少趟?快递这行不容易,工资低、加班多、老板没人性——泡妹子没问题,但也不能在房顶上呀。要说看星星看月亮看潮涨潮落,现在只能看上班看下班人潮汹涌了。我说你们有完没完,到底要搂搂抱抱到什么时候?我看着都看腻了。你们能不能下来把这个快递签了,签完了再搂搂抱抱行不行?还有呀……”
这个男人怎么比我的吐槽功能学强大?那张贱嘴,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光竟然淡了下去。慕小雪在我的怀里乖地像只小猫。我顺势把她从房顶上扶下来。
我抱着慕小雪,径直走进她的房间。快递小哥跟在我后面不紧不慢。一路上还是叨唠着没完:“我说哥们儿呀,你是不是觉得在房顶上泡妹子特带感?哥哥我跟你说,你这个方法吧,用一两次还成,用多了妹子就有免疫力了。哪有妹子愿意天天看恐怖片的?适当的时候,也得花点钱,买个戒指胸针什么的。现在快到双十一了,淘宝有特价,你好好关注一下……”
“大哥,谢谢啊。”我接过他递来的笔签字。
“谢谢什么呀,这是我应该做的。”快递大哥说道,“你说吧,刚才打电话,明明就是你的号码,你怎么说不是呢?我再打就打不通了。我问楼下的大妈才知道这幢房子都是你的。没等我打听谁叫张平安,就听到有人在房顶上喊。你们玩得太激情了。这样下去,扰民就不好了。”
“大哥,您批评的是。我们下次注意。”我歉意地说道,接过了快递。
打开了快递,里面居然是空的。你开什么玩笑?寄给我一个空的快递,有意思吗?还是说我的存在感低,像空气一样?有可能是以前追过的妹子想拒绝我才想出来的法子吧。反正眼前的危机已解,我就不想那么多了。送走了快递小哥,我问慕小雪:“你刚才怎么出去了?”我去找你的海绵宝宝,怎么也找不到。”
“是吗?”她苦笑了一下,“可能是我记错了。”
慕小雪说完这些就不言语了。
“慕小雪,直说吧。我已经猜出来了。你是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身体里的大蛇每到一定时间就会出来?所以你感觉控制不住了,才会把我支开?”
慕小雪轻轻点头:“你都猜到了,那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地那么辛苦了。不错。之所以定期来找张大师,也是因为每次呆在他的房间里,我都感觉到特别舒服。张大师告诉我这里的风水特别好,能够压抑我体内的东西。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感觉那股力量在失控。自从十岁之后张大师给过我荷包之后,那只大蛇偶尔出现在我的梦中,但还不至于控制住我。张大师说,只要不念出那些咒文,我就没事。”
我们两个再也没有走出张瞎子的房间。就这样过完了平和的一夜。还好那只大蛇很识相地没有出现。我喃喃自语道:“小雪,你看我们像不像现代版的《新白娘子传奇》?我是许仙,你是小青。”
“为什么?”慕小雪对自己是配角很不满。
“因为——我们是纯友谊关系啦。不过你想当主角的话,我也不介意。”
慕小雪看出我在和她开玩笑,轻轻笑了两声。我的段子有那么冷吗?她紧接着打了两个喷嚏,像是被什么东西呛着了。仔细一闻,空气中果然有一种烤东西的味道。像是什么被点燃一样。可能是我的幻觉吧。如果真的可以,那条大蛇烤了吃倒是不错。
第二天我照旧没让慕小雪出门,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准备好,送到房门口。只是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吗?如果真的如此下去,她活不了多久了。
我固执地要看慕小雪手腕上的红线,慕小雪固执地不让。就在撕扯中,慕小雪突然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她疼地说不出话。我看到,那根红线已经升到肩膀。如果再不想办法的话,慕小雪必死无疑。
张瞎子!!一切都是张瞎子引起的。慕小雪的母亲让她住到这里应该是觉得张瞎子可以保护她。而张瞎子确实也救了我们几次。即使他已经走了。但——也许只有找到张瞎子,才可以重新理清这一切。
我看着报纸,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拿着所剩不多的钱,我向报社走去。
12
报社主编是位热心的大姐。我形容完张瞎子的样子——主要就是眼睛看不到,眼窝深陷,再一个是脏乱差得要命。大姐有些为难:“你知道,现在版面费很贵的。我们报社也不容易。你也知道我们报纸的发行量多大,这个恐怕得下周才能登上,而且,张先生,您的钱未必够登头版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呀。要不,给您在八版登一个?”
笑话,八版怎么来得及呢?慕小雪照这个速度挺不过三天的。
“一定要登头版。”我说道,“实不相瞒——”
我叹了口气,一定要艾艾怨怨,据说这类中年妇女只要掐住死穴,保准跑不掉。
“大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吗?”中年大姐摇头,为了慕小雪,我愿意做任何事,“那是因为——我要结婚了。而我的爱人得了癌症。她希望婚礼上能够见到她未曾谋面的父亲。她只知道自己的父亲靠着给人解梦生活。这是她此生唯一的希望。还是求您帮帮忙。”
虽然故事听起来很‘知音体’,不过我说的是实情。慕小雪如果愿意嫁我的话,我当然可以娶她;慕小雪确实快死了;慕小雪没有父亲,张瞎子以前帮她看过病,等于救她一命,当她父亲当然够格了。她希望死前见张瞎子一面,因为见到张瞎子,或许可以救她一命……
看,我句句实言吧。
报社大姐在我煽情的话语下很受感动,答应帮我联系一下。头版终于定了下来,而且我没交一分钱。代价是我和慕小雪的相片要印在报纸上,而且报社为此特意做了一期的煽情话题。总之,我看着都觉得泪如雨下。
小雪,哥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连我的未来都出卖了。这简直就是舍身救人的中国十大杰出青年的‘感脚’。
本市报纸的发行量就是大,第二天,我面前就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戴着墨镜,穿着皮夹克,女的穿着普通的牛仔裤、花衬衫。只是他们的穿着有些土,像是上个世纪里港台片里的装束。男的看到我很高兴,说:“张大师让我来找你们,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这下好了。终于见到你们了。”
“张大师让你们找我?”慕小雪有些奇怪,“你们知道张大师在哪儿?”
“当然知道。我们不但知道张大师在哪儿,这些天我们还和张大师住在一起呢。张大师一切都好,叫你们务必安心。”
“他为什么不回来?”慕小雪问道。
“他不回来,自然有他的苦衷。”男士回答道,“张大师现在被人绑架了。他每天都被迫替人解梦。如果只是解梦还好说。他还必须要泄露天机。张大师——”男人低下头,“他说自己阳寿快尽了。他一直不希望让你们看到他死时的样子。不过如果你们速度够快的话,应该来得及救他。”
“张大师在哪儿?”慕小雪问道,“我们现在就去救他。”
“他在的那个地方很麻烦。有层层的守卫把着。而且,那些人手里还有武器。”
“那岂不是黑社会?”我义正严辞道,“居然还有这种地方?那么多次严打,居然没有把他们收拾掉。”
“是呀。”男人叹了口气,“这个世界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让一个人莫名消失掉,把他交给那个组织是最保险的。如果你们想救他的话,我愿意帮你们。毕竟,张大师也算是我的朋友。”
“他怎么算你的朋友?”据我所知,张瞎子根本就没有朋友。那些找他解梦的人,都是把他当公共马桶,用完就走。哪有人会把马桶当朋友?虽然人可以离开朋友,但绝不能离开马桶。
“这个——因为他帮了我一个忙。算了,我跟你们讲那么多做什么?你们到底愿意救他吗?”
“当然愿意。”我说道,“告诉我。那个神秘组织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就动用所有的力量去买黑道的武器。什么杀猪刀、解牛刃。老子刚收上来房租,有的是钱。”
男人就在这时笑了:“想不到你还很有幽默感。也对。那个组织从来都不把人当人看。所以,也应该让他们尝尝厉害了。我们这就走吧。”
“好。”我和慕小雪沉声道。原来,想找一个人这么简单。登一条寻人启事,第二天就可以去找他了。
只是我们没想到有些东西来得太快,未必是好事。
男人有自己的车,就停在楼下。他拿了两件衣服给我们:“快点换上。山里的雾气大。”
这是什么衣服?有点像劳改犯的服装。深蓝和浅白相映交错。
慕小雪拿着衣服,可能是觉得样式太丑,迟迟不肯换。
男人也不催:“这是他们工作人员的服装。穿上之后,可以减少很多麻烦。”
好吧。我和慕小雪换上衣服。男人开始沉默,像是007要接近目标一般。可能那个神秘组织太强大了,以至于这个男人如此紧张。
“007,”我说道,“咱们聊点什么吧。我都快紧张死了。”
“007?”男人说道,“我喜欢这个名字。以后就叫我007吧。我的女朋友,你们叫她008。”
“好的,007,你讲讲怎么和张大师认识的。”
“噢。”男人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在一个屋子里住着。后来就自然而然地认识了。”
旁边的女人轻咳一声,男人又沉默起来。
我觉得这里有些蹊跷。但远处,一座半山别墅已经近在眼前。如果说绑架人质,在这个环境中是最方便行事的。这里一看就是地广人稀。就算是能跑出去,没有车子也没办法走远。
女人突然说:“你们把头低下。别让他们看到你们的脸。”
我们听话地低下头。车子瞬间从大门间跃过去。我还听见有人说:“执勤回来了?”
男人答道:“是呀。这一趟累死我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男人,应该和绑架张瞎子的人是一伙的。而男人为什么想要得到我和慕小雪。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得而知。当我走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电棍朝我和慕小雪冲过来,当头就是一棒。
接下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感觉到许多人在我的身边说着什么。还有人说:“不知道在哪里做的手术,刀工就是好。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
“是呀。真是艺术品。”另一个声音说道。
“天网恢恢,疏而不露。”
此刻的我,应该是翻着白眼。不知道慕小雪怎么样了。希望他们看在她是女孩子的份上,千万不要对她动粗。
都是我自作聪明登的那张寻人启事惹的祸。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